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青春的滋味

作者:[日]夏目漱石 著 发布时间:2020-06-02 17:29:40 字数:8799
  
青春的滋味

 ——村上春树

  需要说明的是:夏目漱石的作品,我是在成年后才逐渐产生真正的兴趣的。大学毕业至结婚那段时间,我几乎对他的作品一无所闻(现在想来,这样的表述并不准确,因为我在大学毕业前便已结婚),那时,我的人生主题是贫穷。

  如此忽视漱石的真正原因,我已记不真切了。主因或许是我从十几岁就沉迷于外国小说,对日本小说抱着某种轻视的态度。次要原因,可能是少年时期读过的漱石小说从未打动过我(也许是选读的小说不对)。其三,在动荡的60年代,即我的少年时期,阅读漱石的作品并非时尚:既不会让人敬佩也不会受到表扬。那是一个革命和反主流文化的年代,是切·格瓦拉和吉米·亨德里克斯的时代。当然,夏目漱石如今已经是现代日本小说的代表,而在那个年代,他的作品远未受到如此热切的追捧——至少未受到年轻一代的追捧。

  1972年,我与大学同学结了婚(她现在仍是我的妻子),她早于我毕业,以合同工的身份在一家出版社从事校对工作。我每周会去学校上几天课以修完毕业所需的学分,同时还要打几份工——音像店职员或者餐馆服务生之类。我会利用空闲时间做做家务——洗衣、烧饭、打扫房间、采购、照看猫,十足的家庭妇男样儿。生活不易,但我十分乐观,唯一的瑕疵就是没有足够的钱买书。

  正像我先前所说,那时的生活极为拮据,或者可以说我们竭尽所能把开支降到最低。我们当时正筹划着开一家小型的爵士乐酒——在一家体面的公司找份体面工作过安稳日子,显然非吾类所求,对此也不感兴趣——正是抱着这样的生活态度,我们努力工作,积极存钱。买不起暖器,就和猫咪抱团取暖,以度过寒夜。值得庆幸的是,那时的我们年轻、健康、朝气蓬勃,并且有着明确的生活目标。

  但买不起书确实令人难受。现实是:我们不仅买不起书,还要把自己已有的书卖掉以维持家用。那时的我如饥似渴地读书(这种情景不会重现了),争分夺秒地读完一本又一本。这似乎成了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唯一办法。所以,对于这样的我而言,不能买新书就如同不能呼吸新鲜空气般痛苦难耐。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不得不重读手头上的书;当身边没有书可供重读时,就开始考虑读妻子书架上剩余的书。她在大学主修日本文学专业,有许多我未曾读过的书,其中有两套“全集”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一套是诗人宫则贤治(1896—1933)全集,另一套就是夏目漱石全集。妻子最初打算以宫则贤治作为毕业论文的主题,所以存钱买了套全集,但后来放弃宫则贤治(我不知为何)而转向了夏目漱石。当她的一位朋友利用夏目漱石全集完成了毕业论文之后,她便以低廉的价格将这套全集收为己有。妻子还收有小说家谷崎润一郎(1886—1965)的好几部作品,以及11世纪的经典名著《源氏物语》和出版家岩波译的《男孩和女孩的世界文学》。这迥异于我的阅读品位,我们没有交集——一点儿也没有。

  当我实在无书可读时,才会极不情愿地于空闲时开始翻妻子的书。我必须得说,宫则贤治不是我的菜,那时我也没理由对《源氏物语》产生兴趣。夏目漱石和谷崎润一郎倒令我耳目一新,以至于后来读他们的小说,还常常将我带回22岁新婚不久、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岁月。我们居住的室内异常寒冷,水槽里的水在冬日的早晨通常是结冰的。闹钟是坏的,如果想知道时间,我得伸头张望山脚下烟草店前的那面钟(那时我还抽烟)。我们有一面朝南的大窗,这样至少还有充足的阳光晒进来,但是国铁中央线正好从窗下通过,异常嘈闹(类似电影《布鲁斯兄弟》(TheBluesBrother)里靠近铁路边的丹·阿克罗伊德(DanAykroyd)的公寓)。如果发生罢工,国铁会停运24小时,虽然这将给大多数人造成极大不便,但对我们却绝对是个安慰。除此之外,还不时有长长的货运列车通宵经过。

  以上正是我阅读漱石作品时的“背景板”。正因为如此,阅读漱石的作品对我来说,总是一段阳光和煦与火车轰鸣相掺杂的回忆。当然,并非每次阅读时都会有和煦阳光的相伴,此处所述只是我最深刻的印象罢了。而猫们喜欢在我身边睡觉。那时的我并没有阅读漱石的全部作品,而是挑选了其中最重要的几部,我喜欢其中的一些甚于另一些。我最喜欢的作品,是所谓的“前三部曲”:《三四郎》《从此以后》和《门》。对《门》的深切认同,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它讲述了一对年轻夫妻远不理想的生活困境。

  漱石最受欢迎的小说《心》对我倒是缺乏吸引力,虽然我也喜欢他因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而赢得广泛赞誉的晚期作品,却不能完全认同那些对现代知识分子苦闷的刻画,我不时会冒出“如此描写究竟为何”的想法。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或许只算是漱石的“非主流粉丝”。但无论如何,那段些许迟来的“漱石体验”,到现在都牢牢扎根于我的内心,而且每当我有机会重读漱石的作品,都会被其高超的写作技巧所震撼。当我被问起自己最喜爱的日本作家是哪位时,“夏目漱石”这一名字总是第一个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在我的“漱石体验”时期,学运已经步入衰退期,人们的情绪迅速回归平静。虽然校园各处依旧写满了政治标语的巨大布告牌,但是革命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当然,这种可能性一开始就不存在)。改革意愿也在迅速消失,各种理想主义的横幅已基本烧毁。詹尼斯·乔普林(JanisJoplin),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Hendrix)和吉姆·莫里森(JimMorrison)已亡。在这种毫无方向,深具末世氛围的环境里,像漱石、宫崎润一郎这样的作家的世界,或许再次有了新的意义,我们对此感同身受。至少从我现在功成名就的立场来看就是如此。不管如何,这是我与漱石的第一次真正邂逅。

  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三四郎》正是那种适合在洒满日光的阳台上阅读的小说。小说主人公也许处于迷茫中,但还算是积极乐观的态度。他的面部略微向上倾斜,无尽的苍穹尽收眼底。以上就是这本书给人的大体印象。事实上,小说里的各式人物也总是不停地望向天空,这些描写在《三四郎》中占有重要位置。

  此种类型的作品在漱石的小说中实属罕见。他创作的大多数主人公都面临着现实生活的各种矛盾。他们对“如何生活是好”烦恼不堪,并对在生活中必须做出各种抉择深感压力。在充满矛盾的前现代和现代,如何在爱和道德、西方和日本之间找到自己人生的平衡点,是小说主人公最大的关怀。他们似乎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仰望天空”。实际上,漱石其他小说里的人物,似乎总是在“低头走路”。尤其是晚期小说里的主人公,似乎如同作者本人一样,一直在经受着剧烈的胃痛(但令人奇怪的是,漱石的描写从未因此丧失自然的幽默感)。

  而《三四郎》里的主人公却不同。他在纷杂异位的环境中同样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但他从未把这异常的环境视为自身内在的问题,他以年轻人特有的坦然,相对自然地接受了这种环境,并把它当作纯粹的外部存在。“哦,事情就是这样啊!”他似乎如此说道。我想《三四郎》之所以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作品,其原因就是作者以极为流畅的风格,刻画出主人公心理的自然变化。三四郎认为自己被生活轻轻拂过,就如同白云从空中飘过一般。在我们清醒之前,就几乎已经被他的“自由仰望天空”所吸引,甚至忘了以批判审视的眼光来观察他。

  当然,这种无忧无虑的超然生活的态度不能长久。一个人可以退后一步,宣布“我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但这只能存在于一段短暂的——同时可能也是快乐的——人生阶段。最终,不管你是否愿意,都必须负起责任的重担,一旦决定承担责任,那么“仰望天空”也将随即终结。这一切就发生在代助身上,他是漱石下部小说《从此以后》的主人公。这将以更深刻的程度发生在宗助身上,即漱石的下下部小说《门》的主人公。这三部小说一起构成了漱石的“三部曲”——作者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完成的报纸连载小说,并以绝对高超的手笔,描写了明治时代青年知识分子的青春以及青春末期。我们或许可以将这三部小说称为“成长三部曲”。漱石作为一名作家,在这三年中的成长速度可谓惊人,如同一部快进的电影。

  现在,让我再回到《三四郎》这部小说。小说主人公三四郎尚处于黎明前的人生阶段,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最终将承受的人生重担。正是这种意识的缺乏,成就了三四郎:一个还有闲暇张望天空和凝视云朵的天真青年。我们没有看到苦恼,看到的只是苦恼的萌芽,以及痛苦的萌芽。漱石在这部小说中显得从容恬淡。他没有在背后推动三四郎,没有强迫他前进,或者在时机成熟之前就强迫主人公面对苦恼与挫折。漱石对他无褒无贬,他只是让三四郎成为三四郎,并以无拘无束、自得其乐的方式描绘出三四郎,这正是漱石的伟大之处。

  我第一次读《三四郎》时才22岁,对即将迎面而来的重任鲜有认识。那时我刚结婚,还只是一个学生。不管现实生活如何贫困,呼啸而过的列车如何嘈杂,我依旧在阳光下慵懒地坐着,身边睡着两只柔软而温暖的猫。

  我在神户附近的恬静郊区长大,18岁时去东京的早稻田大学读书。最开始我去东京的欲望不是很强,而是更倾向于进入本地大学过轻松的生活。但在抉择的最后一刻,我开始觉得自己倾向于离开家乡,历练自己——进行人生中第一次独自生活的尝试。我打点行李,与女友告别,将大号的行李提前寄到学校宿舍。当我在大阪登上新建的新干线“子弹头”列车时,随身只带了一个手提包。在我口袋里的是约翰·厄普代克(JohnUpdike)的《音乐学校》(TheMusicSchool)平装本。作为那段特殊时光的一部分,那本书的封面至今还残留在我的脑海中。

  我和小说开头的三四郎做着同样的事情:从外省去东京上大学。当然细节差异较大。《三四郎》写于1908年,而我去东京是1968年,正好是60年之后。从神户到东京,坐蒸汽火车需要15~20个小时。对我来说,坐上电力新干线只需4个小时。从僻远的九州到东京,三四郎花了两天时间。可以说,我们成长的环境极为不同,这种不同也表现在大学生的社会地位上。在三四郎的年代,任何进入大学的人都会受到尊重,但在我的年代,上大学已是稀松平常之事。学校教育系统也有了很大变化。三四郎刚从“高等学校”毕业,相当于现在的文理学院。他升入大学,开始更有针对性地学习时已经22岁(按西方计龄法),而我只有18岁。但是,对于前往一个陌生大城市,开始新生活所产生的兴奋感,我们之间并无太大的区别。

  不必说,三四郎在前往东京旅途中的艳遇,并没有发生在乘坐新干线的我的身上。他毕竟还在旅馆过了一夜,而我只是在子弹头火车上坐了4个小时。坦白说,在我身上确实发生了有点类似三四郎的经历。为了节省车票钱,我乘坐的是比较慢的子弹头回音号(Kodama),它要比普通的光速号(Hikari)多停几站。记得是在静冈那一站,一个年轻女子上车,坐在了我的身边。列车其实很空,她完全可以独占一个两人座的位子,但她却选择坐在我身边。她是个年轻的漂亮姑娘——不会超过25岁,不是标致美人,但足以吸引人。不必惊讶,她坐在我身边令我相当紧张。

  她坐定后,带着友善的微笑开始和我交谈。你从哪里来?去哪里?她的言谈直接而开放,而我尽可能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我告诉她我从神户来,去东京上大学,主修文学,喜欢看书,会住在目白站附近的学生宿舍,我还是独生子,如此种种。我并不真正记得细节。其实那时我懵懵懂懂,我的回答像是自个儿蹦出来的。

  总之,在去东京的火车上,这个略长于我的女子一直坐在我的身边。我们一路交谈,记得她还给我买了饮料。火车到达东京时,我们走下站台。“祝你好运,好好学习。”她一面说一面对我挥手,然后就离开了。这就是我的“艳遇”故事。我至今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在几近空车的列车里选择坐在我身边。或许她只希望有个聊天儿的对象,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不会产生威胁(我比较肯定就是这个原因);又或者她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弟弟。不管她的理由是什么,留在她身后的我站在东京站的站台上有着一种奇怪的、近乎飘飘然的感觉。这就是我东京新生活的开始,一开始便微染着某种女性的暧昧气息,一个年轻女子的美妙香气,像是会有故事发生的一个信号。毫无疑问,从那一刻开始,这些气味将有助于决定我的人生历程。

  我到目前为止已将《三四郎》读过多遍了,每次阅读都会令我想起那段生活。这本书常常唤起我当时前往东京时体会到的奇妙感受,并意识到自己与家乡的街道、典型乡下少年的生活、父母给予的安稳、留在家乡的女友,以及那时形成的人生观等事物,正在缓慢而确定地分离。而我收获了什么——或者将要收获什么——来取代它们的位置?关于这些,我并不确定。事实上,我甚至并不确定是否存在现实的事物能取代它们。我感受着自由的兴奋和寂寞的恐惧,像一个高空秋千的杂技演员,在并不确定是否可以把握住下一轮的绳索前,就已经飞身了。

  对我来说,《三四郎》如此出彩,或许正是因为主人公从未公开展示他内心中兴奋和恐惧的冲突。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冲突没有展示在小说表面——并未以现代小说“心理并发症”的形式呈现。在他的故事里,三四郎始终是个旁观者。他接受一切并体会一切。确实,他时常会对好或坏、喜欢或不喜欢做出判断,而且他有时还以相当的口才发表自己对某些事物的看法,但始终是以“初步裁决”的形式出现。他判断事物的方式,往往不是通过收集材料再做决定。实际上,他的步伐远非轻盈,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但也不是步履蹒跚。漱石异常成功地塑造了这位天真的、又不失知识分子气质的知识分子,同时也是充满了自由开放观点的外省青年。

  这种自由和开放性配合,背景里暗伏的某种危险,不自觉地成就了三四郎作为个体的少年心性,或许同时也是日本作为国家所具有的少年心性——在那段著名的“明治中后期”的世纪之交期间。在年轻三四郎的步伐和凝视里,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正在快速成长的年轻国家与之享有的某些共性:在摆脱旧式封建体制后加速的脉动,大口呼吸着刚刚引进的西方文化的空气,同时对未来的方向和目标提出质问。但无论是在它的步伐还是眼神里,我们都找不到强烈的一致性。事态在这一刻还保持着平衡,但没人可以预测其将来的发展。

  然而小说里的某个人物似乎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广田教授,三四郎在前往东京火车上偶遇、并在后来成为其导师的古怪家伙,对日本未来的命运做了一番苛刻的评论。在日俄战争获胜后(1905年,小说写成的3年前),日本或许将如一流强国那样阔步前进,但他表示,日本从国家层面来说依旧是“脚轻根底浅”。日本对外有何可以自夸的呢?富士山吗?那就是一个自然景观而已,并为日本人创造的景观。教授认为日本也许给人以现代化国家的印象,但这一切都只是表象。而在心理层面上,这个国家的另一只脚依旧深深陷在前开化社会的泥潭之中。

  三四郎并非激进的爱国主义者,但这个古怪男人的话激怒了他,他尽力为自己的国家辩解:“日本也在慢慢地发展呀!”那个男人对此的回答非常简短:“终归要亡国的。”三四郎震惊了,同时,他也不由自主地欣赏起这个男人。还真是,他想到,东京人就是不一样。在家乡九州岛上(这是一个尤其保守的地区),没人敢讲这样肆无忌惮的话——终归要亡国的。但三四郎从未想过要问:“为什么?”

  你需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待世界,教授如此告诫三四郎,更为重要的是,你必须认真审视自己。或许他是在故意挑衅,但是他的话成了贯穿整个故事的一个预言——一个警告——一个关于日本的潜在脆弱性,同时也是对一个名叫三四郎的、明治时代的年轻知识分子思想狭隘性的警告。

  三四郎还得到了另一个更为直接的关于男女之情方面的预言。这个预言来自三四郎在火车上碰到的一位女子。他们在名古屋合租旅馆的同一房间,两人翌日清晨告别时,女子投给他会意的眼神,说道:“你真是一个胆小的人啊!”这是对他昨夜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的讥讽与责备。当三四郎听到这话时,他感到“自己被人推上月台似的”。他满脸通红到耳根,久久不退;他明白昨晚阻止他“行动”的原因并非道德,仅仅是胆怯。女人的直觉使得她直奔三四郎的要害。

  当三四郎全身心地投入到东京新生活时,他将这两个预言或者警告视为神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九州到东京的火车旅途,即是三四郎需要通过的一系列仪式的第一步。以神话而论的话,这两个预言蕴含着纯真王子进入森林的最重要的两个动机。在通往成熟的道路上,三四郎是否能成功通过这两个预言或者警告的考验?成长纪事神话中的少年英雄,能否以一己之力开辟出一条通往幽深、未知森林深处的道路,与自己的阴暗面做斗争,并取得奋斗之后所应收获的部分智慧宝藏呢?

  由于这部小说所含有的神话元素如此“苍白”,对读者来说无法得到简单的答案。小说主人公几乎没有给出要与人搏斗,或者要对某事负责的任何信号。事实上,他对自己可能得到的一切毫无认识。让这样一个人成为神话里的英雄几乎不可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四郎》迥异于典型欧洲现代成长小说。在那种小说中,某个年轻人——通常是跟三四郎一样来自外省、性情淳朴的年轻男子或女子——遭遇诸多阻碍,忍受种种伤害和挫折,内化出崭新的心理和情感价值,进而成为成熟的个体,跃过“龙门”进入更为广阔的社会,最终成为一名成熟老练的“公民”,就如罗曼·罗兰(RomainRolland)的《约翰·克里斯多夫》(Jean-Christophe),或者福楼拜(Flaubert)的《情感教育》(L'éducationsentimentale)。

  与这样的小说相比,三四郎的成长过程相对缺少直线的延续性。他确实经历了颠簸,各种期望也被大打折扣,但当事情未能如他所愿时,小说中从不明确表示这样的经历对他来说是否属于挫折;或者,对于“挫折”,三四郎自己就没有明确的定义。直面不利的局面,体会其中的懊恼,并从中找出答案:这不是主人公三四郎能做到的事情。如果有意外事情发生,三四郎只会感到或惊讶,或感动,或困惑,或留下深刻印象。

  在东京,三四郎再次邂逅广田教授。这次他把教授视作自己的人生导师。小说中并未暗示三四郎下定决心,要从这位(看起来)处于人生高段位的长者身上学习重要知识。他只是像观察壮丽的云朵飘过苍穹那样观察这位教授。他甚至以同样的态度观察自己所在的人际圈子,把他们当作美丽的或者有趣的云朵。他多多少少被教授的生活方式所吸引,但是他从未想过把教授作为自己的榜样。在人际圈子里,他爱恋上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美丽而聪慧的里子(她似乎也被三四郎的纯真质朴所吸引)。但他并没有主动出击以博取芳心。在心理和情感方面,他都让自己处于一个舒适的安全地带。他从不使用逻辑的方法让自己陷入困境。

  也许三四郎对作为一个成熟的年轻人没有多大兴趣,又或许他对何为“公民”压根儿没有认识。从西方社会的观点看,不管是个人角度还是社会角度,他的所作所为既不是成熟的也不是负责任的。他已经22周岁(按日本算法为23岁),作为明治时期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他属于上层精英的一员,在未来将成为国家栋梁的一员。这样的角色怎可如此模样?叉着双臂,吊儿郎当,无法选择人生的道路。如果某位外国读者如此问我,我只能回答:“您或许是对的。”但老实说,这位叉起双臂,把逻辑和道德困境一股脑儿地裹进尽可能柔软的感性罩衣的三四郎,他不愠不火的人生姿态,对于我,或对大多数日本读者来说居然是非常舒服的。

  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把《三四郎》定义为一本“成长不成熟”的小说。天真的三四郎进入新世界,遇见很多人,有了很多新体验,并借此迈向成人行列。但值得怀疑的是,最终他是否会以欧洲观念上的“成熟公民”姿态进入社会?对此,他周围的社会并未抱有强烈期待,因为日本社会从封建制度横向发展到皇权制统治,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直未曾改变,并且从未经历过中产阶级公民性的成熟。我对这点有着深刻的认识。

  从上述层面而言,西方“现代性”并未在明治时期的日本扎根,或许在今天的日本也尚未深入人心。而无论好坏(没人能说出这到底是好是坏),现在的日本社会并不十分看重“成熟公民”这个概念。或许正因为如此,《三四郎》对日本人来说是永恒的经典,并且常年吸引着感同身受的读者。当我阅读这部小说时,这样的想法不可避免地出现。

  作为英国文化的拥趸和杰出学者,漱石对西方成长小说可谓了如指掌,而且他的叙述方式明显受到简·奥斯汀(JaneAusten)的影响。他很乐意将这些西方小说形式作为范本,并按照自己的方式加以改编。事实上,他对两种文化都有着深刻了解,并且是一位取得了高等成就的最优秀作家:漱石在英国文学方面造诣高超,夏目漱石全集中的多篇文章都展示了他深厚的英文功底。他成年后的整个人生都在创作俳句,而且他在中国古典文学上也同样学识渊博。

  综上所述,《三四郎》尽管有着西方小说的框架,但是因果关系往往错乱,思想与物质纠缠不清,肯定和否认时时含混。这一切都是作者有意识的选择。当然,漱石平缓地推动情节前进,同时通过高超的幽默技巧、无拘无束的行文风格、直白的描写,以及主人公质朴的性格来支持故事中基础的模糊性。

  许久以来,漱石一直被视作日本“国民作家”,我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在现代西方小说的框架里,他将自己观察到的日本人心理的不同形态及功能,平稳而准确地移植到小说中。这一点,我们现在仍然可以很容易地认识到。他用极大的真诚来创作这一切,而结果,无疑是巨大的成功。

  《三四郎》是漱石唯一一部关于年轻男子成长的长篇小说。一生写就这样一部小说,对他来说或许足矣,但他必须至少写一部。所以这部小说在漱石的作品中占有特殊位置。事实上,所有小说家都会有这样一部小说。就我自己来说,这部小说就是《挪威的森林》(1987)。我并不特别想重读这本书,我也没有欲望再写一本类似的书,但我感觉到通过完成这样一本小说,使我有了一种巨大的进步,这本书的“出产”为我后来的写作提供了坚实的支持。这个感受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并且我想象(就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漱石对《三四郎》也有着类似的感受。

  我期待着海外读者对夏目漱石的反应——尤其是对《三四郎》的反应。如果你们喜欢这本书,我会很开心。这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本书,我猜想,不管你在世界的何处,不管你现在处于青春期的何种状态、哪个方向,那个重要人生阶段的特殊芳香,对我们而言是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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