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至二十四
作者:[日]夏目漱石 著
发布时间:2020-12-23 14:23:48
字数:3790
二十一
健三下决心找点兼职干。没过多久,从内心迸发出来的动力就转化成了纸币,交到妻子手里。
他从西服的内兜里掏出刚刚挣来的钱,原封不动地放在榻榻米上。妻子一声不响地拿起来,一看信封的背面,立刻就明白了这些钱从何而来。
他就这样默默地补贴家用。每当这样候,妻子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如果丈夫把钱交给她的时候,能再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她一定会非常满足。健三却想,如果妻子在接钱的时候能开心一些的话,他也许还会说上几句好话安慰她。因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挣来的这点儿钱,只能满足物质上的需要,如果想借此满足两人精神上的需求,恐怕是难以如愿以偿了。两三天后,妻子为了修补精神上的缺失,拿出一块和服布料给健三看。
“想给你做件衣服,这料子怎么样?”妻子的脸上闪烁着光芒。
然而在健三看来,妻子的做法显得有些拙劣。他怀疑妻子动机不纯,她是故意献殷勤来讨好他。妻子冷冰冰地离开了。妻子走后,他发觉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冷落妻子,这使他越想越难过。
当再次和妻子聊天的时候,健三说:“我绝不是你所想的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我只是在控制内心的热情,不让它表现出来罢了。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
“当然,谁也不会做那种没良心的事,不是吗?”
“你不是经常做吗?”
妻子憎恶地看着健三,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最近你越发反常了,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看待我呢?”
健三没有心思听妻子说什么。对于自己那种不自然的冷漠态度,他痛苦得几乎要发怒。
“你呀,别人都没有说什么,是你自寻烦恼,真拿你没办法。”
两人都觉得彼此难以互诉衷肠,所以也都认为没有必要改变彼此的态度。
凭健三的学问和修养,他刚刚找到的这份兼职做起来并不难,只是他不愿为此付出时间和精力。对他来说,眼下没有比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更可怕了。在有生之年,要有所作为,而且必须要有所作为——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他做完兼职回到家里时,往往已经天黑。
一天,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匆匆回到家,粗暴地拉开格子门。妻子连忙从里屋出来,一见面就说:“那人又来啦!”妻子一直把岛田称作“那人”,所以从她的样子和语气中,健三大致猜到自己不在家时,家里来了什么人。他什么也没有说,径直向客厅走去,妻子随后帮着他脱下西服,穿上和服。
二十二
他坐在火盆边上抽烟。不多时,妻子把晚饭端到了他面前。他随即问妻子:“进来了吗?”
妻子感到突然,不知健三问的“进来了吗”是什么意思。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丈夫,见他等着回答,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是那人吗?……可是,你不在家呀!”
妻子没让岛田进客厅,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好像怕丈夫生气似的。
“没有进屋?”
“嗯,只在大门口待了一会儿。”
“他说什么了吗?”
“说是本该早就来拜访的,可因外出旅行了一些日子,一直没能来,非常抱歉。”
对健三而言,所谓的“非常抱歉”就像一种嘲讽。
“外出旅行?不像是家里有事的样子嘛!他说去哪儿了吗?”
“没有。只是说女儿让他过去,所以就去了一趟,大概是去那个阿缝家了吧。”
健三记得阿缝嫁给了一个叫柴野的人。他见过那个男人。前不久从吉田那里听说,柴野好像是在步兵师或步兵旅驻扎的中国地区[1]的某个城市。
“是军人吗,阿缝嫁的那个人?”
健三突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妻子又问道。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呀!”
“忘了什么时候了,不过好像听你哥哥说起过。”
健三想起了柴野和阿缝。柴野虽然肩宽肤黑的,但单从五官上来看也算英俊。阿缝身材苗条,椭圆形的脸庞,白皙的肤色,最漂亮的要数她那浓浓的睫毛和细长清秀的眼睛。他们结婚的时候,柴野是少尉还是中尉来着?健三记得曾去他们的新家。当时柴野从部队回来,看起来特别健硕。长方形火盆的架板上放着杯子,柴野将里面没烫过的酒一饮而尽。阿缝刚洗完脸,在梳妆台前梳鬓发。健三一边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一边不停地从盘子里抓起生鱼片饭团,一个劲儿地吃……
“阿缝长得很漂亮吧?”
“什么?”
“以前不是说要嫁给你的吗?”
确实有过这么回事。当时健三才十五六岁,有一次,他想独自去趟岛田家,就让同行的朋友在大路上等他。岛田家门前的泥沟上架着小桥,阿缝站在小桥上眺望,看见健三过来,她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他那个朋友刚开始学德语,看到这一幕,就用德语跟他开玩笑道:“真是‘不老门[2]前待君归’啊!”其实,阿缝比健三大一岁,何况那个时候,健三对女人,既分不出美丑,也无所谓好恶,只是以一种近似害羞的微妙心情去接近罢了。可是,因为一种自然的力量,使他像皮球一样从女人那里反弹回来。他和阿缝的婚事,暂且不说以后会有什么麻烦,当时他就没有当回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二十三
“你为什么没有娶那个阿缝呢?”
健三突然把落在饭桌上的眼睛抬起来,像被人从追忆的梦中惊醒一般。
“根本没有的事,那只是岛田一厢情愿,而且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呢。”
“阿缝不是那人的亲生女儿吧?”
“当然不是,阿缝是阿藤带来的孩子。”
阿藤就是岛田的后妻。
“要是你和阿缝结婚,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谁知道?又没有结婚。”
“要是成了的话,说不定会很幸福呢!”
“很难说。”
健三有点儿生气了,妻子也就不吱声了。
“为什么要提这个?真没意思!”
妻子感觉像被人责备了似的,没有勇气再向前迈进。
“反正我从一开始就不合你的意……”
健三放下筷子,挠了挠头,头皮屑不断地掉落下来。于是,两人都回了各自的房间,做着各自的事情。健三等孩子道了晚安,和往常一样开始看书;妻子把孩子哄睡着以后,开始做白天留下的针线活。
两人再次聊到阿缝,是一天之后的事情,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当时,妻子拿着一封信走进健三的房间,把信交给丈夫以后,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离去,而是在丈夫身边坐了下来。健三接过信,只是拿在手里,一点儿也没有要看的意思。妻子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催促道:“这信可是比田姐夫寄来的。”
健三这才终于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
“你的意思是那人出了什么事?”
比田确实在信上说,因为岛田的事情,想和健三见一面,所以请健三过去一趟。而且,比田还写了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对于冒昧请他专程前去一事,也郑重地表达了歉意。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要谈什么事吧……也不像,我又没有什么事要和他商量。”
“大家不是都劝你不要和那人来往吗?不过,信上还说让你哥哥一起去吧?”
诚如妻子所言,信上的确那么写着。看到哥哥的名字时,健三脑海里不经意间闪过阿缝的身影。岛田希望健三和阿缝在一起,以使两家的关系更紧密。可是,阿缝的生母好像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健三的哥哥。
“即使不能嫁到你家去,我也还是可以经常去你家的。”
阿缝曾对健三这样说。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缝如今嫁的这户人家,不也是原来就定好的亲事吗?”
“即使定了亲,也是可以退的。”
“阿缝究竟想嫁给谁呢?”
“谁知道呢!”
“那你哥哥是怎么想的?”
“这……我也不知道。”
的确,在健三儿时的记忆里,完全没有既可以回答妻子的问题,又充满人情味的素材。
二十四
健三马上就写了回信,告知对方已经了解来信的意思。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如约去了津守坂。
他颇为守时。他过于正直,这种正直反而使他精神有些紧张。他中途看了两次表。实际上,现在的他,从起床到睡觉,始终被时间追赶着。
他边走边思考着自己的工作。那些工作并没有按照自己想象的那样顺利发展。他每向目标靠近一步,目标就往远处移动一步。他又想起了妻子。以前她的癔症很严重,如今虽然自然而然地减轻了一些,但在他的心中投下了不安的阴影。他还想到了妻子的娘家。他担心经济上的压力会威胁到他的家庭生活,这种担心和坐船时缓慢的摇晃一样使他不安。
他对哥哥、姐姐以及岛田的事,一起进行了全面的考虑。所有的一切都带着颓废的影子和凋落的色彩,但因为血缘和历史的关系,他置身其中,不得不考虑。
他到姐姐家时,心情很沉重,可表面上又不得不摆出很开心的样子。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特意来一趟。”
比田跟健三打招呼,态度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在不断变化的世事之中,比田因成为健三唯一的姐姐的丈夫而以优胜者自夸。而在健三看来,比田那种满足感,与其说是令人欣慰的,不如说是招人厌烦的。
“本想去你那里的,可这事那事的,忙个没完没了。真的,昨天晚上也在值班。今晚本来也有人托我帮忙值班的,因为约了你,我就没答应,总算脱了身,刚到家。”
如果只是静静地听比田说,那么,他把一个奇怪的女人密藏在单位附近的事就只是谣言。可是,比田除了能写会算,一没学问,二没能力,不应该在如今的公司中得到如此器重啊——健三心里甚至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姐姐呢?”
“一到夏天,她的气喘又犯了。”
健三朝卧室望了一眼。姐姐蓬头散发、面容憔悴,靠在针线箱上的圆枕头上,难受地叫着。
“还好吧?”
姐姐连头都抬不起来,只是把消瘦的脸转过来,看了健三一眼。她努力想和健三说话,但喉咙马上又被咳嗽堵住了。一阵接一阵,连在一旁看的人都替她难受。
“听着真叫人难受啊。”健三紧锁双眉,自言自语似的感叹道。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陌生女人,正从身后给姐姐按摩后背。旁边的盘子里放着装糖稀的瓶子,瓶子上插着一根杉木筷子。
“这咳嗽是从前天开始的。”那女人向健三解释道。
姐姐在气喘病发作的三四天里,总是不吃不喝,也无法入睡,身体慢慢地消瘦,然后靠着她那顽强的生命力,慢慢地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健三不是不知道。只是,见姐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也难受得不得了。
“一说话就咳嗽,还是好好躺着吧,我去那边了。”健三趁姐姐稍微好一点儿的时候安慰了两句,又回客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