大雁归来

作者:[美]奥尔多·利奥波德 著 发布时间:2021-03-08 10:09:52 字数:2716
  一只燕子的出现不能说明夏天的到来,不过在积雪消融的3月里,一群冲开阴霾的大雁,显然是春天到来的标志。

  积雪消融的日子里,一只红雀情不自禁地歌唱着春天,然而不久它便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庆幸的是,它可以维持冬天养成的习惯继续酣睡。一只花鼠走出地洞寻找期盼已久的阳光,却被风雪交加的坏天气撵了回去,只能继续睡大觉了。不过,一只风尘仆仆的旅途中的大雁,是没有这样轻易尝试的资本的。它为了在湖面上找到栖身之处,在黑夜里不知疲倦地飞行了200多英里。正是这种背水一战的坚定信念促成了它的来临。

  在那些错过了天上的雁群和它们的鸣叫的散步者的眼中,3月的清晨乐趣寥寥。我曾经认识一位很有教养的女士,她佩戴着全美优等生荣誉学会的标志。她告诉我,她从没听过,也没看过,那些一年两次在她的阳光充足的房顶经过以昭示季节交替的雁群。难道,用意识换取只有些许价值的东西的过程就是所谓教育吗?若是这样,那大雁用意识换取的,不过只是一堆羽毛罢了。

  大雁知道很多事情,它既能提醒我们四时更替,又通晓威斯康星州的法规。11月里,雁群朝南迁徙。它们骄傲地飞在高空,丝毫不为下面的沙洲和沼泽所动,尽管这些地方在其他时候为它们所钟爱。雁群能够坚定不移地向南直飞20英里,只为尽快到达最近的湖泊,而人们印象中直线飞行的乌鸦,就相形见绌了。在那儿,白天的大雁悠闲地游荡在宽阔的水面上;到了晚上,就悄悄地溜到刚收割过的玉米地,偷食遗落的玉米。11月份的大雁明白,每一个沼泽和池塘,在夜幕遮盖不到的时候,都布满了等待它们的猎枪。

  3月份的大雁经历的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尽管冬日里它们躲避不过猎枪的袭击——大粒铅丸造成的羽翼损伤便是明证,但它们知道,现在正是春天的休战时期。它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流尽情游去,低低掠过撤走猎枪的狩猎点和小岛,向沙洲喃喃低语,似是与久失音信的老友苦诉衷肠。它们在沼泽和草地间来回穿行,问候每一片刚刚融化的水洼和池塘。终于,象征性地在沼泽上空盘旋了几圈之后,它们扇动翅膀,静静地朝池塘滑翔而去,黑色的翅膀缓缓地扇动,白色的尾巴朝向远方的山冈。一接触到水面,我们新来的这些客人们就高兴地大叫起来。它们扇动翅膀,把水面拍打得水花四溅。刹那间,残留在干枯颓靡的香蒲上的一丝冬意也被抖落了。我们的雁群又回到家了!

  每年的此时此刻,我都希望化身为一只麝鼠,隐匿在沼泽深处,饱览这生机盎然的情景。

  第一个雁群安稳地来到这里之后,它们便喧闹着大声邀请迁徙途中的其他雁群。这样,不过几日,沼泽各处便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在我们农场,两项数据作为我们判断春天是否富足的标准:种植松树的数量和栖息此处的大雁的数目。1946年4月11日,栖息此处的大雁的数目为642只。

  与秋天相同,我们的春雁天天光顾玉米地,只是不再是趁着夜色悄悄前往。它们三五成群,从早到晚,招摇着飞去收获后的玉米地,饱食之后再满意地飞回来。动身之前,一场高声辩论作为出发的号角,而在凯旋之时,争论声只会愈发洪亮。从玉米地返回的雁群,不再象征性地盘旋在沼泽上空。它们像随风而落的枫叶,时左时右地摆动着,从天空中翻动着落下,并向下方欢叫的雁群张开双脚。我猜,待会儿它们不间断的咕哝声,定是在讨论白天所获食物的价值。那些装进它们肚子的玉米在整个冬天都熟睡在厚厚的积雪之下,所以才躲过了乌鸦、棉尾兔、田鼠和雉尾鸡的搜寻。

  一个十分清楚的事实是,那些被大雁选作食物来源的收割后的玉米地,经常是以前的草原。无人知晓此种偏好所为何故,或许是独特的营养价值,或许是为了沿袭草原时代的传统。也有可能,它仅仅说明了这样一个单纯的事实,即更多的草原被玉米地所取代。若我们能够通晓雁群每天往返于玉米地前后的高声辩论,那么我们便可以弄清此种偏好背后的玄机,可惜我们不能。所以,我愿意看到,这样的奥秘继续不为我们所知。如果雁群于我们再无任何秘密可言,那这世间将何其单调乏味!

  借助对春雁集群生活的观察,我们发现,孤雁都有这样的情况:不停地飞,不住地叫。孤雁的鸣叫常被视为忧郁而又哀伤的,所以我们甚至会联想到,这些孤雁是心碎的鳏夫,或是失散子女的父母。不过,见多识广的鸟类专家认为,这种对鸟类行为的主观臆测是不科学的。长期以来,我都对这个问题持开放态度,不拘泥于某种特定的答案。

  我同我的学生在之后开始留心观察构成每个雁群的数量。经过6年时间,对于孤雁的成因,我们看到了不曾预料到的希望之光。利用数学分析我们发现,6或6的倍数是经常出现的雁群数目。换言之,一个雁群便是一个家庭,或者是一些家庭构成的家族,所以出现在春天里的孤雁,便是大雁多情的明证。它们或许是冬日里猎枪下的幸存者,正徒劳地寻找亲人。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给孤雁的鸣叫贴上忧郁哀伤的标签。

  枯燥单调的数字竟可以这样证实爱鸟者的感伤情怀,这的确少见。

  4月的夜间,天气温暖,我们闲坐在屋外,倾听沼泽中雁群的集会来打发时间。那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静悄悄的,沙洲上鸟儿扇动翅膀发出的声音,远处猫头鹰咕咕的啼叫,某只多情的白冠鸡从鼻子发出的咯咯的叫声,都清晰可闻。然后,突然有一声尖锐的雁叫重新出现,并立刻带来一阵急骤的喧闹的回声。有翅膀击打水面的声音,有用蹼划水发出的推动“黑色船头”前进的声音,还有其余观战者为辩论发出的呼叫声。最终,一个低沉的声音下达了权威的号令,喧哗立即降低了一半,逐渐变成无法听清的低声争论,直至最终化为细若游丝的耳语。此刻,想化身为一只麝鼠的愿望再一次浮上我的心头。

  待到白头翁花盛开之时,我们的雁群开始变少。随着5月的来临,沼泽被青草和湿气覆盖,只有少量红翼鸫和秧鸡带来些许生气。

  人类的历史总是难以捉摸,值得讽刺的是,几个影响力巨大的国家,竟在1943年的开罗会议上结成了联盟。而在大雁的世界,这种观念由来已久。每年3月份,它们都要赌上自己的性命来坚持传承这一基本信念。

  最早出现的地理事件是冰原的统一,之后是3月份暖流的出现,随后便是雁群开始集体向北方迁徙。从更新世以来的每年3月,自中国海到西伯利亚,自幼发拉底河到伏尔加河,自尼罗河到摩尔曼斯克,自林肯郡到斯匹兹卑尔根群岛,雁群集结的号角都会准时响起;从更新世以来的每年3月,自卡瑞托克到拉布拉多,自曼塔姆斯基到莱昂加瓦,自马蹄湖到哈得逊湾,自艾弗里岛到巴芬岛,自狭长地带到麦肯齐河,自萨克拉门托到育空河,雁群集结的号角都会准时响起。

  正是这种跨国越洲的活动,使得汲取了伊利诺伊州玉米遗穗营养的雁群,穿越万里高空,来到北极冻土带。在那里,富足的营养与当地极昼时节的充足阳光相结合,孵化出遍布其间土地的小雁。这种一年一度的以食物交换阳光、用冬日暖阳交换夏季安稳的交易,给整个大陆带来了收益,那便是一首来自朦胧天空、落向3月泥泞的野性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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