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浩然 著
发布时间:2020-08-24 11:38:33
字数:5607
在八十年代刚刚开头的那个热热闹闹的日子里,偏僻的山村有一群奇而不奇的人,做出一连串怪而不怪的事情,让摸不着头脑和不知根底的旁观者,看起来目瞪口呆、啼笑皆非;对他们的处世态度和所作所为,不知道应该同情呢,还是应该鄙视?应该赞成呢,还是应该反对?实在是个让人困惑难解的问题!
这个在半山腰鼓捣石头的,就属于一个极平常的“奇人”,正辛辛苦苦、认认真真地做着一桩普通的“怪事”。
石头已经开出了一些,整块儿地堆积在碎石头子儿里。他用钢钎子把整块儿的撬出,用铁锤子敲掉多余的棱角,接着搬到行走比较方便的平坦一些的地方,一块儿一块儿地垛起来。回头再去鼓捣另一块儿。汗水,顺着他的脸、脖子和光着的脊梁背往下流淌,被棉裤腰给截住,浸湿了的腰上,沾了一圈儿石粉末子。已经贴近晌午。他停止了活儿,喘口气,就在地上挖了个坑,把钎子、锤子埋在里边,用手把上面的土抚平,用脚把抚平的土踩结实,然后解开裤带,在上边撒一泡尿——掩藏遮盖得严严实实,不留半点儿痕迹。
跟往常一样,他没有马上离开荒山回家,而是拾起挂在枯树棵子上的小棉袄,拍打拍打沾在上边的尘土和草末子,一面往袖口里伸胳膊,一面绕着弯儿攀上一个崖头顶端。他抬起一只手,搭在脑门子上挡着强烈的阳光,四下张望。看青天,看大地,看山脚和平原接茬儿地方的村庄。他的目光在山下的那个村庄的街道上巡视,伸手数点,嘴里边小声地叨咕:“又有三层新房起来了!又有两家平地基、码地盘了……”他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儿是中国北方一个极普通的小地方。属于冀东,也可以划归“京门脸子”。论风光景致,十分平常:有山很矮,有河很窄;有一条走车走马的官道,还是老辈子的年月,大清皇帝为了往东陵马兰峪拉木头和运石料修出来的。那道儿既坑坑洼洼又弯弯曲曲,还有不少的“瞪眼儿坡”。因为交通不方便,住在这地方的一般百姓,极少有谁到远处去逛逛;远处的那些想开开心,或打算得到点儿好处的体面人,更难得到这地方看一看、停一停。致使这儿变成个长久偏僻、格外寂静的角落。
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田家庄,就坐落在矮矮的山包下面,窄窄的小河旁边,在由南往北、再朝东拐个胳膊肘子弯儿的沙石道附近。
用不着惊动历史学家们前来费心思、花功夫地考证,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够辨认出来:田家庄是一个饱经朝代更迭、历经世事沧桑的古老乡村。不用说别的,光是村子西头那座坍了多年的破庙岔子,庙前那棵三五个人搂不过来的、连肚子都烂空了的老槐树,以及树下水井沿儿的石头都让提水的麻绳给磨出好几条两三寸[长度单位,1寸约等于3.3333厘米。——编者注]深的沟槽,就是铁打的证据。
古老的田家庄,从它乍开始有了冒烟儿的房屋那会儿起,肯定是由姓“田”的这一个姓氏而得名的。当初,这个村庄也许只有“开山老祖”姓田的这一个宗系。那位“开山老祖”大概是一个逃荒的男子汉,带着妻儿老小来这儿安了家。他或许是一个越狱的罪犯,拐了一个良家女子在这儿落脚住下。还有一个可能:他出生在天堂般的江南,沦为一个被官府驱赶到这儿修筑万里长城的兵卒,苦役期满,却没有盘缠回归故里,就讨了一个叫花子的老婆,在这儿留下来苦熬岁月……如此这般,都是胡乱地推测,谁也不敢打包票说,头一个到这块地盘上成家立业的那个姓田的人,绝对是哪一个种类。但是,不管他属于哪一种哪一类,在那个遥远而又荒凉的年代,他决心要在这儿站住脚跟、生存下去,必须得甩起膀子刨开处女地种庄稼;不这样就挨饿,不给饿跑,就得饿死。他必须搬石头、砍木头、和泥盖房子;不如此办就得挨冻,不被冻跑,就得冻死。肚子里有了食物,身子有了避风的地方,夫妻俩才会有精气神儿在被窝里亲热——于是乎,就生儿育女了。以后就逐渐分枝发杈,一世一代地增加着姓田的人家。房院连成街,老少结成群,修了那座大庙,栽了那棵槐树,挖了那口水井。这一伙人家占据的这块地盘,很自然地就被自己和周围乡村的人称之为“田家庄”,即“老田家的庄子”的意思。再后来呢,又有别的姓氏的农民,受到各种命运的逼迫和各种希望的引诱,一户一户地搬迁过来,跟姓田的人家成了邻居,有的还跟田姓的人结成姻亲,相互帮扶着奔波谋生。同时,他们也自然而然地称谓自己的家门所在地为“田家庄”。
由现存的许多历史证据可以推断,有了“田家庄”的当时和以后的一段挺长挺长的岁月,姓田的这一族,定然是人丁兴旺的大户。要不然,“田家庄”这个一般化的村名不会这般长久地保持下来。也许在哪一朝哪一代,田家这一族里出现过显赫有名的大人物,干出过轰轰烈烈、光宗耀祖的大事业。比如中过文官,当过武将,有过被刻了石碑的、不打爹骂娘的孝子贤孙,有过给树起牌坊的、没见过丈夫的面就守寡一辈子的贞节烈女……
真不简单哪,田家庄的老田家,历史悠久,子孙相传,不知繁衍了多少代。然而,实在不可思议的是,到如今,即中华人民共和国都办过了三十周年的大庆吉日,而在这个住着二百七十多户农民、瓦房和土房组成方圆二华里[长度单位,1(华)里等于500米。——编者注]长的田家庄里,姓田的人家却衰败得仅仅剩下孤单单的一个门口了。
这个门口的“名义”户主就是这位在山上鼓捣完石头、不顾劳累地登高观景的田成业,但是能够当家、能够主事、有实权的是那位正在家里做饭的、他的老伴儿田大妈。
田成业已经是花甲的年纪,脑袋大,脸盘子大,手大脚大,浑身的骨头架子大,属于标准的山区大汉。他的性情脾气,倒跟他的外表极不相称。他厚道,厚道得过头,显着有点儿呆。他老实,不分对什么事儿都老实,就难免有那么一点儿窝囊废的样儿。他一天到晚闷着头吃饭,闷着头干活计,连在家里家外走路都耷拉着脑袋,像丢了什么东西,正怀着失望的痛苦在寻找。除了跟他老伴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对谁都不爱讲话;讲话就着急,着急就结巴,干脆闭着嘴巴,压着舌头,不讲。他怕见生人,尤其怕见上边下来的当官儿的和刚刚从外村嫁到田家庄的年轻的小媳妇儿。对这两类人,他遇上就赶紧躲开;实在躲闪不迭的时候,他会变得惊慌失措,绝对不敢从正面看人家一眼,人家要是主动跟他打个招呼,那才叫他活受罪!这么大年纪的老头子,还会像个爱害羞的小姑娘那样涨红了脸,脑门儿上冒汗珠子,嘴唇哆哆嗦嗦的,回答不出一句整齐连贯的话。旁观的人都被他逗得发笑,也替他难为情。
在**取得政权以后的三十年间,一个接着一个的政治运动里边,田成业既不积极也不落后;既没有“整”过别人也没有挨过别人的“整”,纯属那类跟大帮、随大流的芸芸众生。而且,他跟田家庄所有跟着“社会”走过来的庄稼人一样,过了长达三十年的集体生产的日子。他没有觉得占了大便宜,也没有觉着吃了大亏。同样地,他既不认为那日月像个没法儿忍受的“人间地狱”,也不认为是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天堂”。他纯属那种不被村干部们搁在心上、不让积极分子们放在眼睛里的一般社员群众:谁也不重视他,谁也不轻视他。
今儿个例外的事情发生了。田成业受到例外的礼遇。一个在田家庄变得越来越有价钱的人似乎在向他献殷勤,故意要抬高他。在他闷着头干了半天开石头的累活儿,又饥又渴地收工回家的路上,把他给截住了。
突然间,前方响起一声高喊:“大成兄弟,你叫我好找哟!”
呼唤声从起码有五丈[长度单位,1丈约等于3.3333米。——编者注]远的地方传过来,竟然把个田成业给着实地吓了一跳。
“大成”是他的乳名,这地方的人俗称“小名儿”。一个婴儿落生后,由家庭里最年长或最有权威的人给起的这种小名儿。一到脱下开裆裤进入学堂之日起,除家长而外,任何人都不得再这么呼叫。等到娶上媳妇儿成了“大汉子”,连家长也不再当着面提这几个字儿。田成业已经是“黄土埋了半截子”的人,四十多年没有谁这么叫过他,连他自己也似乎忘记还有这么一个名字,冷不防地听到有人叫起来,又惊异,又刺耳,不亚于突然挨了一鞭子。
田成业本能地刹住步,稳稳神儿,小心地抬起头来,怯生生地朝那边一看,这一看又使他不由得一愣:呼叫他的人,是老地主巴福来。你说这该有多奇怪,这是咋的了?
巴福来干瘦得像一只用锅爆过的大河虾:腰是弯的,腿是圈的,两条胳膊也似乎永远伸不直。每只手上的又细又长的指头,如同挠地用的五齿耙子。此时此刻,他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一改往日那种破破烂烂、邋邋遢遢的样子。他的头上戴一顶过大的呢子帽,身上穿一套过肥的藏蓝色的料子制服,脚上挂着一双城里人用机器做的黑灯芯绒面的圆口白千层底儿鞋。让人看惯了的那副萎萎缩缩、唯唯诺诺的神气,好似用酒精刷洗过一般,再不见一点儿影子:那亮亮的脑门儿,那红彤彤的颧骨,那刮得很干净的嘴唇和下巴颏,跟闪着光的小眼睛,使他变得连熟人也不能相认了。他先咧开镶了假牙的嘴巴冲着田成业呵呵地笑笑,随即又喊一声:“大成兄弟,快走两步呀!”
重复的喊声,喊声的调门儿,终于帮助田成业把压在脑海最底层的一点点淡淡的记忆给唤醒了。他跟巴福来是同年,小时候在邻村一个老先生的小厢屋同窗共读过一年左右的《名贤集》和《论语》。在上学和下学的路上,他们边走边玩耍,跑到前面或被丢在后面的巴福来,就常常用亲热的口气呼唤田成业的小名儿。以后,巴福来就不搭理田成业了,因为田家遭了劫难,已经穷得“叮当响”,再也念不起书了……田成业的奶奶活着的时候说过,田家庄有个成了精的黄鼠狼,脾气古怪、喜怒无常,而且神通广大、变幻无穷。它率领一帮小黄鼠狼,随心所欲地捣动金银财宝。过些年从东家鼓捣到西家,使东家穷了、西家富了;过些年又从西家鼓捣到南家,于是南家变富而西家变穷。在男人的后脑勺还兴梳辫子的那年月,黄鼠狼精看上了巴家。巴家出了土匪,靠“绑票”发迹起来之后,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当上拴马车、养长工的土财主。闹日本鬼子那些年,不远的北山里的长城线上,施行“三光”政策,田家庄离着近,也给糟践得很厉害:穷人更穷了,富人也穷了。唯独巴家不光没有受到啥损失,还浑水摸鱼地扩充了产业。因为巴家那一族出了个汉奸大乡长,使姓巴的人家都有了靠山,既没挨烧杀也没受抢夺。甚至日本兵“清乡”“扫荡”到了田家庄,见着姓巴的人都收起狰狞残暴的脸相,而显出几分客气的模样。**指挥的人民解放军从东北三省起兵打过来,田家庄成了北山里解放区的边沿游击区,经常出现“拉锯”的局面,但**的地方武装落脚的时间长,所以土地改革运动比平原上早两年开始。巴家的户数不多,挨清算斗争的人可不少:有三家“扫地出门”,有两个人给“镐把炖肉”了。田成业参加过对巴福来的“清算”大会,跟贫农团的人轮流看守过巴福来一家大小,最后分了巴福来靠河边的七亩“夜潮”地。巴福来脑袋上戴了三十年“地主”帽子,掏公用厕所、打扫大街的差事全是他。不论整什么人的政治运动,都得捎带上他,让他给陪绑。巴福来自己给折腾得没死也脱了几层皮,还牵连得闺女没有人敢娶,就嫁给北山里的一个瘸子。儿子都快四十岁,还没有娶上个媳妇儿。有一回,那熬光棍儿的小子想媳妇儿想疯了,跟他亲爹巴福来又吵又闹,骂了一句让人对不上牙的话:“你图舒坦一会儿,弄出个我来,让我在世界上跟你背黑锅,受这份折磨!”直到前不久,还有调皮的年轻人拿这事儿当笑话嚷嚷,妇女们听见都捂着耳朵逃跑。巴福来本人心里咋难受,那还用说?过了三十年这样的日子,他能胖吗?他能不弯腰吗?他能不未老先衰吗?
可是真让人奇怪,今儿个的地主巴福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打扮变了,做派也变了。很麻利地迈了几步迎上前来,挽住了田成业的胳膊:“哎呀呀,你怎么总是这样无精打采的!”
田成业被他这份亲热劲儿闹得越发莫名其妙,有几分恐惧地四下看一眼,一面从对方手里往外抽胳膊,一面结结巴巴地叮问:“有,有,有啥事儿吗?”
巴福来回答说:“你大侄子今儿个成亲哪!”
“成亲?谁成亲?”
“嗨,别人成亲,我能这么高兴?就是我家的平安,我儿子呀!”
“啊,巴平安也闹上媳妇儿了?”
“所以才值得庆贺庆贺嘛!所以我才要请众乡亲们喝几盅喜酒嘛!”
田成业的脑袋虽然被闹得晕头转向,但是,他并没有完全失去思维能力,听了“喝喜酒”这句话,立即弄明白今天的巴福来为什么打扮得这么阔气,为什么这般容光焕发,为什么跑到村口来跟他拉近乎。田成业弄明白这一切,反而拼命地挣脱开巴福来扯着他胳膊的手,几乎是发怒般地拒绝邀请:“我,我不去。我不会喝酒!”
“少喝两盅嘛……”
“不喝,不喝!你快去忙你的吧!”
巴福来对田成业的生硬态度并不介意,仍然笑模笑样地说:“你是依照老框框对待新事儿,害怕跟我划不清界限哪?”
田成业口是心非地嘟囔一句:“说不着这个,我什么都不怕……”
“不怕就对啦!咱们已经是完完全全一个样儿的人啦!”巴福来得意扬扬地用手指头摸着自己那光光的下巴说,“以往那些乱七八糟、阴差阳错的事儿,就好比做个噩梦过去了。又像二十多年前的样儿,咱们还是走一条道、喝一井水的乡亲,还是搞春种秋收的庄稼人,还得给儿孙们奔日子。因此,你我都乐意跟别人相处得和和气气,不再闹生分,不再瞎折腾。大成兄弟你说对不?”
田成业觉得巴福来这番话有道理。因为在巴福来说话的时候,他听一句就拿来跟他自己这两年见到的一些事情做一番比较,觉着句句都有根有据,没有造谣言。所以他不能说巴福来的话有什么不对。可是他仍然推辞说:“谢谢你费心啦,头晌我开石头,过晌还得忙着整治种棒子的地块哪!”
“你家弟妹可有令,让我请你赴席。要不然,我咋会知道你在这边干活计呢?”巴福来这样说着,又一次挽住田成业的胳膊,进一步解释,“田家庄有一多半的人家都到我家随了份子,证明我还有点人缘儿……我要给那些脑袋瓜僵化的、用老眼光对待我的人看一看,让他们清醒清醒。还想欺压我,哼,没那日子啦!”
田成业只用耳朵听巴福来说的这句话,没有看看巴福来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势动作说的。但是他感到巴福来的愤恨情绪,估计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他的两条腿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巴福来的拉扯迈动起来。他心里暗想:连**都跟地主把仇疙瘩解开了,我田成业一个老百姓何必非让人家觉着还系着疙瘩呢?应付一下就应付一下吧,反正孩子他妈答应让我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