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左会谈

作者:[日]陈舜臣 著 发布时间:2020-12-28 17:56:31 字数:10215
  当三十六岁的洪秀在金田村听到儿子出生而全面露笑容时,六十五岁的林则徐在湖南长沙为人生迟暮而叹息。

  已经秋深,很快就要入冬了。“霜侵病树怜秋叶。”林则徐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着离开昆明时所作的这句诗。按律诗的规则须有“对句”,林则徐为“秋叶”所选的对句是“夕晖”——夕阳西沉,林则徐这样看自己的人生。

  八年前,朝廷追究鸦片战争的责任,将他降职发配到**。因为暂时还要监督东河修复工程,他是一年多以后才去的**。三年后,他在天山南北路开垦事业上做出了成绩,重新被任命为陕西巡抚。一年后,他被任命为云贵总督,到昆明上任,汉回两族在那里矛盾不断。两年多的时间,林则徐基本解决了民族间的矛盾。在政治上,他还算顺利;但就个人而言,在昆明的时候不能不说是暗淡的。他失去了妻子淑卿,自己也疾病缠身。他多次向朝廷请求隐退,但都没有得到许可。道光皇帝本打算等边疆问题解决了就让他回北京任枢相(军机大臣),但后来得知林则徐的状况,总算准许他辞官还乡。

  林则徐打算回到故乡福建侯官。他谪迁**时,夫人一直在家里,而他到云南赴任时,夫人坚决要跟他一起去。家人一再劝阻,说昆明偏僻,但她心意已决。她深知自己时日不多,希望能和丈夫一起度过余生;若待在福建,恐怕再也见不到丈夫了。林则徐是从西安经成都去昆明的,他得知妻子的情况后回信说:“来吧,不过不要急,慢慢来。”他理解妻子的心情。淑卿到昆明后一年多,于去年十月十五日离世。她临终时站在床前的亲人,除了林则徐,还有三个儿子,汝舟、聪彝和拱枢,她因此感到知足。

  妻子的离世,坚定了林则徐还乡的决心。封建官僚信奉“身命献于君国”的原则。当积劳成疾不得不辞官时,就剩下一副骸骨了,因此辞呈中往往会说“乞骸骨”或“乞身”。林则徐在离开昆明所写的诗中,便有“乞身泪满老臣衣”之句。夫人去世的次年九月,林则徐带着儿子,扶着夫人的棺柩,踏上了归途。到长沙一带后他们稍微加快了行程,因为妻子的周年忌就要到了,他想找个繁华的地方做场法事。从云南到贵州这一路,长沙是最大的城市,而且这里朋友也多。从昆明出发时就预定十月十五日到长沙,总算赶上了。

  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到长沙后,他们仍尽量住宿在船上。法事也是在船上举行的。林夫人的灵前点上香,船中弥漫着香火气。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林则徐扶着妻子的棺柩心中默念。

  他已是迟暮之年,体力日益衰退,不过仍有些余力,他觉得应当留下些什么,因此决定把自己从政三十年的经验和见解留给后人做参考,为此,他需要更详细地了解国家状况。有个人能为他提供信息。到长沙除了做法事,另一个目的就是会见此人——湖南湘阴县人,左宗棠。

  舆地兵法家研究的是天下地势、气象、产业、人情、政情和文化,以及怎样才能富国强兵。林则徐是讲求实际的政治家,他对此类人物向来感兴趣。“道义之类,不用说教也可明白。我希望有人能教我些不懂的事,毕竟所剩时间不多了啊。”他成了一个惜时之人。

  林则徐年轻时就讨厌空谈,他向来亲近重视实际问题的公羊学派。已故好友龚自珍就是公羊派的人,他去世对林则徐来说是莫大的损失。魏源也属这一派,林则徐曾把自己在广州收集的资料交给他。魏源科举及第,中进士,现已为官,但当上知事后就没学习研究学问了,林则徐觉得那官当得没意思。魏源也在和林则徐的通信中倾诉,说自己因没时间研究舆地兵法而苦恼。因此,首屈一指的舆地兵法家就要推湖南左宗棠了。

  林则徐任江苏巡抚时,两江总督陶澍就常说起左宗棠。那是十年前,当时左宗棠才二十五六岁。陶澍也是湖南人。他常说:“左宗棠虽年轻,却是个杰出的兵法家,很快就会有所作为。”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是个怪人。”

  林则徐重新被起用后,重用了两个人——张亮基和胡林翼。胡林翼是陶澍的女婿,也是湖南人。道光二十年(1840年)任江南乡试副考官时,胡林翼因犯了点小错而被降职。次年他的父亲去世,他回乡后四年闭门不仕。林则徐通过陶澍得知胡林翼之才,担任云贵总督后就把胡林翼叫到了云南,作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季高比我有才多了,世上总有些不平呀!”胡曾向林这样感叹。

  季高即左宗棠的别号。

  “陶公常跟我谈起这人,说他为人怪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怎么说呢,是有点怪僻吧,不过确是有才之人。此人自视甚高,不易相处,但在舆地兵法方面,目前无人能及。”胡林翼皱了皱眉。

  “他会到云南来吗?给他和你一样的待遇,他会来吗?”

  “我写封信吧。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胡林翼与左宗棠同龄,因为陶澍的关系,两人也成了姻亲。不过,胡林翼是进士,左宗棠只是举人。三十八岁未中进士,其实不能说晚,但左宗棠认为自己才华无双,却被善于应付科考之人抛在身后,心里自然不平。这是左宗棠的弱点。进士和非进士有很大的差别。林则徐愿意以胡林翼同等待遇起用左宗棠,得此知遇之恩,按理说左宗棠应该高兴,但他却拒绝了,理由是陶家尚有诉讼要处理,他离不开湖南。这并非借口,胡林翼知道他所说的诉讼问题。因此,林则徐未能起用左宗棠。

  此次林则徐返乡,胡林翼事先和左宗棠取得了联系。送行时他告诉林则徐:“左宗棠说想在长沙亲自拜见大人。”

  长沙是湖南省的省会,驻有一省文武官员,当中有不少和林则徐有交情。加上林则徐被视为鸦片战争的英雄,所以一到长沙,就有很多人要来见他。湖南巡抚刚刚更换,原江宁布政使冯德馨八月才到任。六年前他曾在贵州当过官,因此和林则徐有许多共同话题,二人虽初次见面,却谈得很投机。

  “这可受不了,一个一个接见,会影响您的身体。让他们一起来吧。”冯德馨望着求见者的名帖提议道。

  “也只能如此了。”林则徐笑道。

  “好的,我来安排。”冯德馨让一般问候者在指定时间集体来见,第一天是湖南省的高级官员,第二天是军界人物,至于亲戚故交外的求见者一概谢绝。

  “做此安排着实是为了您的身体考虑。”

  长沙虽说是大城市,文武要员、知名人士倒也不太多,这种会见方式很快就在各方人士中传开了。第二天,一众高级官员——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知府等行政官员,粮道和盐道等经济官员,提督、总兵等武官,约三十人前来拜见。林则徐在船上接待了他们。

  “唔……怎么没有……”林则徐浏览了来访者的名单,并未看到左宗棠的名字。左宗棠虽无官职,但作为舆地兵法学家是天下闻名的,而当地名士都在名单上,唯独不见他。

  “啊?大人说什么?”送名单来的官吏见林则徐怀疑的表情问道。

  “没有左宗棠先生的名字。”

  “通知到了,但没接到他的答复。反正……”官吏没说下去。

  “无妨。”林则徐淡淡地回了一句。他早就听说左宗棠是个怪人。官吏含糊未说的话,他已经猜到了。

  林则徐的船不大,只能容下三十来个人,大家挤在一起,促膝接肘而坐,倒有一种亲切之感。当时高级官员的调动相当频繁。十年前,林则徐是湖广总督,驻地虽在武昌,但他管辖湖北、湖南,多次来过长沙。当时文武高级官员现在几乎全部都更换了,只二三人他记得曾见过。

  因是问候性的拜见,林则徐言语并未太严肃,只谈了些云贵现状和对长沙的回忆。

  “跟十年前相比,大人觉得现在长沙怎么样?”

  “大人是不是觉得冷清多了?”

  “昨天才到长沙,还没上过岸,这问题可答不了。”林则徐笑着摇摇头。大家也都笑起来。他确实还未踏上这片土地,但从船上看码头的时间还是有的。他的直观感觉是,跟十年前相比,确实大大冷清了,只是他不想谈此种伤感的话题。不过,他倒是愿意谈谈怎样使长沙恢复繁荣。大家哄笑后,感到有些无趣。

  这时,林家仆人走进来道:“老爷,有客来。”

  “哦?”林则徐朝冯德馨望了望。

  来访者一事都交给巡抚冯德馨处理了,他将计划外的来客都谢绝了,码头也已布下护卫。

  “奇怪,都来了呀……”冯德馨侧着脑袋感到纳闷儿。

  “抚台的护卫做什么了?”林则徐问。按照事先的安排,不速之客是会被赶回去的。

  “护卫要小人跟老爷回禀一下。”仆人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纸帖。帖上用墨笔写了“湖南举人左宗棠”几个大字。

  帖子递给林则徐时,在座的人也都看到了上面的字,于是议论纷纷:“哦,是左宗棠……”“这时候跑来,还真会挑时候。”

  “你看怎么办好?”林则徐苦笑地问冯德馨,毕竟拜访一事都由他处理,自己不便发表见解。林则徐是为左宗棠才来长沙的,他自然希望见到左宗棠,但左宗棠的方式好像故意要刺激大家的神经。

  “念及陶公的关系,总不能把他赶回去啊。再说我们已打扰多时,该回去了。少穆大人,接下来要做什么,您自己看着办便是。”冯德馨说完站起来,其他人自然也跟着站起来。

  “戏剧性的来访。”

  “您瞧那红帖子!用墨笔写大字,好让大家看见。”

  “那是显摆显摆嘛!”客人们窃窃私语,林则徐都听到了,也许他们就是故意让林则徐听到的,那语气就像在忠告:“林公,可不能上了这骗子的当啊!”林则徐恨不得把耳朵塞起来,但行不通,他只得闭上眼睛。“有才华之人,性格上总有些缺点吧!”林则徐想到这里,忽听得“扑通”一声,接着一阵叫喊。

  “出什么事了?”

  “有人掉河里了!”

  “谁呀?”

  “左宗棠!”

  “又是他!”

  林则徐睁开眼睛。

  有人立马跳进河里,有人从岸上抛下绳子,不一会儿,左宗棠被拉上来了。

  “不用拉!我会水!”左宗棠拼命摇晃着冒在水面上的脑袋大声喊道。船和岸之间搭了几块跳板,左宗棠想上船,卫兵不准,双方在跳板上起了争执,左宗棠失去平衡便掉进河里了。

  左宗棠推开两边救他的人,自己挣扎着划到跳板边并爬了上去。林则徐走出船舱时,左宗棠正岔开两腿站在跳板上。这就是他们的初次见面,尽管两人都知道对方是谁。

  “是林宫保吗?”左宗棠先开口。

  朝廷曾赐林则徐“太子太保”,看起来好像太子的教官,但其实就是个称号而已,和实际工作毫无关系。不过这是皇室内衔,深受尊重,甚至使人觉得地位比巡抚、总督还要高。

  “是季高先生吗?”林则徐微笑着点点头。

  “幸会!”左宗棠两脚使劲儿踩在跳板上,行拱手礼。

  “请上船吧!”林则徐伸出右手。

  “惭愧!那我就……”左宗棠挺着胸膛上了船,衣服还滴着水。

  “请先更衣吧,否则会着凉的,身体要保重!”

  “多谢!”

  “汝舟,”林则徐回头看看儿子,“把我的衣服先借给季高先生。”

  “是。这边请!”林汝舟把左宗棠领进船舱。

  “那我们就失陪了,诸位意下如何?”冯德馨环顾全体访客,大家默默点点头。左宗棠紧绷着脸,嘴唇撇成“八”字,目送他们下了船。

  “在衣服干透之前,你就别回去了。”左宗棠换了衣服,林则徐道。

  “今晚怕是回不去了!”左宗棠用手巾擦着湿辫子。他上船时已快黄昏。

  “不到明天恐怕干不了。”

  “我打发仆人去跟家人说一声。”

  “好,否则府上会担心的,今晚我们就畅快一叙吧。”

  “要畅快地谈,码头有点儿煞风景,把船开到幽静处,您看如何?”

  “甚好。这儿你熟,去哪里,把地址告诉船夫。”

  “去可以看到银盆岭的地方吧。”左宗棠道。

  这一段湘江有两个江中岛。南边较长的叫水陆洲,北边较短的叫傅家洲,傅家洲西边登船,就可看到银盆岭。水面为夕雾笼罩,宵船上已放开桌子,摆上酒肴。林左彻夜畅谈,林家三个儿子则在一旁倾听。

  “到明早时间甚是充裕,我们从大的原则问题谈起吧,自然,旁枝末节的小问题也难免会触及,您看如何?”

  “我同意。”

  “大人觉得,我国最值得警惕的是哪个国家?被迫开埠已快八年,我刚才用的手巾就是英国造的。这些东西已进入生活的每个角落。我们应当了解外国啊。若能听大人谈谈同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将不胜荣幸。”

  “俄国,我敢肯定,它将成为中国的忧患。”这个问题林则徐反复考虑过,他立即明确地说道。

  左宗棠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他大概觉得谈论如此重大的问题,坐姿不可随便。“这倒真是意外,林大人在鸦片战争时曾同英国打过种种交道,人们都知您吃了很大苦头,而您却说忧患是俄国……”左宗棠把手放到了桌上。

  “我跟英国人打过交道,了解英国的目标。”林则徐平静地说道,“后来我被贬**,听到俄国跳动的脉搏,闻到他们的气味,因此看出了俄国的目标。”

  “两国有何不同?”左宗棠不觉探出身子。

  “英国是商业国家。他们的军事力量是为了维护商业利益。只要懂得商人的心理,就可同他们周旋。英国占了印度,也是为了维护商业利益。依我看,它现在有点应付不了了。印度没有其他物产可以卖给我们,英国就把印度的鸦片硬塞给我们。英国是背上了一个大包袱,想来正在考虑改变策略。”

  “改变策略?”

  “若把我们像印度那样吞下去,就会消化不良。日后英国想得到的将不是土地,而是据点,就像**。还有租界。买卖人可不需要那么广阔的土地。”

  “小块土地不是更容易叫人家拿走吗?对我们来说,一寸土地都不能放弃。这不是反而要更加警惕吗?”

  “季高先生!”林则徐两眼凝视着左宗棠,接着转过头看了看三个儿子。他一直很轻松,这时突然露出了严肃的面容。沉默时间虽短,但令人窒息。过了一会儿,林则徐才开口:“我同外国打交道,学到很多东西,我自认比一般人更了解外国,因此也感到可怕。这事必须大声疾呼,但在目前立场,我还做不到,我只希望有志气的人知道。这是很悲痛的啊!”

  “悲痛?”

  “外国太先进了!”

  “若只是这些,我也懂得。鸦片战争败了,就因为对方太先进。”

  “差距太大!简直叫人绝望。”

  “那我们就努力吧!”

  “需要时间。”林则徐轻轻摇了摇头,“这要看我们如何努力……照目前这样下去,恐怕要几百年。”

  “几百年?太长了!”左宗棠惊呼。

  “我是说照目前这样下去。”

  “那该怎么办?”

  “若能把人改造好,赶上外国,时间可能会短些。”

  “改造人?”

  “现在的人不行。成人一半抽鸦片,大多卑躬屈膝,这不成!”

  “是呀。”

  “俄国叫人担心!我们跟它有很长的边境线相接。俄国是个农业国,搞农业必然要土地,他们对土地非常贪婪。俄国土地都在寒冷地带,冬季也没有不冻港。俄国出于本能,必然南下。我国就在它南边。危哉!危哉!”

  “好像我在唱独角戏啊,今日本打算恭听您的高论呢!”林则徐苦笑。

  “我想谈的问题没有大人那么宏大。”左宗棠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我所谈的问题不是宏大,是不着边际。我想听你能谈谈具体一点的问题。季高先生,你认为目前我国最值得注意的是什么问题?”林则徐拿起酒杯,架起腿,这是一种便于谈话的气氛。

  “我觉得与其说值得注意,不如说是值得担忧。匪贼横行啊,广西最为严重,尤其拜上帝会,最值得注意。”

  “拜上帝会我倒是常听说,是信耶稣教的吧?”

  “嗯。连神仙菩萨都成外国造的了,前所未闻的稀罕事呢!”

  “是呀。不过,如来老佛也生在印度。”

  “如来老佛嘛,总还算是邻近地方的。耶稣可是西洋的啊!”

  “你收集了不少有关拜上帝会的资料吧?”

  “尽可能收集了。我觉得这个组织最为重要。”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不能说尽的,我希望你能抄份资料给我。”

  “可以,我尽可能详细地向您汇报,以后再呈上资料。待我都准备好了请大人过目。”左宗棠越说越起劲儿。

  从他不参加集体拜访,结果闹出刚才那戏剧性的场面,林则徐看出,这人有强烈的表现欲,说不定刚才掉河里也是事先策划好的,目的是引人注意。自我表现欲强的人,自己谈话要比听别人说话显得更得意。左宗棠高谈阔论时,比先前精神多了。他确实擅长说话,大概是在看到胡林翼的信后,早就考虑好今天该说什么话。他先谈洪秀全。

  “他是广东花县客家人。”左宗棠未做多余解释。他知道林则徐了解什么,不了解什么。谈话的人主动配合,与听话的人便很合拍。左宗棠简单谈了洪秀全做梦的事。其实,连维材早已详细向林则徐讲述了这个最近突出的事件。左宗棠好像事先也觉察到这点。

  “据说梦中天兄就是耶稣,天父就是耶和华。林大人,您怎么看?”

  “听说他在六年后才发现梦中人是耶稣和耶和华。据说做梦前,他曾随便翻阅过《劝世良言》。或许是受这书的影响才做了那样的怪梦吧。连续四十天高烧,大概能把藏在脑子里每个角落的事都翻出来了。”

  “林大人相信洪秀全吗?”

  “相信?我还没有见过他哩!”

  “我是说梦。他真的做过这样的梦吗?我觉得可疑。我认为他是想利用耶稣教。依我看,他根本没做梦,梦是编的,他在做戏。”左宗棠语气激烈。

  “哦?做戏?”林则徐看了他一眼。要说做戏,眼前这位想来也是好手。

  “意在网罗人心。大人不这么看吗?”

  “这是有可能的,若说他有什么企图,利用耶稣教可是个聪明的办法。”

  “林大人也这么认为?”左宗棠面露喜色,“利用已有的宗教,尤其历史上有过贡献的宗教,确实要比制造新的迷信方便得多。”

  “是,耶稣教确有大贡献。”林则徐想起鸦片战争时在广州拼命研究西洋的情景。基督教可说是西洋的基础,他也曾通读过《劝世良言》,“洋人生性野蛮凶猛,因此要用耶稣教教导他们,使他们变得仁慈”,这是当时林则徐的读后感。作为官吏,林则徐是儒家的信奉者。作为个人,他则是虔诚的佛教徒。为祈祷妻子冥福,最近每天,他都在静心抄写经卷。他并非没有信仰,不过,虽读过《劝世良言》,但他内心并未有宗教的兴奋。根据长期体验,林则徐深知从同一本书中获得的感受因人而异,常常他觉得毫无意义的书,他所敬重的学者却为之感动得几乎流泪。《劝世良言》虽未感动林则徐,但并非不能感动洪秀全。但左宗棠坚信洪秀全在做戏。

  “洋人几乎全信耶稣教。洪秀全之所以要利用耶稣教,也许是打算把洋人拉到自己一边来。到目前为止,虽未发现他同洋人勾结,但将来就很难说了。”

  “嗯,我想听你能谈谈洪秀全网罗人心的事。”林则徐带着催促的口吻。

  “好。”左宗棠似乎觉察出自己对“洪秀全在演戏”的看法过于坚持,便顺从地点了点头。“洪秀全读了那本书深深感动,并按书中的方法举行了洗礼。接着,他取掉村塾里供奉的孔子像和牌位。做出这种事,后果会怎样,他自然知道。”在私塾里,要祭祀孔子。村塾是村里办的,洪秀全不过是受雇教师,他熟读四书五经,多次参加乡试,当然知道这样会惹怒士绅。

  “他这么傲,就是为了引人注意。”左宗棠断言。

  林则徐心里感到有趣。想引人注意的不正是左宗棠自己吗!洪秀全他还没见过,但他受一种诱惑的驱使,想把洪秀全和眼前的左宗棠重合在一起。

  “他那村塾教师的位置保不住了吧?”林则徐问。

  “那当然。反正他早已打算专心传教,区区村塾教师职务,他不会可惜。”

  “传教工作不简单吧。在西洋那是有传统的,在我国却要从头做起。而且一提起外国的东西,很多人肯定会警惕的。”

  “我认为宗教是种时髦的东西。”左宗棠简单陈述了他的独特看法。

  林则徐一方面听着拜上帝会的情况,同时鉴定着左宗棠。他觉得左宗棠遇事爱下结论,相当武断专横,但善于判断,足以成为有才干的官僚。他心想:这要看用他的人如何了。是我的话,可以充分掌握住他。可是……林则徐感到凄凉。他已没机会来用人了,只能期待能掌握左宗棠的人出现。

  “哈哈!时髦!”林则徐笑了起来。

  左宗棠正期待他的笑。林则徐善于察言观色,这一点他早就明白。

  “是的,和所有时髦东西一样。时髦的东西在时髦前,无人光顾,一旦时髦起来,人们便争先恐后。宗教亦然,开创时很不容易,一旦时髦起来,便极其顺利,顺利到超乎想象。要使它时髦,只等待不行,必须要进行筹划。洪秀全是做戏的能手,在这点上,我觉得他干得很漂亮。”

  “他又做了什么戏?”

  “具体的我虽指不出,但我深信他一定会这么干。”左宗棠再次断言。

  林则徐认为,左宗棠是很了解洪秀全的,因为他们在性格上很相像。

  “他还有同伙,最初他有两个信徒,可说是拜上帝会的核心。最近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都成了信徒。但是光靠自己身边的人,不能产生足以使拜上帝会时髦起来的力量,洪秀全和同伙们很快分赴各地开展宣传活动。”

  “一个受人聘用的教师,居然能筹出那么多旅费!”

  “他们一直到处做行商小贩。洪秀全一面当教师,一面贩卖笔墨。他竟也在行,旅费就是这么筹起来的。拜上帝会不知何时已拥有了相当大的力量。”

  林则徐装作不了解,但为了把谈话进行下去,他也不时插一两句:“他们的活动不在广东花县,而在广西桂平……”

  “怪就怪在这儿!”左宗棠拍了下桌子,但他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

  “怎么个奇怪?”

  “他们没把花县当作根据地,大概是因花县靠近广州。广州有总督、巡抚、提督、将军等许多政府要员,也有不少军队。这地方对他们不合适,因为他们最终的目的是造反。”

  “哦?意图这么明显?”

  “只能这么认为。他们特意辛苦奔忙,肯定有什么目的。”左宗棠是个现实主义者,在他看来,世上绝没有无私的宗教活动。

  “为什么选择桂平?若只因它离广州远,那不是还有很多其他地方吗?”

  “桂平这地方客家多,尽管彼此住得很远,但客家间还是有种团结意识,容易发展工作。另外还有亲戚。贵县赐谷村就有洪秀全的表兄王盛均,他最初就是去投靠表兄的。”

  “他那两个同伙也跟着去了?”

  “没有,是洪秀全和冯云山去的,洪仁玕比洪秀全小九岁,大概家人反对他出远门吧。洪秀全也只在贵县待了三个月,表演了一番拿手好戏后,又回了花县,距今已快五年。”

  “他演了什么戏?”林则徐一边回想左宗棠坠河的情景一边问。

  “离赐谷村不远有座奇怪的六乌庙,供着一对男女。这对男女生前野合,无知百姓却把他们当作神明膜拜。洪秀全因而写诗斥责了这座庙。”

  “若是邪神淫祠,我认为还是应当斥责的。”

  “不错。不过洪秀全十分狡猾。他大概事先做了调查,知道这庙的神坛已被白蚁啃食得要坏了。他写诗公开斥责那两个妖魔应当诛灭,当地人纷纷议论。不久坛底就掉下来了。啊呀,如此一来人们就传开了,说洪秀全有通神力量。他所干的大多是这等事。”左宗棠紧皱眉头,露出一副十分厌恶和鄙视的样子。

  六乌庙里祭祀的那对男女,类似于欢喜佛。这里包含着原始的、代代相传的对性的坦率歌颂。在儒教伦理道德极严格的时代,这“淫祠”能保存下来确实罕见。不过广西有许多少数民族,在各自的宗教问题上,不知不觉已形成一个“不干涉”的规约。具有儒教修养的人本就对这**的男女反感,所以对洪秀全抨击六乌庙这事,他们虽觉得“不敬神”、“要遭报应”,但大多没说出口,还有部分人暗暗喝彩。左宗棠认为,洪秀全早已预料到自己会遭一般谴责,但不会遭到致命围攻。

  据说洪秀全在那儿逗留了三个月,发展了一百来名信徒,但这不是因为洪秀全的宗教思想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王盛均的外甥被关进监牢,经洪秀全周全而被释放了。村里文盲多,官吏常利用乡民的无知胡作非为。有些事本不算什么,但往往也要被关进监牢或遭些罚款。洪秀全就专干这种帮助别人的事,不少人就因为获释或免除罚款而成了信徒。当然,那“通神的力量”也对争取信徒起了些作用。

  “洪秀全大概明白他还缺乏网罗人心的能力,据说回乡后拼命学习耶稣,还写了许多文章。拜上帝会里的人都有他写的文章。说来也真愚蠢,他们竟把这东西像四书五经那样加以崇拜、认真阅读。什么《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还有《原道觉世训》,以后我把这些东西拿给大人看看。”

  其实林则徐早就得到了“原道三部曲”,连维材特意给他送去的,但出于礼貌,他表示了感谢:“那就多谢了,它们一定很有参考价值。”

  “另外还有篇《百正歌》,不长,我带来了。”左宗棠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林则徐,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

  “哦,是这个吗?”其实这篇《百正歌》林则徐也已有了。

  文章开头写道:“百正歌,歌百正,真正食天禄,真正畏天命……”虽不长,但据“正”字用了百次。林则徐试图数过,但觉得无聊,中途便停下了。

  “啰里啰嗦一大堆,不像文章。写这等‘妙文’,还想通过乡试,实在天真!”左宗棠虽通过乡试,中了举人,但还未中进士。不过,过于自信的左宗棠,把自己未中进士归罪于考官的不明。

  “意思还挺通的。”林则徐浏览着《百正歌》。

  “只是意思通,勉强算篇文章,但缺乏格调。”

  “哦?”林则徐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是篇有个性的好文章,但他不想触犯左宗棠好下断言的癖好。

  “总而言之,他要打破迷信,崇拜耶和华,去邪归正,改恶从善,互相化怨恨为亲爱。建造天下一家的大同世界。”

  “除了崇拜耶和华,这些内容我也非常赞成。”

  “恐怕谁都这么认为。不过,在应当打破的迷信当中,把儒教也加进去了,他主张应当把孔子神像和牌位砸碎。”

  “这是个问题呀!”

  “是个大问题!”左宗棠加重语气。

  “诚然!”林则徐点了点头。林则徐一向认为拜上帝会中存在很大的问题。不过那并非指排孔运动,而是民族主义主张。清是满族政权。拜上帝会称满族为“鞑妖”。鞑靼本是汉族对塞外民族的称呼。对坏人称呼上加“妖”字,乃拜上帝会独特的用法,他们把鞑妖和迷信都当作打倒的对象。在中国人中占绝大多数的汉族,当然对满族政权不满。这种民族主义思想可能给这种不满点上一把火,从而把现行的体制烧毁。林则徐身在体制内,他害怕,但作为中国人,他认为中国要苏醒,必须要改造人,拜上帝会也许正在进行这项工作,要想消除中国人的卑屈感,必要大声疾呼打倒鞑妖。林则徐对洪秀全领导的运动既不安,又抱期望。

  “洪秀全在广东炮制妙文,冯云山在广西收罗人心,两人分头活动。冯云山认为桂平地利比贵县好,所以把根据地移到了桂平。他俩分别近三年,一直埋头活动。前年七月,洪秀全才去桂平同冯云山会面。”左宗棠继续解释。洪、冯二人分别在他们擅长的方面为拜上帝会的发展而努力。冯云山收罗和组织信徒,而洪秀全的任务则是把宗教思想系统化,并加以理论解释。

  当时各地都有造反组织,但大多是天地会会党,没有一个在思想上武装起来的团体,他们大多带有浓厚的强盗性质,只因没饭吃才结伙掠夺。有思想的团体一旦组织起来将会怎样?会不会是个能改造人的集体呢?说不定他们就是足以肩负中国未来的人啊!林则徐曾这样想过。

  “这是拜上帝会头目名单。”左宗棠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列以下人名:

  洪秀全,广东花县人

  冯云山,广东花县人

  杨秀清,广西桂平县人

  萧朝贵,广西武宣县人

  韦昌辉,广西桂平县人

  石达开,广西贵县人

  秦日纲,广西贵县人

  胡以晃,广西平南县人

  卢六,广西桂平县人

  “卢六已死在狱中。”左宗棠道。

  他们继续交谈着,不觉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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