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本鬼子诈尸

作者:叶遁 著 发布时间:2018-05-19 18:55:43 字数:6042
  听到郝班长这么说,我差点儿折了个大跟头。要知道郝班长平日里极少跟我们开玩笑,总是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所以他的这句话足以让我魂飞魄散。

  就在这个时候,“吱呦”声却一下子消失了,两团长影居然停在了路面。它们叽喳了两句之后,咯咯的笑声传了过来,由于距离稍远,它们叽喳的内容根本听不真切。突然,一束火光闪烁在它们之间,停了几秒钟又灭掉了。我问郝班长:“它们……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郝班长说:“发现个屁!瞧你吓得那个德行,它们是黑白二爷不假,不过是踩着高跷的黑白二爷。”

  我不解地问道:“踩着高跷的黑白二爷?”

  郝班长并不理会我,大步流星地向它们走去,边走边喊道:“你们两个咋回事,黑灯瞎火的搁这儿晃悠啥呢,不知道全城都在戒严吗?”

  我赶紧追着郝班长来到他们身边,这才发现是两个身穿长袍的老乡正在抽烟,他们每人脚下各踩着一副一米左右的高跷—难怪覆着冰的路面会被戳出那么多孔洞!

  他们看到我和郝班长身上的军装后满脸歉意,其中一人说道:“民主联军同志,俺们俩是在城里扭大秧歌的,这不刚刚灭了小鬼子的暴乱嘛,大伙儿都想乐呵乐呵。蹦跶了一天有些疲沓,高跷死沉死沉的,扛着太费劲……”

  郝班长嘱咐了他们两句,让他们尽快赶回自己家里,又询问了一下石人沟的方向。

  一人指着江岸不远处说:“那旮瘩就是俺们屯子,顺着屯子一直走就到石人沟咧,不过这么走有些绕远。”另一人吧嗒了两口烟,接茬儿道:“近路也有,你们翻过南头的查魔坟再走三里地就到了。只不过查魔坟……”

  我见他有些犹豫,连忙问道:“查魔坟怎么啦?”

  他“吱呦”一声把扔掉的烟头踩灭,说:“查魔坟是片乱葬岗子,树林子里有百十来座老坟茔,在那里走夜路得小心着点儿,千万不要被蒙了眼。”

  郝班长蹙了蹙眉头:“知道了,你们赶紧回家吧。”他揉了揉肚子,又说,“老乡,不知道你们身上带没带啥吃食?弄了一天鬼子的尸首,到现在连口饭还没吃上,有点儿顶不住。”

  “有!有!”他们从身上掏出布袋,“还剩下几块苞米面饼子,你们都拿去吧,反正俺们也快到家了。”

  郝班长谢过之后,从内兜里摸出点钱来硬塞给他们,转身奔着查魔坟的方向走去。我提着食盒紧跟着他,刚走出去十几米远,便听见他们从背后喊道:“民主联军同志,记着啊,千万别给蒙了眼!”

  由于我生在南方,抗战期间也从未到过关外,所以有时候经常会被这里的方言搞得不知所云,比如“瘪犊子”和“埋了吧汰”这两个词,要不是郝班长告诉我它们的意思,我自己根本就猜不出来。于是我问郝班长:“刚刚那两位老乡说什么别给蒙了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郝班长“嗨”了一声:“这些玩意儿,都是老百姓瞎琢磨出来的东西,说是夜里走进坟茔地会碰到‘挡儿’。‘挡儿’是一副看不见摸不着的棺材板子,把你弄进去,四面八方黑乎乎的,不就是给蒙了眼吗?”

  我说:“那不就是鬼撞墙?”

  郝班长说:“反正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的玩意儿,刚才你还说啥黑白二爷呢,结果咋样?还不是两个清清白白的大活人。”

  我还想再从郝班长嘴里套出一些关于“挡儿”的段子,将将张开嘴巴,他就把一块苞米面饼子塞了过来:“赶紧整两口吧,不然一会儿你连提食盒的劲头都没啦。”

  玉米面饼子扎得嗓子眼儿生疼,我赶紧从路边抠下一块残冰含在嘴里。饼渣子倒是都咽下去了,可是舌头却被凉得麻酥了。

  翻过一道灌木矮坡,一片稀疏的黑松林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松林之下,鼓起的小土包星罗棋布。这些小土包与南方的坟墓大相径庭,全部都没有立墓碑。在我南方的老家,那些没有立墓碑的坟多半被理解为孤魂野鬼。我就曾经听父亲讲过,这些孤魂野鬼常会伺机向过路人要“小钱”,特别是对那些身体孱弱的妇孺,所以小时候他是不允许我去这种地方的。

  有了先前根深蒂固的禁止,我开始有些迟疑,原本嘴巴里的麻酥也炸满了全身。郝班长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咧着嘴一脸不屑地说:“德行!还没进去你就吓破了胆,这要进去,你他娘不哈喇出尿才怪。”

  这些坟墓大半都被残雪枯枝覆盖。通化城百姓的习俗是岁末年初上坟,也就是大年三十那天,家里的男丁穿戴整齐来到坟前焚烧冥纸。我四下观察了一番,发现大多的坟头都有冥纸的余烬,但是有那么十几座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坟顶冒出雪外的稀疏杂草都没有清理。我问郝班长:“这些没有冥钱收的不会都是孤魂野鬼吧?”

  郝班长说:“唉!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活人都顾不来,还哪有心思管死人。”

  我们沿着坟与坟之间的空隙七扭八拐,走着走着,郝班长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指着脚边的一座坟说:“不对啊!你快来看这座坟……”

  我蹲下身子左瞧右瞅,根本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班长,你怎么也变得疑神疑鬼啦?”

  郝班长摇头说:“不是,不是,这座坟……咱们刚刚走过。”

  一阵猛烈的老北风呼啸扑来,林子里的松木顿时发出“啪啪”的脆裂声。

  我浑身惊起一个寒战,“腾”地站起身来,撤回到郝班长身边:“你的意思是咱们刚刚走过,现在又走回来了?啊!”没等郝班长回答,我便尖叫了一声,“咱们现在会不会已经……已经转进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棺材板子里啦?就是你说的那个‘挡儿’……”

  郝班长扫了两眼阴森慑人的黑松林,凛冽的老北风似乎停在了这里,没完没了地绕在我们周围嘶吼不停。我感觉全身糊满深寒,它们不仅仅来自摇动不止的松树,更多的是来自那些狭小的坟口。我见郝班长一直不搭话,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于是便追问道:“咱们现在是不是已经给蒙了眼,是不是?”

  郝班长说:“不至于,天有些阴沉,加上这旮瘩又没有路,黑灯瞎火地难免会转悠回来。待会儿再走的时候记着点方向,保准能出去。”

  我跟着郝班长继续在坟堆里前进。没一会儿的工夫,天上就飘起了雪花。东北的雪真是要命,一下起来就铺天盖地。雪一大了就障眼,能见度极低,有几次我的脚差点儿就踩到坟包上去。

  就在我们马上要走出查魔坟的时候,一只猫头鹰不知道从哪里飞了出来,“啪嗒”一声撞在我怀里,我被它吓得尖叫了一声,扔了手中的食盒便踉踉跄跄摔倒在地。郝班长把我拉起来后,我突然发现被自己屁股压过的这座坟包有些不对劲—寒冬腊月土层冻得硬邦邦的,这上面怎么会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谁有多少斤自己心里多少都有个数,凭我的体重根本不可能把冻土层压出一个坑来,这点常识我还是知道的。我摸了摸屁股,一些稀拉拉的土渣粘在手上,虽说天上正在飘着大雪,但是这些坟土也不至于如此稀松吧?我把落在坟墓上的浮雪拨开,伸手抓了一把坟土,这才发现了其中的端倪。我把满手稀松的坟土展现在郝班长眼前,他看过之后撇了撇嘴:“这有啥的,不就是座新坟嘛!”

  我辩解道:“可是,既然是新坟,为什么连半块冥纸都没有?至少也应该撒些纸祃子钱呀!”

  郝班长嗤笑了一声,捏着我的手腕把坟土撒掉:“小冯,我看你以后不用跟着我了,干脆去警备连特别行动队得啦!我可听说了,那伙子人在抗战的时候个个都是搞地下工作的,待会儿用不用我在秦队长面前帮你递个话?”

  郝班长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多心了,反正马上就要走出查魔坟,就算再冒出几个孤魂野鬼也不足为惧。可是有时候事情偏偏就是这样,一旦放松警惕,麻烦就不请自来了。

  我将将把食盒提在手中,就听到这座新坟里传出了一些“嘭嘭”的声响,坟土随着响动哗啦啦地往下泻。这些响动听起来有些沉闷,显然是敲击坟内的棺木发出来的。

  我和郝班长对视了两秒钟后,搂开步子就蹿了出去。那个速度可真叫快,我确信即使日本鬼子的飞机炮弹都撵不上我们的脚步。待我们停止狂飙之后,郝班长突然盯着我的双手瞪着眼张大了嘴巴—我这才发现,由于刚才紧张过度,我居然把食盒给扔了!

  郝班长气喘吁吁地骂我:“犊子!你说你,你说你咋能把那玩意儿给撇了呢?”

  我赶紧说:“班长,那现在怎么办?”

  郝班长说:“还他娘的能咋办?回去拿啊!”

  我跟在郝班长的身后战战兢兢地往回走,距离查魔坟越近,我的身子越冷,最后禁不住打起了冷战。我小心翼翼地问郝班长:“这不会就是老一辈儿人所说的诈尸吧?”

  郝班长被我问得一时语塞,支吾了一会儿才回答我:“**说过,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咱们现在必须相信**!”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那个时候,我和郝班长完全是在**光辉的照耀下才最终走回了查魔坟。食盒就歪倒在那座新坟旁边,可是我和郝班长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大雪越下越密集,片刻的工夫,我们的棉衣就被涂满了厚厚的一层煞白。我掸落身上的积雪,对郝班长说:“班长,要不你去把食盒拿回来吧?”

  郝班长卧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根本不理会我的建议。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座坟墓,两颗眼珠恨不能揳入坟土里看个究竟,半晌,他说:“这么半天咧,好像坟里也没啥动静,我估摸着咱俩刚才听差劈了。”

  我们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向食盒移动,只走了几步,郝班长就停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不走了,郝班长扬了扬下颌,我这才看到,一只干枯的手臂正耸立在纷扬的大雪之中!

  这只伸出坟土的干枯手臂开始还摇晃不已,划拉了一阵之后,整个身子才跟着挺了出来。这个家伙似乎很疲劳,先是“呼呼”地狂喘了几个来回,接着抓起地上的雪拼命地往嘴巴里头塞。我和郝班长矗立在雪中,像两座风干的石雕,我们的呼吸就是那些松林间呼啸的老北风。

  这个家伙在坟土之上待了一会儿,费了好大一把力气才撑起身子,软嗒嗒的脑袋四下扭动,然后慢慢地爬下了坟墓。我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传说中的诈尸不都是蹦跳着走路的吗,怎么这只鬼会如此狼狈不堪,而且居然还是爬行?

  我碰了碰郝班长,压低声音对他说:“班长,开枪吧。”

  郝班长有些迟疑,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家伙突然看到了歪倒在地的食盒,他的身子几乎是扑过去的,伸手就要去掀盒盖儿……

  “啪”的一下,枪声骤然响起!

  我被这颗突如其来的子弹吓了一跳,再去看那个家伙,他已经蜷缩在食盒旁一动不动了。

  这一枪不是郝班长发射的。

  这一枪不是郝班长发射的!

  我的脑子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在这片查魔坟还隐藏着其他人!

  从前,那些枪林弹雨的岁月教会我一件事,便是遇见突发情况先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于是,我一把按倒郝班长匍匐在雪地里,同时拉起枪栓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黑松林里影影绰绰地冒出一个人来,浑身松松垮垮,左手很随便地提着一把精致的勃朗宁手枪,连续咳嗽了几声。郝班长警觉地喊道:“把枪扔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快!”

  那人看了看地上的食盒说:“自己人,怎么才来?”

  郝班长大叫一声:“我再说一遍,把枪扔在地上!”

  那人“扑哧”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变成了大声地咳嗽,一会儿才说:“伙计,放轻松。你们是不是吓傻了,要是我刚才再偷偷开两枪,你们俩还能活到现在吗?”

  我和郝班长面面相觑了片刻,慢慢站起身来,端着枪走到他面前。

  郝班长说:“你是……秦队长?是秦队长吗?”

  那人说:“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位送食盒的同志呢?”

  我听到他这么问,心里猜测他必然是警备连秦铁秦队长无疑,于是敬礼回答道:“报告秦队长,他把食盒交给我们之后就……牺牲了。”

  那人说:“你们有没有看过食盒里的东西?”

  我和郝班长斩钉截铁地摇头。

  那人似乎不信:“真的没看?”

  我连忙回答道:“我们向**保证,绝对没有看一眼!他把食盒交给我们以后,只说了两个‘鬼’字,说的时候指着破冰的江水里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

  那人又连连咳嗽了几声:“除此之外,送食盒的人还说没说别的?比如一个口令?”

  他见我和郝班长都在摇头,又试探道:“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们一个‘万山深锁’……的口令?”

  郝班长说:“他只说让我们把食盒交给你,千万不要打开看,再就是那两个‘鬼’字,旁的啥玩意儿也没有。”

  那人这才微微嘘了口气,露出了一丝笑意:“听着,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实在是我不想你们牵扯其中,无辜送掉性命。记住了,今晚发生的事情一定不要对外人吐露半个字,最好把它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你们两个现在赶紧回城,晚归的理由你们自己编吧,就是不要提食盒一个字,如果你们不想丢掉性命的话。”

  我的心思还放在那个从坟墓里爬出来接着又被毙掉的家伙身上,那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惧,他把食盒提在手里之后,轻轻踢了那家伙一脚,对我说:“伙计,他已经死啦,你不会真以为他是只孤魂野鬼吧?”

  我反问道:“既然不是鬼,为什么他会从坟墓里爬出来?这是座新坟。”

  他回答说:“是座被翻新的坟。他是只鬼不假,只不过,并不是你心里想的那种东西。”

  说话间那人把死者的头颅扶正给我看,我俯下身来,这才发现射出的子弹正中眉心,血迹已经在创口周围凝结成痂。我更加有些搞不懂了,忙问他:“既然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你刚刚又说他是只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咳嗽了几声:“这是一只漂洋过海的鬼,他是日本人……”

  郝班长接过话来:“小鬼子?这小鬼子满脑袋花花肠子,该不是来刨坟掘墓,弄啥宝贝的吧?”

  那人笑着说:“这荒山野岭的能有啥宝贝?又不是王陵贝勒冢。他应该是城里武装暴乱的日本关东军残余分子,没地方藏了才躲进了棺材里。天寒地冻的躺在坟下头,换作谁也挺不了个把小时。你们恰巧经过吵醒了他,他这才从坟墓里爬出来,看到食盒后以为里边有东西吃,所以……看来这家伙已经饿得不行了。”

  我和郝班长去搜尸体,果然找到了两把“王八食盒”手枪。待扒掉棉衣之后,我确信了那人所言非虚—死者虽然外边套了一件中国老百姓的普通棉衣,但是里边却穿着日军的军用衬衣。

  我们再去查看那座新坟,但见坟墓后边被掏开一个窟窿,旁边堆放着一些乱石。原来这个鬼子在把坟墓刨开之后,将棺口移动后又重新覆上了土,而他则从后边的窟窿爬入棺材里。由于放倒的棺口朝北而不是向上,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合上棺材盖子。

  郝班长看罢说道:“他娘的!这小日本子真是孙大圣的后代,一肚子猴心眼儿!要不是秦队长,我还真……”

  那人放肆地大笑:“哈哈!怎么?**……也怕这个?”他还没有说完又大声地咳嗽起来,咳嗽止住后才说,“咱们就此别过,我还有任务要执行。记住我的话,路上小心。”

  我和郝班长告别那人之后按原路返回。

  将将走出查魔坟,郝班长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盯着我问:“小冯,刚刚秦队长走的时候说啥来着?”

  我心不在焉地回道:“秦队长让咱们路上小心,记住他交代咱们的话,怎么啦?”

  郝班长摇着头说:“不对,不对,不是这句,再前头那句,那句他说的啥?”

  我回忆了一下说:“怎么?**……也怕这个?……是这句吗?”

  郝班长“哗啦”一声解下背在身上的步枪,嘴里连连嘟囔道:“操蛋!咱俩让那个犊子给忽悠了,他根本就不是秦队长,他刚刚说的是‘**也怕这个’对不对?都是自己人,他咋能这么说呢?不行,咱俩得回去追他,我越琢磨越觉得这事不对劲!”

  我觉得郝班长说得有道理,都是自己的同志,按照常理确实不应该这么说。如果真的是未落网的暴乱分子截获了食盒,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大麻烦。虽然现在我们并不知道食盒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但是既然是别人临死之前的托付,那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谁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随着郝班长快步返回查魔坟。天上的大雪还在往下泻,好像怎么也落不完。

  那天的大雪给我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描述它,可能……它一直下在我的心里吧!那些冰冷的雪片堆满我的胸口,结冰,一块一块的,这么些年过去了,它们和我的皮肉都长在了一起。我清楚它们这么干的理由,只是,我没有办法摆脱记忆带来的恐惧,一点办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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