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丛林·Midwood
作者:弗路 著
发布时间:2018-05-26 16:10:45
字数:11030
“苏复醒,呵。你觉得你逃的掉吗?”
“跑吧,跑吧。既然你的人生就是一场逃亡,你从东逃到西,从南逃到北。你逃掉了你的过去,你逃出了你的现在,你的未来?呵。你没有未来。你的未来,它一见你,就落荒而逃。你逃的时候你在,其他时候,其他任何时候,这整个宇宙,都没有你的位置。”
“对啊。你可以逃出这片黑暗丛林,但是海那边的光仍然和圣愈院的夜一样惨淡。因为你,你永远不知道你是谁,你永远不知道你为什么如世上千万只拖着正在腐烂的躯体的臭虫一样存在着。苏复醒,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天生是普通人,有的人天生是罪人,而有的人,天生是多余的人。你是多余的人。即使你拿起屠刀,也是无法从一个多余的人变作罪人的。”
“你就是你的边界,你还能逃往哪里?你在哪里,不能被整个世界捕获呢?你杀他们,他们同样埋葬你。”
“你所有的问题,都是造物主将你如何设置的问题,是初始化的问题。不是你自己能够解决的。把你的一切,交付给设置你的人吧。呵!可鄙的残肢啊!”
“你的可怜,是因为你的可鄙。你的可鄙,是你天生的残缺。”
“你不愿杀掉你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请你的设置者帮你决定吧。说到底,你无权杀掉自己。”
月光洒在汗湿的身体上。她先动动手指,是有知觉的。接着,她感知到腹部紧贴着的土地溢出一股股潮湿的热气,耳边矮小的荒草抚摩着脸颊。腿还有点儿麻。似乎还不能站立。她就像是一个被谁倒在荒野的垃圾那样,全身伏地。脑中尽被杂乱的噪声所占据。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怀着好意的声音呢?她想要安慰自己,努力地暗示自己:
“这大地,它是接纳我的。我伏在它的躯体上,我的心与它多么贴近。即使我死去,它也会吸收进我的血肉、骨骸。最后我会消融在它怀中,就像一滴水滴在了大海里那样。”
她似乎听见远处有海浪的声音,这声音很渺远。但她明白,一直往那边走,就是海了。想到这里,她突然嗅到了一阵甜美的空气,这种空气似乎就是那名为自由但遥不可及的东西,它在召唤着她。她究竟是有多久没有闻过海的气息了,她不敢设想。她觉得按常理来说,自己应该在此刻哭泣,但是她流不出眼泪。此刻好像她已经提前拥有了自由,但她知道,她并未新生。她还是她,她还是一只困兽。她的脑中仍然有无数令她疯狂的声音,攫住她,将她的灵魂死死抓住,时而往高中拽,时而往下沉。
因为她知道,她永远是她,苏复醒。这个名字所指代着的她的身份就像一个诅咒,就算逃到世界尽头,她仍然无法过另一种生活。
在淡淡的月光下,苏复醒缓缓站起身,朝着这片黑黢黢的丛林尽头望去。在她踏出第一步之前,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遥远的圣愈院的尖顶。一群黑色的大鸟飞过顶端的天空。
似乎今天圣愈院的感觉与从前不同了。大概是自己从未从这么远的角度看过它吧。在夜色中,她突然警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不是在做梦。而她所能回想起来的上一个记忆还是自己早晨躺在圣愈院卧房中,而这途中究竟发生些什么,自己在这片荒地上躺了多久呢,是一点儿都回忆不起来的。
是幻觉吗?刚刚那阵自由的甜美是假的吗?
不论如何,快离开吧。到现在都没有人来追捕她,这是她的造物主所设置好的吗?
她在逃向海岸线的路上,头疼欲裂,她止不住想去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想不起了。又是一段间歇性失忆?
她有很多混乱的记忆,经过努力,模模糊糊地飘荡了出来,但是她感觉到自己前十个小时的经历是完全空白的,即使在脑中用力搜寻,也是搜寻不出内容的。
但是她确定,她逃出来了。她不在圣愈院了。一阵急促的心跳促使她用发抖的脚步连滚带爬般向海岸线跑去。快点儿,再快点儿,或许一会儿,前方就会出现两个警卫,将她带回那个地狱。
“接下来,我知道会被通缉。可是,能跑多远跑多远吧。就算是死在外面,那也好啊。”她心里默想着。
夜已深。苏复醒在奔跑的途中不忘抬头寻找着星星,在南方的夜空上,她看到了明亮的木星。真好,为我照亮一段逃亡路吧。
周遭清静得或许只有神与野鬼才能看到她脸上露出的微笑,疲惫但又神秘。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她知道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在强烈的奔跑中,她脑中各种杂音全部退却了,再也没有恶意的声音来干扰她。天地间只有耳边的风声和快要麻痹掉的心跳,还有喉咙抽搐的声音。她沉重的脑袋被渐渐清空了,海近了。
当清冽的海风迎面吹来时,她似乎感到了造物主向她伸出手,邀请她住进永恒的自然之美中;当她的脚底触到岸边海浪时,她似乎感到那透凉的海水在清洗她身上所沾的血污。自然界将她的无辜澄清了,她感到幸福。假使明天就要被逮捕回去,但今夜能在这里散步一整晚,那也是不虚此行吧。她想。
丛林的尽头,就是大海。“我已经逃离出黑暗又阴森的丛林了。”
凌晨1:00的丛林,虫叫开始一点点沉寂了下去。这片荒野所连接着的海岸线是大陆最南方的一片土地,临着的海已是外海。在这个南方城市的边界,有这样一片海域直接沟通着人类共有的大洋。苏复醒闻到海外有着她熟悉的气味。甜蜜和恐怖这两种感觉混为一体,让她重新审视这片海域在她心中那个特殊的位置。
浪潮一**打上岸,她脱掉脏鞋踩在沙滩上,快速地朝着海岸线的西边行走。浅水浸没着她的脚底,凉凉的。这时,身体上的燥热感已经缓缓褪去。她望了望朦胧的海面,一段关于这片海的恐怖记忆浮现了上来。
尽管她想不起那个确切的日期,但事情发生的每一个细节现在都回到了她的眼前,包括她年幼时每一个细微的情绪,全部都回来了。
“你看,不久后我们就能到海中央了。”那是她爸爸的声音。爸爸的声音里没有情绪,但也绝对谈不上理性,那是一种死寂。仿佛海中央,就是冥河的中心那样。儿时的苏复醒体察到了这样一种感受,似乎爸爸想要平静地与她道别,去往那个海中央的漩涡里。
“可是……海那么大。你怎么知道中心在哪里?”
爸爸沉默不语,就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问话一样。傍晚的风吹过海面,苏复醒突然感觉到,这根本不是一次郊游。
那天,爸爸清早背着一个浅白色的牛仔背包,里面装上了水和食物,像是要去郊游的样子来到苏复醒的房间,告诉她,“爸爸要走了。”
可是她不让他走。父亲只好带上了她,他们行了几个小时的车程,才抵达森南海。她感觉出,爸爸非常忧伤,并且藏着无法告诉她的心事。
直到爸爸在海上突然对她说,“苏复醒,时间比你想象的快,也比你想象的奇妙。不久后,你就会长大了。而我,始终不会一直陪伴你的呀!”
“爸爸,你要到哪里去?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爸爸将最后一个空瓶子放在船上,水已经喝完了,压缩饼干也吃完了。他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个非常短暂的悲伤,随即便是如死尸一样面无表情。他从牛仔包里拿出两粒小小的紫色的糖丸。分给了苏复醒一粒。
苏复醒接过紫色的糖丸,问他:“葡萄味,还是蓝莓味的呢?”
“吃吧,我们一起吞下去。不要嚼,直接吞下去。”她分明听到爸爸这句话中隐约的颤抖,原来那不是糖丸。
她将那粒糖丸放在嘴里,非常苦。她看着爸爸吞下糖丸,脸逐渐变得扭曲,于是她不敢下咽,将它埋在舌头底下。接下来的这一幕使她至今无法忘记:爸爸在痛苦中伸出手,将她牢牢抱着,在耳边说着些什么。她只听清了一两句,“别留在这里,别留在这里,去哪里都好,别留在这个已经被报废的世上……相信我。这一切或许可以重新开始,在另外的世界,在外面的世界。”她大叫,爸爸,爸爸,你怎么了,我好害怕。接着,爸爸似乎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她高高抱着,摇晃,然后将她投掷进了海里。在她离开爸爸的手臂时,她清楚地听见了两个字:“再见。”
“再见。”苏复醒对着这片仍如17年前的森南海,不禁自言自语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对着爸爸说,还是在对着自己说。但她无法真正和这件事再见。此时,她在心里仍然埋藏着这个悲伤的种子,既无法根除,也无法开花结果。此刻的她和17年前的父亲一样,都是一个即将被通缉和追捕逃亡者。
但是,那又如何,我终于自由了。苏复醒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天空。木星仍然明亮。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只渡船停靠在岸边。她快步走了过去。
圣愈院大厅
整个分组学习会,陈降都没有听进去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求神怜悯”、“求神治愈”、“求神垂怜”、“阿门阿门”等话语不停地在耳边响着。她无比烦躁,坐立不安,内心一直在想着那本褐色封皮的日志,一直在想着苏复醒这个人。
从已有的情况来看,那个失踪的苏复醒,长相与笔迹都与她一模一样。但陈降十分肯定,自己不是苏复醒,也不是某一个人的几个人格之一。她告诉自己,要坚守住这道思想的防线,绝对不可以在意志上退让,她甚至害怕自己将自己说服。但是面对着苏复醒写的那些文字,陈降却感到陌生。因为她自己从未有过那些古怪和充满恐惧的想法。
“求神怜悯,呵。神在哪里?这出闹剧可是他老人家弄出来的?”陈降内心呐喊着。
“你们需要每天坚持祷告。因为在你们承认自己是罪人时,就打开了与神沟通的那条唯一的道路,只有祷告才能让你们自由。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宁玖、狄未明你们俩的祷告时间是严重缺乏的,以至于连祷告词都忘记了。”小组学习中的指导牧师说着。
可是没有一个人真正在听指导牧师说的话。陈降环顾四周,大家都是一副极其不耐烦的模样。
陈降看见福牧师就在不远处指导另一小组的学习,于是她偷偷溜走,到福牧师旁边。福牧师看着她,问:“怎么了,苏复醒?”陈降立即问到徐教授的事情,问牧师究竟有没有去问。福牧师一听,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立即将她带到一边谈话。
“怎么样啊,牧师,和徐教授联系上了吗?”
“苏复醒,今天感觉好一点儿了吗?我很高兴看到你参加了小组学习。”
“我没有觉得变好,我很急。牧师你还没有去问吗?”
“唉。苏复醒,我要怎么说你呢?我今早去信息部门打了电话问我亲戚,确认那位教授和学生的名字,不是你说的徐教授。人家新闻系根本没有一个姓徐的教授。”
“这不可能啊!是D大学吗?”
“唉。我的孩子,你告诉我吧,你真的在想什么呢?”
“徐翃教授,这是他的名字。麻烦你再问问吧!他有一个学生,叫陈降……”
“行了,行了。我已经问到那个想要访问我的学生了,他那天是因为生病没来,我和他已经再约好了。没有一个姓徐的教授,也没有叫陈降的学生。苏复醒啊,你昨天那些都是胡话啊,好好休息吧。”
福牧师话音刚落,陈降耳边响起了一声很长的“阿门——”,那是众人祷告的结束语,小组学习结束了。这一刻,陈降多么希望所有的荒谬、可笑、厄运和痛苦都能埋葬在这个长长的“阿门”中,然后一切都能回到她原来所在的世界。
她听到一阵耳鸣,伴随着玻璃泡破碎的声音和电光嘈杂的声音,仿佛一个眼花缭乱的彩色黑洞将她吸了进去,从她走进圣愈院的那一刻起,她就打开了一扇魔门,成为了另一个人。以往的世界、以往的人生永不复返。
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外面的世界,连徐教授他们都消失了?
“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被换走了,被夺走了,被偷走了……”她惊恐地想。
她看着圣愈院大厅的门窗,那些压抑的线条,陌生的人群,她突然想尖叫。但是她不幸地发现自己的脑袋和嗓音都已经麻木。她盯着福牧师缓缓离开的背影,看着周围散场而去的人群,突然发觉,她自己以前的人生,都只是一场梦。如今这个梦醒了,她竟然发现自己是疯人院里面的苏复醒。可这究竟是什么蹩脚的电视剧的桥段呢?是整个世界的运行出现了差错吗?为什么呢?她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幕,甚至,变得对自己的理智也失去了信靠。
刺痛的一下,她发现在不知不觉中竟然给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她不知道是在惩罚谁,手就是那么不由自主地打向了自己,仿佛这巴掌是来自神的。她脸颊发红。一位路过她的穿病号服的病患对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嗨,渡轮凌晨5:00开始第一班噢。”
说话的是一个光头的男性,他揉着眼睛像是在说梦话一样对着苏复醒轻声说着,但是苏复醒看不出来他是个男人还是男孩。
“先上来吧,深更半夜的,没有人会在凌晨……两点……五十八分坐船吧?”
苏复醒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她在逃亡,这种情况下她所透露的信息越少越好。
“你坐这边休息吧。5:00会有几个旅客准时到,船长也会一道来,那时就可以出发。你准备去哪个方向?”光头男生见苏复醒没有讲话,心想着询问一下方向就不再问别的了。
“这艘船可以去南源吗?”
“南源?哈哈哈。你也太看得起我们这艘破船了,再说,去那里可就算得上是偷渡了。要出境的话你得乘飞机才行啊。”光头男生看着苏复醒,觉得她的表情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又继续说着,“你要去南源,就随我们先进城吧。等到5:00,我爸就会带着客人来,他是船长。”
苏复醒坐上船。靠在木椅上,尝试着想要休息一会儿,但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入睡。接下来,还有漫漫逃亡之路等着她,她不确定自己会在哪一个环节被捕。所以,在这之前,她想要尽情享受着每一口自由的空气。哪怕,自由只是幻觉呢?
沉重的脑袋拖着她的思考,渐渐地,她头脑中又出现了那些杂乱的声音:
“你还要一遍又一遍想着你爸爸吗?那个懦弱的人渣。他是那样,你也是那样。他是个罪犯,你也是。在你手上沾满血的时候,你是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的吧?”
“你不是一个正常人,你不是他们中的人,无论你逃往何方,在什么样的地方生活,你都会被他们的目光揪出来。你这样的人,只有在圣愈院,才有你的一席之地。”
“够了,够了。能否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她的人生有没有可能逃脱这个可笑的轮回呢?你们还嫌她经历的痛苦不够多吗?为什么还要折磨她?”
“苏复醒,自己犯下的错,永远都是要由你自己承担。即使你隐名埋名,你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清白无辜的人。”
“你的邪恶是你的上帝造的,你的痛苦也是你的上帝给的。你又能做什么呢?”
“你的父亲呵,是他亲手把你抛入森南海的。他自己活不下去,他也不愿意让你继续存活。在这个人世间,对于你们这样的人来说,是糟糕透顶的!”
这些嘈杂的嘲讽声随着她进入了很浅的睡眠中。
……
半梦半醒之间,她突然忆起爸爸的那一句话。
“这一切或许可以重新开始,在另外的世界,在外面的世界。”
她苦笑着:“一切重来……可是我为什么还要再经历一次?我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如果再重来一次,那么这一次又有什么价值?”
然后她头脑中那些嘲讽的声音停止了。
“我知道,你们想尽办法让我自杀。我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可是那一点儿,我永远不会让自己跨过。”她对自己头脑中的声音说着,“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而从前是从前,存在了就是存在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这些往事的阴影,你们再也折磨不到此刻的我了。”
“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啊?”光头男生从睡梦中醒来,“你在和谁说话啊?”
“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爸爸。”
“噢,他还好吗?”
“他就死在这里,森南海。”苏复醒轻轻地说出了这一句,她看着小男生同情的眼神,这种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干净的悲悯。不由让她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告别了这么纯真和清澈的眼神了呢。但是她,她没有这种能力。她无法同情任何人,甚至自己。
“呵。”她脑中的一个声音冷笑了一声。她原以为他们都沉寂了下去,但是,沉寂在背后的程序,往往操控着整个生命,他们无法撤销,他们还将一直伴随着她,同她生,同她死。
森南海
“看呵——我们快到岸啦。”光头男生对着苏复醒和几个乘客说,他们在甲板上看着光艳四射的海面,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在苏复醒的内心突然有滋生了一种难言的感动。
这是她17年后第一次再度行驶在森南海上。此时,她已经没有6岁时的迷茫,但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缅怀,似乎爸爸就在身边。她趴在船板上,阳光映照出了她的倒影,她用手轻轻抚过海水,似乎想穿透它,努力搜寻着爸爸的模样。
10:00整,船靠了岸。
她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她觉得自己从前的生活都被她甩在脑后了。圣愈院就像一个噩梦,但现在这个噩梦终于醒了。以往的时间变得轻如尘土,不再值得一提。她又重新回到了17年前同父亲在一起的那一天。
“这一切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开始了。爸爸,从前你是逃犯,现在,我是逃犯。”
“再见,爸爸。”她对着这片海域悄声说。
“欢迎各位来到森南市林岗区。林岗区濒临森南海,是整个市区绿化最好、空气最清新、温度最低的地区,被称作为“森南市富人区”。我们渡轮的主要业务是往返于圣安区和林岗区之间的森南海域。11月开始我们将会有新的路线,即林岗区和鲁港码头的往返路线,欢迎大家再次选择我们的渡轮。一路顺风,朋友们!”
苏复醒听见身后光头男生以洪亮的声音和娴熟的语调说着送别辞,但此时的她已经背对着渡轮越走越远了。
她想去南源,这是这一次逃亡的最终目标。南源与森南市隔着一片汪洋大海。大洋中的岛国南源,虽然天气不可避免的炎热,但空气清新,城镇干净,人口稀少,除去每年6月的一季台风天,其余日子都会是阳光普照的,一切自然景致都充满着艳丽的色彩,就像是加了滤镜后的照片,是一个厌世者的天堂。虽然白天温度普遍偏高,但每至傍晚,海风拂来,人就会快活得像一只跃出水面的小鱼。
苏复醒在爸爸死后,曾和自己的养父母——她的姑父、姑母去过南源生活过一年,姑父、姑母将那段日子当作为苏复醒的“疗伤”之旅,那大概是她童年时代最快乐的一年。回到林岗之后的岁月,她便像跌入黑洞的一只虫子,手足无力,完全被吞噬。上个月在圣愈院里,信息部门的人将她姑父去世的消息带给了她。于是她便开始搜寻着有关和他们一起生活的记忆,想起了曾经在南源的那段天堂般的日子。
她十分清楚,一旦去了南源,本国的警力就再也无力追捕,那么,从此自己也就拥有了一种新的生活。既然渡轮又将她送回了森南市,那么就先需要找一个落脚和接济她的地方,她想起了姑父、姑母的居所——林岗区太渡路。
肚饿口渴的苏复醒强忍住生理上的折磨前行,她踏入市区,就像踏入了一片她从未生活过的土地一样。此次,距离她上次在林岗区的道路上行走已经有4年的时间了,那时她还未进圣愈院。
4年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林岗区已经陌生得让她惊呆。以前,太渡路的绿道两旁种着高大繁茂的杧果树,每年的6月都是杧果成熟的时节,熟透的杧果砸在油光水滑的街道两旁,看着都会让人心疼不已。从前这条路始终散发着一股潮热、浓郁、香甜又和着果子烂掉的气味,还有些许刺鼻。可是今天的太渡路两旁只有矮矮的灌木丛,那些杧果树似乎从未存在过。苏复醒走在这条街上,记忆中那股刺鼻的味道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想起几年前的夏季,那段和这条街有关的回忆和感觉:
那一年她19岁,在刚知道自己被大洋另一头的F大学录取的四天之后,就在太渡路的住宅区被警方带走了。她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在她上警车之前,看到了一只硕大的杧果从树上掉了下来,然后砸到地面,瞬间,杧果的底部烂成一汪水,同时还发出了“噗”的一声迟钝的嚎叫,她愣了一下,竟然奇迹般地感觉到了痛。她发誓,自己真的感觉到了痛。
从那时起的一年服刑期后,她被转送到了一所众所周知的圣愈院——这是极为危险、极为特殊的人才会去的疯人院,并且人尽皆知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然而对于她——自认为是一颗早已死去的心灵的人来说,她竟然没有一种人生就要完蛋的感觉。在刚去圣愈院的第一周里,她举止冷静得不可思议,也低调得让所有人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唯一让她抓狂的是,通过她病房的窗,根本无法看到星空,只能看到圣愈院的储藏室。
每一晚,她只能通过自己想象的星空、想象的宇宙模样入睡。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让她内心获得宁静。她记得各式各样宇宙的照片,星河如带,璀璨明亮,星星们孤寂又渺小,它们像是被谁排列过一样,在黑色幕布上构成了一个规则完美的漩涡,似乎还在缓缓流动。漩涡的中心亮如太阳,那里有着她永不可即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呢?对于苏复醒来说,她怀疑那就是“爱”。这个被世俗世界重复过千遍万遍的语词——爱,这个对于她来说无意义的词,她想着所有的星星都心怀向往、无比虔诚地投入那个漩涡里,它们流向漩涡中心,向着死亡,也向着爱。她知道,父亲就藏在那个很深很深的漩涡里,成为了暗物质。
17年前
夏季夜晚
林岗区太渡路高档住宅区
“苏复醒,你看,那边那一颗很亮的是水星。它是离地球最近的行星噢。在这样晴朗的夜空下,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星星。”
“天空好大,我们能将它看完吗?”
“你说的那个是宇宙。宇宙就是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你看到的星空,只是它其中的一部分。”
“哦。那我也属于宇宙的一部分吗?”苏复醒好奇地问着姑母。
在她小小的潜意识里,她始终是害怕被抛弃的。她尤其害怕孤独,但是她比所有人都孤独。当她仰望着无边的夜空,在万般惊异之余萌生出一丝幽暗的恐惧。宇宙,那是一个陌异世界,黑压压的,里面像是潜藏着吞噬她生命的核能,先吞噬了她从未谋过面的母亲,再吞噬了她沉默疏离的父亲,现在,它又压在了她的头顶上,仿佛在告诉她:你就在我的操控下,你永远都在。
“当然,我们都属于它的一部分。今天带你来看星星,就是为了让你更好地认识我们的大自然和大自然的造物主,这样你才知道自己是谁。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苏复醒。”
“那只是你的名字。”姑母笑了起来,用温柔的眼神看着这个6岁大的小女孩。她突然感到,有一个小孩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夜晚,和她一起仰望夜空,听她那天真懵懂的话语,教会她一些关于人生的东西。从那一刻起,姑母就决定,应当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那样对待。
“苏复醒只是你的名字,你可以叫其他任何一个名字,所以苏复醒不能完全代表你。”
过了好久,苏复醒才缓缓说了这样一句话:“姑母,我只知道,我是我,我不是你。我只能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我不能知道你心里所想的。我只是我,我不是别人。除此以外,我谁也不是。”她说这句话时没有看着姑母,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星空。
姑母被眼前的苏复醒惊呆了。虽然这些话从一个6岁小女孩的口中以稚嫩的语气讲出来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在苏复醒那稚嫩的声音背后隐藏着有一种坚决和冷酷。“我谁也不是”这样的话不应该从一个小孩子口中讲出来。小孩子都应该有一种急于了解自己是谁的冲动,而不是如此肯定地给自己下了判决。或许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也许是真的受到了创伤,让她如此讲话吧,姑母想。
“傻瓜,你怎么会谁也不是,你是唯一的。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呀!”
“我没有觉得我是唯一的,我觉得我是可以被替代的。”她说了一句让姑母更加担心的话。
“来,我们来看星空。”姑母有些心疼,把她拉到阳台边缘,“你看,当你凝视星空很久之后,你会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或者你看到了谁?”
“爸爸?”
“不对,你会看到上帝。我们的造物主。”苏复醒看见姑母眼睛眯成缝,嘴角微弯地说道。
“可是我看不到,上帝是谁?”
“他就是那个掌握着你命运的人呀!”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创造了一切的一切的上帝呀!”
“可是……怎么可能呢?”苏复醒皱着眉头,似乎在仔细思考这个深奥的问题,她专注地盯着姑母,说道,“可是,那是我的命运呀,他要是掌握着,那就不是我的了,而是他的了?是这样的吗?”
她看见姑母脸色有些微微改变。于是收起了声音,止住进一步的发问。她本来还想问,上帝为什么要来掌握我们的命运。
“不是这样的。苏复醒,你这只是文字游戏咯。你现在还听不懂我说的意思,不过没关系,你以后会懂的。你就想象自己只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而上帝,就是那个在写故事的人。”见苏复醒陷入了沉默,姑母便不作声地看着她。
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眼神安静,充满灵气,然而又掩盖不住心底叛逆的小女孩,她的体内似乎有极大的能量,却不知该如何挥洒。姑母警觉地发现,这种能量也许是伤人伤己的,和自己的弟弟苏渐一样。姑母想象着,像这样一个有着独特想法的小女孩,未来会成为怎样的人。会是一位学者?艺术家?每当她看到苏复醒脸上沉静的表情,就会联想到苏渐,他们两个人的神态实在是像极了。但是她一想到弟弟苏渐就觉得悲凉,甚至害怕。她觉得是自己从小没有履行好照顾弟弟的责任,也从来不懂弟弟那颗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苏渐的人生,36岁就戛然而止了,他从一个巅峰上跌了下来,毁得干脆彻底。
“复醒,不用担心。你要知道,那个写故事的人,是爱他的作品的,是爱你的呀。你什么都不用害怕,因为他,已经为你预备好了人生。”
她见苏复醒的眼神一点点变得缓和了起来,于是将她紧紧环抱着,告诉她:“放心,你虽然失去了爸爸,但你有我们,我们就是你的亲人,是不会伤害你的人。”
然而苏复醒并不知道姑母口中所说的“亲人”是什么意思,“伤害”又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对于她来说是空白的。她一遍又一遍想着那位“造物主”,那位写着她人生的人。
她甚至有些抗拒姑母的怀抱,因为姑母将她抱得太紧了。在姑母怀里,她的表情逐渐变得呆滞,因为她都读不懂姑母的温情。小小的她感到自己身体少了一个机能,一个能感受到“爱”的机能,这种机能的丧失使得她与普通的小孩,甚至和所有人都区别开来,她没办法融入那个暖融融的世界。
至今,她都感觉,她和爸爸在同一个世界,而其他人都在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在5岁时,她第一次体会到孤独,真正的孤独。她曾做过一个梦,在梦中,她和爸爸在一座孤岛上,孤岛四周泥沙俱下,海水一点点蔓延,就快淹没她和爸爸,她感到她和爸爸都将要孤独得快要死去,于是她放声大哭起来。直到从梦中醒来,她仍止不住啜泣。
在姑母窒息的怀抱中,她惊恐地感觉到,那个5岁时就做过的梦像一个预言一样,提早预示了她爸爸会葬身于无边大海,而她淹没于这黯哑人间的命运——这就是姑母所说的写故事的那位上帝的所作所为吗?
姑母抱着苏复醒大约一分钟,然后渐渐松开她,准备将她送上床休息。她感到这是自己第一次与这个古怪的小女孩有了一次亲情的交汇。苏复醒从小没有母亲,非常需要得到关爱。她感到,苏复醒是一个可以经过好好栽培,将来大有可为的孩子。她为苏复醒有那样一位父亲而感到遗憾。眼下,她需要好好呵护这个小女孩,让她从旧日苏渐的负面影响中解脱出来。最好是让她忘记父亲。
9月12日
15:05
林岗区太渡路高档住宅区
苏复醒从太渡路一直走到了尽头,进入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住宅区。距离姑父、姑母的那栋楼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的双脚渐渐发软,脑中响彻着是一片混乱的声音。
“如今你的姑父去世了,家里只剩姑母一人。你又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如此狼狈的你去见那位可怜的姑母,还不是去陪着她,而是去找她要逃亡的钱,你这样像什么人啊?”
“哈哈,苏复醒。你姑母是不会让你走的,你休想逃去南源。她会好好心疼你,从此将你藏在家里,矫正你的余生!你姑母啊,是个需要子女陪伴的人,可她偏偏没有别人,却有一个最不适合做她女儿的你啊!”
“姑母一直把你当作她自己的女儿培养。而你呢?你做什么了?你生来,就是让人失望的。你竟然还有脸回去?对于她来说,你最好死了吧。不要回去,也别再利用她了。”
“利用?你需要她的钱,她需要你的爱,你们不过是在貌合神离般等价交换而已。”
“闭嘴吧。我现在是逃犯,随时都有被捕的危险,现在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姑母是我唯一可找的亲人。无论怎样,我得吃饭,我得吃饭……”苏复醒用意志抵抗着这些声音。她终于明白,人一旦想到要吃饭,这种动力会将其余一切与食物无关的人情世故一扫而光。
不知不觉,她已经按响了姑父、姑母家的门铃,但是却没有人应。她有些恍惚,心里袭来一阵压抑的感觉。姑父、姑母家是重新翻新过?还是已经搬家了?为什么和她记忆中的不大一样。她心里一边想象着姑母打开门后看见自己的表情,一边又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想,脑中的念头让她疯狂,让她有些崩溃。
罢了,没人应门。这是否在暗示着她快走吧。她有一种不适的感觉,走吧,走吧。
这时门开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打开了门,只见她头上包着干头巾,身穿睡衣,看样子是刚从浴室里出来。
“天啊!昨天你怎么回事,手机也打不通!你是要急死人吗?我都快报警了。”中年女人看着她,大声说道,情绪有些激动。
原来姑父、姑母确实已经不住这儿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敲错了。”苏复醒也惊慌了起来,准备掉头走掉。
“陈降!你给我回来!”中年女人一把扯住苏复醒的衣角,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