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爱情常常在0.8秒之内就会被决定。

　　能够如此迅速做出判断的，当然主要是眼神。

　　林云漠的眼神里，既有温暖明亮的光，也有世事洞明的淡然。一个颇有阅历，而且精神世界极为丰富的男人，才可能拥有这样幽深的眼神。

　　茶馆的包厢门被我推开的瞬间，我的目光就和这样一种眼神交织在一起。

　　我顺手把门轻轻关上，站在门边含笑望着他，却不靠近。

　　他站起来，走几步，伸手把我拉进他的怀里，给了我一个紧紧的、热烈的拥抱。

　　在他的怀里，我深深地、缓慢地呼吸。

　　这一刻，温暖、安慰、自由，各种美好的感觉从我心间奔涌而出。我的灵魂如同一弯历经风雨飘摇的小舟，在此刻靠岸。是的，我愿意他是我灵魂的岸。

　　与这灵魂的安宁相伴而来的，还有身体里莫名的骚动。这样的拥抱引发了各自的身体反应，我们明显地感觉到了彼此的激流暗涌。

　　过了好一阵，他才拍拍我的背，把我放开了。

　　我们各自坐下来。

　　桌上摆着各类瓜果及小吃，满满一桌子，有我爱吃的美国山核桃、开心果，也有荔枝、小杧果、哈密瓜之类的新鲜水果，还有开胃的凉拌海苔、鸭翅膀。

　　我面前已经摆着一壶茶，正袅袅冒着热气和香气，正是我上次喝的那种“三宝茶”，里面有红茶、罗汉果、桂花。我望他一眼，赞赏道：“你好细心。”

　　他笑着道：“我只是有时候细心，而且只是在有些人面前细心。”

　　这话说得多么有水准。非常含蓄，用心却表露无遗。

　　我开玩笑说：“你的话，我可能听懂了，也可能没听懂。”

　　他哈哈大笑，端起自己的茶喝了一口，我猜他喝的可能也是和上次一样的极品铁观音。

　　我跟随他的动作，也喝了一口茶，似乎要以此来浇灭心中涌动的激情—甚至可以不加掩饰地说，是情欲。

　　林云漠曾经在一篇论文里说，男女之间最大的张力是**，爱情只是文化背景下的一种修饰。这和心理学精神分析学派鼻祖弗洛伊德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不同的是，弗洛伊德强调性是一切的主宰力量，对爱情提得很少。而像林云漠论文里说到的那样，把爱情归结为一种文化修饰，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观点，既然我是从林云漠的论文里看到的，也许可以认为是他自己的独创。

　　林超群也说过一句非常直接的话：“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事献殷勤，最直接的目的就是和她上床。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

　　说实话，我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我觉得男女之间最重要的是爱情，至于性，如果情之所至，我不排斥，但前提还是要有情。不过仔细想想，师兄的观点其实是非常直接、非常深刻的。因为在正常情况下，爱情的最终结果必然会带来性的欢娱。

　　我不否认也不排斥自己内心深处这种涌动的欲望。而且我明白，师兄对我，也是一样的。如果我和他之间彼此完全没有性的吸引，没有这样一种张力，我们在见过一次之后，基本上不会再有第二次的单独相见，他更不会在喝醉酒之后还想着要见我。

　　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我们都必须克制自己。

　　放纵很容易，克制却是难的。

　　但说不清楚放纵和克制，哪一个更美。

　　“你好像瘦了。”我端详他，含笑说道。

　　“是瘦了，这一个多月，我瘦了六斤。”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

　　“因为我开始锻炼身体。人到中年，必须注意锻炼，何况，我目前所处的岗位和原来不一样，需要更多精力。你不知道我有多勤奋，每天早上六点半就起床去爬山。现在，身体状况越来越好。”

　　他夸张地握拳屈臂，做了个健美造型，逗得我哈哈大笑。他却只是微微一笑，而后轻声问道；“梦瑶，你呢？近来可好？唉，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觉得你的神情有些忧郁，让人心疼，让人担忧。”

　　他的称呼和语气让我心头一颤。以前，他一般是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叫我“何老师”；或者不厌其烦地说出五个字“何梦瑶女士”；最多，是亲昵地叫我“师妹”。

　　他第一次如此温柔地称呼我，梦瑶。而且，他说他心疼我，担忧我。

　　心中一阵暖流涌动，但我叹口气说：“不怎么好。”

　　他用关切的眼神望着我，我略微把有人找上门来扬言要教训我老公林超群的事叙述了一遍。他用心听着，而后说：“这其实只是一个小插曲。如果你们夫妻关系处理得好，把事情说清楚，也就过去了。还有，我总觉得，一个女人，对自己老公的态度应该是关心和宽容。如果家庭关系建构得好，不管遇到什么事，最终都会过去；如果实在过不去，那就只能解体。不管面临什么情况，只要理智、冷静，用善意去面对，那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知道他是对的。不过说实话，此刻坐在他面前，我并不想过多地谈论我的家庭或者他的家庭。我只关心我和他，我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说出跟林超群有关的话题。

　　窗外一阵突兀的风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那风声呜呜咽咽，如同远古巨兽的鸣叫。我们不约而同地倾听了一阵，再不约而同地去端茶杯，忍不住相视而笑。

　　林云漠开口道：“梦瑶，我觉得我们今天需要解决一个大问题。”

　　“什么大问题？”他的措辞让我有些吃惊。

　　“我们的关系问题。我想在我们之间建立一种接近完美的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你知道，我是一个目标感很强的人，我不喜欢太随性，不喜欢走到哪里算哪里。当然，目标建立起来了，一样可能会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但我不喜欢没有目标。”

　　我反问：“接近完美的两性关系？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些？”

　　我承认我心跳，脸红。

　　“你希望我们之间怎样交往呢？”他先把皮球踢还给我。

　　“我觉得目前这样很好啊，偶尔在一起喝喝茶，交流一下。”我不痛不痒地说。

　　“这样是很好。但是，如果我们没有任何约定，你觉得这样能长久吗？”

　　长久，天长地久。

　　说实话，他如此真诚、如此坦白地说话，正中我下怀。我喜欢这样的语言方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更加丰富和真实。

　　“你希望我们有什么样的约定呢？”

　　“我希望我们能够约定成为彼此内心最忠实的盟友，永远互相支持，互相关心。我们可以追求一种热情的、真诚而深刻的、纯洁的关系，甚至可以这样，在彼此面前，我们可以没有秘密。当然，如果有些事自己实在不愿告诉对方，也可以有所保留。还有我们之间必须说真话，不能说假话。如果要说假话，不如不说。我觉得，这是男人和女人之间除婚姻爱情之外，最完美的一种关系，甚至比婚姻爱情还要完美。因为爱情和婚姻都有太多的负重，而这种关系很少有，很纯洁，也很轻松。”

　　内心最忠实的盟友，互相支持，可以没有秘密，只说真话，不说假话。

　　我思索着他所说的约定的关键词。其实就是人们所谓的“红颜”、“蓝颜”，男女互为知己。只不过，林云漠用自己喜欢的词语做了概括。

　　这个邀约吸引了我。说实话，我见过不少以性为目标的男人，恨不得一见面就把女人抱到床上。怎么说呢，这太粗糙了。我个人确实更欣赏高雅而华美的精神交流，至于说彼此的情感酝酿到了一定的程度，产生无法遏止的性的需索，那才是水到渠成的美好境界。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提议明明是我自己希望的，我却有淡淡的失落情绪。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的话，说女人让男人很难办，如果男人调戏她，她会轻视这个男人，觉得他不绅士；可是如果这个男人非常尊重她，对她没有性的企图，她会觉得自己没有吸引力。

　　难道说，此刻我正怀疑自己在林云漠面前没有足够的魅力？

　　诚实地说，我心里确实有这样的念头：如果我更年轻、更漂亮一些，说不定他可能一样会恨不能立刻跟我有**之欢，而不是在这里大谈什么纯洁关系。

　　我忍不住在内心暗暗嘲笑自己。

　　当然，还值得嘲笑的是目前大部分中国男人的审美观，他们只爱年轻漂亮的女人。应该说这样的爱，确实肤浅了些。要爱，应该是爱生命本身。爱一个人，从红颜到白发，才是深刻的生命之爱。你看，著名歌星王菲、影星刘晓庆，不是并不年轻而依然有人爱吗？只要让自己生命精彩，永远有人爱，这样的爱才是更深刻的。

　　“梦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做一个这样的约定吗？”

　　我摇摇头。

　　“因为我很珍惜你；因为和你在一起，感觉非常美好；还因为，我希望你快乐；再有，我不想要你在我们的关系中陷得太深，女人对感情的需求程度，常常超出男人的想象。”

　　“嗯，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说的几个原因和这个约定有什么直接关系。”

　　“那我就把话说得更直接一些吧！我非常喜欢你。从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对你有好感，后来你约我喝茶，我们聊得非常愉快。我觉得你是个干脆利落、敢爱敢恨的女人，心里有许多爱的能量，没有来得及释放。何况我们师出同门，你又那么爱学习，我们可以最大限度、深入地探索彼此的内心。所以，我希望能够跟你一直保持比较近的距离。我说的一直，是从现在开始，直到我们老死。”

　　他深深凝望我一眼，然后继续说：“可是，这个比较近的距离到底是多近？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因为踏上仕途，我不会有那么多顾虑，完全可以顺其自然，能多近就多近。事实上，一对早已成年的男女，能够真诚地彼此慰藉，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可现在毕竟情况不同，有太多人盯着我，我不能不谨慎。打个比方，如果我现在是在宾馆的房间见你，我肯定就没这么坦然，我会担心被跟踪、被偷拍。说实话，到了一定的位置，经常抛头露面，许多人，你不认识他，可是他认识你，行动就没那么自由。所以，必须掌控好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才能够一路坦然地走下去。太近了，反倒容易有危险。如果能够保持恰好的距离，既没有近得危险，也没有远得不能关心对方，像我们现在这样，经常聚一聚，在茶馆喝茶，任何人看到我，我都能够胸怀坦荡地去面对。你明白我的苦衷吗？我是想了很久，才决定要把这番话对你说清楚的，你要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我动容地凝视他，缓缓点头。

　　“梦瑶，非常奇怪，我跟你才见过两三次，却梦见了你。其实我很少梦见认识的人，也可能是我自己梦见过，醒来就忘了。反正，一次半夜醒来，我发现你在我梦里微笑的时候，我觉得非常惊讶。清晨醒来我分析了这件事，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你比较符合我年少时候喜欢的女孩子的模样。所以你一出现，加上你又勇敢地邀请我喝茶，可能我的潜意识就认定你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了，所以才会梦见你。”他把手递过来，“如果你觉得我们之间真的达成了一种契约，承诺彼此成为对方的心灵知音，我们握手为盟。”

　　我把两只手都伸出来，紧紧地跟他握在一起。这一刻，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也许我的灵魂孤苦地跋涉那么久，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人。

　　我们约好不管有多忙，至少保证一个月见一次面。

　　他狡猾地笑着说：“是至少一次，不是说只见一次。如果我想你了，每个星期约你一次，你也要来啊。”

　　我也笑道：“好吧，我争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总满意了吧？”

　　他再一次凝望我：“我会尽全力克制自己，和你保持恰当的距离。可是，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越过了这道距离，你不要责怪我。”

　　这句话让我的脸颊发烫，我假装不在意这句话，自顾抽取一张餐巾纸，拭去不小心溅在桌上的水滴。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说：“梦瑶，过几天我要启程去澳大利亚，参加一个心理学国际学术大会，半个月以后才回来。就算我想见你，也要二十天以后了。”

　　他的话让我顿生离愁，我的内心有些苦涩。

　　我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真的爱上他，他只是我假想的情人。”

　　我又想起那句古诗，只不过可以改一个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亦知。

　　何梦瑶，不要不知足，你不可能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在回家的路上，我还沉浸在那个临别拥抱的幸福回味里，突然收到杨洋的短信：“梦瑶老师，我已经可以请你做咨询了吗？明天上午十点我到工作室找你，好吗？”

　　看来这个因为移情原本一天到晚想要跟着我的大男孩儿，已经开始遵守界限了。

　　我回了一个字：“好。”

　　到家的时候已是十一点，林超群还没睡，显然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等我。他转头看看我，笑着说：“你的头发有点儿乱。好久没给你洗过头了，来，今天我给你洗洗头。”

　　他用指腹轻轻按摩我的头部的时候，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不只是因为感动，而是，我告诉自己，婚姻和爱情不是一回事。在这世上，要学会接纳，学会臣服。许多事，你必须要接受它们本来的样子。林超群才是我生活中真正的伴侣，而林云漠，那只是一个梦。

　　不知道是小别胜新婚，还是因为心里选择了原谅和接纳，这个晚上，我和林超群在床上配合得非常好。

　　入睡前，我开始在脑海里给杨洋设计咨询思路。杨洋是一个内心到处充满黑洞的大孩子，我将带他去慢慢探索，他必须学会避开或者填补那些坑洞，这一生才有幸福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