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弹无虚发九枪八

作者:叶遁 著 发布时间:2018-05-20 06:55:58 字数:6025
  我们抵达山寨之后,并没有见到小西天绺门的大当家震江龙,与我们会面的是山寨的二当家九枪八。

  我悄悄问黄三,二当家为何取了这么一个奇特的名字,黄三说:“这山寨的爷个个都本事了得,尤其是这位二当家,枪法那叫一个准,开九枪最少中八枪,而且还是用左手。俺就曾经见过他在林子里打鸟,只要他抬手,那就是一片片往下掉,噼里啪啦的,生猛得很咧!”

  我惊讶地问:“难道他的右手打得更准?”

  黄三轻声说:“谁也没见过他用右手开枪,那些问俺们要烟抽的崽子都这么说。”

  九枪八腰杆笔直地立于寨场,他的穿戴与其他的土匪崽子截然不同。那些家伙都穿得花里胡哨,有戴狗皮帽子、穿日本军靴的,有的上身穿了件西装里边套对襟棉袄的,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抢来的,个个不修边幅。而九枪八全身上下穿着一袭利落的灰衣,显得精干十足。只是他的脸上蒙着一块黑巾,看起来十分古怪。我又低声问起黄三,黄三说:“俺也从来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俺见过他那几回,他都是这样的扮相,俺也很纳闷儿。”

  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此人枪法精准,与刀疤人十分相似,而且都是左手用枪,他面蒙黑巾,会不会是怕我们认出他的身份?我又想到在小西天山脚下那颗被刮得面目全非的脑袋,难道九枪八才是真正的刀疤人?可是秦队长判断刀疤人是第一次来三岔岭,道路还是黄三指给他的,这似乎不合常理。九枪八看起来也不像有重病在身的样子,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可以说明一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正当我想得出神,突然听到九枪八对那队接受训练的崽子们喊道:“两眼平视,下巴与地面呈九十度,挺胸,收小腹,两腿直立,两臂自然下垂,手掌贴于大腿外侧,脚跟靠拢,脚尖分开,成等边三角形,重心在三角形中间……”

  九枪八说完这话之后,我的心才微微放下来,他沉稳镇定的腔调,的确与刀疤人有很大的差别。

  就在这时,九枪八猛地朝一名崽子后腿踢去,那崽子下盘不稳,“咕噔”一声跪倒在地,又赶忙站起身来,脸上尽是惊恐之色:“二当家,我……”

  九枪八说:“出列!”

  那崽子闻听此言,脸上惊恐之色更甚,犹犹豫豫地走出来,跟着跪倒在队伍前面,努力地挺着胸膛。

  九枪八厉声道:“给我背!”

  那崽子前言不搭后语:“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泰山……泰山……”

  九枪八见那崽子吭吭哧哧,挥起手中马鞭,“啪”的一声就抽在他的后背上,随着崽子的一声尖叫,我也吓得打了一个冷战。那崽子受了鞭笞也不敢起身,龇牙咧嘴硬挺着,马鞭继续在他身子上“噼啪”作响着,可他仍旧回答不上来。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秦队长突然接了一句。

  九枪八扬起的马鞭陡然滞在空中,他这才转身认真打量了打量我们。秦队长赶紧自报家门,只是话未说完,九枪八便飞快地从腰中挂着的匣子里拔出一把驳壳枪,扬手指向秦队长,“啪”的一声,一颗子弹射出,贴着秦队长的脖颈划过,怕是再有那么半寸,秦队长必定血溅当场!

  九枪八见秦队长面不改色,又没躲闪,说道:“好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话毕,他指着自己的队伍说,“秦队长,我们的兄弟比之贵军如何?”

  秦队长说:“动作规范,功底扎实,说句我不该说的老实话,如果让贵寨的弟兄们穿上国军的制服,冒充国军嫡系,怕是连在下都无从辨别。”

  九枪八笑道:“就为秦队长这句不该说的老实话,小弟为我刚才那鲁莽一枪告罪了。”

  秦队长说:“二当家言重。我不请自来已经失了礼数,要不是事情紧急,那拜帖定当先行奉上才是。”

  九枪八又是大笑两声,比之刚刚更加开怀。接着,他利落地向队伍做了一个“停”的手势,他们“唰唰”收抢,个个极力保持着站如松、稳如钟的模样。

  九枪八说:“全体都有,散—”

  土匪崽子们麻利地把崭新的三八步枪重新背在肩上,甚是干爽利落,齐口同声喊道:“倒悬不解三千万,田横壮儿五百条!”而后纷纷散去。

  秦队长说:“二当家,早就听闻贵寨曾入过抗联,跟随杨靖宇杨司令共御外敌,今日得见,才知果然不假。”

  九枪八长叹道:“唉!杨将军若是肯听周司令的建议,到苏联休整以待卷土重来,那样就不会身死殉国了。如今日本人已经投降,可惜他却无缘得见。小弟正是感念当年周保中周司令数次派人前去游说杨将军,从此便记下了他的拳拳盛意,日思夜念,不敢忘记—倒悬不解三千万,田横壮儿五百条!”

  秦队长说:“二当家,在下倒是有另一番看法。”

  九枪八道:“不妨说来听听。”

  秦队长说:“所谓身死为小,旗偃则大。杨司令是一杆大旗,只要身死名不灭,以一人之躯换取千千万万国人反抗到底的决心,以一人之躯踏烂国将不国的妄言,如此壮怀,就算他日在下必须做出选择,也当慷慨为之,绝不妥协。”

  九枪八突然认真地盯着秦队长看了又看,然后他转身向一名崽子喊道:“来,把秦队长的枪还给他。”

  那崽子快步上前将枪交与秦队长。另外的崽子早就心领神会,在远处立起一座草人枪靶。九枪八再次拔出驳壳枪,向草人枪靶方向一挥:“秦队长,你先来还是小弟先来?”

  秦队长说:“一起如何?”

  九枪八也不答话,霍地举起驳壳枪,与此同时,秦队长也举起了手枪,两人一左一右双双开起火,啪!啪!啪!啪!一人打哪儿,另一人必定分毫不差,草人枪靶的胸口瞬间便碎裂开来……

  突然,两人的枪口同时对准了草人枪靶的头部。然而,就在秦队长将要扣动扳机之时,九枪八猛地挥腕别住了秦队长,两人腕上使劲,互不相让,谁都不许对方先开出那一枪。眼见腕力拼得正酣,忽地一下,他们手中的枪同时掷上空中,枪支在半空互换,双弹齐发,草人枪靶的头部“砰”地炸开—双弹齐中!

  待到此时,我这才发现,秦队长的枪法一样精准无比,丝毫不输刀疤人。

  秦队长把枪交还给九枪八:“二当家好枪法!”

  九枪八回了一句:“秦队长也不差。”他伸出胳膊一把揽住秦队长的肩膀,“来,咱们堂内说话。”

  绺门忠义堂,秦队长向九枪八说明来意之后,九枪八才让土匪崽子们给我们赐了座,而后说道:“贵军此前已经多次来山寨跟咱们谈过要收编的事,咱们大当家也是为了一干弟兄的前程才回绝了贵军。只要你们今天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其他的都好说。”

  秦队长对九枪八说:“不知大当家是否在山寨之中?我想亲自拜见一下,以表达我军对贵寨的尊重。”

  九枪八迟疑了片刻才说:“咱们大当家前两天不知为啥染了风寒,正在卧床养病,怕是不好去打扰。大哥吩咐过,他养病期间,山寨大小事情暂时由我代为处理,有什么话,秦队长跟我说就成。”

  秦队长说:“二当家,既然这样我就有话直说。那只食盒对我们很重要,劫走食盒的人又在贵寨山下毙命,虽然我不能完全肯定死者就是刀疤人,但是我希望二当家能帮我们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九枪八挑了挑眉毛:“食盒?那里边装的什么东西?你是怀疑我们小西天的人劫走了那玩意儿?”

  秦队长连忙摆手:“不,不,二当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们沿路跟踪劫走食盒的刀疤人,发现他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所以绝不可能是贵寨的兄弟。只是,他在贵寨山脚下被撕成碎片,我想放哨的兄弟或许会看到点什么……”

  九枪八又掏出驳壳枪,“嘡啷”一声撂在桌上,说:“如果我们放哨的兄弟拿了你们要找的食盒,我用这把枪向你保证,东西一定会物归原主。”他喊了一嗓子门外候着的崽子,“去,把今早的哨子大膘子给我叫过来。”

  崽子得令之后一溜小跑出了忠义堂。

  由于我和郝班长之前掉进过江桥下的水中,虽说后来换上了干爽衣服,但连夜追赶刀疤人这么久,脚下的棉鞋早已冻得像块铁皮铠甲,活动一下,冰碴子就哗啦啦往下掉。现如今身在暖和的屋子里,冰水一股脑地从里头往外泻,没一会儿的工夫,脚下就变得热气腾腾。那真是要命的难受,脚趾又痒又疼,像一群泥鳅在鞋里横冲直撞,用郝班长的话说,就是“死乞白赖的糟心”。

  九枪八一看我和郝班长这副德行,又命崽子领着我们去找“引全柱”,换上了两双新鞋。

  事后我才知道,这帮上山落草的土匪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头脑简单,他们内部分工明确,比如,这个“引全柱”就是绺门“四梁八柱”之一,专管整个山寨的后勤保障;“赤火梁”和“驼骨梁”则是专门负责山寨的枪火和马匹的。

  我曾问过郝班长,为什么他们要叫“梁”和“柱”,郝班长哼了一声:“你咋这都不懂咧?他们把绺子比作一间大房,房子得有梁有柱吧?要是没梁没柱,还不耷拉成窝棚啦。”

  等到我们再返回来的时候,厅堂的长桌上已经摆上了满满一大盆肉。九枪八说:“我看你们跑了一个晚上肯定饿坏了。这是崽子们昨儿个刚打的野猪,四百来斤,个头虽然小,但是肉还凑合,你们别嫌弃,先整点垫垫肚子吧。”

  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啊!心想好家伙,土匪就是土匪,吃东西都是一盆一盆往上端,连四百来斤的野猪都嫌小。而这一盆肉少说也得有三五十斤,都是大块大块炖出来的,滋滋地冒着油星子。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割下一片放在嘴里,那是我第一次吃野猪肉,味道说不上好,肉有些粗,但是能吃上口冒着热气的东西,总比那些冰凉的苞米面饼子强。我吃的时候看了一眼九枪八,他紧紧盯着我手里的刀,我连忙把刀收了起来,学着郝班长和黄三用手抓起了一块肉吃。

  九枪八这才哈哈笑了两声:“兄弟,这就对喽!吃肉哪能像你那样,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肉得撕着吃那才够劲。”他指了指郝班长和黄三,“你看他们两个多敞亮!”

  这时候,我猛地听见了一声清脆的枪响。

  就在列座各位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时,那个得令的崽子踉踉跄跄地从门外跑了进来,他来到九枪八面前支支吾吾地说:“二当家,二当家不好啦!二当家……”

  九枪八说:“咋啦?慌他娘的什么?瞧你那个德行,把舌头捋直了再说。”

  崽子面无血色地盯着我们几个看,嘴唇抖个不停。

  九枪八说:“民主联军是咱自家兄弟,有啥屁麻利放,别招我烦。”

  崽子这才说道:“大膘子,大膘子他……唉!二当家你赶紧,赶紧过去看看吧。”

  九枪八提起桌上的驳壳枪走出厅堂,我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门外站了几十号土匪崽子,看上去个个满脸阴沉。秦队长犹豫了片刻,对九枪八说:“二当家,这是贵寨内部的事儿,我们跟着会不会有些不妥?”

  九枪八没有说话,抬手挥了挥驳壳枪。在一票崽子的引领下,我们来到马棚附近的一间屋子外。屋门敞开,有一名崽子蜷缩在地,手里拎了一把手枪。屋内已经被弄得凌乱不堪,遍地血迹。另一名崽子躺在血泊之中,身子还在不断抽搐。九枪八问站在他身边的二膘子:“你哥这是干啥,是他把曹老九打伤的?”

  二膘子说:“我也不知道他抽的啥疯!大早晨回来就满屋晃荡,嘴里嘟囔的没时没晌,说啥再不走就没命了,让我跟着他一起下山。我问他是不是憋得慌又想去逛窑子,没想到他回手掴了我一个耳刮子,非逼着我收拾东西马上走……他娘的曹老九也是,偏巧这个时候过来要烟抽,我哥说没有,弄着弄着,他俩就杠起来了,结果我哥就给了他一枪……二当家,看在我们兄弟俩对山寨忠心耿耿的分儿上,你得饶他一条命啊,他打曹老九这一枪是无心的……”

  九枪八听后用枪指着屋里说:“大膘子,你他娘把手里的家伙放下,出来跟寨子里的兄弟把事情撂明了,我保证你没事,赶紧把家伙扔喽!”

  大膘子挥舞着手枪,声嘶力竭地叫喊:“谁都别过来,谁过来我打死谁!”他喊了几嗓子又嘟囔起来,“不走就没命了,不走就没命了……”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九枪八身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二当家,咱们换个山头继续当好汉吧?咱们都下山吧……”

  九枪八火冒三丈:“别他娘的胡咧咧,再咧咧,我给你‘开天窗’!”

  大膘子哆哆嗦嗦把枪举起来顶住自己的太阳穴,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惊不小。就算他伤了绺门的兄弟,应该也不至于自杀抵命,况且九枪八已经说了,只要他放下枪就会保他性命,难道他真的看到了小西天山脚下发生的事情?或者是他看了食盒里的东西?—除此之外,我真的猜不出他有什么理由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性命。

  枪声在这时候突然响起,大膘子的脑袋边迸起一道火星,他的身子歪倒的速度几乎跟射出的子弹一样快。九枪八拨开面巾,吹了吹驳壳枪口冒出的青烟:“把他和曹老九都抬出来回回神,待会儿我跟民主联军秦队长有话问他们。”

  九枪八这一枪太准了!只要偏出去半寸,大膘子的小命就报销了,可是子弹不偏不倚正打在顶在太阳穴的枪管上,这不得不让我再次想起刀疤人—那个同样用左手使枪的神枪手。

  现在想来,如果被撕成碎片的那个真的是刀疤人,再加上在江岸交给我们食盒的段飞同志,已经有两人为此丧命。幸好,九枪八及时出手救下大膘子,否则,连这个唯一的线索都断掉的话,我们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了。

  大膘子看来真的被吓蒙了,歪着的嘴巴里冒着哗啦啦的白沫子。土匪崽子们忙上前照看,郝班长也跟了过去,他把崽子们都拨开,说:“我当过几天救护兵,他这是吓得抽起了羊角风,不好随便乱动。”

  郝班长让其中一个崽子找了块破抹布,麻利地垫在大膘子的上下齿之间,过了片刻,大膘子才苏醒过来。

  我们跟在九枪八的身后往回走,这时郝班长小声说:“秦队长,大膘子拿的那把枪我认得,跟刀疤人在查魔坟杀死那个鬼子用的勃朗宁手枪一模一样。”

  秦队长听后非常平静地点点头,却跟九枪八说:“二当家,这么说来大膘子真的知道些什么,不然山脚死掉的刀疤人的枪不会在他手中。我说嘛,刀疤人不会只带一把射程在五米左右的信号枪防身。”

  九枪八“嘭”的一声停下了脚步,我看到他的身子微微地晃了两晃,他扭过头来盯着秦队长:“你说什么,他揣着一把信号枪?美国佬造的信号枪?”

  秦队长被九枪八问得怔了怔。我也觉得有些蹊跷,九枪八怎么会一下子就判断出那把枪是美国人制造的?一个在深山密林里落草的土匪难道真的有这种常识?秦队长说过,这种枪在中国多为国民党情报人员用于暗杀袭击,就连我和郝班长都未曾见过,而九枪八却一针见血—这其中显然有什么隐情。

  秦队长把手伸入怀里,我想他是要把信号枪摸出来给九枪八看,只是他的手就那么停在了怀里—屋子里又响起了枪声。

  屋子里又响起了枪声!

  我本能地想要搂着黄三一起卧倒,没承想黄三根本就没反应,我薅着他僵硬的脖子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而这时秦队长和九枪八已经冲了过去。黄三扯开我的手,嘟囔了一句:“干啥哩!差点儿弄俺一个跟头。”

  我没工夫搭理黄三,快步紧跟在秦队长的身后。原本屋子里忙活的土匪崽子早就撤出来了,只剩下大膘子和曹老九两人。听身旁的崽子叨咕了几句之后,我才得知:

  原来九枪八打掉大膘子的手枪之后,那把勃朗宁手枪正好落在身受重伤的曹老九身边。由于大伙儿都忙着照看他俩,所以心思就没放在枪身上。不承想曹老九捡起那把枪,回手就还给了大膘子一颗子弹。大膘子胸口上鲜血冒得汹涌,曹老九也吓得六神无主,拎着枪直喊:“我不想杀他,是他想杀我!那档子事,我都跟他说我是无心的……可他还记恨着!二当家你得给我做主哇!”

  九枪八不由分说把曹老九踹翻在地,待把勃朗宁手枪卸掉之后,他对崽子们说:“先给老九治伤,回头再按绺门规矩收拾他。”

  九枪八说完之后赶紧俯身查看大膘子,大膘子这时已经奄奄一息,只是下颌缓慢地抽搭,似乎想要说什么话。

  九枪八说:“好兄弟,有啥话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替你做主。”

  大膘子喘了半天才说:“二当家……赶紧领着弟兄们……下山……别找那只食盒……也别找裘四当家的……”

  大膘子断断续续说完这话之后,吐出了一大摊血沫子,接着,他盯着站在我身边的二膘子说了最后一句话:“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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