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乔晓谦 著 发布时间:2018-05-27 06:34:32 字数:15223
  1

  这是个看起来很矮小的铺子,门上的牌匾积了不少灰,被空气中弥漫的湿气长时间侵蚀,都已经糊住了,要不是距离这么近,根本看不出来上面几个字。

  “李记钟表”——这是萧杨面试的地址。

  望着面前这个略显寒碜的门面,萧杨再次看了看手里的地址,李家村十八号。确认没有找错地方,萧杨这才有些犹豫地踏进了这个铺子。

  如果不是秋风吹来了那张奇怪的传单,萧杨仍旧只是一个摄影师,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

  萧杨正开车行驶在马路上,传单突然随风而至,“啪”的一声贴在车的前玻璃上,挡住了他的视线。情急之下他踩了急刹,前轮在马路边上蹭了一下,停在路边。

  “该死,可别蹭坏了。”萧杨连忙下车,绕到侧面查看车况。这车是萧杨向老板借来的,他的老板是远近闻名的铁公鸡,要是发现车出现什么问题,非要扣他几个月的工资不可。

  万幸的是,轮胎上只有一点儿擦痕,并不明显。

  他回到车前,一把扯下那该死的传单,扫了一眼。“临终者……厨师……什么鬼东西!”他喃喃自语,把传单揉成团,看了一眼四周,没有垃圾桶,便拉开车门,随手把纸团丢在副驾驶座位上。

  车子又发动了起来,疾驰而去。

  他要去远在西郊的殡仪馆拍摄一场葬礼。因为临时接到的订单,非常赶时间,老板才不情愿地允许他开车过去。本来时间就很紧迫,路上又发生了这个小插曲,眼看就要来不及了。

  又碰到一个红灯,萧杨减了速,一边着急地望着前路,一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那个纸团。临终者,都已经是病弱的人了,还能吃下去东西吗?听说过死刑犯会有临死的一餐,这该不会是监狱的招聘启事吧?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铃声忽然响了。刚一接通,老板的怒吼声就轰了过来,萧杨隔着耳机都仿佛感觉到有口水喷到脸上。

  “萧杨,你怎么回事,还没到?客户那边都急了!你要是再耽误事,这个月的工资就别想要了!”

  “老板,这个月的工资就要被你扣完了……”

  “那就扣下个月的!你给我快点儿。还有,当心我的车,开出问题的话,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一阵腹诽,萧杨终于来到了殡仪馆的门口,远远地就看到一个身着黑色衣服的中年男人,边通着电话边焦急地张望。见到他的车,男人匆匆跑过来,一把抓住刚下车的萧杨。

  “摄影师吗?我是典仪官。”他拉着萧杨就跑,“都要开始了,怎么才来?”

  “哎,等等,我还没拿器材!”

  在萧杨看来,拍摄葬礼其实非常简单,也显示不出摄影师的水平或造诣。他只需要适当地扫过殡仪馆的外景,拍摄所有的花圈,一一扫过参加仪式的人们,给流泪的亲属带几个简朴的特写。人们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人会在意他这个迟来的摄影师。可能是第一次拍摄葬礼,萧杨觉得整个房间的色调都充满了晦暗和沉重,压得他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镜头扫到逝者的棺椁时,隔着摄像机的光屏,萧杨看到了逝者的面容。逝者是一个中年女性,瘦削的瓜子脸,闭着双眼。她此刻已经被化妆师重塑了脸孔,描上了彩妆,相貌仿佛有了一点点生气。

  想到这是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个影像,萧杨围着棺椁绕了几步,打算给逝者一个全身的镜头。就在这一瞬间,他潜意识里涌起一种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他警惕地扫视一圈会场,黑色的纱笼罩着悲伤的人们,典仪官正在安慰亲属,周边的工作人员一脸淡漠、无所事事。

  他又望了一眼逝者,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又涌上来了。他注意到,逝者的全身都是灰色的,十分暗淡的灰色,无论是衣服还是面容。

  难道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萧杨揉揉眼,再凝神看过去。

  还是灰色!淡漠的灰色!令人绝望的灰色!从逝者的身上看不到一丝半缕的生机,甚至让人觉得她从未活着。

  萧杨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战栗,好像是寂寥,又像是恐惧,这种感觉伴随他直到葬礼结束。

  仪式结束后,逝者的一位兄弟找到萧杨,表达感谢的同时询问拍摄的情况及后续的服务。萧杨按照公司的规范一一作答,又认真地安慰道:“请您节哀顺变。阿姨这么年轻就去了,实在可惜,不知阿姨是患的什么病?”

  这位家属神色一黯,咳了一声,又回望了一眼:“不知道,我们猜测是因为她的抑郁症。”

  抑郁症?萧杨想,单单抑郁好像不会致死吧?

  一时分神,家属就要告辞离开。萧杨的脑海闪过之前死者的画面,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知阿姨生前……最后吃了一些什么?”

  家属身子一颤,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快步离开了。

  开车回公司的路上,萧杨一直在回想着刚才的场景,那片绝望的灰白,仿佛在他眼前活生生地重燃,他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种颜色,是几年前?不,十几年前?

  刺耳的电话铃声把他拉回了现实,他这才想起自己还在开着车,他接通电话,老板的声音喷薄而出:“萧杨,你搞什么鬼!迟到就不说,现在客户投诉你在葬礼上胡言乱语,你下个月的工资也……”

  萧杨一把揪下耳机,又不敢直接挂掉老板的电话,只好就这么挂在脖颈上。他瞄了一眼副驾驶座,发现那个纸团已经滚到脚垫上了。

  也许,换个工作也不错。他下意识地停下车,抓起纸团细细展开,深吸一口气读出那行字“招聘厨师,为临终者烹饪最后的一餐”,又看到下面写了一排细小的地址——李家村十八号,李记钟表院内。

  李记钟表是什么?一个为临终者烹饪的公司怎么会开在一个钟表店里?萧杨反复翻看传单,没有联系电话,这会不会是一场恶作剧?

  正想放下那张纸,萧杨心里一动,反正自己现在两手空空、身无分文,不妨去试试。他拿定主意,先去李家村看看再说。

  说到做厨师,萧杨倒真有些经验。幼时父母撒手人寰,他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儿时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早已模糊不清。萧杨走上社会后,几乎什么工作都涉猎过。在连锁快餐店里端过盘子,在路边小店里杀过鱼、翻过肥肠、炒过蛋炒饭,最艰苦时甚至在夜市里摆摊,与城管展开过艰苦卓绝的斗争。不过,也是因为这些经验,生活无数次亏待他的时候,他从没有亏待过自己的肚皮。

  就算是在如此穷困艰难的环境下,他也始终记得自己儿时的梦想——做一个摄影师。这个梦想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他在几乎没钱吃饭的情况下,仍旧买了一部昂贵的单反相机,并在之后的岁月里不停地更新着设备。这一举动引来了他旧日朋友的颇多议论。

  然而,虽然梦想很美,萧杨却总是缺少一点点灵感、一点点天赋,他拍出来的照片一直都泯然众人。

  直到前几天的早晨。

  那天萧杨不知道为什么,犯了严重的偏头痛,甚至引发了断断续续的干呕,以至于整晚都睡不着觉。于是他喝了点儿温水,决定去公园里散散步。

  散步的途中,他在公园里看到一位老人在拍摄花朵。老人静止地蹲在花的旁边,恍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待萧杨转了一会儿回来,看见这位老人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这一景象触动了萧杨,好奇心引导他走近老人、仔细观察。

  又是几分钟的安静和停滞,就在萧杨有点儿不耐烦的时候,老人按下了快门,然后幸福得几乎要跳起来。可是他腿一软,直接歪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看来是腿蹲麻了,萧杨连忙扶着他站起来。老人一边抖着腿致谢,一边兴奋地向萧杨分享,“你看看,看看!恰好拍到了露珠滴落的那一秒。怎么样,怎么样?”

  萧杨接过相机看了一眼,的确很好看,他由衷地赞美着。鲜花美丽、绿叶清新、露珠透彻,这张照片动静结合,有着独特的自然美感。只是……总觉得欠缺了什么,他一时还想不到是什么。

  老人听了萧杨的评价,非常高兴,直夸他懂欣赏、有品位。攀谈之下,他透露出自己是一家艺术会馆的摄影师。与萧杨聊了一会儿,他又看到一株风姿绰约的垂柳在小湖边飘荡着枝条,就像中了魔似的,又举起相机,雕塑般地凝固了。

  萧杨又转了一圈,再次转回到那朵小花的旁边,心中一动,就蹲到旁边观察。是啊,刚才总觉得那张照片欠缺了什么,原来是这样。在萧杨看来,这朵鲜花远比刚才照片上的更娇艳,绿叶更加翠色浓郁,露珠映着叶脉的纹理、泛着光芒,整朵花焕发着勃勃生机。原来就算一朵花的色彩也可以这么鲜艳,这么美。萧杨挠挠头,原来并不是我缺乏天分,只是一直缺少对生活的观察吧。

  要是我拍,估计比他拍的照片好多了,萧杨心里涌起一丝得意。原来艺术会馆也不过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考虑离开现在这间小工作室,去找个高端会馆谋个职位?然后就能加薪升职,租一间大房子,过上幸福……

  恰好,老人也转回来了,萧杨便迎上去问:“老先生,在会馆里做事赚钱多吗?我也是摄影师,能否为我引荐一下?”

  “艺术可不是拿来赚钱的。”老人眼睛一瞪,很不高兴,“现在的年轻人,浮躁!”

  现实永远是骨感的,在肚子随时可能吃不饱的情况下,萧杨没有为社会奉献的自觉。他暂时把自己的冲动按捺下来,想着也许只有这家什么活都接的小破工作室,才是他目前的归宿。

  萧杨回公司还了车和摄影器材,又待了半个小时,才抹净脸上的口水,悻悻然地回了家。他自己租住在一间三十年的老房子里,墙上贴满了红色的墙纸,纸面已经破损不堪,他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如果要面试厨师,肯定要考一道拿手菜吧,必须得事先练习一下,有备无患。可是临终者……他们会想吃什么呢?

  萧杨打开冰箱,冷气扑到他的脸上,冰箱里空空的,只有一些蔬菜,连鸡蛋都没有,更别提肉了。

  临终前胃口肯定不怎么好,或许只想吃点儿清淡的食物吧。

  萧杨拿出只剩半截的茄子和一些干香菇,还有一些老豆腐。

  不一会儿,一道美味的菜就做了出来,色彩鲜丽,香气扑鼻。萧杨尝了一下,很好吃,这使他对明天的面试增添了许多信心。

  2

  第二天,萧杨忙着做摄影的后期,下午才腾出时间赶往李家村。原本以为不算远的路,却倒了好几班公交,又步行了一段路,近黄昏时才赶到。

  这里说是村,但经过多年的城乡改造,现在已经是半个城市的样子了。“李家村”实际上是一条幽净深邃的胡同,即便在阳光下,也显得潮湿和阴暗。

  萧杨有点儿打退堂鼓,在这个地方办公,能是什么好公司?

  但是既然来了,还是看看再走罢了。

  门口第一间就是李家村一号,是李记杂货,门紧关着,里面亮着灯。再往里走,分别是李记菜饭、李记五金、李家宾馆、李乡小吃,门牌一路过去,全是李家的店。

  或许这一村的人,都是同姓的乡邻吧。萧杨想。

  门牌左右按顺序依次排开,唯独缺少十三号。萧杨想起欧美人很忌讳“十三”这个数字,只是不知为何这里也不见这个数字。

  再往前就是十八号了,这是个看起来很矮小的铺子,门上的牌匾积了不少灰,若不是距离近一些,根本看不出“李记钟表”几个字。

  李记钟表的褐色立式门是木头做的,表面有很多划痕和腐烂的痕迹,木门中间镶嵌了两块毛玻璃。屋外小风吹来,木门吱呀吱呀地扭着,带出屋里灿烂的灯火。透过门上的玻璃,萧杨只能隐约地看到里面摆了许多东西,有的方有的圆,有的大有的小,还有一些映出点点的光,却不知道都是什么。

  这里古旧的气息让他有点儿不适。

  “有人吗?有人……吗?”萧杨小心地叫了几声,见没有动静,便鼓起勇气把门推开。房檐上掉下一些灰尘,萧杨快速迈步进去,这才看清了店面里的摆设。

  这家店铺跟周围其他的店不太一样,周围的店大多亮着白炽灯,也有少数开着白色的节能灯,这家店却点了一盏煤油灯,放在正中央的桌子上。桌子看起来也有一二十年的样子,上面摆满了剪刀、钳子、凿子、摩石、锉子等工具。地上都是普通的水泥地,两边摆了一些木头架子和柜子。左边摆放了大量的钟表,有立式的,有挂式的,还有很老的那种自由钟,大大的钟摆一晃一晃,另有一个架子上摆着或挂着许多怀表和手表。

  这些钟表都在走动,可上面的时间全都不一样。

  最古怪的还不是这个。虽然店名叫李记钟表,但是,右边的全部架子和柜子,居然摆的全是镜子。圆镜、椭圆镜、立式镜、花边镜、方镜,甚至还有铜镜。所有的镜子朝向,全都对着中间桌子上的煤油灯。

  萧杨一下子明白了,难怪刚才在外面看到许多东西映出了灯光。也难怪这里只点了煤油灯,却跟其他店的光线差不多。

  可是店里没有人影,难道已经下班了?

  萧杨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着圈,走到一面铜镜前面,想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发型。

  可是……为什么镜子里没有他!没有他的面容,没有他的身体和衣装,但镜子偏偏又不是坏的,因为那镜子里映出了屋子中间的油灯,就好像光线穿过了他一样。

  油灯一闪一闪的光芒,都在镜子里面,泛起一道道光晕,把视线扰得模模糊糊。突然,那灯火猛地一跳,光亮在一刹那迅速加剧,刺痛了萧杨的眼睛,又马上暗淡下去。萧杨惊叫一声,拿袖子遮住眼睛。等他放下手转过头睁开眼睛,眼里是白茫茫的一片,过了片刻,才恢复了正常。

  就在这时,座钟敲响了整点的时间,一只报时的机械鸟从座钟里探出来,声音不是“布谷布谷”,而是“吱嘎吱嘎”。

  就在萧杨感到心神不宁、毛骨悚然的时候,一个淡漠的女声响起。

  “你是什么人?”

  萧杨吓得跳了起来,转头看去,发现屋子的角落里有张桌子,刚才没有注意到,桌子后面坐了个女人,正探头往这里看。

  “你是谁?”萧杨不敢正面答,“这……这……这里是怎么回事?”

  “我名叫桑槐,你是个技师?还是个忆师?”

  萧杨感到这人说话的腔调有点儿奇怪,他说:“什么技师、忆师?”

  桑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是来做饭,还是做手术?”

  做手术是什么东西!萧杨这时想起自己此行的来意。

  “听说你们要招聘厨子,给……死人做饭?”说着,他不自然地又扫视了一圈屋子。

  “不是给死人,是临终的人。”桑槐认真地纠正道,“那你进去吧,进去往左转。”

  说着她手一挥,背后一道不起眼儿的门帘被拉开了。萧杨想起那张传单上说的是“李记钟表院内”,看来这里只是个前台。

  萧杨正犹豫不决,背后的店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一个人伴着一阵风冲了进来。

  他又听到桑槐的问话:“你是个技师?还是个忆师?”

  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来:“我是忆师。桑槐,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李师父的搭档。”

  桑槐点点头,平淡地道:“那你进去吧,进去往右转。”

  那人也不再问,一阵风似的进去了。萧杨只来得及看到她的背影,黑色的长发,一身白衣,应该是个美女。萧杨咂咂嘴,也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3

  本以为里面别有洞天,谁知道居然是一个既平静又普通的小院子,几丛冬青几丛花,中间有一个大水缸,没有其他东西了。萧杨向右看去,那个白衣少女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只得按照桑槐的指示向左走去。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屋子,门虚掩着,门口坐着一个人。那个人见萧杨进来,很热情地站了起来。

  “您好,怎么称呼啊?”真诚的笑脸铺满了面颊。

  “萧杨。”

  “哦哦!您也是来面试厨师的?”

  萧杨心里一动,怎么,今天还有竞争对手?

  “您是第几次来面试了?”他也不管萧杨回不回答,自来熟地啰唆下去了。

  第几次?

  “你来了很多次了吗?”

  “可不是!都第四次了。上次我连蒙带猜,好不容易答对了十四道题,就差一道。唉!”

  面试厨师居然还要做题?萧杨很清楚自己有多么不学无术,告别课本这么多年,连运算法则几乎都忘记了。

  “那你怎么还来这么多次,这里很好吗?”

  “薪水高!”他把手抬起来,抬得很高,“这么高,选上了,一辈子吃喝不愁啦。”

  萧杨一下子来了兴趣:“那究竟考什么呢?”

  “嗨,其实说难也不难,也就是一些……”

  话还没说完,那扇虚掩的门突然就开了,一个戴着眼镜、一脸严肃的中年人探头出来,说:“进来吧。”

  萧杨是后来的,想先找个椅子坐下来,等前面的人先面试。谁知道这位自来熟一推萧杨的肩膀,“你先,你先!”边说着边使眼色。

  萧杨还没看懂他的眼色,考官就一脸严厉地指着他说:“你又来了,进来!”

  他无奈之下,垂着头跟着进去了。

  萧杨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才听到门响,那个人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叹了口气,径直走了。萧杨正想赶上去问个考题,考官就出来了,喊他进去面试。

  面试间里一桌两椅,旁无他物,考官指着一把椅子说:“坐。”

  萧杨连忙正襟坐下,双手乖乖放在双腿上,趁考官转身坐下的时机,他抓紧扫视了整间屋子,没有看到炉台和锅碗瓢盆,大概这次只是个笔试。

  考官坐下后,说:“带手机了吗?”

  萧杨点点头。

  “关机。”

  萧杨不明就里,但还是掏出手机关掉。随后,考官从抽屉里拿出一些小卡片,整理一下,说道:“第一次来吧,叫什么?”

  “萧杨。”

  “哦?”考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拿起笔,写下这两个字。萧杨想起自己还带了份简历,于是从裤兜里取出来,简历上沾了汗水,有些皱皱巴巴的。

  考官皱着眉头说:“这个不用。现在开始考试吧。”

  说着,他拿出一张卡片,给萧杨看。

  “把上面的东西读出来。”

  萧杨一看,这不是体检的时候查色盲的小卡片吗?上面有各种花花绿绿的色块,中间隐藏着字母、数字或者图画。

  “369。”

  “什么颜色?”

  “紫色。”

  “这一张呢?”

  “一只大象。”

  “颜色?”

  “这……大概是绿色吧。”

  “不要大概,准确点儿!”

  “是绿色。”

  “继续。”

  “这是三个字母,APK,蓝色的。”

  一来一回翻了十来张小卡片,考官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摞来,翻出一张给他看。萧杨凝神看去,感觉自己花花绿绿的颜色看多了,有点儿眩晕,这一张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在他眼中,卡片上好像一个红色的旋涡,转动着的旋涡,把周围的颜色都带动起来,席卷进去。

  画面怎么会动呢,我一定是看累了。萧杨心想,使劲儿地挤挤眼睛,再看,还是一样,只是眩晕的感觉更强了。

  “怎么不答了?”考官催问道。

  “好像一个……一个旋涡似的。”萧杨犹豫地回答道。

  “哦?”考官好像有点儿意外,也没再纠结他说的这个“好像”,马上换了一张。

  这张更奇怪,明明是全黑的一张图,萧杨却感觉每一处的黑都不太一样,有的黑很正常,有的黑则很深很深,仿佛画面里有一个极大的纵深,通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萧杨想不到要怎么描述这张图,只好说:“很黑,中间的黑很深……”

  “像什么?”考官追问。

  “像一个隧道……或者黑洞?”

  考官摇摇头,说:“不算准确。”虽然如此说,他却拿起笔做了记录。

  “还有最后一张。”他又翻开一张图。

  图中是昏黄的色调,内容有点儿模糊不清,萧杨望上去,感到画面里有种奇怪的力量,扰得他心烦意乱。再仔细审视,图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画面了。

  于是他说:“都是黄色,好像是灯光或者烛光。”

  “没有别的了?”

  萧杨点点头,正要肯定,突然画面里一闪,光亮猛地爆发出来,刺痛了他的眼睛。

  “啊!”他大叫一声,猛然醒觉,“这是面镜子!”

  视力缓慢恢复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考官的笑脸和伸出来的一只手。

  “恭喜你,你被录取了。”

  “录取了?”萧杨不敢相信,“不需要下厨考试吗?”

  “哦,”考官果然被他提醒了,便问,“你会做菜吗?”

  “会的。”萧杨道。

  “会就好,会就好。”考官继续笑,“那么你被录取了。”

  萧杨呆住了,考官明显就没打算问做菜的事情,被提醒了也只是随便敷衍一下,这也太草率了!不看简历,测个视力就行了吗?

  萧杨觉得此事很不妥当,突然想起在门口时那个人说的话,忙问:“薪酬怎么算?”

  “你开价吧,我们谈。”

  那个人说过这里的薪水足够一辈子吃喝不愁,一定很高吧?萧杨算了算自己在工作室的年收入,十倍会不会过分了?罢了,先提出来吧。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报了一个数字。

  “好,就这样!”考官爽快地同意了,“明天就上班吧。”

  萧杨心想,原来年薪真的这么高,看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我肯定要少了。他赶忙补了一句:“我说的这个数字是月薪,不是年薪!”

  “好,一言为定,现在签合同吧!”

  萧杨大跌眼镜,心里追悔莫及,但想到这个薪水比工作室翻了120倍,也足够吓人了。接过考官递过来的笔,他悄悄地在自己大腿上捅了一下。

  4

  萧杨生怕这个考官反悔,接过合同,看了上面的薪酬金额,赶紧签下了名字。

  考官掏出一只步话机,对着话筒说道:“我这边好了,你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就出现在了房间里,是个长发飘飘的大美女,一身白色的衣装。

  是刚才进门时遇到的那位。

  “喏,这个配给你了。”考官说道。

  原来公司的福利这么好,招个厨师有高薪不说,居然还配女秘书。萧杨可是从来没接触过这么漂亮的女生。

  美女的一句话却把他的兴奋堵了回去。

  “好,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导师了。”说完这句,她注视了一下萧杨的眼睛。

  考官问道:“你师父怎样了?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有点儿想念。”

  美女说:“假惺惺!就在隔壁,真想了,你不会去看他吗?”

  “你还是这么坏的脾气,”考官尴尬地笑笑,向萧杨介绍,“她叫洛雪,是我们这里的忆师。”

  “洛小姐,你好。”

  “叫洛老师!”洛雪鼻头皱了起来。

  这人真不好对付,萧杨心想,说:“洛老师好。”

  洛雪“嗯”了一声,说:“跟我来吧。”

  洛雪引着他走出院子,回到李记钟表,向桑槐摆摆手,领着他出去了。

  她继续向李家村胡同的纵深处走去,步伐很快,萧杨都有点儿跟不上了。一直走到李家村的三十号,洛雪停到一扇门前,门上没有牌匾,大概不是一家店铺。她没有敲门,只是轻轻地推开门进去了。

  房间里跟李记钟表的样子很像,正中间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有盏煤油灯。然而,整个房间却很亮,因为……全都是镜子,里里外外至少有上百面镜子。镜子聚光加反射,照亮了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此刻正弓着身子站在角落里的一个男人的背影。

  男人头发乱得如杂草一般,左耳上夹着一支烟,右耳夹着一支圆珠笔,身形比较粗犷。他穿着一身黄褐色的大褂,上面沾满了油污和灰尘,甚至还有点儿食物的残渣。萧杨看见他正戴着白色的手套,拿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打磨着一面镜子。

  “师父。”洛雪轻轻地唤道。

  男人对着手里的镜子吹了几口气,随后一个爽朗的声音说道:“小雪来了吗?”

  他转过了身,萧杨看到他方方的脸和满脸的胡楂儿,黄色的大褂里面,穿着一件印着“五〇五厂”的T恤,一条黑色裤子,一双脏兮兮的皮鞋。腰带松松地挂在裤带上,鞋子的后沿被踩倒在脚下面。

  “哈,小雪,上门也没给我带瓶好酒吗?”这男人哈哈笑着,张开手臂迈着大步过来。洛雪见状皱皱眉头,退了几步。

  男人有些尴尬地放下手臂,道:“坐,坐!”话音说完,他看看桌子周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忘了,前几天我把最后一只凳子当了,换老酒喝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洛雪身边还有一个人,眼皮跳了几下,说:“萧杨!你也来了!”忙不迭地脱下右手的白手套,然后伸了过来。

  萧杨犹豫了一下,也伸出右手,跟这个男人握了握。两只手刚一相触,萧杨就感觉到对方的手十分粗糙,虽然两个人都没有握紧,但还是有一种不可撼动的力量传过来。

  “我叫李丙,甲乙丙丁的丙。你好!”中年男人主动自我介绍。

  “这是我的师父。”洛雪有点儿不自然地说。

  “哦,李……李师父,你好!”萧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个,新来的技师我哪个不知道,哈哈。”

  “什么技师,我只是来应聘厨……”

  “就叫我李丙!”李丙打断了萧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道狡黠的表情,然后转向洛雪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看来,马上就是告别的时候了。”

  李丙似乎没注意,他跟萧杨的手依然握在一起。萧杨已经感到手有点儿疼了,他觉得对面这只手几乎是铁铸的一样。他有点儿尴尬,一点点把手抽了出来。

  听到李丙这句话,洛雪好像有些不安。她双手护在自己身前,整个躯体几乎都瑟缩了起来。安静了几秒钟,她的眼圈一红,急急地说:“师父,你跟他交代一下吧,我先回去休息了。”然后匆匆忙忙地转身离开。

  “小雪!”李丙没有叫住她,轻轻地咳了一声,从耳尖取下圆珠笔,随便找了一个小纸片,写了一个地址。随后,他又从房间角落里抬出一只七八十升容量的黑色大背包,对萧杨说道:“这个你带着,明天在这个医院的门口见。”

  萧杨颠了颠背包,有几十公斤重,他问:“这是什么东西?”

  李丙抬眼看他,说:“没见过?你不是来做技师吗?这些都是炊具。”

  萧杨拉开背包的一个拉链,看到里面插着一把小刀和一筒筷子。原来真的是要去做饭。

  “听你们一直在说技师,技师是什么?”萧杨问。

  “哎呀,你不知道?”李丙挠挠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现在那群家伙越来越偷懒了,连必要的培训也不做了吗?”

  “总之,技师就是负责做饭,洛雪是忆师,主要的职责是……”李丙想了想措辞,“就是负责去问,临终的人究竟想吃点儿什么。”

  就这么简单?这也需要一个专门的人去问吗?

  “还有别的问题吗?”李丙问。

  问题实在太多了,但萧杨最关心的是,为什么只是看了几张简单的图片。

  “为什么我被选上了?”

  李丙的眼神犀利起来,直视着萧杨的眼睛。

  “你真的以为,只是看了几张简单的图片吗?”

  见萧杨垂下眼睑,他补充道:“那种招聘的传单到处都是,如果你仅仅是个普通人的话,上面的字,你根本是看不到的。就算勉强看到了那些字,大部分人也很难辨认出那些卡片上的图示。只有拥有特别的眼睛,对色彩极度敏感的人,才能承担技师这份工作。”

  困惑之中,萧杨想起自己摄影时的往事,若有所思。

  5

  想到就要第一次给临终的人送行,萧杨有点儿紧张,几乎一宿没睡。第二天,天刚亮,他就按照地址赶到医院的门口静候。

  时间刚到,洛雪就陪着李丙来了。李丙的样子跟昨天不太一样。他好像精心打扮了一番,仔细梳了头,还涂了发胶,身上穿着笔挺的西装和擦得发亮的皮鞋,甚至还规矩地扎着领带,好像要参加盛典一样。洛雪则跟昨天一样,提了一个银色的手提箱,让人疑心她根本没换过衣服。

  李丙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瓶子,倒出两粒药丸,递了一粒给萧杨。

  “把它吃了。”

  “这是什么?”萧杨接过来嗅了嗅,没有什么味道。

  李丙把另一粒丢进嘴里,说:“你只管吃,还能毒死你不成?”萧杨只得照办,吞下药丸后,他立刻感到头皮有些发紧,好在这种不适感很快就消失了。

  李丙轻车熟路,引着两个人来到住院部六楼的干部病房,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就指指三号房间,示意他们抓紧进去。

  三号房间只住了一位老人。他已经98岁了,医院里白色的被单、白色的墙面,如同他此刻淡漠平白的心境。活了数十载,又与病魔斗争了这么多年,可能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激起他内心的波澜了。

  “快要到时候了,应该没有遗憾了……”老人心里有个声音对自己说着。

  “蔡老,您有几位访客。”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头,是他的护工。护工有点儿疑虑,毕竟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访客了,“他们自称是……”

  “我叫李丙。”话音未落,他跟萧杨和洛雪一起挤进了门。

  “喂喂,你等等,蔡老还没有同意你进去!”护工有点儿紧张地抓着他的袖子。

  老人本能地感觉到他将要面对什么,带着一点点期待,他用眼神示意来人进来。

  护工放开李丙的袖子,又不安地打量了三个人一番,这才出去了。

  萧杨这才得以清晰地看到老人的状况。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呼吸局促又粗重,更重要的是,在萧杨眼中,他全身上下几乎都是灰白色的。

  就像那天的葬礼上。萧杨思忖着,这位老人也早已经失去生机了吗?

  李丙走到床前,微微躬身,笑道:“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

  “死神?是死神吗?”老人居然笑了一下,笑容牵动着病痛已深的肌体,他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李丙扶了扶自己的领带,同时靠近了他,悄声说:“比起死神,您不如叫我:救世主。”

  没有任何惊喜或诧异,老人反而笑了:“唔,哈哈哈哈。”他咳嗽了两声,“救世主,我是不是要走了?”

  李丙侧过头,看了一下腕上黑色的手表,说:“还有一会儿。”

  他四面打量着房间,又问:“我们是来为您准备最后一餐的,您想要点儿什么?”萧杨听见后,就把背包放下,准备打开。

  “没有什么想要的。”老人闭上眼睛,“我只想快点儿去那个世界,好看看……”

  “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是吗?”李丙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

  老人睁大眼睛,费力地看着照片。那是一张几十年前的老照片,带着边齿,黑色的部分已经开始泛白。上面是一个明眸皓齿的青年女子,眼睛的鲜亮仿佛能透出画面。是的,她微笑着望着他,一如七十年前的那天……

  老人伸出手,使劲儿伸出手,可他抬不起来。他的心乱了,像一枚石子丢入了古井,这张照片一下子翻开了他记忆中的相册,相册上布满的灰尘飞扬起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马上就能见到你了,”他呢喃着,像是费尽最后的力气,“马上……”

  “哦,你是见不到她的。”李丙摊开手,一脸无奈,“在我看来,根本没有天堂,没有往生极乐,那些都是假的。更何况,她还活得好好的呢,如果我的档案没写错,她在加拿大,今年96岁了。”

  “什么?她还活着?!她过得好吗?”老人呼吸急促起来,像是抓住了什么,激动得几乎要坐起来。就在那个瞬间,萧杨觉得他脸上的灰白褪去了一些,一点点色彩盎然而生。

  “她很好,她这几十年来的故事,我一时半会儿可讲不完。怎么样,现在想要点儿什么了吗?”

  老人混浊的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好似在追索什么记忆。

  李丙又看了看表,然后对老人说:“老先生,时间快到了,是时候跟您说实话了。”他扶着老人的背,用完全不符合他外表的温柔声音说道,“其实,您是一个记忆独立体。”

  老人疑惑地望着他。

  “记忆独立体是一种特殊的人,他在死后会被所有人忘记。他的亲人、朋友、同事,甚至爱人,都不会记得他曾经存在过,即使他们拿着他的照片和影像,也认不出他是谁。就像……他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洛雪淡淡地听着,而萧杨却被李丙的这段话震惊了。

  居然有记忆独立体这样的人?人的一生已经够艰难和蹉跎的,过了这一生,却没法在世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点点痕迹。他们的死亡,甚至不会让在世的亲友们有一丝丝伤痛、一丝丝惋惜、一丝丝牵挂。

  李丙的声音继续沉重地响着。“我们三个都是记忆调理师,我们的责任就是为您准备最后一餐。这最后的一餐,其实指的并不是一顿饭,而是您临走前最后的一个愿望,比如把一段回忆留给一个深爱着的人。这个愿望,我们有办法帮您实现,并且留存在世界上,作为您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曾经存在过。萧杨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自己颓废不堪的生活,这才有点儿想明白,生活恰恰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吧。

  老人好像听懂了,说:“真的可以吗?”

  “当然,我是救世主嘛。”李丙嘿嘿地笑了,又露出那口不太整齐的牙。

  老人喘着粗气,用颤抖的手轻扶自己的脑袋。

  “是我二十五岁那年的吧,那一年……”老人的精力有些不济,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不用勉强说话,我有办法。”李丙拖过萧杨的黑色背包,打开顶部的一个小丝绒袋,从里面取出一根红色的线。“不要动。”他说着,把细线伸到老人的左耳边。然后,细线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一抖就钻进了老人的耳朵里,接着进了耳蜗,消失了。又过了几秒钟,它竟然从右耳里钻了出来,只不过变成了通体黑色,上面每隔几毫米就点缀着红色的斑点。

  李丙敏捷地一把抓住了它,双手把它拉直了,凑在眼前几厘米处,费劲地数着上面的红色斑点,随后把这条细线压在老人的额头上,轻声道:“闭上眼睛……放轻松。”

  老人闭上了眼睛。

  “看到了吗?”李丙问,“是不是这一段回忆?”

  老人用微不可见的幅度点了点头,混浊的泪水沿着眼角流下来。

  “请帮我送给她吧,让她知道,我……一直都念着她。”

  “她会收到的,只是不会知道是你的礼物。”李丙道,“即便这样,还是要送吗?”

  老人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

  李丙也点点头,看向洛雪。

  洛雪把自己的银色手提箱打开,露出里面收藏着的好多种奇怪的物件,他们全都是黑色的,有一些还带着扑面而来的铁锈味道。

  她说:“我得给您做个手术,把这段回忆取出来。没问题吧?”

  老人没有作答,只是又闭上了眼睛。

  洛雪拿起一把黑色的小刀和一双黑色的筷子,轻步走到老人的身边,深呼一口气,在他头顶上轻轻地一划……

  像是切开豆腐一样,老人的头部裂开了一道口子,裂口里并没有任何血腥,反而像是一片空洞的虚空,黑色似乎能吞噬一切的虚空。洛雪把筷子伸进去,仔细摆弄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那个空间里取出了一件东西,它放射着刺眼的光,让人根本看不清它的样子。然后她松开筷子,嘴里不知道说了什么,这道刺眼的光芒向上飞了起来,消失在天花板。

  “好了,”洛雪喘了口粗气,好像耗费了好多体力,“她会收到的。”

  老人没有应声,像是安详地睡着了。

  李丙望了望腕上的手表,自语道:“时间差不多刚好。”

  “你……你在干什么?”门口突然出现了那位护工的身影,“杀人了!快叫警察!”

  她放声尖叫起来。

  “十、九、八、七、六、五、四……”李丙淡定地环视周围,镇定自若地数着,“三、二、一……”

  说话间,病床上的老人突然不见了。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他变成了一片彻底的虚无。

  萧杨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他非常难受,脑袋像是要炸开了。然而,之前吃药后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也来了,两种感觉在他体内激烈地交战,过了一会儿才平息。

  而门口的护工却像突发急病一般,艰难地扶住门框,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又跟上一阵剧烈的咳嗽。听到护工呼救声的人们赶来了,纷纷问护工发生了什么。护工这时才能够勉强站直身体,望着空无一人的床铺,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你们是谁?”一位医生问在床前收拾东西的三个人,“病员区是不能随便进的。”

  “哦哦,我们是探望病人的,谁知道不小心走错房间了。”李丙挠挠头,帮萧杨背上背包,走了出来。

  “你们叫什么?在门口登记过没有?”护士长在李丙身后追问。

  “我叫救世主。”李丙转过头开心地笑着,一口歪七扭八的牙黄得格外灿烂,然后他丢下一头雾水的人们,拽着萧杨和洛雪快步走出去,只留下三个逐渐拖长的背影。

  6

  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萧杨默默无语。

  李丙有些歉意地说:“抱歉,没有早点儿告诉你,但是,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大概没有人会相信那些话的。”

  萧杨点点头表示理解,可他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撼中恢复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记忆独立体呢。这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记忆独立体的原理到底是什么?”

  李丙回答道:“你以为记忆的原理是什么?每一个人从表面上看来是形态各异的躯体,但内在实际上只是信息的载体,是一个信息簇。人就好像一个网络服务器般,每时每刻在发散着信息,并通过视、触、听、嗅、味五感吸收着别人的信息,解码、分析成为记忆,有些被储存起来成为长期记忆。即便是人死了,信息簇仍会继续存在,只是不再更新了。举个例子,假如我死亡了,我这个服务器仍在发散信息,你仍可以从我这里接收信息,从而勾起对死者的回忆。但当我去世久了,信息渐渐变弱和散尽,你对我的记忆也就渐渐淡了。

  “可是,如果我是记忆独立体,我这个服务器则是异型的、闭塞的,你只能解码、分析我的信息,却不能储存它,你对我的记忆全部依赖于我持续的信息供给。一旦我死了,我的服务器却不再发散信息,你原来接受的信息也没法储存,便将我永远忘记了。”

  “那,既然会忘记,最后一个愿望还有什么意义?”

  “不,最后的愿望,很重要。记忆独立体一旦死亡,他这个服务器彻底闭塞,信息簇就淤积在他死去的地方,一直保留下去,这个信息簇将会对他人造成影响。”李丙很严肃地回答,“比如在无人的地方莫名其妙传来的声音、莫名其妙存在的阻隔,没人知道这信息簇带来的影响是好是坏,所以必须把它处理掉。处理的办法就是找到记忆独立体的愿望,这个愿望将为信息簇指引一个离去的方向。它是死者给人世间留下的馈赠。”

  萧杨懵懂地点头。

  “你可能觉得这个真相太冷冰冰了,但是它的意义不止于此。从人的最后遗愿里,可以真正看到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可能是对过去的回忆,也可能是对未知的追求,可能是对父母的追忆,对妻子的深爱。无论如何,这一定是临终者最后的自我表述,是他存在的意义的一部分。”李丙的语气突然更严肃了,“我做了二十年技师,经手过的每一个案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因为,那是一些鲜活的人,是精彩无比的人生哪。”

  萧杨想起方才老人混浊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老人穿越了七十年的光阴,回想了无数的过往,甚至把色彩带回了衰老的身体。

  李丙抬头望了望太阳。

  “萧杨,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名实习技师了。等你完成了后面一个月的培训,掌握了那些用火山原浆打造的道具,你就正式作为小雪的搭档,一起去寻找和帮助记忆独立体了。我的使命,今天也算到此为止了。”他整理整理衣装,把领带拉紧,正正直直地立着,面容里涌出来一些怅惘和迷茫,也有欢欣和安慰。

  “师父。”洛雪轻轻喊道,在背后拉了拉他的袖口。

  “真的不行了,自从那天之后,我的身体就不行了。老了,得享点儿福嘛!”李丙说道,“更何况,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没来得及做呢。”

  他一直没有转过身来,突然就迈开大步,向太阳的方向走远了。

  他魁梧的背影倒过来,洛雪怔怔地站着、望着。

  “洛雪。”萧杨呼唤道。

  “你要叫洛老师!”

  “是是是是,洛老师。”

  此后,几个月倏忽便过去了。有一天,萧杨翻开自己的日记本,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美好的故事。

  3月24日,江秦,28岁。

  “是吗,我就要被忘记了吗……”江秦取出小提琴,拉了最后的一首琴曲,“这是我刚刚写给林曦的,能帮我带给她吗?”

  4月18日,王楚,44岁。

  “这片街景,我们年轻时牵着手来过,是多美的地方啊……”他一支又一支地吸烟,烟雾笼罩住他的眼睛,“即使玉瑾忘了我,我也希望她能记住这街景,可以吗?”

  5月1日,李珍秀,61岁。

  “我想进一次女儿的梦。”她坐在躺椅里望着窗外,外面是夜晚,却没有灯光,“嫣嫣远在外地,我来不及见她了。我想在梦里再给她唱一次摇篮曲,像她小时候那样。”

  每一次,萧杨和洛雪都静静地站在他们对面,默默地倾听着。这是这几个人临终之时所留下的最后愿望。所有的愿望虽然都只是一些温馨的小事,但他们完全不敢大意。萧杨会亲切地陪伴他们走完最后的人生路,而洛雪会带着他们的愿望飞去。

  于是,这世上有了许多来自记忆独立体的、美好的、无私的馈赠,这样的馈赠被送进了记忆,送进了梦乡,送给了不明情由的普通人。

  有人听到一首歌,会莫名地觉得曾经在哪里听过;走过两旁长满法国梧桐的小路,总感觉曾在这里散步;甚至重复地做同一个美好的梦。不明就里的人们,不了解这些情景的来由,便把它称为“似曾相识”,以为是上天所赐予的浪漫,或者前世的记忆。

  于是,很多小小的奇迹在人们的身边发生了——

  3月25日,林曦下班时走过一条熟悉的小路,耳边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优雅琴声,琴声悠扬婉转,像是诉说着什么故事,又像是附耳在她的旁边,说着喁喁的情话。这情话如此深切,使她不禁羞红了脸。

  4月19日,刘玉瑾逛街时走错了路,走进了一处陌生的街道。这里宁静自然,路边长着成排的梧桐树和美丽的鲜花。刘玉瑾觉得一种莫名的温馨包裹在她周围,就像是她曾经来过这里。她想着,肯定是年轻时谈恋爱的时候来的吧,那时候光阴很漫长,人傻傻的,真怀念呀!

  5月2日,王嫣睡觉时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是一个婴儿,躺在软软的摇篮里,旁边有个似曾相识的妇人,边摇着篮子边唱着摇篮曲。她甜甜地睡着,嘴角绽开了笑容。梦里她想道,如果我有妈妈,她是不是也这么美丽?

  “是的,你的妈妈就是这么美丽。”萧杨和洛雪此刻就站在熟睡着的王嫣身边,在心里无声地回答她。她像是真的听到了回应似的,笑得更甜了。

  “走吧,我们该去找下一个了。”萧杨对洛雪说。

  如同来的时候,他们悄悄地离开了。

  夜色依然深沉,风在他们背后轻轻地掩上了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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