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雄雨来.2

作者:管桦 著 发布时间:2021-01-25 13:57:59 字数:23276
  这个战士才慢慢睁开眼睛,稍微抬起点脑袋,非常困难地动着舌头,哑着嗓子,说:“水,水呀!”

  妈妈向雨来低声说:“把后窗台上罐子里那两个鸡蛋拿来!”

  雨来光脚轻轻跳到地上,蹬着椅子爬上柜,伸手到后窗台的罐子里掏摸鸡蛋,因为心慌,在伸胳膊的时候,不小心把妈妈梳头匣子上的一个木梳子当啷一声掉在柜子上。雨来忙缩回手,缩脖子瞪着眼睛,张大嘴巴,脸上现出大祸就要临头的恐怖神色。妈妈也脸色惊慌地呆愣着,眼睛瞪着雨来。

  雨来和妈妈仄着耳朵,听对屋没有响动,只听见鬼子打呼噜的声音。雨来这才小心地重新伸手从罐子里摸出两个鸡蛋,小心地下了柜,把鸡蛋递给妈妈。

  妈妈拿鸡蛋在炕沿上碰个小口,放在战士的嘴上,一面把嘴附在他耳边,说:“同志,先喝两个鸡蛋再烧水!”

  喝了两个鸡蛋。妈妈解开战士的衣襟,叫雨来举着灯,她见战士的伤口是在左肋下边。

  妈妈教了雨来几句话,就叫雨来到堂屋去烧水。

  雨来往锅里舀了两瓢水,就添柴点起火来。通红的火苗,把堂屋照得很亮。

  锅里的水刚烧得嗞嗞响的时候,就听院子里呱嗒呱嗒皮鞋响。两个站岗的鬼子兵回来了。雨来装着没看见,撅着屁股烧火。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鬼子兵,前头的是一个鼻子底下有撮小黑胡子,戴眼镜的墩粗胖子。后面的比他略高些,是个瘦子,皮帽子底下,脑门儿地方,露出缠着的绷带。两个鬼子把一阵冷风带进堂屋。

  他们没有问雨来什么,照直地往里走,可是雨来的心腾的一下子跳了起来。天哪,糟啦!鬼子兵瞎马虎眼地要进西屋,就是炕上躺着八路军伤员的西屋!前面那个戴眼镜的墩粗胖子,已经伸出手,要掀西屋的门帘子了。

  雨来一着急,叫声:“太君!”

  鬼子转过脸,借着灶膛的火光,望着雨来,不高兴地问:“什么的干活?”

  雨来把一只手放在耳朵上,歪一歪头,做了个睡觉的姿势,用手指着东屋,说:“太君统统那边的睡!”

  “唔,那边的睡!”鬼子说着点点头,发现自己认错了方向。那个头上缠着绷带的鬼子,疑问的目光在雨来的脸上和冒着热气的锅盖上扫来扫去。那个戴眼镜的墩粗胖子进东屋去了。

  雨来装作不理会的样子,仍旧蹲下身去,往灶膛里填柴。这个鬼子突然迈着大步,跨到雨来跟前,问道:“小害,西么的干活?”

  这个鬼子把“孩”叫成了“害”,把“什么”叫成了“西么”。雨来按着妈妈教给的话,用手指指东屋,又做了个端碗喝水的姿势,回答说:“那边太君的喝水!”

  雨来望着鬼子脑袋上的绷带,又随机应变地指着鬼子的脑袋,说:“太君受伤的有,开水的喝了大大的好!”

  鬼子兵见这小孩没有敌对的意思,就用刺刀掀开锅盖,拿手电筒往锅里照了照,看看冒着热气的水,点点头,说:“很好,很好!”

  进东屋去了。

  水开了,雨来先给鬼子兵提去一壶开水。那个脑袋上缠着绷带的鬼子还没有躺下去睡,正脸朝外坐在炕沿上抽烟。见雨来送水来,龇着牙笑,同时拿手指自己的嘴。雨来明白他的意思,就给他倒了一碗,用双手端着递给他。可是这个鬼子兵不接,用手指指水碗,又指指雨来的嘴。

  雨来心里说:“他这是怕我下了毒药啊!”就吹着热气,吸溜吸溜地喝了两三口。同时,两眼直望着鬼子兵,雨来的目光说:“看,有毒药没有?”

  鬼子兵龇牙笑着,接过碗去,向雨来点着头说:“小孩良心大大的好!良心大大的好!”

  雨来这才出来,端了一盆水到西屋,给八路军战士舀了一碗,小声说:“快喝吧!”

  妈妈下地,轻轻地插上门。然后从地上的破衣烂棉花堆里,找出一团纺线用的新棉花。她上炕,叫雨来端着油灯,给她照着。撕下一块棉花,蘸着水,给战士轻轻地洗伤口。战士为了忍住疼痛,不哼出声来,紧紧地闭着眼睛和嘴。雨来妈妈小声问:“疼不疼?”

  战士摇摇头,回答说:“还好!”

  把伤口洗干净,用一块新布缠好,又给他换了衣裳。雨来妈妈把枪和脱下的军装塞进炕洞里。

  妈妈吹灭了油灯。房屋里的一切——窗子、家具、箱子柜,都变成朦胧的灰色了。

  快走吧

  受伤的八路军战士能够说话了。原来敌人太多,八路军打了一阵,就冲出去转移了。突围时,这个战士在后面掩护,受了伤,藏在柴堆里。因为在雨来家里住过,就摸着黑爬了进来。怕炕上躺着鬼子兵,才试探着伸手去摸。

  战士的精神,渐渐地好些了。可是,天亮了怎么办?鬼子准要挨门挨户地搜啊!藏地洞里吧?自从秋天交通员老李藏过以后,听说隔壁于大肚子家里已经有过耳闻了。于大肚子在城里给敌人当团总,万一他家真的知道了,可是不保险。躺在炕上装雨来家里的人?瞒得了日本鬼子,怎么瞒得了特务汉奸?

  雨来妈妈悄悄来到后院,三星已经偏西,月亮早没有了。只有星光照着树木、篱笆、有积雪的草垛,照着冬夜的冷雾。寒气冷得人浑身打战。四周静静的,只偶然听到一两声敌人岗哨问口令的喝喊。

  妈妈蹬着石头,把脑袋探出墙头向外望。只见围着芦花村,烧着一堆一堆的野火。每堆火的旁边,都有几个人影在那里晃动。这是敌人怕从村子里跑出人去,才这么围了个风雨不透。不远的一堆火,把它附近的树木都映照得发白。妈妈走下石头堆的时候,不小心脚底下发出哗啦的响声,睡在树上的鸟儿被惊醒,飞起来。树枝上的霜,纷纷地落在妈妈的头上、脸上和脖子里,冰凉。

  妈妈回到屋子里,说了外面的情况。战士在炕上躺着,黑暗里,小声地用那种坚决的语气说:“怎么也得想法趁夜里钻出去!”

  可是怎么出得去呢?想不出一个主意来。

  窗户纸有点发白了。不知道谁家的公鸡咯咯地啼叫起来,叫得人心里着急。

  妈妈说:“实在想不出办法就到地洞里躲藏吧!”

  可是,这战士不愿意入地洞。

  雨来在炕上躺着,闻到一股羊身上的膻气味儿。他用手一摸,软鼓囊囊的羊毛,这不是爸爸丢下的老羊皮袍子吗?不错,就是那件羊皮袍子。

  雨来两眼直瞪着,想到三钻儿赶着的那挤着、撞着、奔跑着的羊群,他忽然有了主意。在黑暗里睁大发亮的眼睛,用那种很兴奋很快的语调,小声地向妈妈和受伤的战士说:“我有办法了,叫叔叔反穿着爸爸这件羊皮袍子,装羊。我当放羊的,岗哨准不注意,一下子就混出去了!”

  战士连理都没有理他。妈妈生气地斥责雨来说:“一边待着你的!别胡说八道啦!”

  雨来着急地争辩说:“真的呢!隔壁于大肚子家不是有一大群羊吗?我把它赶出来,叔叔反穿着羊皮袍子夹在当中。快到岗哨的时候,蹲着身子走几步,准能瞒过敌人!”

  妈妈不言语了,她没有想到还有“夹”在羊群当中这一招。她在寻思这到底是不是个办法。身边的战士却用肯定的语气说:“这是个办法!快去赶羊吧!”

  妈妈担心地问:“人家叫你把羊赶出来吗?”

  雨来把嘴凑近妈妈的耳朵,很有把握地说:“不是三钻儿给狗不理家放羊的嘛!”

  妈妈推了雨来一把,急急地说:“快把羊赶到后门口,我们随后就到!”

  雨来急忙下炕,悄悄来到堂屋。伸着耳朵,听东屋的鬼子都睡得像死猪一样,打着很响的呼噜。雨来小心地抬动脚步,不让脚底下发出一点儿声音,悄悄地出了堂屋。他放快脚步,穿过后院。从排子缝儿探出小脑袋,瞧瞧近处没有敌人哨兵,就一闪身钻出去。贴着墙根,来到隔壁狗不理家的后门。狗不理的爸爸于大肚子,在县城里给日本人当团总,但是他的家眷却住在乡下。

  狗不理家的后排子门也是虚掩着的。雨来把一只耳朵贴在排子上,听听院里没有响动,轻轻地推一推排子,从排子缝儿探进脑袋去,两眼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后院。然后,一闪身,溜了进去。

  这后院,是在一道砖墙和包着铁皮的大木板门后面,靠西是羊圈,靠东是两间小屋。一间是堆放着锹镐筐篮之类的储藏室,一间住着于家雇的放羊娃三钻儿。

  雨来来到窗前,用手指轻轻地敲着窗棂,低声叫道:“三钻儿!三钻儿!”

  不见回答。他把耳朵贴在窗纸的小洞,听屋里有翻身和吧唧嘴的声音。雨来又敲着窗棂,低声唤他:“三钻儿!三钻儿!”

  这才听屋里三钻儿的声音,问:“谁呀!”

  “我呀!”

  “你是谁?”

  雨来可真急了,把嘴对着窗纸的小洞,提高了一点儿声音,说:“我是雨来!快开开门!”

  “等着!就来!”

  听见三钻儿穿衣裳和跳下炕的声音。接着,门吱扭一声开了。雨来跟三钻儿进了屋,三钻儿揉着眼,上炕,蹲在炕头上,两手抱着胸脯打了个哈欠,悄声问:“什么事儿啦?”

  雨来爬上炕,嘴对着三钻儿的耳朵,咕哝了一阵,三钻儿迟迟疑疑地说:“要是东家管我要羊呢?”

  雨来着急地说:“你真是,等鬼子走了,你就到东庄我舅舅家里去赶哪!”

  三钻儿沉吟了一下,用那种果断的语气说:“好吧!先救了八路军同志再说!”

  三钻儿说着把炕席底下的鞭子抽出来,给了雨来。又把挂在墙上装着两块玉黍饼子的干粮袋给了雨来。然后,掏着衣袋里的钥匙,说:“来!”

  三钻儿和雨来,贴着门,探出头去,扫视一下院里,透过黎明前朦胧的雾气,见通向内宅的铁皮包着的大木板门紧闭着。两人跑到羊圈跟前,三钻儿开了圈门。

  不知道是因为天没亮,还不到出圈的时候呢,还是这群羊成心和雨来捣乱呢,尽管三钻儿扬着两手使劲往外赶,羊却往回里缩,不愿出来。急得雨来进到圈里,像打鼓一样,用两只小拳头捶打羊屁股,再加上用膝盖推,用脚踢,羊群才懒洋洋地跳出羊圈。

  雨来把羊赶出后门外的时候,妈妈正贴墙根站着。那个受伤的八路军战士,反穿着羊皮袍子,拄着一根木棍,咬牙挣扎着从柴堆里出来,走进羊群里,猫一猫腰。妈妈低声说:“看不出来,快走吧!”

  “放羊的!”

  雨来赶着一大群羊,挤着、撞着、波浪似的,呼啦呼啦往村外涌去。

  这时候,地皮已经发白,天空也现出黎明时的蓝色。树林、草垛、墙院,也浮现出了它们模糊的轮廓。芦花村笼罩在冬天的浓雾里。

  雨来走进羊群里,悄悄问那八路军战士:“叔叔,你走得了吗?”

  他没有看见,那战士早已经痛得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雨来听他咬着牙说:“别说话!”

  雨来一面赶着羊群,一面两眼透过雾气,察看村头上一堆一堆的火。心里盘算着,应该从哪里出去。

  雨来望着羊群里的战士,担心他走不动,又忍不住走过去,小声说:“叔叔,那个长犄角的大羊劲儿大。你趴下来的时候,可以扶着它走!”

  八路军战士急了,把嘴对着雨来的耳朵,因为伤口疼痛,声音颤抖地说:“别吭声啦!”

  村头上一堆堆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一阵风卷过,火星四处乱飞。雨来眼前一堆火的旁边,背靠背地坐着两个鬼子,都抱着枪,耷拉着脑袋,大概是睡了。稍远一点儿火堆旁边的鬼子,也在那里抱着枪,一点头一点头地打盹儿。

  天空已经完全变成灰蓝色,东边天上出现了隐约可见的一抹早霞,雾气似乎也变得淡了。然而天还没有大亮。

  雨来望着坐在火堆旁边打盹儿的鬼子兵,心里说:“这可是该着,也许就这么鸦雀无声,悄悄地过去呢。让他们在那儿挺尸去吧!”

  雨来用鞭子打着羊,用脚踢羊屁股,叫它们快走。可是,这些该死的羊,你越是着急,它们越是摆着肥肥的尾巴,扭搭扭搭地,一步挪不了半尺。

  我的妈妈呀!羊群看见鬼子和火堆害怕了,猛然间呼啦呼啦往一边躲闪起来。尽管那个八路军战士弯下腰,用身子阻挡;尽管雨来气得拳打脚踢,羊群还是往一边卷。天哪!一只羊被雨来打疼了,竟仰着脖子咩地叫了一声。这可不得了,很多的羊都咩咩地叫唤起来了。

  这一下,把打盹儿的鬼子惊醒了。睁眼一看,这是怎么回事儿?只见从村子里滚出一团灰白色的东西。鬼子兵跳起来,把枪口顺过去,大声地喝喊着:“站住!什么的干活?”

  雨来一面看着趴下去隐没在羊群里的八路军战士,一面回答说:“放羊的!”

  雨来仍旧赶着羊群往前走,只见一个鬼子兵在冰冻的土地上,咔咔地响着钉子皮鞋,端着枪,满脸凶气地来到雨来跟前,瞪着眼问:“你的,哪边的去?”

  雨来神情自然地把鞭子向河沿一指,回答:“那边,放羊的干活!”

  这个鬼子兵上下打量一下雨来,又打量着羊群,疑问地自言自语说:“放羊的干活?”

  雨来点点头:“对了,放羊的!”

  这时候,又走来一个鬼子兵,伸手就从雨来的肩上抓过干粮袋去,解开口,往下一抖,吧嗒!掉出两块玉米饼子。鬼子兵急忙弯腰捡起来,鼓着嘴巴,吹吹沾在上面的沙土,咬了一口,向火堆走去。

  挡住雨来的这个鬼子兵,眨巴眨巴眼,见吃的东西被别人拿走,没好气地用大皮鞋踢着羊脑袋,说:“回去,回去,我的不准!”

  雨来心里说,这可糟糕,他不叫往外走怎么办?雨来用鞭子指着狗不理的家门,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他们的羊,于团总,城里大大的太君!”

  鬼子兵没有听明白,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凶狠地叫道:“什么的太君!”

  那边火堆旁有一个满脸酒刺、一口金牙的翻译官。一听说于团总,就一面上下打量着雨来,一面走过来,在雨来的胸脯上打了一拳,说:“给我滚回去!”

  雨来咧起嘴巴,假装哭起来。一边拿手背抹眼泪,一边嘟哝着:“我说不来,于大奶奶偏打着叫我出来放羊。她硬说见了皇军翻译官,一提于团总就可以!”

  翻译官翻了翻眼珠,扭动着脖子,看看羊群,问雨来:“你说是于团总的羊,哪儿写着呢?”

  雨来仍旧那么拿手背遮盖着眼睛,呜呜地哭着说:“你打听打听,芦花村除了于团总家,谁有这么多羊?”

  翻译官同鬼子兵呜里哇啦说了几句日本话,鬼子兵把手一挥,翻译官说:“滚蛋吧!小兔崽子!”

  雨来扬起鞭子,抽了一下,雪白的羊,挤着、撞着、咩咩地叫着,奔向还乡河岸去了。

  “越胆小越害怕,越胆大越不怕!”

  一天夜里,雨来和铁头拿着红缨枪,在村西头上站岗。村头上,有用谷草和秫秸搭起来的窝棚,雨来和铁头就站在这窝棚里。

  一阵阵的冷风,从还乡河的冰面上刮过来,把头上谷草的干叶子使劲扫一下,就呜呜地叫着远去了。

  星星在黑暗的天空里忽闪忽闪地眨着眼。雨来和铁头的小眼睛,也在黑暗里忽闪忽闪的。黑夜里站岗,可一点儿也不能大意,谁知道坏人从哪里摸上来?有一天,二黑他爷爷黑夜在这窝棚里站岗,睡着了。赶上一队警备队和特务来围庄,到村头上听有人打呼噜。俩特务循着呼噜声,找到窝棚里,用手电筒一照,见一个老头儿正躺着睡大觉呢。特务说,这是给八路军站岗的。手拉住老头儿的耳朵往上提。老头儿睡得迷迷糊糊,夜里也看不清是谁,嘴里叫着:“同志,同志,别开玩笑!”

  这一喊“同志”,老头儿差点没了命,叫汉奸队打得有半个月没起炕,直到现在腰还疼。从那以后,夜里站岗,谁也不敢打盹儿睡觉了。

  雨来和铁头,每人怀里抱着一杆红缨枪,双手插在袖筒里,不住地歪着脑袋听动静。睁大眼睛,透过夜雾,注视着通向这边的大路。风,就像是开玩笑,故意用冰凉的手,摸他两人的脖子,用牙咬他两人的脚指头。他俩就不住地缩着小脖儿跺脚。

  渐渐地,两个人都有点困了。铁头见雨来站在那里,下巴颏抵在胸前,身子东摇西晃的。他拿胳膊肘推雨来一下说:“别睡觉啊!”

  雨来醒了,抖擞起精神,瞪大眼睛,监视着大路。可是铁头又打起盹儿来了,把头靠在抱着的红缨枪上,身子也是那么东摇西晃的。雨来拿胳膊肘推了铁头一下,说:“嘿,别睡觉啊!”

  铁头睁开眼睛,在黑暗里不好意思地微笑着。于是,两人又缩起小脖儿跺脚。

  忽然,有嚓啦嚓啦的脚步声。两人探出脑袋,向外看,见一个黑影从街里出来,走得挺快。雨来把红缨枪伸过去,低声喝道:“谁?站住!”

  “我!”

  听声音是武装班长申俊福。他来到窝棚跟前,弯下腰,睁大两眼,辨认着雨来和铁头,说:“是你们二位呀!这封鸡毛信谁送去?沿村往西,快传!”

  雨来急忙抢先说:“铁头刚才往南村走了一趟。这回该我啦!”

  那时候,游击队或区上的工作同志,都没有固定的通信地址。有时,一天转移三四个地方,信怎么投寄呢?走个大概的方向罢了。比如,打听某某同志在南一带活动,信封上就写“沿村南转交某某同志”。打听某某同志在北一带活动,信封上就写“沿村北转交某某同志”。只要方向对,信就能转到。方向不对,信还能转回来。半路上,无论哪个村,有人知道这个同志活动的方向,就在信封上改几个字,奔这新的方向转去。

  这信,也有不同。有平信、快信、急信,还有十万火急的信。信封上插根火柴,就是快信。插上鸡毛,就是急信。插火柴又插鸡毛,就是十万火急的了。

  只要有鸡毛,或是鸡毛带火柴的信,都是紧急情报,多半是关于敌人“扫荡”的消息。

  雨来接过信,一摸,信封上插着根鸡毛还有几根火柴。他把红缨枪交给铁头,二话没说,拔腿就向村西走。

  旷野被寒冷的夜雾笼罩,四周一片漆黑。群星在深远的高空里,一明一灭地闪动着它们宝石一般的亮光。雨来在两棵大树旁边停下来,辨别了一下方向,就离开大路,跳过一条不宽的水沟,绕过一丛矮树棵子,沿着小路走下去。

  旷野很静。只有偶然间,风吹着地里的干柴叶子,唰啦唰啦地响。雨来可以听得见自己鞋底擦着地,唰唰的响声。

  不知为什么,过去小朋友们谈的话,偏这时候在雨来的耳朵里响起来。铁头曾说:“狼啊,狐狸呀,都是黑夜里爬出窝,到野地里寻找可以捕捉的食物。狼这种野兽专找单行的人,你在路上走,它在背后跟着,突然把两只前爪搭在你的肩膀头子上。你一回头,它就趁势咬住你的脖子,咬断气管,把你咬死。”

  雨来想起这些关于狼的故事,就一边走着,一边不住地瞪大眼睛向四下里张望。他心里反驳着铁头的话,哪儿有什么狼?山地有狼,平原根本就没有狼。雨来还给自己壮胆子,心里说:“爸爸不是说过,狼也怕人吗?爸爸说狼还怕火呢。它敢来,我就划火。鸡毛信上插着火柴,在鞋底子上一划擦!”

  雨来挺着腰板往前走,两条小腿儿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因为,不管是狼还是狐狸,他似乎都有办法对付了。

  雨来决心不再想狼和狐狸的事。真是怪,他越是决心不想,狼和狐狸的模样越是清清楚楚地在他脑子里显现出来。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总觉着有一只狼,在屁股后跟着他,拖着长长的大扫帚尾巴,瞪着两只红红的小眼睛,伸着鼻子,闻他的屁股。雨来不住地转动着脑袋,左右回头往后看,可是什么也没有。真是俗语说的,越胆小就越害怕。

  雨来走着走着,脑子里又出现了狐狸的身影。他忽然觉得在屁股后跟着他的不是狼,而是一只狐狸了。他似乎感觉到,狐狸毛茸茸的嘴巴已经触到他的脸了。雨来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不由得用手摸摸脸。他生自己的气,抖一抖精神,心里叫着:“越胆小越害怕,越胆大越不怕!”

  “谁?站住!”

  雨来连颠带跑的,渐渐地,浑身热乎起来,鼻尖上都冒出了汗。冷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冷了。

  雨来送信的村庄叫白风寺,离芦花村不到四里地。雨来走得快,不一会儿,就隐隐约约看见白风寺东头的白粉墙和墙外那棵杨树的黑影了。

  雨来心急,加快了脚步,差不多奔跑起来。跑着跑着,听墙里咔啦一声,枪栓响。有人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这一下,雨来好像抽冷子似的撞在一堵墙上,猛地站住。心里说:“这可是糟糕!临来忙忙迭迭,连这边的情况也没顾得问一声!”

  雨来神魂不定地瞪大两眼,望着墙头。除了那墙和树的黑影子,什么也看不见。心里说:“要不,我跑回去?”

  雨来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又听那人在墙里喝道:“干什么的?敢跑我就开枪!”

  倒好像他猜到了雨来的心事似的,这一下子就等于把雨来的退路给截断了。雨来心里暗暗想道:“这可叫我怎么回答呢?黑更半夜到白风寺干什么来了?”

  雨来还没有想出回答的话,又听那人在墙里喝道:“拍着手过来!”

  雨来的一身热汗早变作了冷汗。信还在手里,一封插鸡毛带火柴的信还在手里呀!这可怎么办?说什么也不能落在敌人手里呀!

  雨来这么迟疑的时候,又听那人喝了一声:“再不来就开枪啦!”

  雨来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蹲下身子,用非常迅速的动作把信埋在地里。墙里那人喊叫说:“猫腰干什么?啊?”

  雨来不慌不忙地回答说:“鞋掉啦!提上鞋!”

  “快,拍着手走过来!”

  雨来一面很响地拍着巴掌,一面用脚踢了点土,把信埋起来。然后,这么拍着巴掌走过去。到墙根底下的时候,那人把枪筒子和脑袋一起从墙头上探出来,问雨来:“干什么的?”

  这声音好熟啊!雨来仰着脸,在星光下辨认这个人,反问了一句:“你是谁呀?”

  这人不耐烦地说:“管我呢,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雨来肚子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竟欢喜地跳了起来:“啊哈!你不是咱村的王二哥吗?”

  王二哥先是一怔,立刻认出了雨来:“啊?是你!雨来呀!”

  雨来因为情况出乎他的意料,高兴得什么都忘了,竟用那种白天说话的嗓门儿,大声地讲起来:“起初我就没听出是你来,我心里想,这是谁在里头站岗呢?刚才你又问话,这回我可听出来了,一听就是你的声音。”

  王二哥却没有作声。他还以为谁走露了消息呢,有点不放心了。问雨来:“谁告诉你的,我们在这里?”

  雨来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回答说:“谁也不知道哇!”

  “那你深更半夜干什么来呢?”

  “送封信。”

  “给谁?”

  “我哪儿知道?反正是沿村西转的鸡毛信。”

  “给我们的吧?拿来我看看。”

  可是,怎么拿来呢?信在路上的土里埋着,黑灯瞎火哪里去找?雨来的一股子高兴劲儿立刻变成了一团怨气。他觉得刚才的一场虚惊和把信丢掉,都是因为这个王二哥。雨来怒气冲冲地埋怨王二哥说:“都是你嘛!刚才你那么一喊叫,吓得我把信扔地上了!你看怎么办?叫我到哪儿去找?”

  王二哥把枪背在背上,站在墙头上,双手抱着那棵响杨树,出溜到墙外来。问雨来:“扔哪儿啦?”

  雨来用手指着前面笼罩在夜雾里的道路,没好气地告诉王二哥说:“就在这一块地方!都是你连喊带叫地吓唬人嘛!还稀里哗啦拉枪栓,看怎么办?”

  王二哥是感到有点“抱歉”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竟一声不响地猫着腰往回里找。在黑暗里,鼻子几乎贴到地上了,用手在地上抓摸。雨来也一边嘴里嘟哝着,一边两手在地上乱摸。怎么摸不见了呢?

  王二哥的两手冻得冰凉冰凉的,不住地放在嘴上吹热气。雨来着急得连冻得手疼都顾不上了,嘟嘟哝哝地带着哭味儿说:“这怎么办?你看,信没有了!一封插着鸡毛和火柴的信哪!都是你嘛,连喊带叫地还拉枪栓!”

  王二哥一边猫腰在路上找信,一边嘿嘿地笑着说:“黑夜里我没看出来是你呀!”

  雨来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就像大人呵斥小孩子那样呵斥王二哥:“还笑呢!还笑呢!”

  王二哥一边找信,一边安慰雨来:“别着急,没不了!”

  雨来简直急得要流出泪来了:“还说没不了哪,都找不见啦!”

  一封插鸡毛带火柴的信,十万火急的信丢了,找不见了。雨来带着失望的哭泣一般的声音,说:“这算找不见啦!”

  忽听得王二哥的手里哗啦响了一声,又听王二哥得意的声音:“你看看,这是什么?”

  雨来急忙到王二哥跟前,伸着小脖儿,睁大眼睛一看,同时又伸过手去一摸,可不就是这封信。就好像害怕它再丢失了似的,一把抓过来。黑暗里挤掉两颗泪珠,咧嘴笑了。想到刚才那么埋怨人家,语气里还夹带着斥责,心里挺后悔。抱歉地说:“刚才我着急了,你不生我的气吧?”

  王二哥由于找了半天信,累得气喘吁吁地说:“人不大心眼儿倒不小,墙里去,看看是给谁的信。”

  雨来跟着王二哥绕墙从门口进到院里,蹲在墙根底下。王二哥划了根火柴,用两个手掌捧着通红的小火苗,说:“信!”

  雨来把信伸到火苗近旁,王二哥着急地说:“你怎么啦?这是背面,翻过来呀!”

  雨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着,把信翻过来。可是火柴烧尽了,灭了。王二哥划着第二根火柴,瞪眼瞧着信,叫道:“啊!杜绍英的!”

  王二哥把火吹灭,告诉雨来:“快给杜队长送去吧!就在西街。从老爷庙往东数,第二个排子门,门口有棵槐树!”

  “快让我进去吧!”

  雨来到了王二哥说的那个门口。见排子门虚掩着,用手轻轻地推开一道缝儿,偏着身子挤进去。透过黑暗,见屋里点着灯。窗户纸上晃着很多人影。

  雨来正要往屋里走。一个卫兵走过来,把他拦住,问:“干什么的?”

  雨来在黑暗里辨认着这个卫兵,由于刚才一阵的奔跑,喘息着,用那种急促的语调回答:“送信的,给杜队长送信的!”

  说着还要往里走。卫兵用整个身子挡住雨来的去路,伸手说:“拿来!”

  “什么?”

  “信哪!给杜队长的信!”

  雨来把手里的信攥得紧紧的,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自个儿给他!”

  可是卫兵还是一点也不放松地挡住他,说:“不许你进去!”

  雨来想从这卫兵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可是这卫兵仍旧像堵墙一样把他挡得严严实实。雨来说:“快让我进去吧!”

  卫兵抓着雨来的肩膀,往外推:“你知道屋里有什么事?”

  雨来往一边闪,想脱开他的手,同时学着那卫兵的语气,回答说:“你知道这信里有什么事?这是插鸡毛带火柴的信呀!知道吗?”

  听屋里杜绍英的声音,向着院里喊叫说:“听说话好像我的小侄子。是雨来吗?叫他进来吧!”

  屋子里,杜绍英正召集他的队长们开军事会议。他们都坐在炕上,围个圆圈,当中放了个红漆的四方形大炕桌。桌上放着一盏大玻璃罩子煤油灯。灯下面,摊着一张地图。还有搓碎的黄烟叶子、烟袋锅、火柴,有红缨穗和没有红缨穗的手枪。

  抽烟的烟雾,像蓝色的云一样,在明亮的灯光里飘游飘游的。杜绍英在炕里,脸朝外坐着,披着短皮袄,露出里面的白羊毛和围在腰里的牛皮子弹袋。带耳扇的毡帽推在后脑勺儿上。他比从前瘦了,上嘴唇和下巴长了短胡子,但还是那么有精神,说起话来,声音总是像敲钟一样洪亮。笑起来,张着大嘴,哈哈哈哈,小口袋上吊着的表链子,直索索地抖动。他向进屋来的雨来叫着:“雨来,我的小侄子,干什么来啦?送信?拿来!拿来!”

  坐在炕沿旁边的人,想从雨来手里把信接过来,可是雨来非要亲自把信交给杜绍英不可。杜绍英探身伸过手来,把信接过去。雨来这才满意地隐藏住笑容,用那样的目光扫视着屋子里所有的人。那目光明白地表示出这样的意思:“我给你们送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信,是不是?”

  杜绍英一边拆信,一边问雨来:“同谁一块儿来的呀?一个人?啊,真了不起,有出息。快上炕暖和暖和。”

  雨来爬上炕。杜绍英用一只胳膊搂着他,一手拿着信看。

  雨来闻着杜绍英身上的羊毛味和枪油味,觉着暖烘烘的,心里也感到了温暖。

  人们都注视着杜绍英脸上的表情。有的人把脑袋伸过去,想看看信上写的是什么。

  杜绍英“咦”了一声,把信往桌子上一拍,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叫道:“估计对啦!估计对啦!明天敌人往这边来!”

  雨来摸着杜绍英的下巴,说:“怎么长了这个啦?”

  杜绍英低头向雨来挤了挤眼睛,说:“打日本鬼子把胡子打长啦!”

  “敌人来了!”

  白天站岗,不能那么拿着红缨枪站在村头的明处了,改成了放暗哨。雨来和铁头,在还乡河的冰上,装着打擦滑玩儿。杨二娃、小胖儿、二黑一些小朋友,虽然不该他们站岗,但也陪着二人一起玩耍。

  他们在还乡河镜面一般的冰上,像穿梭一样滑来滑去。他们会玩各种花样:老太太钻被窝、金鸡独立、鲤鱼跳龙门。雨来还能一边滑着,一边跷起一条腿,像个陀螺似的转。这碧绿的大理石一般的冰上,这早晨寒冷的空气中,充满了孩子们快活的笑声。

  太阳已经出来一树梢高了,芦花村仍旧是平静的,没听到什么风声。花翎公鸡立在谷草垛上,仰着脖子,咯咯地啼叫。草鸡张开翅膀,扭着脖子,用坚硬的尖嘴巴搔痒痒。

  雨来打着擦滑,可是总觉着有件事情揪着心,觉着心里不踏实。在河里能看见什么呢?就是敌人来了,难道他们不会从别的道走吗?

  雨来悄悄地爬上岸,岸上有棵直溜溜的顶天高的杨树。雨来抱着树,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唰唰唰,一会儿就爬到了杨树的顶端。

  啊!真高!雨来就像站在云头上。风把他的衣裳吹起来,真像要飞走了。一片片的云,像船张满的白帆,在蓝色天空的大海里慢慢地飘走,似乎就从雨来的耳边擦过去。

  小朋友们都仰着脸喊:

  “嗬!真有两下子!”

  “当心!别掉下来呀!”

  “看见什么没有?”

  雨来用胳膊环抱住一枝树杈子,双手插在袖筒子里,睁大两只眼睛,向远处眺望。还乡河像一条巨大的白蟒,从眼底下,弯弯转转向远处爬去。北岸是一片开阔地,就像夏天洗澡,雨来精光着身子一样,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再往远处望,天和地接连在一块的地方,有一个模模糊糊眼睛看不清的东西,那就是敌人的炮楼。日本鬼子和伪军住在那里。

  雨来用右手在额前搭了凉棚,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只见从那黑色的炮楼底下,影影绰绰爬出一个像盖子虫那么大的黑点儿。转眼之间,黑点拉成一条黑线,渐渐变大,往这边爬。

  很快地看出是一队人马来了。雨来喊了一声:“敌人往这边来啦!”

  他一面溜下树来,一面向铁头说:“你去报告申大叔,我去报告游击队!”

  小朋友们都爬上岸,仰脖子跷脚儿地向北望了望,立刻呼啦呼啦地跑进村里去传告消息。

  雨来不走大道,也不走小路,漫踏着地,一直向白风寺跑。风呼呼地往脸上扑,遇到坑坎什么的把他绊倒,立刻站起来,接着向前跑。他的嗓子都被风吹干了,腿也跑酸了,仍旧瞪着眼睛往前跑。

  地里,有一小垛一小垛的玉米秸。雨来刚闪过一个秫秸垛,就听一个声音叫他:“还往哪儿跑?”

  这不是杜队长吗?啊!还有爸爸,还有王二哥、李大叔,还有很多很多游击队叔叔们,都抱着枪,在一垛一垛的玉秫秸后边趴伏着。帽子上,都插着玉秫秸的干叶子,有那么长的,在头上支棱着,颤颤巍巍,好像戏台上大英雄戴的野鸡翎。

  杜绍英蹲着身子,嗬!真威风,毡帽盔还是那么推在后脑勺儿上。胸前挂着个望远镜。飘着红缨穗的手枪,在腰里插着。他旁边架着两挺机关枪。

  杜绍英把雨来拉到跟前,问他:“来了吗?”

  旁边的人,都竖起耳朵听。雨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瞪着眼睛说:“来啦!来啦!”

  杜绍英朝那边的大路瞥了一眼,问雨来:“谁看见的?”

  雨来惊吓地瞪圆了眼睛,说:“我亲眼看见的呀!这么一大队,刺刀一闪一闪的,往这边来啦!”

  杜绍英立时精神抖擞起来:“总算没有白受这份冻!”

  然后,攥着雨来的手,说:“顺哪条道来的呀?”

  雨来用手一指:“你看!”

  大家顺着他的手望去,远远的,像条黄毒蛇,往这边爬来了。杜绍英摇着雨来的手,说:“快到村里去吧!”

  雨来吃惊地望着杜绍英,好像不明白他说的话一样,问:“到村里去干什么?”

  杜绍英脸上现出吓人的神情,还压低了嗓音,说:“要打仗啦!你还看不出来吗?”

  雨来眼望着远处大路上的敌人,用那种平常的语调,好像是随随便便说一件小事情:“我看看打仗!”

  杜绍英不高兴地皱起眉毛,两眼直望着雨来,说:“这怎么能行呢?开起火来,子弹可没长着眼睛,碰上谁是谁呀!”

  雨来却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把眉毛一扬:“你看,我才这么高,打不着。”

  “打不着?子弹擦着地皮也能跑哇!”

  雨来没办法了。想了想,央求说:“好叔叔,给我一颗手榴弹吧!我也炸他几个!”

  爸爸在一边瞪着眼,叫道:“雨来!快给我到村里去!”

  雨来不言语了,把小嘴噘起来。李大叔见雨来受了爸爸的训,在一边向他挤眼睛。雨来的眼睛里含着泪花,有一颗,竟忍不住顺着脸滚了下来。杜绍英用手指给他抹掉脸上的泪,握着雨来的手,温和地说:“好侄子,听话,快到村里去。等打完仗,得了敌人的武器,给你一杆王八盒子枪!”

  雨来生气了,身子那么狠命一转,把杜绍英的手抖开,说:“谁要你那破玩意儿!”嘟着嘴,向后走了。

  一场大战

  伪军队长在前面走,穿着狐狸皮大衣,脸又瘦又长又黄,像根蔫黄瓜。下巴尖尖地向前撅着,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根胡子,活像一只饿了多少日子的老狼。他一边走着,一边拿望远镜向白风寺望,见村里静静的,看不出什么来。有一只狗屎鹰,张着翅膀,在天空转了几个圈子,就落在村头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上了。

  “老狼”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点失望的神情,摆一摆手,说:“这村里没有,前进!”

  哪里知道,就在他们眼前,一堆堆的秫秸垛后面,早有人等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游击队员们,把肚子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听不到说话声,听不到咳嗽声。连抽烟的人都熄灭了烟头,收起了小烟袋。冷风呜呜地从远处吹来,把他们插在头上的干草叶子吹得哗啦哗啦响。

  村里的公鸡咯咯地叫着。

  敌人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嗡嗡嗡嗡说话的声音都听得见了。杜绍英做了一个手势,游击队员们把手榴弹的木盖悄悄揭开。机关枪手都那么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把早就上了膛的步枪对准了敌人。要是杜绍英再做第二个手势,手榴弹就可以吭吭吭吭地朝敌人队伍里扔去了,机关枪就可以哒哒哒哒地扫射起来了,就可以杀呀杀呀地呐喊着冲上去了。

  可是杜绍英却偏偏把手放了下来。

  敌人摇摇摆摆好不得意呀!

  为什么我们的阵地上还没有人吭声?为什么杜绍英还不发命令开火?为什么机关枪像个哑巴一样不叫起来?

  再过一刻钟,敌人就从眼前过去了,进白风寺村里去了。

  雨来到底没有进村里去。他走到趴在最后的一个战士身旁说:“叔叔,我在你这儿趴着行不行?”

  战士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雨来,问:“趴在我这儿干什么?”

  “看你们打仗啊!”

  “什么?看我们打仗?快走你的吧!你以为这是随便闹着玩儿的是怎么的?”

  雨来用受了委屈的声调,说:“我又不给你们捣乱,这么在最后头趴着看看都不行?”

  雨来嘴里说着就趴在这个战士的身边了。战士着急地叫道:“你这算干什么?出了事谁负责任?不行,请你快走吧!”

  雨来拿胳膊肘推了这战士一下,使了个眼色,于是这个战士看见了出现在大路上的敌人。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是硬逼着雨来离开,就会暴露目标了。战士满脸不高兴地嘟哝着:“一会儿枪响了,是叫我背着你,还是抱着你?”

  敌人越来越近了,这个战士不吭声了。雨来睁大眼睛,透过秫秸叶子的缝隙,直盯着快到跟前的敌人,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旁边这个游击队员,伸手把雨来的脑袋往下一按,把嘴伸在他耳边,悄声说:“低下头,别出声!老实地趴着。枪响可不许你起来!”

  雨来乖乖地趴伏着,但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瞪着两眼朝前面望。心里说,这么近了,怎么还不打呢?难道是要一个个活捉?

  猛然间,机关枪、步枪,像急风暴雨一般哇哇哇哇扫起来。手榴弹像雷一样轰轰轰地响。炸起来的尘沙,卷成了黄色的大烟柱子,往半天空里钻。游击队员们都站起来,端着刺刀,呐喊着冲上去了。

  雨来也跳起来,嘴里喊着:“缴枪不杀!缴枪不杀!”一溜烟地跑上去了。

  敌人乱了营,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乱挤乱撞。前面的跌倒了,后面的就从他身上脖子上踩过去,叽哇叫唤。也有咕咚咕咚跪下来,把帽檐儿转到脑后,举手交枪的。

  一道土坎,救了敌人的命。敌人利用地势转身抵挡了一阵。就在这且战且退的时候,听见嗡嗡嗡嗡的汽车响,远处尘土滚动,一辆、两辆、三辆……两三处据点的敌人都来增援了。

  游击队把敌人丢下的枪支弹药收拾收拾,带着些俘虏,急忙转移。

  渐渐地,枪声留在背后了,远了,听不见了。就好像刚才根本没打过那样凶狠的仗一样。

  忽然,杜绍英和雨来的爸爸想起来,雨来呢?怎么不见了?杜绍英忙向后传问:“叫雨来的小孩子有没有?”

  立时,队伍里一个一个地传下去:“叫雨来的小孩子有没有?”

  传到末后一个,又向前传说:“没有,没有。”

  这一下,杜绍英和雨来的爸爸可慌神了。还有李大叔、王二哥,凡是认识雨来的都慌了,队伍里纷纷议论起来:

  “回家了吧?”

  “没有!”

  “冲锋的时候,我亲眼见他在队伍里跑,还呐喊着呢。”

  “也许牺牲了吧?”

  “不能。”

  “怎么这些人都好好的,偏偏把个孩子打死了呢?”

  “十有八九牺牲了!”

  钻进网里的小鹰

  就在那机关枪、步枪,像急风暴雨一般哇哇扫着的时候;就在那手榴弹像雷一样轰轰山响的时候,雨来一边跑着,一边呐喊着:“追呀!追呀!缴枪不杀!啊!追呀!”

  跑得好快呀,就像一只飞翔的小鹰,圆睁着小眼睛,一直往前钻。平常妈妈在屁股后追着打他的时候,雨来跑得最快,可是也比不上今天这么快。雨来跑着跑着,心里说:“怎么都是黄衣裳呢?爸爸呢?李大叔呢?杜绍英叔叔呢?啊?这不是警备队吗?”

  真糟糕,雨来只顾往前钻,竟同敌人混到一块儿了。他想偷偷挤出去,快逃跑,可是逃不出来了。这只小鹰钻进网里,想要飞出来,可就难了。

  一个警备队员跑到土坎后面,满脸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汗水顺脸往下淌,光着一只脚丫子,不住地叫着:“哎呀,我的妈呀!哎呀,我的妈呀!”

  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想要穿鞋,可是屁股刚沾地,就看见雨来了。一下子跳起来,叫道:“小八路!小八路!”

  可是,就像雨来是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突然掉在他跟前,只是张着手吱哇地叫,却不敢去抓。

  另一个趴在土坎抵抗游击队的敌人,一边打着枪,一边向这边的警备队员喊:“逮住!逮住!逮住他呀!”

  几个警备队呼啦呼啦围住雨来,就像一群狗围住一只小公鸡。小公鸡扬着红鸡冠,梗着脑袋,张着翅膀,雨来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就像在村里打架的时候一样,瞪着眼睛把小拳头举起来。可是,一个警备队员趁势抓住雨来的胳膊,叫一声:“看你哪儿跑?”

  雨来挣扎着,低下头,一口咬住了这个警备队员的手背子。疼得这个警备队员龇牙咧嘴地叫:“哎呦,哎呦,放嘴!放嘴!”

  另外几个敌人一边撕扯雨来,一边恐吓道:“放嘴,放嘴,要不开枪啦!”

  不管怎么撕扯,雨来还是狠命咬住不放。一个警备队员用枪把子在雨来头上打了一下,雨来就像一棵被锯断的小树,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

  雨来苏醒过来的时候,水一直往脸上流,往鼻子里流,往耳朵里流,往眼睛里流。雨来扯着嗓子喊叫说:“还灌!还灌!”

  雨来睁开眼睛,见自己躺在一个井台上,身旁围着一群警备队。有一个警备队员还在提着水桶,呼哧呼哧地喘气。

  他们见雨来说话了,还睁开了眼睛,都弯下腰,用脚踢着雨来,像鸭子一样伸长着脖子,叫着:

  “啊哈,真还活啦!”

  “小兔崽子!这回喝饱了吧?”

  “这回看你还撒野不撒野!”

  那个被雨来咬了一口的警备队员,手上缠裹着绷带,挤过人群,眼望着躺在井台上的雨来,用另一只手把背着的枪摘下来,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直盯着雨来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脸向警备队长说:“给他一颗定心丸吧!”

  警备队长掏出花布小手绢,擦着脑门上的汗珠子,说:“滚你的蛋吧,我们受了这么大伤耗,统共就落这么个俘虏,说崩就崩了?”

  那个挨过咬的警备队员不满意地嘟哝说:“那么,我这手就算白叫他咬啦?”

  警备队长说:“等什么时候枪崩他的时候交给你动手,还不行?”

  然后警备队长用脚踢着雨来,叫道:“起来!起来!”

  雨来把眼睛一闭,躺着纹丝不动。他心里做了决定:“由你们看着办吧!我是不动啦!”

  可是,他冷起来了,好像一片被风吹着的干草叶子,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因为刚才往他脸上泼水的时候,凉水顺着脖子流进衣裳里面不少,雨来觉着浑身冰凉。

  一个宽肩膀、一脸横肉的警备队员,抓着雨来的脖领子,向上一提,雨来就不由得坐起来。又向上一提,雨来就不由得立起来。又向后一推,再往前一拉,雨来就笔直地站立在地上了。这个警备队员向队长说:“交给我吧!到时候,我从他背后,一刀就把心肝掏出来!”

  这个警备队员说着,嗖地从腰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一尺长的小尖刀,在雨来眼前晃着,说:“你看,你看!”

  另一个细高个儿、黑长瘦脸儿的警备队员瞥了队长一眼,上下打量着雨来,就好像审视一件什么物件儿似的,用那种拖长的腔调说:“要我说,这小八路还是交给我保险,队长什么时候‘提货’准有‘货’。队长要说叫他三更死,我准不能留他到五更。”

  警备队长一边往井台下走着,一边说:“好吧,就把他交给李四喜吧!”

  雨来由这个名叫李四喜的细高个儿、黑长瘦脸儿的警备队员看管着,夹在队伍里,回据点去了。

  “我要有枪早把你们打死了!”

  敌人真像一群狗,在外面,被游击队追着、骂着、打着,夹着尾巴往家里跑。进门就威风起来了,呼喝喊叫。警备队长在屋子里来回走着,长筒马靴踏着地咚咚地响。嗬!好凶!向门外喊着:“把那小崽子给我带来!”

  李四喜押着雨来,穿过队部院子的时候,院里的警备队员们装出惊讶的神情,望着李四喜叫道:

  “别叫他给咬一口!”

  “小心哪,别看他人小,牙齿可够厉害的呀!”

  “李四喜,我还以为小家伙把你给吞了呢!”

  “瞧他的神气,还满不在乎的!”

  雨来满脸怒气地瞪着警备队员们说:“狗汉奸!”

  一个警备队员听了,走过来,在雨来的胸脯上打了一拳,问:“你说什么?”

  “狗汉奸!”

  警备队员又要打,李四喜拦住他,同时惊叫一声:“小心,他咬你呀!”

  那个警备队员跳到一边,其他的人,见他吓成这个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李四喜也咧着大嘴跟着他们笑。他推搡着雨来,说:“你怎么动不动就下口咬,倒好像你挺喜欢吃我们警备队员的肉!”

  警备队员们听了这话,又一个个张着大嘴,露着金牙、大黄板牙,哈哈地笑着。

  雨来被推进屋子里。警备队长弯下腰,拉长了他的蔫黄瓜脸,圆睁着眼睛,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着雨来的鼻子,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要跟我说半句谎话,我就把你活活打死!你看看!”

  说着,把屋子里已经预备好的东西,指给雨来看。

  其实,雨来进屋就看见了,牛皮鞭子、棍子、板凳、绳子、水壶、辣椒面,炉子里烘烘地烧着两根铁筷子。过梁上结着一根绳子,好像一条死蛇一样往下吊着。

  雨来见了这些东西,像有一只冰凉的大毛手紧紧攥住他的心,使了很大劲儿才透出一口气。

  警备队长转身坐在椅子上,掏出花布手绢,擦他的蔫黄瓜脸;然后又掏出烟卷,一边在大拇指指甲上戳打着,一边拿眼睛斜视着雨来:“你是谁的勤务?”

  敌人把雨来看成游击队里某个干部的小勤务员了。雨来一时还没明白警备队长的话。他直着眼睛望着正在划火柴点烟的警备队长,反问:“什么勤务?”

  警备队长把熄灭的火柴使劲往地上一扔,说:“你是伺候哪个八路军干部的?”

  “哪个我也不伺候!”

  警备队长吸着烟,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他:“你们队长叫什么名字?”

  雨来早横了心了,只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你们有多少人?”

  “不知道。”

  警备队长停顿了一下,用凶狠威胁的目光盯着雨来,点了点头,好像是他料到了会有这样的回答,又好像是说,我会叫你知道的。警备队长收回目光,喷出一口浓烟,用那种拖长的声调,问:“你们常在什么地方住啊?”

  “不知道。”

  警备队长瞥了雨来一眼,仍旧用那种拖长的声调问:“你的枪呢?”

  雨来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有枪早把你们打死了!”

  警备队长听了这话,就像有人从背后冷不防地在后脑勺儿上打了他一巴掌,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气得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

  屋里和屋外站着的警备队员们,都哄起来了:

  “小兔崽子的嘴有多硬!”

  “没想到小家伙这么厉害!”

  “他就不怕死?”

  “小孩子们都叫**训练得胆大包天啦!”

  警备队长大概是觉着自己失掉了威风,猛地跳起来,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连喊带叫:“鞭子!鞭子!火筷子!灌!灌!”

  他伸手“啪”的一声,在雨来的脸上打了一巴掌。雨来一声不响,站在那里,怒气冲冲地盯着敌人。警备队长咬牙切齿地伸手拧雨来的嘴巴。雨来想反正是活不成了,心一横,趁势一口咬住这家伙的手。

  警备队长咧着嘴,哎呀哎呀直叫。他用另一只手狠命打在雨来的耳朵上,雨来的脑袋一懵,这才撒了嘴。

  警备队长甩动着手,咧嘴哼哼着。警备队员们围上去,看看他们队长手背子上冒着血的牙印儿,说:

  “队长,要不要拿绷带缠一缠?”

  “队长,您得小心,这个小孩子专咬人!”

  “队长,您歇一歇吧,太辛苦啦!”

  警备队长坐在椅子上,背往后一靠,说:“等一会儿,我来枪毙他!”然后,他把头往后一仰,合上眼睛,说:“有点头昏!”

  一个警备队员向队长鞠着躬,说:“队长,让我们收拾收拾他!”

  警备队长点点头。屋子里的警备队员们登时忙乱起来,一阵叮当乱响,取火筷子、搬板凳、拿绳子。不知哪一个,哗啦一声,把水壶碰倒了,一半水洒在炉子上,忽地腾起一股热气,炉子嗞啦嗞啦地响。壶上的洋铁盖子在地上叮当地滚。

  敌人把雨来的上身脱得光光的,按倒在板凳上。一个警备队员,在一根木棍上面抹了什么东西,也许是醋,也许是盐水。又一个警备队员把雨来的裤子退到屁股下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警备队员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大声说:“山田大佐来了!”

  这一群狗,听说主人来了,立时忙乱起来。擦桌子、挪板凳,整理帽子,扣衣裳的扣子。脸上都现出畏惧紧张的神情。

  山田大佐又矮又胖,挺着圆圆的大肚子,走进屋子里,就像个狗熊走进来。警备队的人一起摘下帽子,把身子向前弯着,深深地鞠着大躬,脸上都表现出奴隶般忠顺的神情。

  只有雨来没有弯腰,还是那么直直地立着,一动不动。

  这群汉奸抬起头,每个人的眼睛里似乎都在说:“太君,您看见没有?我们正在为大皇军效劳,拷问这个八路军哪!”

  “这个小八路”

  狗见了主人的时候,都是摇尾巴,伸出舌头,舐主人的手,把前腿抬起来,尖嘴巴伸到主人怀里,盼望主人用手摸它的凉鼻子,拍它的长嘴巴,喜欢它,亲它。汉奸们就是这样给敌人鞠躬、擦桌子、倒茶、点烟。

  可是,因为他们打了败仗,山田连向他们笑笑都没有,就问警备队长:“八路大大的?你们人的死了的有哇!”

  警备队长堆着笑脸,回答:“大大的,可是已经统统被我们打跑!”

  山田大佐脸上毫无表情地说:“大大的伤亡!”

  警备队长装出胜利得意的笑容,回答:“是的,八路军叫我们打死打伤了不少。”

  山田摇摇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说的,警备队的大大的伤亡!八路军伤亡的没有,我知道。”

  警备队长没有回答,只是拿眼睛盯着山田大佐的胖脸,好像一个笨学生背错了书,望着老师,等着对自己的处罚一样。可是山田大佐没有处罚他。

  山田看见雨来了:“啊!这个小孩,什么的干活?”

  警备队长立时高兴起来,就好像这功劳要被别人抢去似的,连忙鞠躬说:“这个八路军,俘虏,今天逮来的!”

  山田大佐翻动着又厚又长的肉眼皮,上下打量雨来。警备队长站在旁边,像一个买卖人向买主夸他的货色,指着雨来,向山田说:“这个八路军,别看他岁数小,可是厉害哪!天不怕地不怕的。”

  说完这话,还得意地挺了挺脖子。听他的语气,就好像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厉害的小八路军正是山田大佐这个“买主”所喜欢的。

  山田大佐没有说话,坐在椅子上,点着一支香烟,一边吸着烟,一边审视着这个小八路军。

  汉奸们的眼睛转动着,望望山田,又望望雨来。他们心里想:“日本人会怎么处置这个小八路军呢?”

  山田大佐只是吸溜吸溜地抽烟。从他的眼神和表情,看不出来他在思谋什么。

  警备队长望着山田大佐,那神情好像狗仰着脖子,察看主人的脸色。

  山田大佐咳嗽一声,动了动身子,抬起又厚又长的肉眼皮,用眼睛招呼警备队长。

  警备队长忙把身子凑过去,弯下腰,歪着脑袋,把耳朵送到日本人的嘴边。雨来留心地听着。可是,这回说的全是呜里哇啦的鬼子话,一句也听不懂。只见警备队长不住地弯腰,嘴里不住声地说着鬼子话:“哈—!哈—!哈—!”

  山田大佐说完话,站起来,用他粗粗的有毛的短手指,弹了两下烟屁股,瞅着雨来,龇牙笑着说:“小孩的顶好,挨打的没有!”

  山田大佐挺着他圆圆的大肚子走了,又到别的据点视察去了。

  怎么逃跑呢?

  雨来没有挨打,警备队长也没有再问他,他还可以在每个屋子里随便走动。即使从警备队长住房外面的穿堂屋里过,房门上站岗的也不阻拦他。

  厨房有一间小屋子,住着两个做饭的老兵。雨来就同他们住在一块儿。

  雨来心里想,怎么逃跑出去呢?他病了,浑身发冷。冷起来,心里像装着一大块冰,连牙齿都打战。冷完了又发烧。烧起来,浑身就像火炭一样。

  雨来躺在炕上了。他心里还老在想,怎么逃跑出去呢?他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顶。这整个的据点好像在房顶上画出来了:西面一排房子,住着警备队;紧挨着是厨房和仓库;东面几间房子,住着警备队长和日本顾问;从警备队长住房外面的穿堂屋一直上去,是一个大碉堡;整个院子外面围着一道深沟;沟外有铁丝网,有削成尖刀一样的木头桩子;院子的南面正中有一个大门,不分黑夜白天,都有拿枪的警备队把守,怎么能够出得去呢?

  唉!雨来像装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了。小鸟在辽阔的天空里翻一个筋斗,打一个旋转,飞呀,飞呀,多么自由自在。然后,飞进树林里,落在枝头上。在密密的、香喷喷的树叶中间歇一会儿,又扑啦啦拍着翅膀,快活地叫着,向远方飞去。

  如今,雨来被困在敌人的据点里,哪里也不能动了。雨来多么想念铁头、小黑、三钻儿和所有的小朋友啊!雨来多么想念妈妈和爸爸呀!雨来多么想念杜绍英、李大叔和游击队所有的叔叔们啊!就是想起那支红缨枪,都觉得比从前亲热了——细长细长的白蜡杆,明光闪亮的枪尖儿,枪缨多么好看哪,一抖,缨穗子哗地散开,好像黑夜里耍着一团火……

  雨来心里又想,杜绍英从前不是说过,要打这个据点吗?说不定真要来收拾这群敌人的,可是两三天了,还不见游击队来。

  这天夜里,月亮快下去了,窗户纸上只剩了一点儿月光。两个老兵早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忽然,雨来觉得有人在他的耳朵旁边低声叫道:“雨来!雨来!”

  雨来一看,啊哈,这不是李大叔吗?一骨碌爬起来,问他:“你怎么进来的呀?”

  李大叔向他摇摇手。雨来明白是不让他说话。李大叔说:“快走!快走!”

  两个人悄悄地溜出去。雨来攥着李大叔的一只胳膊,觉着自己的身子就像是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跑哇!跑哇!也不知道是怎么通过的岗哨,怎么跳出的壕沟,怎么爬过的铁丝网,反正是出来了,完全逃出据点来了。

  雨来又回到芦花村了。又和铁头、小黑、小胖儿、三钻儿他们玩起来了。又上夜校了。还是在三钻儿家的豆腐房里,还是那个穿青布裤褂的女老师。还是那么走到黑板前面,叫大家把书翻开。雨来还是掏出那本用红布包着书皮的课本。又见那女老师闪在一边,斜着身子,用手指着黑板上的白粉笔字,念着: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大家还是那么随着她的手指,轻轻地念着。

  雨来又到还乡河洗澡去了。好一片芦苇呀!风从远处吹过来,宽宽的长长的苇叶子就抖起来,沙沙地响。水鸟拍着翅膀,擦着水面飞来飞去,吱吱地叫。岸上的花呀,红的、白的、蓝的、紫的,都开了。雨来眼望着这河水。河水卷着黄沙,打着漩涡,哗哗地流。三钻儿喊叫说:“看谁先跳下去,从水底下跑!”

  雨来早就浑身热得难受了:“看我的!”

  说着,就用两个手指捏着鼻子,身子往前一扑,脑袋朝下,扑通!扎下河里去了。

  “妈呀!好凉啊!”雨来心里一哆嗦,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见那个名叫李四喜的警备队员正往他脑袋上喷凉水呢。一个做饭的老兵在旁边拿着灯。原来刚才是做了一个大梦。李四喜松了一口气,说:“好啦,睁开眼睛啦!”

  听他又埋怨那个伙夫:“应该早把凉手巾放在他脑门儿上,发了高烧要变肺炎的。”

  那伙夫打着哈欠说:“我还以为他是说梦话呢,哪知道是发高烧烧得他说胡话?”

  李四喜临走的时候向伙夫说:“小心地看顾着点儿,说不定什么时候日本人向咱们要这小孩呢!别把他‘喂了狗’!”

  早晨,雨来强睁开眼,翻翻眼皮,见李四喜领来一个嘴上戴着白纱布口罩的日本鬼子,另外还有一个拿皮包的警备队员。

  日本鬼子把一个小玻璃管插进雨来的舌头底下,叫雨来含着。雨来又无力地把眼睛闭上了。听李四喜的声音说:“怎么样?”

  日本人的声音回答:“死了的没有!”

  过了一会儿,日本鬼子把小玻璃管从雨来的嘴里拿出来,看了看,说:“发烧的已经慢慢的没有!”

  那个拿皮包的警备队员,尖声尖气地说:“我看给他个痛快的得啦,何必让他受这个长罪。”

  “什么的痛快?”

  “这样,拉出去给他一枪!”

  日本鬼子摇摇头,做了一个神秘的鬼脸:“哦?死了的不要。太君的命令,快快治好,特务机关大大的用处!”

  雨来觉着有一只手攥他的胳膊,疼了一下,鬼子给雨来打药针了。

  就是李大叔

  雨来的病好了。他知道原来日本鬼子想叫他当汉奸。所以,他还是装着起不了炕。到院子里去,还是装着东倒西歪。脸也不洗,就像关帝庙里的黑脸周仓一样。有的警备队员说:“这小家伙好不了啦,完啦。早晚喂狗!”

  雨来听了,暗暗好笑。但是,他更加着急了,怎么才能快快地逃出去呢?

  雨来试探着走出大门口。守门的警备队员伸过刺刀来挡住他:“站住!哪儿去?”

  “外面看看呀!放心,你看跑得了吗?”

  “不准,回去!”

  雨来看看岗哨的脸色,知道混不出去了,只好回来。

  雨来又看看院子里的墙,这么高啊,比十个雨来还要高。而且,连一棵树也没有,怎么上得去呢?心里好不愁闷!

  临近据点的村庄,每天都要给警备队交柴送菜。不然,就要烧毁全村。

  雨来每天立在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李四喜和几个警备队员,在院子里收柴收菜。雨来拿眼睛在这些人里找。万一有个熟人就好了,托他给爸爸和杜绍英捎个信儿,叫他们快把自己救出去呀!

  一天晌午,雨来正靠着门框发愁,见交柴送菜的人都来了。中间有一个人,穿一身油脂麻花的破棉衣,戴着一顶掉了毛的光板皮帽子,一直压到眼眉上,担着柴,吱哟吱哟地进来。越看越像李大叔。雨来欢喜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见李四喜递给他一个纸条,说:“这是你上次送东西忘掉的收据!”

  李大叔接过去,看也没看一眼就把那纸条装口袋里了。可是,李大叔为什么明明看见雨来在这里,却理也不理呢?只见他坐在一块木头上,一边看着警备队称柴称菜,一边从腰里掏出烟袋。装上烟,又伸手在口袋里掏摸。大概是摸火柴吧?可是一根也没有摸着,起身朝厨房走来了。啊哈!就是李大叔!就是李大叔!雨来刚想开口,只见李大叔两只眼睛狠狠地瞅着他。雨来就不敢冒失了。

  李大叔装着不认识雨来的样子,大声说:“小兄弟,求你找根火柴吧!”

  雨来说:“进来吧,火盆里有。”

  李大叔搓着两手,跺着脚,说:“烤烤火行吗?哎呀,手脚都冻硬啦!”

  说着,又用眼睛问雨来:“屋里有人没有?”

  雨来也用眼睛回答说:“没有人!”

  两个伙夫正在院子里收菜。李大叔跟着雨来进到屋子里,见屋里没人,急忙低声说:“你还是装病,别自己往外跑。等着,一定救你出去!”

  雨来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李大叔已经走了。到院子里领了收据,拿起扁担绳子,都没有再看雨来一眼,就走了。

  牛车上坐着个小媳妇

  雨来焦急地等待着杜绍英领兵来攻打据点。

  半夜里,两个老伙夫打着呼噜。雨来却睡不着,直瞪着两眼,常常把头抬起来,仄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白天,就悄悄走到碉堡顶上,向四周大路上望。一天,两天过去了,却不见一点动静。

  这一天,雨来正靠着厨房的门想心事,李四喜背枪走过来,说:“跟我走!”

  雨来跟着李四喜走到碉堡顶上,原来站岗的警备队员,见来换岗的李四喜后面跟着雨来,就走过去,拿枪口戳着雨来的小肚子,恶狠狠地说:“还不宰了这小兔崽子,叫他把我追的,直到现在小肠疝气还没好呢。”

  李四喜挤了挤眼睛,学着日本鬼子的话,说:“唔?死了的不要。太君的命令,病好了以后,特务机关大大的用处!”

  那个警备队员走了以后,李四喜抱着枪,坐在一个手榴弹箱子上,把两手插在袖筒里,命令雨来:“别乱动,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这正是晌午的时候,雨来呆呆地朝远处望。村庄、树林、白白的结了冰的小河、弯弯曲曲的大道、一个两个的行路人。太阳很暖和,天空蓝蓝的。几片薄薄的白云,像吹散的棉花,慢慢地飘着。

  雨来低头看院子里,各村交柴送菜的已经成群成行地到了。大概因为快过年的缘故吧,敌人要的东西又多了。看这四乡里来交东西的人,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雨来又抬眼向远处望。朝这边来的大道上,只有三三两两交柴来的人。此外,有一个牛车,一步动不了四指,慢悠悠地朝这边走。车上红花彩绿的,看来,坐着的是个年轻的小媳妇。

  大门口站岗的警备队员,抱着枪,在墙根底下站着。眯缝着眼睛,瞧着朝这边走来的牛车。赶车的人,盘腿在靠车辕的地方坐着,戴一顶瓦盔毡帽,腰里结着布搭包,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半天才轻轻地在牛屁股上抽一下。半闭着眼睛,东倒西歪,像是打盹儿的样子。

  守门的警备队员,目光落在车厢里坐着的小媳妇身上,就像胶一样粘着离不开了。他心里说,这么漂亮,大红的棉袄上,镶着黑绒边,就像她的眉毛那么黑。梳着流苏的头发,在阳光底下油光发亮。脑后的发髻上插着两朵粉红色的小花。可是,衬起她的面庞来,这两朵花就显得没有颜色了。白里透红,嘴唇还染了胭脂。一对俊俏的大眼睛,她身子底下垫着一条蓝底白色印花的棉被,怀里抱着的孩子,从头到脚都用一条花被紧紧地包裹着。

  这个守门的警备队员,直着眼,看呆了。

  恰巧牛车就停在这个门口。站岗的警备队员一愣:“到这里来的?这是谁的家眷呢?”

  战斗开始了

  赶车的睡醒了,下了车,伸伸懒腰,张着嘴,打个哈欠。小媳妇抱着孩子下车了。警备队员脑袋轰的一声,心里说:“好大的两只脚啊!”

  还没有等他明白过来,小媳妇把被一抖,怀里的孩子露出来了,原来是一架机关枪。哒哒哒哒地扫射起来。这个警备队员只叫了一声“妈呀!”就倒在地上死了。

  赶车的杜绍英叫声:“冲!”

  小媳妇就端着机关枪,哇哇地扫了进去。院子里送柴送菜的游击队员们见杜队长已到,都从腰里抽出枪来,呼啦一下,把警备队的房子占领了。警备队的人还没来得及到墙上摘枪,就把手举起来做了俘虏。

  警备队长和日本人住在碉堡底下的房子里。这个房间的门口,平常总有一个警备队员站岗。几个游击队员正要冲进这所房子,房门口的枪就响了,一个游击队员倒下了,其他的人闪在一边。就这么个工夫,敌人缓过手来,一挺机关枪向外面扫射了起来。

  日本顾问吼吼地叫。警备队长向那个卫兵喊叫说:“快上碉堡!快上碉堡!”

  日本顾问拿王八盒子向外打了一排子弹,就向碉堡顶上跑去。雨来见一个日本鬼子跑上来,正心里着急。只见李四喜把枪顺过去,砰的一声,正打在鬼子的胸脯上。鬼子长出了一口气,就滚到底下去了。雨来瞪大两眼,直望着李四喜。啊哈!明白了,原来是自己人。

  李四喜一面把守着楼梯口,一面向雨来喊叫说:“快把手榴弹箱子打开呀!”

  雨来用一只脚蹬着手榴弹箱子的边,使出了浑身力气,咔吧一声,箱子盖揭开了。雨来叫声:“着家伙!”

  一个手榴弹骨碌碌滚下去,只听底下喊:“什么东西?哎呀!我的妈呀!”

  话没落音,轰隆一声炸了,一股火药味直往上扑来。底下还没有醒过劲儿,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声音喊:“这是谁?手榴弹不往外打?”

  接着,李四喜又扔下一个手榴弹。敌人见骨碌碌又滚下一个来,这才明白了。警备队长在底下大骂:“八路军是李四喜勾来的!”

  李四喜在上面回答说:“你猜得一点儿不错!”

  骨碌碌又滚下一个手榴弹。雨来接二连三地往下扔。

  碉堡底下的屋子里乱了,桌子哗啦啦倒了,茶壶茶碗碎了,炉子翻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烧着,浓烟呼呼地冒起来。煤的烟气、火药气,钻到上面,呛得雨来和李四喜又咳嗽又流泪。可是,手榴弹仍旧像断了线的串珠一般,一个跟着一个朝下滚。屋子里叽叽哇哇地一阵叫。

  院子里扮作小媳妇的王二哥,一边把着机关枪往屋里扫射,一边向碉堡上叫着:“打得好!雨来、李四喜,使劲打呀!”

  听杜绍英的声音喊:“李四喜,别叫敌人上去呀!”

  雨来累得连呼哧带喘,汗水顺脸往下淌。

  忽然,把守门口打机枪的敌人被手榴弹炸死了,机关枪也炸坏了,屋子里的敌人也多半被炸死。只剩下警备队长和一个卫兵,他们一边喊着,一边往碉堡顶上冲去。

  李四喜一只手把雨来拉向一边,可是已经晚了。雨来刚要扔手榴弹,就觉得好像有人推了他一下,脚跟站不稳,眼睛发黑,栽倒在地上。幸亏李四喜扔下两个手榴弹,轰轰两声,底下就没有响动了。

  杜绍英、雨来的爸爸、李大叔、王二哥,他们冲过黑烟,跑到碉堡顶上。看见雨来躺在李四喜的怀里,紧闭着双眼,嘴微微张开一点儿,满脸都被烟和火药熏得漆黑,手指上套着一大把手榴弹的丝弦。血淌出来,把胸前的衣服湿透了。杜绍英把雨来接过去,抱在怀里。只见雨来用力抬起眼皮,动了半天嘴唇,吐出一句话,说:“给我一支枪!”

  小英雄的故事多着呢

  要问雨来后来怎么样了?这里我只能告诉亲爱的小读者们,雨来到八路军的医院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伤好了就要求参加游击队,没有批准,他又要求,最后还是让他参加了。我们的小英雄雨来,在游击队里,还有很多很多的战斗故事。那些故事,都是非常惊人的。小读者们听了,一定会竖起大拇指,说:“雨来真了不起,我一定要向他学习!”

  不过,这里不说了,等我下次再讲吧!

  1962年11月22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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