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漠本来是笑吟吟地出现在包厢门口的，然而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凝结起来，因为他一眼看到了我正在掩饰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他镇定地把手里的几样东西放在餐台上，然后上前抱住我，温柔地问：“梦瑶，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叹息着摇摇头。我多么依恋他的怀抱！也许这样做是不对的，因为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不应该投入一个不是我丈夫的男人的怀抱。可是凭什么我一定要遵照社会的规定、法律的规定呢？为什么不可以遵照自己内心的愿望呢？我记得俄国伟大的诗人普希金说过一句话：“你是自己的最高法官。”此刻，我就是愿意沉溺在这位假想情人的怀抱里。

　　他不说话，轻轻抚摩我的头发，然后，拍拍我的背，说：“好了，梦瑶，高兴一点儿，看看，我从澳大利亚给你带来什么礼物？”

　　他拿出一条粉紫色的羊绒围巾，试着围在我脖子上，赞叹道：“真漂亮，很衬你的肤色。冬天到来的时候，你一定不会觉得冷了。”

　　然后他又拿出一只敲鼓跳舞的树袋熊说：“我买了两只这样的树袋熊，一只给我的女儿，一只给你。”

　　我禁不住莞尔。我知道他的女儿已经二十岁了，至于我，就更不用说了，他居然给我们买这么充满童趣的礼物。不过说实话，这只蓝色的小树袋熊是真的非常可爱，它的眼睛乌溜溜的，绒毛非常柔软，抱在怀里，让人觉得温暖。

　　最后他拿出一瓶葡萄酒，说：“这是我特意带过来的非常好的白葡萄酒，这一瓶酒可以去换一台不错的手机，我相信它一定会带给我们一个美妙的夜晚，一份美妙的记忆。”他开玩笑地用电视上某位明星做广告的口气说，“你，值得拥有。”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服务员进来，把菜摆好，把酒瓶打开，然后出去了。

　　林云漠倒好两杯酒，只倒了个三分杯，端起其中的一杯递给我。我举杯跟他碰了碰，一仰脸把酒喝干了。

　　这酒果然好，满口醇香，跟我以前喝过的葡萄酒确实不一样。

　　他笑笑，也把酒喝干了。

　　然后我抢过酒瓶子倒酒，两个杯子都倒了六分杯，之后递给他一杯，跟他碰了碰，又是一口喝干。

　　林云漠笑着说：“怎么，何梦瑶老师今天心情不好，想喝醉，是不是？”

　　我不置可否，开玩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酒其实是不会醉人的，是人自己想要醉才会醉。”

　　他说：“梦瑶，慢点儿喝，我们边喝边聊。你要是真醉了，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我不知道你喝醉酒会是什么样子。”

　　我叹息着说：“你放心，我是那种一喝醉酒就马上往家里跑的人，我一定会在自己倒下去之前回到家里，因为家是这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认真地说：“梦瑶，我想知道，刚才你为什么会哭？”

　　我想了想，决定告诉他。因为我们有约在先，我们之间，可以没有秘密。何况，我想要他知道，我愿意让他更加了解我。

　　我说：“因为我突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像个没人要的孤儿，孤苦伶仃，没有人可以相爱，好绝望。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种感觉常常会笼罩我。”

　　我知道对于爱情的态度，男女之间确实是有很大差别的。

　　举个有意思的例子吧：“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诗经》里的一句诗，本意是用来描写一个年轻的女子思念自己的情人，意思是：“你青青的衣领，让我的心悠悠牵挂。”而三国时的曹操却在《短歌行》里，引用这则典故来表达自己求贤若渴之心，只有求得贤才，才能够天下归心。

　　也就是说，女人重视爱情，而男人重视建功立业。其实说到底，建功立业又是为了什么？归根结底不也是为了有更多的人欣赏自己、拥戴自己、爱自己吗？只不过，寻常男人的爱比较容易有博爱倾向，而女人的爱却相对专一。

　　或者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说，女人是以男人攻城略地、纵横驰骋之心来经营爱情。这样惊天动地的爱，几人能够承受？

　　林云漠笑道：“我不知道以前的你是什么样子，但是自从我们约定要做心灵盟友那天起，你就再也不应该有孤苦的感觉，我们说过要永远互相支持、互相关心。”

　　我狐疑地问：“你真的能够做得到？也许以后我老了，你会嫌弃我。”

　　“当然能够做到，除非你不愿意让我这样去做，或者，除非我死了。”他想了想，叹息一声，“不过，梦瑶，对这世界上任何人、任何事，最好不要太执着。那样的话，你自己会很苦。你会患得患失，害怕失去。而事实上，有些事情，失去是不可避免的。比如说我吧，也许我可能工作调动离开这个城市，虽然我们的心一样可以互相牵挂，但很可能见面就不再这么方便；再比如说，总有一天，我会死，很可能我会死在你前面—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因为我本来就比你大好几岁—到时候你不是就会很痛苦吗？”

　　他说的这番话，作为心理咨询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当一个人真心爱上另一个人，就会退行，会暴露出自己内心最软弱的那些部分。比如我在他面前，就是如此，因为爱他，至少是爱那个假想的他，我变得无比脆弱起来。

　　林云漠无疑是内心强大的一个人。也许命运用这种方式，让我和他相遇，来强化我内心脆弱的那些部分。

　　他说：“真心爱一个人，既要把这个人放在心里，又不能因为这个人而把自己都弄丢了。真爱一个人，不要太浓烈，要平淡而持久，就像水，那样才好。”

　　我开玩笑说：“你让我想起老子那句话，上善若水。”

　　他却不笑，说：“确实如此。套用这句话，那就是，真爱若水。”

　　我突然想知道，他真心爱过一些什么人。

　　我问：“我们是不是约定过，彼此可以没有秘密？而且，我们约定不能说假话，对不对？”

　　他点头。

　　我于是问：“你真心爱过几个人？”

　　他愣住，然后斟酌着词句说：“如果我告诉你，除了你以外，我还没有爱过别的什么人，你信不信？”

　　这样的话，骗骗小姑娘也许有用，我忍不住这样想。我当然不信，可是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似乎不能不信。

　　我问：“那你的妻子呢？你没有爱过她吗？”

　　“我和我妻子之间的婚姻关系应该说经营得比较好，她是个细心的人，在生活上对我照顾得很周到，也曾经非常细心地照顾我们的孩子。但是，要说爱没爱过她，这要看你对爱怎么样理解，怎么判断。我和她本来是从小就认识的，但很少打招呼。十八岁那一年，有一次，我们一起参加一个活动，有个人有意识地撮合我们，说实话，我不讨厌她，于是就这样开始以朋友的身份相处，然后结婚。我们一直非常平淡。你可以自己在心里判断一下，这算不算爱情。”

　　“除了你的妻子，你的生命中没有出现过别的女人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有些为难，看看我，笑一笑，不说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是真的想知道呢。”

　　“好吧，告诉你也没关系，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三十多岁的时候，生命里先后有过两个女人，但是，我们之间，纯粹是性的吸引，而且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也没什么感情的交流。”

　　“那我们之间呢？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们之间是爱情？”

　　“因为你让我动心，让我做梦的时候、喝醉了酒的时候，都会想到你。说实话，在澳大利亚这段时间，我想得最多的人就是你。其实我也仔细分析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以前遇到的女人，比你年轻漂亮的，比你更有女人味的，都有。但是，也许她们出现的时机不对。以前我一直忙于事业，钻研学问，对于感情的事，一点儿都不上心。就是这一年半载，我突然也产生了一种愿望，希望跟一位异性建立深刻的、长久的关系。不一定有性，但也不是完全排斥性的吸引。就在这个时候，你恰好出现了。你看，你还是我的师妹，多么巧的事情，所以，我决定，这辈子我要和你在一起，至少我们的灵魂要互相陪伴。”

　　“那这一年半载，是什么让你产生这样的愿望呢？”

　　“可能是因为处在一种特别的人生阶段吧！你知道，人到了四十几岁，就多多少少开始怕老；再加上，这两年，事业上确实也取得了一些成绩，觉得自己可以轻松一下，不需要再那么刻苦了。”他停顿下来想了想，继续说，“这一年半载，我觉得自己成功地完成了人生的转型，我用自己的思路做了许多实事，我把我自己从事的专业和政府的管理职能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发挥了自己的作用，我的领导认为他们把我调过来，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几天前还有省领导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一个可以担当重任的人。所有这些快乐和光荣，我希望有人分享。”

　　林云漠望着我，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再一次拥抱我：“梦瑶，我要我们的心，时刻在一起，我要你体会到我的快乐。”

　　我的心中涌起一阵感动，感谢命运让我在这个时候遇到他。我等待一个这样的男人，也已经等了很久。我一直渴望找到一个这样的人，他睿智、成熟，能够宠爱我，也能够引导我，我要跟他建立一种可以与生命共存的深刻关系。林超群是我生活中的伴侣，是豆豆的爸爸，可是他并不了解我；而我想要找的这个人，却是我灵魂的知音。

　　我和林云漠的想法，何其相似。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此就觉得亲切，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够走到一起。

　　想到这里，我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梦瑶，我发现你常常叹气。”

　　“是的，我习惯这样，不高兴的时候叹气，高兴的时候也叹气。”

　　“希望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可能我心里住着一头怪兽，它要我用痛苦去喂养它，所以我老是容易觉得痛苦；也可能，我心里有巨大的坑，老是填不满，所以容易心痛。”

　　“心里痛，苦的是自己，你其实可以决定自己不心痛。”

　　“可能我有精神自虐倾向吧！”

　　我们沉默下来，对饮一杯。

　　“对了，梦瑶，跟你说个事。我去年带的一个女研究生，才二十三岁，很快就要毕业了，却患了忧郁症，还好是早期，不严重，她叫方心怡，我想让你帮她做一个长程的心理咨询。过几天就让她来找你，先做半年，她的费用由我来支付，你给我一个银行卡号，到时候我把钱打到你卡里。”

　　我再叹一口气，说：“好吧！虽然我自己也有些忧郁症状，但是，治疗一个轻度的抑郁症患者，那是绰绰有余的。”

　　“那是自然，否则我也不会请你给她治疗。她是一个极有悟性的女孩子，甚至在我带过的研究生里，她的天赋都是相当惊人的，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

　　听着他的述说，我突然起了疑心。林云漠为什么要给他以前的研究生付心理咨询费？难道说，他和这个研究生有什么特殊关系？我甚至大胆地猜想，会不会，这个方心怡，其实是林云漠的情人？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震，我暗暗责备自己不该这样胡思乱想。可是，我真是这么想的，我无法控制自己突然跳出来的思维。

　　真想尽快看看这个方心怡，是什么样子。

　　林云漠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倒出来，举起杯子跟我说：“方心怡虽然有轻度忧郁症，但她确实是个非常不错、非常有悟性的学生，成绩优异，你可以考虑在她面前尽可能开放自己，跟她形成互动，这样对你应该也有帮助。”

　　我和林云漠都知道心理咨询师其实也可以从来访者那里学习。他的话已经很明显，他认为我可以因为治疗方心怡，同时也疗愈自己。他一定在心里为自己这个计划大声叫好吧？

　　方心怡，这个方心怡，还没见到她，我已经有些醋意。如果她真是林云漠的情人，凭我的敏锐和直觉，不可能判断不出来。

　　林云漠，难道不过是千千万万俗气男人中的一个，只对女孩子的青春美貌情有独钟？

　　云漠，云漠，你千万不能欺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