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礼部官员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一来是太子和四皇子的突兀“殉国”，二来是秦王赵武立太子，三来是为了祭奠京城，山南道，两辽以及襄州牺牲的众将士。




　　这三样大事，哪样可都马虎不得，偏偏三样挤到一块儿去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就是当今天子并非那蛮不讲理之人，愿意将太子和四皇子的祭奠放在最后，把最是繁杂的祭奠众将士放在了第一位。




　　整个京城不论官位大小，一律赶赴太和殿。再不见往日黄紫公卿，再不闻玉佩敲击声“叮叮咚”，只有那发出悲哀声响的牛角声，只见那满殿皆缟素。




　　天子赵德率先走上英灵台，为众将士抛玉入湖，上头香。




　　赵德之后，有皇后，有暂时还是秦王之身的赵武，有重回太安的国师司马徽，有仍就担任首辅的柳炳文，左相张古通，右相唐子渊，吏部尚书吴俭，国子学太傅朱穆......



　　文武百官，轮流上香祭奠。更有曾与那些阵亡将士相识的官员，于大殿之上哭诉，却无人阻拦。




　　......



　　梁州城，一人回来的悄无声息。他先是去了那座茶楼，找到一个姓崔的老板。




　　茶楼老板一如既往的对他无情挖苦，结果发现对方神色哀默，便调转口风，如多年好友侃侃而谈。




　　还是二楼靠窗的极好位置，哪怕现在因为正值喝茶的好时候，又恰逢边境战事大捷，不少人有了喝茶的闲情逸致，绰号崔命鬼的老板仍是将位置给了他。




　　正是从襄州回到梁州的赵显徽看着窗外行人，口中茶水早已咽下，自己却并未察觉。




　　店里新招了个伙计，崔命鬼便彻底当起了甩手掌柜，拿着一壶新茶外加一叠花生瓜子来到赵显徽这一桌坐下。赵显徽却仍沉浸于街上风景，好似没有察觉。




　　崔命鬼便自顾自倒茶，然后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含糊不清道：“王重明那小娃娃了不得哇，如今成了全真派大弟子，据说有望接任掌教嘞。当初我还说那吕道士是个装神弄鬼的假神仙，没想到竟有那般借天地之力的神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真人不......”




　　听崔命鬼支支吾吾半天，赵显徽便开口道：“真人不露相。”




　　崔命鬼一拍脑袋，大大咧咧道：“去外面闯荡几年就是不一样啊。”




　　赵显徽嘴唇微微抿，终于转头看向崔命鬼，很认真问了个问题。




　　“老崔，如果虎头关没有守住，益州军没有守住，致使整个山南道，乃至于中原陆沉，你会不会怨恨那些将士？”




　　崔命鬼愣了一下，随即很认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既然已经把命都搭进去了，我们又有什么理由骂他们呢？”




　　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旁人看来是那么理所当然，可在赵显徽听来，好似一下打开了心结。




　　他不怕站于关外，只怕那些将士死后还要被千夫所指，被他们舍命保护的人唾弃。如今看来，大家的死是值得的。




　　“谢谢。”说完，赵显徽起身离开了茶楼，留下一脸茫然的垂命鬼。




　　秦王府仪门依旧如往常那般紧闭，倒是侧门早早打开。有女子站于门口，翘首以盼。




　　她作为柳家嫡女，其实懂得很多常人不懂之事。她知道京城发生了许多事，知道秦王逼迫皇帝另立太子，知道柳家失势。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在乎。既然已经嫁入了赵家，便要懂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她如今只关心自家男人的安危，期盼着他早点归来。




　　当赵显徽缓缓出现在视野，柳欢熙大喜，结果上前迎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赵显徽只是对妻子点点头，就走入府内。




　　这对名义上的夫妻，此生注定相敬如宾更如冰。




　　赵显徽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沐浴更衣过后，提了一壶号称能烧断肠的剑南春烧，缓步来到那处闻名天下的大湖。行走于湖上走廊，看着湖中锦鲤千万尾，时而游弋，时而悬停。




　　已是凛冬将至，寒风吹拂脸颊。




　　以女子身份在益州担任数年 的赵文星正好赶回王府。得知虎头关慕容两兄妹之死后，她很担心赵显徽一蹶不振。如今看到站在凉亭中的赵显徽，她反而不再慌张，而是慢慢走入凉亭，不需言语，只是默默站在他身边即可。




　　赵显徽看了许久的湖景，回神后摸了摸身旁妹妹的脑袋，微微一笑。




　　她回以一笑。




　　之后赵显徽又独自一人去了湖边阁楼，这里曾经属于邢玄邃，后来住进了一位名叫杜樊川的男子。




　　阴阳谋士苏玄卿和杜司涛常说此子越来越像邢先生了。




　　赵显徽来到阁楼，杜樊川就如当年的邢玄邃那般，席地而坐，身前是低矮小桌。不同的是，以往邢玄邃是在此临摹典籍，以及处理百农架谍子带回来的谍报。那些文字，注定不会被世人所知。




　　而如今杜樊川所写，多是山南道各州政务，牵动着整个山南道官场局势。




　　对于赵显徽的到来，杜樊川没有理会，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赵显徽将酒碗放在小桌上，杜樊川便主动将书籍移走，哪怕他从不喝酒，也不会拒绝。




　　赵显徽倒上两碗酒，一碗自己端着，一碗递出。杜樊川接过酒，闻了一下，很刺鼻，想来入口应该会很辣。




　　“这一碗，是向你道歉，当初逢场作戏，不过是演给世人看的。”赵显徽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又是满满一碗。




　　“这一碗，敬两陇甲士，敬安西将军斑仲升，敬汉阳将军窦周公。”




　　又是一饮而尽，又是再续一碗。




　　“这一碗，敬虎头关，敬两辽，敬襄州，敬京城战死的英烈。”




　　饶是杜樊川，也生出满怀豪情，仰头牛饮。结果因为第一次喝酒，又是喝的剑南春烧，当场憋得脸都红了。




　　赵显徽看着这位秦王府年轻读书人的窘态，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杜樊川赌气的撇头看向窗外，赵显徽寻着视线看去，只见湖边一位白衣女子翩翩而行。




　　赵显徽不禁感慨道：“确实是人间尤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