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灵海潮汐

作者:庐隐 著 发布时间:2019-09-09 16:17:40 字数:44923
  窗外的春光

  几天不曾见太阳的影子,沉闷包围了她的心。今早从梦中醒来,睁开眼,一线耀眼的阳光已映射在她红色的壁上,连忙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把洒着花影的素幔拉开。前几天种的素心兰,已经开了几朵,淡绿色的瓣儿,衬了一颗朱红色的花心,风致真特别,即所谓“冰洁花丛艳小莲,红心一缕更嫣然”了。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喷鼻醒脑,平板的周遭,立刻涌起波动,春神的薄翼,似乎已扇动了全世界凝滞的灵魂。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但是一颗心灵涨得满满的,——莫非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不,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然而仅仅是为了一些过去的眷恋,而使这颗心不能安定吧!本来人生如梦,在她过去的生活中,有多少梦影已经模糊了,就是从前曾使她惆怅过,甚至于流泪的那种情绪,现在也差不多消逝净尽,就是不曾消逝的而在她心头的意义上,也已经变了色调,那就是说从前以为严重了不得的事,现在看来,也许仅仅只是一些幼稚的可笑罢了!

  兰花的清香,又是一阵浓厚地包袭过来,几只蜜蜂嗡嗡地在花旁兜着圈子,她深切地意识到,窗外已充满了春光;同时二十年前的一个梦影,从那深埋的心底复活了。

  一个仅仅十零岁的孩子,由于脾气的古怪,不被家人们了解,于是把她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会学校去寄宿。那学校的校长是美国人,——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对于孩子们管得异常严厉,整月整年不许孩子走出那所筑建庄严的楼房外去。四围的环境又是异样的枯燥,院子是一片沙土地;在角落里时时可以发现被孩子们踏陷的深坑,坑里纵横着人体的骨骼,没有树也没有花,所以也永远听不见鸟儿的歌曲。

  春风有时也许可怜孩子们的寂寞吧!在那洒过春雨的土地上,吹出一些青草来——有一种名叫“辣辣棍棍”的,那草根有些甜辣的味儿,孩子们常常伏在地上,寻找这种草根,放在口里细细地嚼咀;这可算是春给她们特别的恩惠了!

  那个孤零的孩子,处在这种阴森冷漠的环境里,更是倔强,没有朋友,在她那小小的心灵中,虽然还不曾认识什么是世界,也不会给这个世界一个估价,不过她总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有些乏味;她追求另一个世界。在一个春风吹得最起劲的时候,她的心也燃烧着更热烈的希冀。但是这所囚牢似的学校,那一对黑漆的大门仍然严严地关着,就连从门缝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只是一个梦想。于是在下课后,她独自跑到地窖里去,那是一个更森严可怕的地方,四围是石板作的墙,房顶也是冷冰冰的大石板,走进去便有一股冷气袭上来,可是在她的心里,总觉得比那死气沉沉的校舍,多少有些神秘性吧。最能引诱她的当然还是那几扇矮小的窗子,因为窗子外就是一座花园。这一天她忽然看见窗前一丛蝴蝶兰和金钟罩,已经盛开了,这算给了她一个大诱惑,自从发现了这窗外的春光后,这个孤零的孩子,在她生命上,也开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像一只猫儿般,只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的窗子上,默然地幻想着窗外神秘的世界。

  她没有哲学家那种富有根据的想象,也没有科学家那种理智的头脑,她小小的心,只是被一种天所赋予的热情紧咬着。她觉得自己所坐着的这个地窖,就是所谓人间吧——一切都是冷硬淡漠,而那窗子外的世界却不一样了。那里一切都是美丽的,和谐的,自由的吧!她欣羡着那外面的神秘世界,于是那小小的灵魂,每每跟着春风,一同飞翔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那盛开着美丽的花丛中翱翔着,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直扑天空,伏在柔软的白云间甜睡着。她整日支着颐不动不响地尽量陶醉,直到夕阳逃到山背后,大地垂下黑幕时,她才怏怏地离开那灵魂的休憩地,回到陌生的校舍里去。

  她每日每日照例地到地窖里来,——一直过完了整个春天。忽然她看见蝴蝶兰残了,金钟罩也倒了头,只剩下一丛深碧的叶子,苍茂地在薰风里撼动着,那时她竟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来。这孩子真古怪得可以,十零岁的孩子前途正远大着呢,这春老花残,绿肥红瘦,怎能惹起她那么深切的悲感呢?但是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古怪,因此她被家人所摒弃,同时也被社会所摒弃。在她的童年里,便只能在梦境里寻求安慰和快乐,一直到她否认现实世界的一切,她终成了一个疏狂孤介的人。在她三十年的岁月里,只有这些片段的梦境,维系着她的生命。

  阳光渐渐地已移到那素心兰上,这目前的窗外春光,撩拨起她童年的眷恋,她深深地叹息了:“唉,多缺陷的现实的世界呵!在这春神努力地创造美丽的刹那间,你也想遮饰起你的丑恶吗?人类假使连这些梦影般的安慰也没有,我真不知道人们怎能延续他们的生命哟!”

  但愿这窗外的春光,永驻人间吧!她这样虔诚地默祝着,素心兰像是解意般地向她点着头。

  夏的歌颂

  出汗不见得是很坏的生活吧,全身感到一种特别的轻松。尤其是出了汗去洗澡,更有无穷的舒畅,仅仅为了这一点,我也要歌颂夏天。

  其久被压迫,而要挣扎过——而且要很坦然地过去,这也不是毫无意义的生活吧,——春天是使人柔困,四肢瘫软,好像受了酒精的毒,再无法振作;秋天呢,又太高爽,轻松使人忘记了世界上有骆驼——说到骆驼,谁也忘不了它那高峰凹谷之间的重载,和那慢腾腾、不尤不怨地往前走的姿势吧!冬天虽然是风雪严厉,但头脑尚不受压轧。只有夏天,它是无隙不入地压迫你。你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都受着重大的压轧;同时还有臭虫蚊子苍蝇助虐的四面夹攻,这种极度紧张的夏日生活,正是训练人类变成更坚强而有力量的生物。因此我又不得不歌颂夏天!

  二十世纪的人类,正度着夏天的生活——纵然有少数阶级,他们是超越天然,而过着四季如春享乐的生活,但这太暂时了,时代的轮子,不久就要把这特殊的阶级碎为齑粉!——夏天的生活是极度紧张而严重,人类必要努力地挣扎过,尤其是我们中国不论士农工商军,哪一个不是喘着气,出着汗,与紧张压迫的生活拼命呢?脆弱的人群中,也许有诅咒,但我却以为只有虔敬地承受,我们尽量地出汗,我们尽量地发泄我们生命之力,最后我们的汗液,便是甘霖的源泉,这炎威逼人的夏天,将被这无尽的甘霖所毁灭,世界变得清明爽朗。

  夏天是人类生活中,最雄伟壮烈的一个阶段,因此,我永远地歌颂它。

  夜的奇迹

  宇宙僵卧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这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山巅古寺危立在白云间,刺心的钟磬,断续的穿过寒林,我如受弹伤的猛虎,奋力地跃起,由山麓窜到山巅,我追寻完整的生命,我追寻自由的灵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围裹住,一切都显示着不可挽救的悲哀。吁!我如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我发狂似的奔回林丛,脱去身上血迹斑斓的征衣,我向群星忏悔。我向悲涛哭诉!

  这时流云停止了前进,群星忘记了闪烁,山泉也止住了呜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我绕过丛林,不期来到碧海之滨,呵!神秘的宇宙,在这里我发现了夜的奇迹!

  黝黑的夜幔轻轻地拉开,群星吐着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踯躅于云间,白色的海浪吻着翡翠的岛屿,五彩缤纷的花丛中隐约见美丽的仙女在歌舞。她们显示着生命的活跃与神妙!

  我惊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来如此的奇迹!

  我怔立海滨,注视那岛屿上的美景,忽然从海里涌起一股凶浪,将岛屿全个淹没,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吁!宇宙布满了罗网,任我百般挣扎,努力地追寻,而完整的生命只如昙花一现,最后依然消逝于恶浪,埋葬于尘海之心,自由的灵魂,永远是夜的奇迹!——在色相的人间,只有污秽与残骸,吁!我如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总有一天,我将焚毁于自己郁怒的灵焰,抛这不值一钱的脓血之躯,因此而释放我可怜的灵魂!

  这时我将摘下北斗,抛向阴霾满布的尘海。

  我将永远歌颂这夜的奇迹!

  月夜孤舟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幔,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阴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地看远山群岫,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湲,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远景地更清幽了。

  他们的小舟,沿着河岸慢慢地前进。这时淡蓝的云幕上,满缀着金星,皎月盈盈下窥,河上没有第二只游船,只剩下他们那一叶的孤舟,吻着碧流,悄悄地前进。

  这孤舟上的人们——有寻春的骄子,有漂泊的归客,——在咿呀的桨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辉下,辨认着孤舟的方向,森帮着摇桨,这时他们的确负有伟大的使命,可以使人们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们沉溺于死的深渊。森努力拨开牵绊的水藻,舟已到河心。这时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扣着船舷唱道:

  十里银河堆雪浪,

  四顾何茫茫?

  这一叶孤舟轻荡,

  荡向那天河深处,

  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

  ……

  我欲叩苍穹,

  问何处是隔绝人天的离恨宫?

  奈雾锁云封!

  奈雾锁云封!

  绵绵恨……几时终!

  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颦愔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堕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向苍天伸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

  自然,在这展布天衣缺陷的人间,谁曾看见过不谢的好花?只要在静默中掀起心幕,摧毁和焚炙的伤痕斑斑可认。这时全船的人,都觉灵弦凄紧。虞斜倚船舷,仿佛万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涤,都要向河底深埋。

  天真的丽,他神经更脆弱,他凝视着含泪的颦,狂痴的沙,仿佛将有不可思议的暴风雨来临,要摧毁世间的一切;尤其要捣碎雨后憔悴的梨花,他颤抖着稚弱的心,他发愁,他叹息,这时的四境实在太凄凉了!

  沙呢!她原是漂泊的归客,并且归来后依旧漂泊,她对着这凉云淡雾中的月影波光,只觉幽怨凄楚,她几次问青天,但苍天冥冥依旧无言!这孤舟夜泛,这冷月只影,都似曾相识——但细听没有灵隐深处的钟磬声,细认也没有雷峰塔痕,在她毁灭而不曾毁灭尽的生命中,这的确是一个深深的伤痕。

  八年前的一个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纯洁,接受人间的绮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双影厮并,她那时如依人的小鸟,如迷醉的荼蘼,她傲视冷月,她窃笑行云。

  但今夜呵!一样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绝人天,让月儿蹂躏这寞落的心。她扎挣残喘,要向月姊问青的消息,但月姊只是阴森的惨笑,只是傲然的凌视,——指示她的孤独。唉!她枉将凄音冲破行云,枉将哀调深渗海底,——天意永远是不可思议!

  沙低声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绮丽的哀愁中。这时船已穿过玉桥,两岸灯光,映射波中,似乎万蛇舞动,金彩飞腾,沙凄然道:“这到底是梦境,还是人间?”

  颦道:“人间便是梦境,何必问哪一件是梦,哪一件非梦!”

  “呵!人间便是梦境,但不幸的人类,为什么永远没有快活的梦?……这惨愁,为什么没有焚化的可能?”

  大家都默然无言,只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地摇桨,这船又从河心荡向河岸,“夜深了,归去罢!”森仿佛有些倦了,于是将船儿泊在岸旁。他们都离开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们的归程。

  月儿斜倚翡翠云屏,柳丝细拂这归去的人们,——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梦痕!

  星夜

  在璀璨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地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危立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和颠连,我具有的是夜莺的眼,不断的在密菁中寻觅,我看见幽灵的狞羡,我看见黑暗中的灵光!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杜鹃的舌,不断的哀啼于花荫。枝不残,血不干,这艰辛的旅途便不曾走完!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深刻惨凄的心情,不断的追求伤毁者的呻吟与悲哭——这便是我生命的燃料,虽因此而灵毁成灰,亦无所怨!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血迹狼藉的心和身,纵使有一天血化成青烟。这既往的鳞伤,料也难掩埋!咳!因之我不能慰人以柔情,更不能予人以幸福,只有这辛辣的心锥时时刺醒人们绮丽的春梦,将一天欢爱变成永世的咒诅!自然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报复!

  在璀璨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无光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我徘徊黑暗中,我踯躅星夜下,我恍如亡命者,我恍如逃囚,暂时脱下铁锁和镣铐。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美丽的姑娘

  他捧着女王的花冠,向人间寻觅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约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觑视着堂前的华烛高烧,欢宴将散。红莓似的醉颜,朗星般的双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伤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流浪的歌者,手拿着铜钹铁板,来到三街六巷,慢慢地唱着醉人心魄的曲调,那正是他的诡计,他想利用这迷醉的歌声寻觅你,他从早唱到夜,惊动多少娇媚的女郎。她们如中了邪魔般,将他围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饰青春的野蔷薇,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隐姓埋名的侠客,他披着白羽织成的英雄氅,腰间挂着莫邪宝剑;他骑着嘶风啮雪的神驹,在一天的黄昏里,来到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茅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他立马于万山巅。

  陡然看见你独立于群山前,——披着红色的轻衫,散着满头发光的丝发,注视着遥远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间。——美丽的姑娘!

  他将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将腰间的宝剑,划开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献于你的足前。只有这宝贵的礼物,可以献纳。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远被丢弃于人间!

  我愿秋常驻人间

  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更试翻古往今来的骚人、墨客,在他们的歌咏中,也都把秋染上凄迷哀凉的色调,如李白的《秋思》:“……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华滋。”柳永的《雪梅香辞》:“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周密的《声声慢》:“……对西风休赋登楼,怎去得,怕凄凉时节,团扇悲秋。”

  这种凄迷哀凉的色调,便是美的元素,这种美的元素只有“秋”才有。也只有在“秋”的季节中,人们才体验得出,因为一个人在感官被极度的刺激和压轧的时候,常会使心头麻木。故在盛夏闷热时,或在严冬苦寒中,心灵永远如虫类的蛰伏。等到一声秋风吹到人间,也正等于一声春雷,震动大地,把一些僵木的灵魂如虫类般地唤醒了。

  灵魂既经苏醒,灵的感官便与世界万汇相接触了。于是见到阶前落叶萧萧下,而联想到不尽长江滚滚来,更因其特别自由敏感的神经,而感到不尽的长江是千古常存,而倏忽的生命,譬诸昙花一现。于是悲来填膺,愁绪横生。

  这就是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的原因了。

  其实秋是具有极丰富的色彩,极活泼的精神的,它的一切现象,并不像敏感的诗人墨客所体验的那种凄迷哀凉。

  当霜薄风清的秋晨,漫步郊野,你便可以看见如火般的颜色染在枫林、柿丛和浓紫的颜色泼满了山巅天际,简直是一个气魄伟大的画家的大手笔,任意趣之所之,勾抹涂染,自有其雄伟的丰姿,又岂是纤细的春景所能望其项背?

  至于秋风的犀利,可以洗尽积垢,秋月的明澈,可以照烛幽微,秋是又犀利又潇洒,不拘不束的一位艺术家的象征。这种色调,实可以苏醒现代困闷人群的灵魂,因此我愿秋常驻人间!

  东京小品

  咖啡店

  橙黄色的火云包笼着繁闹的东京市,烈炎飞腾似的太阳,从早晨到黄昏,一直光顾着我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经,仿佛是林丛里的飞萤,喜欢忧郁的青葱,怕那太厉害的阳光,只要太阳来统领了世界,我就变成了冬令的蛰虫,了无生气。这时只有烦躁疲弱无聊占据了我的全意识界;永不见如春波般的灵感荡漾,……呵!压迫下的呻吟,不时打破木然的沉闷。

  有时勉强振作,拿一本小说在地席上睡下,打算潜心读两行,但是看不到几句,上下眼皮便不由自主地合拢了。这样昏昏沉沉挨到黄昏,太阳似乎已经使尽了威风,渐渐地偃旗息鼓回去,海风也凑趣般吹了来,我的麻木的灵魂,陡然惊觉了,“呵!好一个苦闷的时间,好像换过了一个世纪!”在自叹自伤的声音里,我从地席上爬了起来,走到楼下自来水管前,把头脸用冷水冲洗以后,一层遮住心灵的云翳遂向苍茫的暮色飞去,眼前现出鲜明的天地河山,久已凝闭的云海也慢慢掀起波浪,于是过去的印象和未来的幻影,便一种种地在心幕上开映起来。

  忽然一阵非常刺耳的东洋音乐不住地送来耳边,使听神经起了一阵痉挛。唉!这是多么奇异的音调,不像幽谷里多灵韵的风声,不像丛林里清脆婉转的鸣鸟之声,也不像碧海青崖旁的激越澎湃之声……而只是为衣食而奋斗的劳苦挣扎之声,虽然有时声带颤动得非常婉妙,使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觉停止了脚步,但这只是好奇,也许还含着些不自然的压迫,发出无告的呻吟,使那些久受生之困厄的人们同样的叹息。

  这奇异的声音正是从我隔壁的咖啡店里一个粉面朱唇的女郎樱口里发出来的。——那所咖啡店是一座狭小的日本式楼房改造成的,在三四天以前,我就看见一张红纸的广告贴在墙上,上面写着本咖啡店择日开张,从那天起,有时看见泥水匠人来洗刷门面,几个年轻精壮的男人布置壁饰和桌椅,一直忙到今天早晨,果然开张了。当我才起来,推开玻璃窗向下看的时候,就见这所咖啡店的门口,两旁放着两张红白夹色纸糊的三角架子,上面各支着一个满缀纸花的华丽的花圈,在门楣上斜插着一枝姿势活泼鲜红色的枫树,沿墙根列着几种松柏和桂花的盆栽,右边临街的窗子垂着淡红色的窗帘,衬着那深咖啡色的墙,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鲜明艳丽。

  在那两个花圈的下端,各缀着一张彩色的广告纸,上面除写着本店即日开张,欢迎主顾以外,还有一条写着“本店用女招待”字样。——我看到这里,不禁回想到西长安街一带的饭馆门口那些红绿纸写的雇用女招待的广告了。呵!原来东方的女儿都有招徕主顾的神通!

  我正出神地想着,忽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不免寻声看去,只见街心有两个年轻的日本男人,身上披着红红绿绿仿佛袈裟式的半臂,头上顶着像是凉伞似的一个圆东西,手里拿着铙钹,像戏台上的小丑一般,在街心连敲带唱,扭扭捏捏,怪样难描,原来这就是活动的广告。

  他们虽然这样辛苦经营,然而从清晨到中午还不见一个顾客光临,门前除却他们自己做出热闹声外,其余依然是冷清清的。

  黄昏到了,美丽的阳光斜映在咖啡店的墙隅,淡红色的窗帘被晚凉的海风吹得飘了起来,隐约可见房里有三个年轻的女人盘膝跪在地席上,对着一面大菱花镜,细细地擦脸,涂粉,画眉,点胭脂,然后袒开前胸,又厚厚地涂了一层白粉,远远看过去真是“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然而近看时就不免有石灰墙和泥塑美人之感了。其中有一个是梳着两条辫子的,比较最年轻也最漂亮,在打扮头脸之后,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衣服,腰里拴一条橙黄色白花的腰带,背上驮着一个包袱似的东西,然后款摆着柳条似的腰肢,慢慢下楼来,站在咖啡店的门口,向着来往的行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施其外交手段。果然没有经过多久,就进去两个穿和服木屐的男人。从此冷清清的咖啡店里骤然笙箫并奏,笑语杂作起来。有时那个穿藕荷色衣服的雏儿唱着时髦的爱情曲儿,灯红酒绿,直闹到深夜兀自不散。而我呢,一双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简直分不开来,也顾不得看个水落石出。总而言之,想钱的钱到手,赏心的开了心,圆满因果,如是而已,只应合十念一声“善哉!”好了,何必神经过敏,发些牢骚,自讨苦趣呢!

  庙会

  正是秋雨之后,天空的雨点虽然停了,而阴云兀自密布太虚。夜晚时的西方的天,被东京市内的万家灯火照得起了一层乌灰的绛红色。晚饭后,我们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这时地上的雨水还不曾干,我们各人都换上破旧的皮鞋,拿着雨伞,踏着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云的松林里。林木中间有一座土地庙,平常时都是很清静的闭着山门,今夜却见庙门大开,门口挂着两盏大纸灯笼。上面写着几个蓝色的字——天主社——庙里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正殿上搭起一个简单的戏台,有几个戴着假面具穿着彩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像龟精鳖怪,有的像判官小鬼,大约有四五个人,忽坐忽立,指手划脚地在那里扮演,可惜我们语言不通,始终不明白他们演的是什么戏文。看来看去,总感不到什么趣味,于是又到别处去随喜。在一间日本式的房子前,围着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栅栏,里面设着个神龛,供奉的大约就是土地爷了。可是我找了许久,也没找见土地爷的法身,只有一个圆形铜制的牌子悬在中间,那上面似乎还刻着几个字,离得远,我也认不出是否写着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征罢了。在那佛龛前面正中的地方悬着一个幡旌似的东西,飘带低低下垂。我们正在仔细揣摩赏鉴的时候,只见一位年纪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龛面前,将那幡旌似的飘带用力扯动,使那上面的铜铃发出零丁之声,然后从钱袋里掏出一个铜钱——不知是十钱的还是五钱的,只见他便向佛龛内一甩,顿时发出铿锵的声响,他合掌向神前三击之后,闭眼凝神,躬身膜拜,约过一分钟,又合掌连击三声,这才慢步离开神龛,心安意得地走去了。

  自从这位老者走后,接二连三来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尚在娘怀抱里的婴孩也跟着母亲向神前祈祷求福,凡来顶礼的人都向佛龛中舍钱布施。还有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的围裙,手中捧着一个木质的饭屉,满满装着白米,向神座前贡献。礼毕,那位道袍秃顶的执事僧将饭屉接过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满面欣慰地退出。

  我们看了这些善男信女礼佛的神气,不由得也满心紧张起来,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若干神明,他们的权威足以支配昏昧的人群,所以在人生的道途上,只要能逢山开路,见庙烧香,便可获福无穷了。不然,自己劳苦得来的银钱柴米,怎么便肯轻轻易易双手奉给僧道享受呢?神秘的宇宙!不可解释的人心!

  我正在发呆思量的时候,不提防同来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禁“呀!”了一声,出窍的魂灵儿这才复了原位,我便问道:“怎么?”建含笑道:“你在想什么?好像进了梦境,莫非神经病发作了吗?”我被他说得也好笑起来,便一同离开神龛到后面去观光。吓!那地方更是非常热闹,有许多倩装艳服,然而脚着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里购买零食的也有,吃冰激凌的也有。其中还有几个西装的少女,脚上穿着长筒丝袜和皮鞋,——据说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丛里挤来挤去,说不定是来参礼的,还是也和我们一样来看热闹的。总之,这个小小的土地庙里,在这个时候是包罗万象的。不过倘使佛有眼睛,瞧见我满脸狐疑,一定要瞪我几眼吧。

  迷信——具有伟大的威权,尤其是当一个人在倒霉不得意的时候,或者在心灵失却依据徘徊歧路的时候,神明便成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时也曾经历过这种无归宿而想象归宿的滋味,然而这在我只像电光一瞥,不能坚持久远的。

  说到这里,使我想起童年的时候——我在北平一个教会学校读书,那一个秋天,正遇着耶稣教徒的复兴会,——期间是一来复。在这一来复中,每日三次大祈祷,将平日所做亏心欺人的罪恶向耶稣基督忏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恶便从此洗涤尽净,——哪怕你是个杀人放火的强盗,只要能悔罪便可得救,虽然是苦了倒霉钉在十字架的耶稣,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来舍身救世的,这是耶稣的光荣,人们的福音。——这种无私的教理,当时很能打动我弱小的心弦,我觉得耶稣太伟大了,而且法力无边,凡是人类的困苦艰难,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当我被他们强迫的跪在礼拜堂里向上帝祈祷时,——我是无情无绪的正要到梦乡去逛逛,恰巧我们的校长朱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也一同跪下,并且抚着我的肩说:“呵!可怜的小羊,上帝正是我们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的面前去罢,他是仁爱的伟大的呵!”我听了她那热烈诚挚的声音,竟莫名其妙的怕起来了,好像受了催眠术,觉得真有这么一个上帝,在睁着眼看我呢,于是我就在那些因忏悔而痛哭的人们的哭声中流下泪来了。朱老太太更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说道:“不要伤心,上帝是爱你的。只要你虔心地相信他,他无时无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后她又问我:“你信上帝吗?……好像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块手巾吗?”我简直不懂这话的意思,不过这时我的心有些空虚,想到母亲因为我太顽皮送我到这个学校来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欢我的,倘使有个上帝爱我也不错,于是就回答道:“朱校长,我愿意相信上帝在我旁边。”她听了我肯皈依上帝,简直喜欢得跳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擦着眼泪……从此我便成了耶稣教徒了。不过那年以后,我便离开那个学校,起初还是满心不忘上帝,又过了几年,我脑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后我成了个无神论者了。

  但是在今晚这样热闹的庙会中,虔信诚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觉生出无限的感慨,同时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实,觉得大千世界的无量众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怜的不能自造命运的生物罢了。

  在我们回来时,路上依然不少往庙会里去的人,不知不觉又联想到故国的土地庙了,唉!……

  邻居

  别了,繁华的闹市!当我们离开我们从前的住室门口的时候,恰恰是早晨七点钟。那耀眼的朝阳正照在电车线上,发出灿烂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闷热。而我们是搭上市外的电车,驰向那屋舍渐稀的郊野去;渐渐看见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葱茏,绿影婆娑,丛竹上满缀着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闪动。一阵阵的野花香扑到脸上来,使人心神爽快。经过三十分钟,便到我们的目的地。

  在许多整饬的矮墙里,几株姣艳的玫瑰迎风袅娜,经过这一带碧绿的矮墙南折,便看见那一座郁郁葱葱的松柏林,穿过树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洁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万绿丛中。微风吹拂,树影摩荡,明窗净几间,帘幔低垂,一种幽深静默的趣味,顿使人忘记这正是炎威犹存的残夏呢。

  我们沿着鹅卵石垒成的马路前进,走约百余步,便见斜刺里有一条窄窄的草径,两旁长满了红蓼白荻和狗尾草,草叶上朝露未干,沾衣皆湿。草底鸣虫唧唧,清脆可听。草径尽头一带竹篱,上面攀缘着牵牛茑萝,繁花如锦,清香醉人。就在竹篱内,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们的新家了。淡黄色木质的墙壁门窗和米黄色的地席,都是纤尘不染。我们将很简单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地坐下谈天。似乎一个月以来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们是怎么的没有受过操持家务的训练呵!虽是一个很简单的厨房,而在我这一切生疏的人看来,真够严重了。怎样煮饭——一碗米应放多少水,煮肉应当放些什么浇料呵!一切都不懂,只好凭想象力一件件地去尝试。这其中最大的难题是到后院井边去提水,老大的铅桶,满满一桶水真够累人的。我正在提着那亮晶晶发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见邻院门口走来一个身躯胖大,满面和气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们头一次拜访的邻居胖太太——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们赠送她这个绰号,总是很合适的吧。

  她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咕哩咕噜说了几句日本话,我们是又聋又哑的外国人,简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着眼向她呆笑。后来她接过我手里的水桶,到井边满满地汲了一桶水,放在我们的新厨房里。她看见我们那些新买来的锅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点灰尘,她便自动地替我们一件一件洗干净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贴贴,然后她鞠着躬说声サセテナラ(再见)走了。

  据说这位和气的邻居,对中国人特别有感情,她曾经帮中国人做过六七年的事,并且,她曾嫁过一个中国男人,……不过人们谈到她的历史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猜度的神气,自然这似乎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儿呢,但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好邻居呵!

  她自从认识我们以后,没事便时常过来串门。她来的时候,多半是先到厨房,遇见一堆用过的锅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里的水完了,她就不用吩咐地替我们洗碗打水。有时她还拿着些泡菜、辣椒粉之类零星物件送给我们。这种出乎我们意外的热诚,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当我没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买船票时,为了一张八折的优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馆发出来的——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卖票员捣了许久的麻烦。最后还是拿到天津日本领事馆的公函,他们这才照办了。而买票后找钱的时候,只不过一角钱,那位含着狡狯面相的卖票员竟让我们等了半点多钟。当时我曾赌气牺牲这一角钱,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他们这才似乎有些过不去,连忙喊住我们,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角钱给我们。这样尖酸刻薄的行为,无处不表现岛国细民的小气。真给我一个永世不会忘记的坏印象。

  及至我们上了长城丸(日本船名)时,那两个日本茶房也似乎带着些欺侮人的神气。比如开饭的时候,他们总先给日本人开,然后才轮到中国人。至于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几个男人嘴脸之间时时表现着夜郎自大的气概,——自然也由于我国人太不争气的缘故。——那些日本女人呢,个个对于男人低首下心,柔顺如一只小羊。这虽然惹不起我们对她们的愤慨,却使我们有些伤心,“世界上最没有个性的女性呵,你们为什么情愿做男子的奴隶和傀儡呢!”我不禁大声地喊着,可惜她们不懂我的话,大约以为我是个疯子吧。

  总之我对于日本人从来没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样凶狠恶毒,你们是想象得出来的,而我也同样地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东京,并且在东京住了两个礼拜了。我就觉得我太没出息——心眼儿太窄狭,日本人——在我们中国横行的日本人,当然有些可恨,然而在东京我曾遇见过极和蔼忠诚的日本人,他们对我们客气,有礼貌,而且极热心地帮忙,的确的,他们对待一个异国人,实在比我们更有理智更富于同情些。至于做生意的人,无论大小买卖,都是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现在又遇到我们的邻居胖太太,那种慈和忠实的行为,更使我惭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们的可爱的邻居,每天当我们煮饭的时候,她就出现在我们的厨房门口。

  “奥サン(太太)要水吗?”柔和而熟悉的声音每次都激起我对她的感愧。她是怎样无私的人儿呢!有一天晚上,我从街上回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绸衫,因为时间已晏,忙着煮饭,也顾不得换衣服,同时又怕弄脏了绸衫,我就找了一块白包袱权作围裙,胡乱地扎在身上,当然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这时候,我们的邻居来了。她见了我这种怪样,连忙跑到她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她穿着过于窄小的白围裙送给我,她说:“我现在胖了,不能穿这围裙,送给你很好。”她说时,就亲自替我穿上,前后端详了一阵,含笑学着中国话道:“很好!很好!”

  她胖大的身影,穿过遮住前面房屋的树丛,渐渐地看不见了。而我手里拿着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礼物,竟忘记向她道谢,只因我接受了她的比衣服更宝贵的仁爱,将我惊吓住了;我深自忏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类除了一部分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着丰富的同情和纯洁的友谊,人类的大部分毕竟是可爱的呵!

  我们的邻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中给了我偌大的启示吧。愿以我的至诚向她祝福!

  沐浴

  说到人,有时真是个怪神秘的动物,总喜欢遮遮掩掩,不大愿意露真相;尤其是女人,无时无刻不戴假面具,不管老少肥瘠,脸上需要脂粉的涂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装扮,所以要想赏鉴人体美,是很不容易的。

  有些艺术团体,因为画图需要模特儿,不但要花钱,而且还找不到好的,——多半是些贫穷的妇女,看白花花的洋钱面上,才不惜向人间现示色相,而她们那种不自然的姿势和被物质压迫的苦相,常常给看的人一种恶感,什么人体美,简直是怪肉麻的丑像。

  至于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太太们,若是要想从她们里面发现人体美,只有从细纱软绸中隐约的曲线里去想象了。在西洋有时还可以看见半裸体的舞女,然而那个也还有些人工的装点,说不上赤裸裸的。至于我们礼教森严的中国,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线丰富的女人身体,而束腰扎胸,把个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从来也不曾梦想赏鉴各式各样的人体美。

  但是,当我来到东京的第二天,那时正是炎热的盛夏,全身被汗水沸湿,加之在船上闷了好几天,这时要是不洗澡,简直不能忍受下去。然而说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双眉,为难起来。

  洗澡,本是平常已极的事情,何至于如此严重?然而日本人的习惯有些别致。男人女人对于身体的秘密性简直没有。在大街上,可以看见穿着极薄极短的衫裤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时从玻璃窗内可以看见赤身露体的女人,若无其事似的,向街上过路的人们注视。

  他们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处,虽然当中有一堵板壁隔断了,然而许多女人脱得赤条条的在一个汤池里沐浴,这在我却真是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遭的经验。这不能不算是一个大难关吧。

  “去洗澡吧,天气真热!”我首先焦急着这么提议。好吧,拿了澡布,大家预备走的时候,我不由得又踌躇起来。

  “呵,陈先生,难道日本就没有单间的洗澡房吗?”我向领导我们的陈先生问了。

  “有,可是必须到大旅馆去开个房间,那里有西式盆汤,不过每次总要三四元呢。”

  “三四元!”我惊奇地喊着,“这除非是资本家,我们哪里洗得起。算了,还是去洗公共盆汤吧。”

  陈先生在我决定去向以后,便用安慰似的口吻向我道:“不要紧的,我们初来时也觉着不惯,现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只用五分钱。”

  我们一路谈着,没有多远就到了。他们进了左边门的男汤池去。我呢,也只得推开女汤池这边的门,呵,真是奇观,十几个女人,都是一丝不挂的在屋里。我一面脱鞋,一面踌躇,但是既到了这里,又不能作唐明皇光着眼看杨太真沐浴,只得勉强脱了上身的衣服,然后慢慢地脱衬裙袜子,……先后总费了五分钟,这才都脱完了。急忙拿着一块极大的洗澡手巾,连遮带掩地跳进温热的汤池里,深深地沉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头来。差不多泡了一刻钟,这才出来,找定了一个角落,用肥皂乱擦了一遍,又跳到池子里洗了洗。就算完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时,我不禁嘘了一口长气,严紧的心脉才渐渐地舒畅了。于是悠然自得地慢慢穿袜子。同时抬眼看着那些浴罢微带娇慵的女人们,她们是多么自然的,对着亮晶晶的壁镜理发擦脸,抹粉涂脂,这时候她们依然是一丝不挂,并且她们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条腿竖起来半跪着,各式各样的姿势,无不运用自如。我在旁边竟得饱览无余。这时我觉得人体美有时候真值得歌颂,——那细腻的皮肤,丰美的曲线,圆润的足趾,无处不表现着天然的艺术。不过有几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满身都是瘪皱的,那还是披上一件衣服遮丑好些。

  我一面赏鉴,一面已将袜子穿好,总不好意思再坐着呆着。只得拿了手巾和换下来的衣服,离开这现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经似乎有些兴奋,我想到人间种种的束缚,种种的虚伪,据说这些是历来的圣人给我们的礼赐——尤其严重的是男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个例外。究竟谁是更幸福些呢?

  樱花树头

  春天到了,人人都兴高采烈盼望看樱花,尤其是一个初到日本留学的青年,他们更是渴慕着名闻世界的蓬莱樱花,那红艳如天际火云,灿烂如黄昏晚霞的色泽真足使人迷恋呢。

  在一个黄昏里,那位丰姿翩翩的青年,抱着书包,懒洋洋地走回寓所,正在门口脱鞋的时候,只见那位房东西川老太婆接了出来,行了一叩首的敬礼后便说道:“陈样(日本对人之尊称)回来了,楼上有位客人在等候你呢!”那位青年陈样应了一声,便匆匆跑上楼去,果见有一人坐在矮几旁翻《东方杂志》呢,听见陈样的脚步声便回过头叫道:

  “老陈!今天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呀?”

  “老张,你几时来的?我今天因为和一个朋友打了两盘球,所以回来迟些。有什么事?我们有好久不见了。”

  那位老张是个矮胖子,说话有点土腔,他用劲地说道: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现在天气很,——好!樱花有的都开了,昨天一个日本朋友——提起来,你大概也认得——就是长泽一郎,他家里有两棵大樱花已开得很好……他请我们明天一早到他家里去看花,你去不?”

  “哦,这么一回事呀!那当然奉陪。”

  老张跟着又嘻嘻笑道:“他家还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呢!”

  “你这个东西,真太不正经了。”老陈说。

  “怎么太不正经呀!”老张满脸正色地说。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的女眷,你开什么玩笑,不怕长泽一郎恼你!”老陈又说。

  老张露着轻薄的神色笑道:

  “日本的女儿,生来就是替男人开……心的呀!在他们德川时代,哪一个将军不是把酒与女人看成两件消遣品呢?你不要发痴了,要想替日本女人树贞节坊,那真是太开玩笑了!”

  老陈一面蹙眉一面摇头道:“咳!这是怎么说,老张简直愈变愈下流了……正经地说吧,明天我们怎么样去法?”

  老张眯着眼想了想道:“明早七点钟我来找你同去好了。”

  “好吧!”老陈道:“你今天在这里吃晚饭吧!”

  “不!”老张站起来说:“我还要去……看一个朋友,……不打搅你了,明天会吧?”

  “明天会!”老陈把老张送到门口回来,吃了晚饭,看了几页书,又写了两封家信就去睡了。

  第二天七点钟时,老张果然跑来了。他们穿好衣服便一同到长泽一郎家里去,走到门口已看见两棵大樱花树,高出墙头,那上面花蕊异常稠密,现在只开了一小部分,但是已经很动人了。他们敲了两下门,长泽一郎已迎了出来,请他们在一间六铺席的客堂里坐下。不久,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郎托着一个花漆的茶盘,里面放着三盏新茶,中间还有一把细瓷的小巧茶壶放在他们围坐着的那张小矮几上,一面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声:“诸位请用茶。”那声音娇柔极了,不禁使老陈抬起头来,只见那女孩头上盘着松松的坠马髻,一张长圆形的脸上,安置着一个端正小巧的鼻子,鼻梁两旁一双日本人特有的水秀细长的眼睛,两片如花瓣的唇含着驯良的微笑——老陈心里暗暗地想道:这个女孩倒不错,只因初次见面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但是老张却张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孩嘻嘻地笑道:“呵!这位贵娘的相貌真漂亮!”

  长泽一郎道:“多谢张样夸奖,这是我的小舍妹,今年才十四岁,年纪还小呢,她还有一个阿姊比她大四岁……”长泽一郎得意扬扬地夸说她的妹子,同时又看了陈样一眼,向老张笑了笑。老张便向他挤眉弄眼地暗传消息。

  长泽一郎敬过茶后便站起来道:“我们可以到外面去看樱花吧!”

  他们三个一同到了长泽一郎的小花园里,那是一个颇小而布置得有趣的花园:有玫瑰茶花的小花畦,在花畦旁还有几块假山石。长泽一郎同老张走到假山后面去了。这里只剩下老陈。他站在樱花树下,仰着头向上看时,只听见一阵推开玻璃窗的声音,跟着楼窗旁露出一个十八九岁少女的艳影。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大花朵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根藕荷色的带子,背上背着一个绣花包袱,那面庞儿和适才看见的那个小女孩有些相像,但是比她更艳丽些。有一枝樱花正伸在玻璃窗旁,那女郎便伸出纤细而白嫩的手摘了一朵半开的樱花,放在鼻旁嗅了嗅,同时低头向老陈嫣然一笑。这真使老陈受宠若惊,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理会般。但是觉得那一刹那的印象竟一时抹不掉,不由自主地又抬起头来,而那个拈花微笑的女孩似乎害羞了,别转头去吃吃地笑,这些做作更使老陈灵魂儿飞上半天去了,不过老陈是一个很有操守的青年,而且他去年暑假才同他的爱人结婚,——这一个诱惑其势来得太凶,使老陈不敢兜揽,赶紧悬崖勒马,离开这个危险的处所,去找老张他们。

  走到假山后,正见他们两人坐在一张长凳上,见他来了,长泽一郎连忙站起来让座,一面含笑说道:“陈样看过樱花了吗?觉得怎么样?”

  老陈应道:“果然很美丽,尤其远看更好,不过没有梅花香味浓厚。”

  “是的,樱花的好看只在它那如荼如火的富丽,再过几天我们可以到上野公园去看,那里樱花非常多,要是都开了,倒很有看头呢。”长泽一郎非常热烈地说着。

  “那么很好,哪一天先生有工夫,我们再来相约吧。我们打搅了一早晨,现在可要告别了。”

  “陈样事情很忙吧!那么我们再会吧!”

  “再会!”老张老陈说着就离开了长泽一郎家里。在路上的时候,老张嬉皮笑脸地向老陈说道:

  “名花美人两争艳,到底是哪一个更动心些呢?”老陈被他这一奚落不觉红了脸道:“你满嘴里胡说些什么?”

  “得了!别装腔吧!适才我们走出门的时候,还看见人家美目流盼地在送你呢?你念过词没有——‘若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真算是为你们写真了。”

  老陈急得连颈都红了道:“你真是无中生有,越说越离奇,我现在还要到图书馆去,没工夫和你斗口,改日闲了,再同你慢慢地算账呢!”

  “好吧!改天我也正要和你谈谈呢,那么这就分手——好好的当心你的桃花运!”老张狡狯地笑着往另一条路上去了。老陈就到图书馆里看了两点多钟的书,在外面吃过午饭后才回到寓所,正好他的妻子的信到了,他非常高兴拆开读后,便急急地写回信,写到正中,忽然间停住笔,早晨那一出剧景又浮上在心头,但是最后他只归罪于老张的爱开玩笑,一切都只是偶然的值不得什么。这么一想,他的心才安定下来,把其余的半封信读完,又看了些时候的书,就把这天混过去了。第二天是星期一,老早便起来到学校去,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到学校去的那条路是要经过长泽一郎的门口的,当他走到长泽一郎家的围墙时,那两棵樱花树枝在温暖的春风里微微向他点头,似乎在说“早安呵,先生!”这不禁使他站住了。正在这时候,那楼窗上又露出一张熟识的女郎笑靥来,那女郎向他微微点着头,同时伸手折了一枝盛开的樱花含笑地扔了下来,正掉在老陈的脚旁,老陈踌躇了一下,便捡了起来说了一声“谢谢”,又急急地走了。隐隐还听见女郎关玻璃窗的声音,老陈一路走一路捉摸,这果真是偶然吗?但是怎么这样巧,有意吗?太唐突人了。不过老张曾说过日本女人是特别驯良,是特别没有身份的,也许是有意吧?管她呢,有意也罢,无意也罢,纵使“小”姑居处本无郎,而“使君自有妇”……或者是我神经过敏,那倒冤枉了人家,不过魔由自招,我明天以后换条路走好了。

  过了三四天,老张又来找他,一进门便嚷道:

  “老陈!你真是红鸾星照命呵!恭喜恭喜!”

  “喂!老张,你真没来由,我哪里又有什么红鸾星照命,你不知道我已经结过婚吗?”

  “自然!你结婚的时候还请我喝过喜酒,我无论如何不会把这件事忘了,可是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家一定要打你的主意,再三央告我做个媒,你想我受人之托怎好不忠人之事呢!”

  “难道你不会告诉他我已经结过婚了吗?”老陈焦急地说。

  “唉!我怎么没说过啊,不过人家说你们中国人有的是三房四妾,结过婚,再结一个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分开两处住,不是也很好的吗?”老张说了这一番话,老陈更有些不耐烦了,便道:“老张,你这个人的思想竟是越来越落伍,这个三妻四妾的风气还应当保持到我们这种时代来吗?难道你还主张不要爱情的婚姻吗?你知道爱情是要有专一的美德的啊!”

  “老陈,你慢慢的,先别急得脸红筋暴,做媒只管做,允不允还在你。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事一定是碰钉子的,不过我要你相信我一向的话——日本女人是太没个性,没身份的,你总以为我刻薄。就拿你这回事说吧,长泽一郎为什么要请你看樱花,就是想叫你和他的妹妹见面。他很知道青年人是最易动情的,所以他让他妹妹向你卖尽风情,要使这婚事易于成功……”

  “哦!原来如此啊!怪道呢!……”

  “你现在明白了吧!”老张插言道:“日本人家里只要有女儿,他便逢人就宣传这个女儿怎样漂亮,怎样贤惠,好像买卖人宣传他的货品一样,惟恐销不出去。尤其是他们觉得嫁给中国留学生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因为留学生家里多半有钱,而且将来回国后很容易得到相当的地位,并且中国女人也比较自由舒服。有了这些优点,他情愿把女儿给中国人做妾,而不愿为本国人的妻。所以留学生不和日本女人发生关系的可以说是很难得,而他们对于女人的贞操又根本没有这个观念。日本女人的性的解放在世界上可算首屈一指了,并且和她们发生关系之后,只要不生小孩,你便可以一点责任不负地走开,而那个女孩依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嫁人。其实呢,讲到贞操本应男女两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像我们中国人,专责备女人的贞操而男子眠花宿柳养情妇都不足为怪,倘使哪个女孩失去处女的贞洁便终身要为人所轻视,再休想抬头,这种残酷的不平等的习惯当然应当打破。不过像日本女人那样毫没有处女神圣的情感和尊严,也是太可怕的。唷!我是来做媒的,谁知道打开话匣子便不知说到哪里去了。怎么样,你是绝对否认的,是不是?”

  “当然否认!那还成问题吗?”

  “那么我的喜酒是喝不成了。好吧,让我给他一个回话,免得人家盼望着。”

  “对了!你快些去吧!”

  老张走后,老陈独自睡在地席上看着玻璃窗上静默的阳光,不禁把这件出乎意料的滑稽剧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头不免有些不痛快。女权的学说尽管像海潮般涌了起来,其实只是为人类的历史装些好看的幌子,谁曾受到实惠?——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还只幽囚在十八层的地狱里呵!难怪社会永远呈露着畸形的病态了!……

  那个怯弱的女人

  我们隔壁的那所房子,已经空了六七天了。当我们每天打开窗子晒阳光时,总有意无意地往隔壁看看。有时我们并且讨论到未来的邻居,自然我们希望有中国人来住,似乎可以壮些胆子,同时也热闹些。

  在一天的下午,我们正坐在窗前读小说,忽见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子经过我们的窗口,到后边去找那位古铜色面容而身体胖大的女仆说道:

  “哦!大婶,那所房子每月要多少房租啊?”

  “先生!你说是那临街的第二家吗?每月十六元。”

  “是的,十六元,倒不贵,房主人在这里住吗?”

  “你看那所有着绿顶白色墙的房子,便是房主人的家;不过他们现在都出去了。让我引你去看看吧!”

  那个男人同着女仆看过以后,便回去了。那女仆经过我们的窗口,我不觉好奇地问道:

  “方才租房子的那个男人是谁?日本人吗?”

  “哦!是中国人,姓柯……他们夫妇两个。……”

  “他们已决定搬来吗?”

  “是的,他们明天下午就搬来了。”

  我不禁向建微笑道:“是中国人多好呵?真的,从前在国内时,我不觉得中国人可爱,可是到了这里,我真渴望多看见几个中国人!……”

  “对了!我也有这个感想;不知怎么的他们那副轻视的狡猾的眼光,使人看了再也不会舒服。”

  “但是,建,那个中国人的样子,也不很可爱呢,尤其是他那撅起的一张嘴唇,和两颊上的横肉,使我有点害怕。倘使是那位温和的陈先生搬来住,又是多么好!建,我真感觉得此地的朋友太少了,是不是?”

  “不错!我们这里简直没有什么朋友,不过慢慢的自然就会有的,比如隔壁那家将来一定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

  “建,不知他的太太是哪一种人?我希望她和我们谈得来。”

  “对了!不知道他的太太又是什么样子?不过明天下午就可以见到了。”

  说到这里,建依旧用心看他的小说;我呢,只是望着前面绿森森的丛林,幻想这未来的邻居。但是那些太没有事实的根据了,至终也不曾有一个明了的模型在我脑子里。

  第二天的下午,他们果然搬来了,汽车夫扛着沉重的箱笼,喘着放在地席上,发出些许的呼声。此外还有两个男人说话和布置东西的声音。但是还不曾听见有女人的声音,我悄悄从竹篱缝里望过去,只看见那个姓柯的男人,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绒布衬衫,鼻梁上架了一副罗克式的眼镜,额前的头发蓬蓬的盖到眼皮,他不时用手往上梳掠,那嘴唇依然撅着,两颊上一道道的横肉,依然惹人害怕。

  “建,奇怪,怎么他的太太还不来呢?”我转回房里对建这样说。建正在看书,似乎不很注意我的话,只“哦”了声道:“还没来吗?”

  我见建的神气是不愿意我打搅他,便独自走开了。借口晒太阳,我便坐到窗口,正对着隔壁那面的竹篱笆。我只怔怔地盼望柯太太快来。不久,居然看见门前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穿着一件紫色底子上面有花条的短旗袍,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剪了发,向两边分梳着。身子很矮小,样子也长得平常,不过比柯先生要算强点。她手里提了一个白花布的包袱,走了进来。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撩过去以后,陡然有个很强烈的印象粘在我的脑膜上,一时也抹不掉。——这便是她那双不自然的脚峰,和她那种移动呆板直撅的步法,仿佛是一个装着高脚走路的,木硬无生气。这真够使人不痛快。同时在她那脸上,近俗而简单的表情里,证明她只是一个平凡得可以的女人,很难引起谁对她发生什么好感,我这时真是非常的扫兴!

  建,他现在放了书走过来了。他含笑说:

  “隐,你在思索什么?……隔壁的那个女人来了吗?”

  “来是来了,但是呵……”

  “但是怎么样?是不是样子很难惹?还是过分的俗不可耐呢?”

  我摇头应道:“难惹倒不见得,也许还是一个老好人。然而离我的想象太远了,我相信我永不会喜欢她的。真的!建,你相信吗?我有一种可以自傲的本领,我能在见任何人的第一面时,便已料定那人和我将来的友谊是怎样的。我举不出什么了不起的理由;不过最后事实总可以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建听了我的话,不回答什么,只笑笑,仍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我的心怏怏的,有一点思乡病。我想只要我能回到那些说得来的朋友面前,便满足了。我不需要更多认识什么新朋友,邻居与我何干?我再也不愿关心这新来的一对,仿佛那房子还是空着呢!

  几天平平安安的日子过去了。大家倒能各自满意。忽然有一天,大约是星期一吧,我因为星期日去看朋友,回来很迟;半夜里肚子疼起来,星期一早晨便没有起床。建为了要买些东西,到市内去了。家里只剩我独自一个,静悄悄地正是好睡。陡然一个大闹声,把我从梦里惊醒,竟自出了一身冷汗。我正在心跳着呢,那闹声又起来了。先是砰磅砰磅地响,仿佛两个东西在扑跌;后来就听见一个人被捶击的声音,同时有女人尖锐的哭喊声:

  “哎唷!你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呀!这是怎样可怕的一个暴动呢?我的心更跳得急,汗珠儿沿着两颊流下来,全身打颤。我想,“打人……打死人了!”唉!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然而我没有胆量目击这个野蛮的举动。但隔壁女人的哭喊声更加凄厉了。怎么办呢?我听出是那个柯先生在打他矮小的妻子。不问谁是有理,但是女人总打不过男人;我不觉有些愤怒了,大声叫道:“野蛮的东西!住手!在这里打女人,太不顾国家体面了呀!……”但是他们的打闹哭喊声竟压过我这微弱的呼喊。我正在想从被里跳起来的时候,建正好回来了。我便叫道:“隔壁在打架,你快去看看吧!”建一面踌躇,一面自言自语道:“这算是干什么的呢?”我不理他,又接着催道:“你快去呀!你听,那女人又在哭喊打死人了!……”建被我再三催促,只得应道:“我到后面找那个女仆一同去吧!我也是奈何不了他们。”

  不久就听见那个老女仆的声音道:“柯样!这是为什么?不能,不能,你不可以这样打你的太太!”捶击的声音停了,只有那女人呜咽悲凉的高声哭着。后来仿佛听见建在劝解柯先生,——叫柯先生到外面散散步去。——他们两人走了。那女人依然不住声地哭。这时那女仆走到我们这边来了,她满面不平地道:“柯样不对!……他的太太真可怜!……你们中国也是随便打自己的妻子吗?”

  “不!”我含羞地说道:“这不是中国上等人能做出来的行为,他大约是疯子吧!”老女仆叹息着走了。

  隔壁的哭声依然继续着,使得我又烦躁又苦闷。掀开棉被,坐起来,披上一件大衣,把头发拢拢,就跑到隔壁去。只见那位柯太太睡在四铺地席的屋里,身上盖着一床红绿道的花棉被,两泪交流的哭着。我坐在她身旁劝道:“柯太太,不要伤心了!你们夫妻间有什么不了的事呢?”

  “哎唷!黄样,你不知道,我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呵!我的历史太悲惨了,你们是写小说的人,请你们替我写写。哎!我是被人骗了哟!”

  她无头无尾地说了这一套,我简直如堕入五里雾中,只怔怔地望着她,后来我就问她道:

  “难道你家里没有人吗?怎么他们不给你做主?”

  “唉!黄样,我家里有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嫂嫂,人是很多的。不过这其中有一个缘故,就是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替我定下了亲,那是我们县里一个土财主的独子。他有钱,又是独子,所以他的父母不免太纵容了他,从小就不好生读书,到大了更是吃喝嫖赌不成材料。那时候我正在中学读书,知识一天一天开了。渐渐对于这种婚姻不满意。到我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就打算到外面来升学。同时我非常不满意我的婚姻,要请求取消婚约。而我父亲认为这个婚姻对于我是很幸福的,就极力反对。后来我的两个堂房侄儿,他们都是受过新思潮洗礼的,对于我这种提议倒非常表同情。并且答应帮助我,不久他们到日本来留学,我也就随后来了。那时日本的生活,比现在低得多,所以他们每月帮我三四十块钱,我倒也能安心读书。

  “但是不久我的两个侄儿都不在东京了。一个回国服务,一个到九州进学校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东京。那时我是住在女生寄宿舍里。当我侄儿临走的时候,他便托付了一位同乡照应我,就是柯先生,所以我们便常常见面,并且我有什么疑难事,总是去请教他,请他帮忙。而他也非常殷勤地照顾我。唉!黄样!你想我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哪里有什么经验?哪里猜到人心是那样险诈?……

  “在我们认识了几个月之后,一天,他到寄宿舍来看我,并且约我到井之头公园去玩。我想同个朋友出去逛逛公园,也是很平常的事,没有理由拒绝人家,所以我就和他同去了。我们在井之头公园的森林里的长椅上坐下,那里是非常寂静,没有什么游人来往,而柯先生就在这种时候开始向我表示他对我的爱情。——唉!说的那些肉麻话,到现在想来,真要脸红。但在那个时候,我纯洁的童心里是分别不出什么的,只觉得承他这样的热爱,是应当有所还报的。当他要求和我接吻时,我就对他说:‘我一个人跑到日本来读书,现在学业还没有成就,哪能提到婚姻上去?即使要提到这个问题,也还要我慢慢想一想;就是你,也应当仔细思索思索。’他听了这话,就说道:‘我们认识已经半年了,我认为对你已十分了解,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那时他仍然要求和我接吻,我说你一定要吻就吻我的手吧;而他还是坚持不肯。唉,你想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强得过他,最后是被他占了胜利,从此以后,他向我追求得更加厉害。又过了几天,他约我到日光去看瀑布,我就问他:‘当天可以回来吗?’他说:‘可以的。’因此我毫不迟疑的便同他去了。谁知在日光玩到将近黄昏时,他还是不肯回来,看看天都快黑了,他才说:‘现在已没有火车了,我们只好在这里过夜吧!’我当时不免埋怨他,但他却做出种种哀求可怜的样子,并且说:‘倘使我再拒绝他的爱,他立即跳下瀑布去。’唉!这些恐吓欺骗的话,当时我都认为是爱情的保障,后来我就说:‘我就算答应你,也应当经过正当的手续呵!’他于是就发表他对于婚姻制度的意见,极力毁诋婚姻制度的坏习,结局他就提议我们只要两情相爱,随时可以共同生活。我就说:‘倘使你将来负了我呢?’他听了这话立即发誓赌咒,并且还要到铁铺里去买两把钢刀,各人拿一把,倘使将来谁背叛了爱情,就用这刀取掉谁的生命。我见这种信誓旦旦的热烈情形,简直不能再有所反对了,我就说:‘只要你是真心爱我,那倒用不着耍刀弄枪的,不必买了吧!’他说,‘只要你允许了我,我就一切遵命。’

  “这一夜我们就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在那里我们私自结了婚。我处女的尊严和未来的光明,就在沉醉的一霎那中失掉了。

  “唉!黄样……”

  柯太太述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哭了。她呜咽着说:“从那夜以后,我便在泪中过日子了!因为当我同他从日光回来的时候,他仍叫我回女生寄宿舍去,我就反对他说:‘那不能够,我们既已结了婚,我就不能再回寄宿舍去过那含愧疚心的生活。’他听了这话,就变了脸说:‘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学生,虽然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官费,但我还须供给我兄弟的费用。’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不免气愤道:‘柯泰南,你是个男子汉,娶了妻子能不负养活的责任吗?当时求婚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以后的一切事都由你负责吗?’他被我问得无言可答,便拿起帽子走了,一去三四天不回来,后来由他的朋友出来调停,才约定在他没有毕业的时候,我们的家庭经济由两方彼此分担——在那时节我侄儿还每月寄钱来,所以我也就应允了。在这种条件之下,我们便组织了家庭。唉!这只是变形的人间地狱呵,在我们私自结婚的三个月后,我家里知道这事,就写信给我,叫我和柯泰南非履行结婚的手续不可。同时又寄了一笔款作为结婚时的费用;由我的侄儿亲自来和柯办交涉。柯被迫无法,才勉强行过结婚礼。在这事发生以后,他对我更坏了。先是骂,后来便打起来了。哎!我头一个小孩怎么死的呵?就是因为在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他把我打掉了的。现在我又已怀孕两个月了,他又是这样将我毒打。你看我手臂上的伤痕!”

  柯太太说到这里,果然将那紫红的手臂伸给我看。我禁不住一阵心酸,也陪她哭起来。而她还在继续地说道:“唉!还有多少的苦楚,我实在没心肠细说。你们看了今天的情形,也可以推想到的。总之,柯泰南的心太毒,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他并不是真心想同我结婚,只不过拿我耍耍罢了!”

  “既是这样,你何以不自己想办法呢?”我这样对她说了。

  她哭道:“可怜我自己一个钱也没有!”

  我就更进一步地对她说道:“你是不是真觉得这种生活再不能维持下去?”

  她说:“你想他这种狠毒,我又怎么能和他相处到老?”

  “那么,我可要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了,”我说,“你既是在国内受过相当的教育,自谋生计当然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就应当为了你自身的幸福,和中国女权的前途,具绝大的勇气,和这恶魔的环境奋斗,干脆找个出路。”

  她似乎被我的话感动了,她说:“是的,我也这样想过,我还有一个堂房的姊姊,她在京都,我想明天先到京都去,然后再和柯泰南慢慢地说话!”

  我握住她的手道:“对了!你这个办法很好!在现在的时代,一个受教育有自活能力的女人,再去忍受从前那种无可奈何的侮辱,那真太没出息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思想的女人,纵使离婚又有什么关系?倘使你是决定了,有什么用着我帮忙的地方,我当尽力!……”

  说到这里,建和柯泰南由外面散步回来了。我不便再说下去,就告辞走了。

  这一天下午,我看见柯太太独自出去了,直到深夜才回来。第二天我趁柯泰南不在家时,走过去看她,果然看见地席上摆着捆好的行李和箱笼,我就问道:“你吃了饭吗?”

  她说:“吃过了,早晨剩的一碗粥,我随便吃了几口。唉!气得我也不想吃什么!”

  我说:“你也用不着自己戕贼身体,好好地实行你的主张便了。你几时走?”

  她正伏在桌上写行李上的小牌子,听见我问她,便抬头答道:“我打算明天乘早车走!”

  “你有路费吗?”我问她。

  “有了,从这里到京都用不了多少钱,我身上还有十来块钱。”

  “希望你此后好好努力自己的事业,开辟一个新前途,并希望我们能常通消息。”我对她说到这里,只见有一个男人来找她,——那是柯泰南的朋友,他听见他们夫妻决裂,特来慰问的。我知道再在那里不便,就辞了回来。

  第二天我同建去看一个朋友,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七点了。走过隔壁房子的门外,忽听有四五个人在谈话,而那个捆好了行李,决定今早到京都去的柯太太,也还是谈话会中之一员。我不免低声对建说:“奇怪,她今天怎么又不走了?”

  建说:“一定他们又讲和了!”

  “我可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并不是两个小孩子吵一顿嘴,隔了会儿又好了!”我反对建的话。但是建冷笑道:“女孩儿有什么胆量?有什么独立性?并且说实在话,男人离婚再结婚还可以找到很好的女子,女人要是离婚再嫁可就难了!”

  建的话何尝不是实情,不过当时我总不服气,我说:“从前也许是这样,可是现在的时代不是从前的时代呵!纵使一辈子独身,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强似受这种的活罪。哼!我不瞒你说,要是我,宁愿给人家去当一个佣人,却不甘心受他的这种凌辱而求得一碗饭吃。”

  “你是一个例外;倘使她也像你这么有志气,也不至于被人那样欺负了。”

  “得了,不说吧!”我拦住建的话道:“我们且去听听他们开的什么谈判。”

  似乎是柯先生的声音,说道:“要叫我想办法,第一种就是我们干脆离婚。第二种就是她暂时回国去;每月生活费,由我寄日金二十元,直到她分娩两个月以后为止。至于以后的问题,到那时候再从长计议。第三种就是仍旧维持现在的样子,同住下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我的经济状况只是如此,我不能有丰富的供给,因此她不许找我麻烦。这三种办法随她选一种好了。”

  但是没有听见柯太太回答什么,都是另外诸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离婚这种办法,我认为你们还不到这地步。照我的意思,还是第二种比较稳当些。因为现在你们的感情虽不好,也许将来会好,所以暂时隔离,未尝没有益处,不知柯太太的意思以为怎样?……”

  “你们既然这样说,我就先回国好了。只是盘费至少要一百多块钱才能到家,这要他替我筹出来。”

  这是柯太太的声音,我不禁“唉”了一声。建接着说:“是不是女人没有独立性?她现在是让步了,也许将来更让一步,依旧含着苦痛生活下去呢!……”

  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因为我也实在不敢相信柯太太做得出非常的举动来,我只得自己解嘲道:“管她三七二十一,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们去睡了吧。”

  他们的谈判直到夜深才散。第二天我见着柯太太,我真有些气不过,不免讥讽她道:“怎么昨天没有走成呢?柯太太,我还认为你已到了京都呢!”她被我这么一问,不免红着脸说:“我已定规月底走!……”

  “哦,月底走!对了,一切的事情都是慢慢的预备,是不是?”她真羞得抬不起头来,我心想饶了她吧,这只是一个怯弱的女人罢了。

  果然建的话真应验了,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她还依然没走。

  “唉!这种女性!”我最后发出这样叹息了,建却含着胜利的笑……

  柳岛之一瞥

  我到东京以后,每天除了上日文课以外,其余的时间多半花在漫游上。并不是一定自命作家,到处采风问俗,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同时又因为我最近的三四年里,困守在旧都的灰城中,生活太单调,难得有东来的机会,来了自然要尽量地享受了。

  人间有许多秘密的生活,我常抱有采取各种秘密的野心。但据我想象最秘密而且最足以引起我好奇心的,莫过于娼妓的生活。自然这是因为我没有逛**的资格,在那些惯于章台走马的王孙公子们看来,那又算得什么呢?

  在国内时,我就常常梦想:哪一天化装成男子,到妓馆去看看她们轻颦浅笑的态度和纸迷金醉的生活,也许可以从那里发现些新的人生。不过,我的身材太矮小,装男子不够格,又因为中国社会太顽固,不幸被人们发现,不一定疑神疑鬼地加上些什么不堪的推测。我存了这个怀惧,绝对不敢轻试。——在日本的漫游中,我又想起这些有趣的探求来。有一天早晨,正是星期日,补习日文的先生有事不来上课,我同建坐在六铺席的书房间,秋天可爱的太阳,晒在我们微感凉意的身上;我们非常舒适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在这个时候,那位喜欢游逛的陆先生从后面房子里出来,他两手插在磨光了的斜纹布的裤袋里,拖着木屐,走近我们书屋的窗户外,向我们用日语问了早安,并且说道:“今天天气太好了,你们又打算到哪里去玩吗?”

  “对了,我们很想出去,不过这附近的几处名胜,我们都走遍了,最好再发现些新的;陆样,请你替我们作领导,好不好?”建回答说。

  陆样“哦”了一声,随即仰起头来,向那经验丰富的脑子里,搜寻所谓好玩的地方。而我忽然心里一动,便提议道:“陆样,你带我们去看看日本娼妓生活吧!”

  “好呀!”他说,“不过她们非到四点钟以后是不做生意的,现在去太早了。”

  “那不要紧,我们先到郊外散步,回来吃午饭,等到三点钟再由家里出发,不就正合适了吗?”我说。建听见我这话,他似乎有些诧异,他不说什么,只悄悄地瞟了我一眼。我不禁说道:“怎么,建,你觉得我去不好吗?”建还不曾回答。而陆样先说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们写小说的人,什么地方都应当去看看才好。”建微笑道:“我并没有反对什么,她自己神经过敏了!”我们听了这话也只好一笑算了。

  午饭后,我换了一件西式的短裙和薄绸的上衣。外面罩上一件西式的夹大衣,我不愿意使她们认出我是中国人。日本近代的新妇女,多半是穿西装的。我这样一打扮,她们绝对看不出我本来的面目。同时,陆样也穿上他那件蓝地白花点的和服,更可以混充日本人了。据陆样说日本上等的官妓,多半是在新宿这一带,但她们那里门禁森严,女人不容易进去。不如到柳岛去。那里虽是下等娼妓的聚合所,但要看她们生活的黑暗面,还是那里看得逼真些。我们都同意到柳岛去。我的手表上的短针正指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就从家里出发,到市外电车站搭车,——柳岛离我们的住所很远,我们坐了一段市外电车,到新宿又换了两次的市内电车才到柳岛。那地方似乎是东京最冷落的所在,当电车停在最后一站——柳岛驿——的时候,我们便下了车。当前有一座白石的桥梁,我们经过石桥,沿着荒凉的河边前进,远远看见几根高矗云霄的烟筒,据说那便是纱厂。在河边接连都是些简陋的房屋,多半是工人们的住家。那时候时间还早,工人们都不曾下工。街上冷冷落落的只有几个下女般的妇人,在街市上来往地走着。我虽仔细留心,但也不曾看见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我们由河岸转弯,来到一条比较热闹的街市,除了几家店铺和水果摊外,我们又看见几家门额上挂着“待合室”牌子的房屋。那些房屋的门都开着,由外面看进去,都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镜,但是里面静静的不见人影。我不懂什么叫做“待合室”,便去问陆样。他说,这种“待合室”专为一般嫖客,在外面钓上了**之后,便邀着到那里去开房间。我们正在谈论着,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姿容妖艳的女人,脸上涂着极厚的白粉,鲜红的嘴唇,细弯的眉梢,头上梳的是蟠龙髻;穿着一件藕荷色绣着凤鸟的和服,前胸袒露着,同头项一样的僵白,真仿佛是大理石雕刻的假人,一些也没有肉色的鲜活。她用手提着衣襟的下幅,姗姗地走来。陆样忙道:“你们看,这便是**了。”我便问他怎么看得出来。他说:“你们看见她用手提着衣襟吗?她穿的是结婚时的礼服,因为她们天天要和人结婚,所以天天都要穿这种礼服,这就是她们的标识了。”

  “这倒新鲜!”我和建不约而同地这样说了。

  穿过这条街,便来到那座“龟江神社”的石牌楼前面。陆样告诉我们这座神社是**们烧香的地方,同时也是她们和嫖客勾诱的场合。我们走到里面,果见正当中有一座庙,神龛前还点着红蜡和高香,有几个艳装的女人在那里虔诚顶礼呢。庙的四面布置成一个花园的形式,有紫藤花架,有花池,也有石鼓形的石凳。我们坐在石凳上休息,见来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不久工厂放哨了,工人们三五成群从这里走过。太阳也已下了山,天色变成淡灰,我们就到附近中国料理店吃了两碗荞麦面,那时候已快七点半了。陆样说:“正是时候了,我们去看吧。”我不知为什么有些胆怯起来,我说:“她们看见了我,不会和我麻烦吗?”陆样说:“不要紧,我们不到里面去,只在门口看看也就够了。”我虽不很满意这种办法,可是我也真没胆子冲进去,只好照陆样的提议做了。我们绕了好几条街,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一共约有五六条街吧,都是一式的白木日本式的楼房,陆样和建在前面开路,我像怕猫的老鼠般,悄悄怯怯地跟在他俩的后面。才走进那胡同,就看见许多阶级的男人,——有穿洋服的绅士,有穿和服的浪游者;还有穿制服的学生和穿短衫的小贩。人人脸上流溢着欲望的光焰,含笑地走来走去。我正不明白那些妓人都躲在什么地方,这时我已来到第一家的门口了。那纸隔扇的木门还关着。但再一仔细看,每一个门上都有两块长方形的空隙处,就在那里露出一个白石灰般的脸,和血红的唇的女人的头。谁能知道这时她们眼里是射的哪种光?她们门口的电灯特别的阴暗,陡然在那淡弱的光线下,看见了她们故意做出的娇媚和**的表情的脸;禁不住我的寒毛根根竖了起来。我不相信这是所谓人间,我仿佛曾经经历过一个可怕的梦境:我觉得被两个鬼卒牵到地狱里来。在一处满是脓血腥臭的院子里,摆列着无数株艳丽的名花,这些花的后面,都藏着一个缺鼻烂眼,全身毒疮溃烂的女人。她们流着泪向我望着,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我吓得闭了眼不敢抬头。忽然那两个鬼卒,又把我带出这个院子!在我回头再看时,那无数株名花不见踪影,只有成群男的女的骷髅,僵立在那里。“呀!”我因为惊怕发出惨厉的呼号,建连忙回头问道:“隐,你怎么了?……快看,那个男人被她拖进去了。”这时我神志已渐清楚,果然向建手所指的那个门看去,只见一个穿西服的男人,用手摸着那空隙处露出来的脸,便听那女人低声喊道:“请,哥哥……洋哥哥来玩玩吧!”那个男人一笑,木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纤细的女人的手伸了出来,把那个男人拖了进去。于是木门关上,那个空隙处的纸帘也放下来了,里面的电灯也灭了。……

  我们离开这条胡同,又进了第二条胡同,一片“请呵,哥哥来玩玩”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假使我是个男人,也许要觉得这娇媚的呼声里藏着可以满足我欲望的快乐,因此而魂不守舍地跟着她们这声音进去的吧。但是实际我是个女人,竟使那些娇媚的呼声变了色彩。我仿佛听见她们在哭诉她们的屈辱和悲惨的命运。自然这不过是我的神经作用。其实呢,她们是在媚笑,是在挑逗,引动男人迷荡的心。最后她们得到所要求的代价了。男人们如梦初醒地走出那座木门,她们重新在那里招徕第二个主顾。我们已走过五条胡同了。当我们来到第六条胡同口的时候,看见第二家门口走出一个穿短衫的小贩。他手里提着一根白木棍,笑迷迷的,似乎还在那里回味什么迷人的经过似的。他走过我们身边时,向我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我连忙低头走开。但是最后我还逃不了挨骂。当我走到一个没人照顾的半老**的门口时,她正伸着头在叫“来呵!可爱的哥哥,让我们快乐快乐吧!”一面她伸出手来要拉陆样的衣袖。我不禁“呀”了一声,——当然我是怕陆样真被她拖进去,那真太没意思了。可是她被我这一声惊叫,也吓了一跳,等到仔细认清我是个女人时,她竟恼羞成怒地骂起我来。好在我的日本文不好,也听不清她到底说些什么,我只叫建快走。我逃出了这条胡同,便问陆样道:“她到底说些什么?”陆样道:“她说你是个摩登女人,不守妇女清规,也跑到这个地方来逛,并且说你有胆子进去吗?”这一番话,说来她还是存着忠厚呢!我当然不愿怪她,不过这一来我可不敢再到里边去了。而陆样和建似乎还想再看看。他们说:“没关系,我们既来了,就要看个清楚。”可是我极力反对,他们只好随我回来了。在归途上,我问陆样对于这一次漫游的感想,他说:“当我头一次看到这种生活时,的确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看过几次之后,也就没有什么了。”建他是初次看,自然没有陆样那种镇静,不过他也不像我那样神经过敏。我从那里回来以后,差不多一个月里头每一闭眼就看见那些可怕的灰白脸,听见含着罪恶的“哥哥!来玩”的声音。这虽然只是一瞥,但在心幕上已经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了!

  井之头公园

  自从我们搬到市外以来,天气渐渐凉快了。当那些将要枯黄的毛豆叶子,和白色的小野菊,一丛丛由草堆里钻出头来,还有小朵的黄色紫色的野花,在凉劲的秋风中抖颤,景象是最容易勾起人们的秋思,使人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感慨。

  这种心情是包含着怅惘,同时也有兴奋,很难平心静气地躲在单调的书房里工作。而且窗外蔚蓝色的天空,和淡金色的秋阳,还有夹了桂花香的冷风,这一切都含着极强的挑拨人们心弦的力量,我们很难勉强继续死板的工作了。吃过午饭以后,建便提议到附近吉祥寺的公园去看风景;在三点十分的时候,我们已到了那里。从电车轨道绕过,就是一条石子大马路,前面有一座高耸的木牌坊,上面写着几个很大的汉字:“井之头恩赐公园”。过了牌坊,便见马路旁树木浓密,绿荫沉沉,陡然有一种幽秘的意味萦缠着我们的心情,使人想象到深山的古林中,一个披着黄金色柔发赤足娇靥而拖着丝质白色的长袍的仙女,举着短笛在白毛如雪的羊群中远眺沉思。或是孤独的诗人,抱着满腔的诗思,徘徊于这浓绿森翠的帷幔下歌颂自然。我们自己漫步其中,简直不能相信这仅仅是一个人间的公园而已。

  走过这一带的森林,前面露出一条鹅卵石堆成的斜坡路,旁边植着修剪整齐的冬青树,阵阵的青草香从风里吹过来。我们慢慢地散着步,只觉心神爽疏,尘虑都消。下了斜坡,陡见面前立着一所小巧的日本式茶馆,里面陈设着白色的坐垫和红漆的矮几,两旁柜台上摆着水果及各种的零食。

  “呵,这个地方多么眼熟呀!”我不禁失声喊了出来。于是潜伏于心底的印象,如蛰虫经过春雷的震撼惊醒起来。唉,这时我简直被那种感怀往事的情绪所激动了,我的双眼怔住了,胸膈间充塞着怅惘,心脉紧急地搏动着,眼前分明的现出那些曾被流年蹂躏过的往事。

  唉!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哟!

  那一群骄傲于幸福的少女们,正憧憬于未来的希望中,享乐于眼前的风光里;当她将由学校毕业的那一年夏天,曾随着她们的师长,带着欢乐的心情渡过日本海,来访蓬莱的名胜。那时候恰是暮春的天气,温和的杨柳风,和到处花开如锦的景色,更使她们乐游忘倦了。当她们由上野公园看过樱花的残妆后,便回到东京市内,第二天清晨便乘电车到井之头公园里来,为了奔走的疲倦也曾到这所小茶馆休息过——大家团团围着矮几坐下,酌着日本的清茶,嚼着各式的甜点心;有几个在高谈阔论,有几个在低歌婉转;她们真如初出谷的雏莺,只觉到处都是生机。的确,她们是被按在幸福之神的两臂中,充满了青春的爱娇和快乐活泼的心情;这是多么值得艳羡的人生呵!

  但是,谁能相信今天在这里低徊感叹的我,也正是当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残刻的流年哟!它带走了我的青春,它蹂躏了我的欢乐,而今旧地重游,当年的幸福都变成可诅咒的回忆了!

  唉!这仅仅是七年后的今天呀,这短短的七年中,我走的是什么样的人生的路?我迎接的是哪一种神明?唉!我攀援过陡峭的崖壁,我曾被陨坠于险恶的幽谷;虽是恶作剧的运命之神,他又将我由死地救活,使我更忍受由心头滴血的痛苦,他要我吮干自己的血,如像喝玫瑰酒汁般。幸福之神,他遗弃我,正像遗弃他的仇人一样。这时我禁不住流出辛酸的泪滴,连忙躲开这激动情感的地方,向前面野草丛中,花径不扫的密松林里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悲恻的唏嘘,我仿佛望到张着黑翅的秋神,徘徊于密叶背后;立时那些枝柯,都抖颤起来,草底下的促织和纺车儿也都凄凄切切奏着哀乐;我也禁不住全身发冷,不敢再向前去,便在路旁的长木凳上坐了。我用凝涩的眼光,向密遮的矮树丛隙睁视,不时看见那潺湲的碧水,经过一阵秋风后,水面上涌起一层细微的波纹来,两个少女乘着一只小划子在波心摇着划桨,低低地唱着歌。我看到这里,又无端伤感起来,觉得喉头梗塞,不知不觉叹道:“故国不堪回首呵!”同时那北海的绿漪清波便浮现在眼前。那些携了情侣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摇着划桨指点眼前倩丽的秋景,低语款款吧!况且又是菊茂蟹肥的时候,长安市上正不少欢乐的宴聚;这被摒弃在异国的漂泊者,当然再也没有人想起她了。不过她却晨夕常怀着祖国,希望得些国内的好消息呢。并且她的神经又是怎样的过敏呵,她竟会想到树叶凋落的北平市,凄风吹着,冷雨洒着那些穷苦无告的同胞,正向阴暗的苍穹哭号。唉!破碎紊乱的祖国呵,北海的风光能掩盖那凄凉的气象吗?来今雨轩的灯红酒绿能够安慰忧惧的人心吗?这一切我都深深地怀念着呵!

  连环不断的忧思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眼底的景色我竟无心享受了。我忙忙辞别了曾经二度拜访过的井之头公园。虽然如少女酡颜的枫叶,我还不曾看过,而它所给我灵魂的礼赠已经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哟!

  烈士夫人

  异国的生涯,使我时时感到陌生和漂泊。自从迁到市外以来,陈样和我们隔得太远,就连这唯一的朋友也很难有见面的机会。我同建只好终日幽囚在几张席子的日本式的房屋里读书写文章——当然这也是我们的本分生活,一向所企求的,还有什么不满足,不过人总是群居的动物,不能长久过这种单调的生活而不感到不满意。

  在一天早饭后,我们正在那临着草原的窗子前站着,——这一带的风景本不坏,远远有滴翠的群峰,稍近有万株矗立的松柯,草原上虽仅仅长些蓼荻同野菊,但色彩也极鲜明,不过天天看,也感不到什么趣味。我们正发出无聊的叹息时,忽见从松林后面转出一位中年以上的女人。她穿着黑色白花纹的和服,拖着木屐往我们的住所的方向走来,渐渐近了,我们认出正是那位嫁给中国人的柯太太。唉!这真仿佛是那稀有而陡然发现的空谷足音,使我们惊喜了,我同建含笑地向她点头。

  来到我们屋门口,她脱了木屐上来了,我们请她在矮几旁的垫子上坐下,她温和地说:

  “怎么,你们住得惯吗?”

  “还算好,只是太寂寞些。”我有些怅然地说。

  “真的,”建接着说:“这四周都是日本人,我们和他们言语不通,很难发生什么关系。”

  柯太太似乎很了解我们的苦闷,在她沉思以后,便替我们出了以下的一条计策。她说:“我方才想起在这后面西川方里住着一位老太婆,她从前曾嫁给一个四川人,她对于中国人非常好,并且她会煮中国菜,也懂得几句中国话。她原是在一个中国人家里帮忙,现在她因身体不好,暂且在这里休息。我可以去找她来,替你们介绍,以后有事情仅可请她帮忙。”

  “那真好极了,就是又要麻烦柯太太了!”我说。

  “哦,那没有什么,黄样太客气了,”柯太太一面谦逊着,一面站起来,穿了她的木屐,绕过我们的小院子,往后面那所屋里去。我同建很高兴地把坐垫放好,我又到厨房打开瓦斯管,烧上一壶开水。一切都安派好了,恰好柯太太领着那位老太婆进来——她是一个古铜色面孔而满嘴装着金牙的硕胖的老女人,在那些外表上自然引不起任何人的美感,不过当她慈和同情的眼神射在我们身上时,便不知不觉想同她亲近起来。我们请她坐下,她非常谦恭地伏在席上向我们问候。我们虽不能直接了解她的言辞,但那种态度已够使我们清楚她的和蔼与厚意了。我们请柯太太当翻译随意地谈着。

  在这一次的会见之后,我们的厨房里和院子中便时常看见她那硕大而和蔼的身影。当然,我对于煮饭洗衣服是特别的生手,所以饭锅里发出焦臭的气味,和不曾拧干的衣服,从晒竿上往下流水等一类的事情是常有的;每当这种时候,全亏了那位老太婆来解围。

  那一天上午因为忙着读一本新买来的《日语文法》,煮饭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直到焦臭的气味一阵阵冲到鼻管时,我才连忙放下书,然而一锅的白米饭,除了表面还有几颗淡黄色的米粒可以辨认,其余的简直成了焦炭。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老太婆也为着这种浓重的焦臭气味赶了来。她不说什么,立刻先把瓦斯管关闭,然后把饭锅里的饭完全倾在铅筒里,把锅拿到井边刷洗干净;这才重新放上米,小心地烧起来。直到我们开始吃的时候,她才含笑地走了。

  我们在异国陌生的环境里,居然遇到这样热肠无私的好人,使我们忘记了国籍,以及一切的不和谐,常想同她亲近。她的住室只和我们隔着一个小院子。当我们来到小院子里汲水时,便能看见她站在后窗前向我们微笑;有时她也来帮我,抬那笨重的铅筒;有时闲了,她便请我们到她房里去坐,于是她从橱里拿出各式各种的糖食来请我们吃,并教我们那些糖食的名词;我们也教她些中国话。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渐渐也能各抒所怀了。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建同我都不到学校去。天气有些阴,阵阵初秋的凉风吹动院子里的小松树,发出竦竦的响声。我们觉得有些烦闷,但又不想出去,我便提议到附近点心铺里买些食品,请那位老太婆来吃茶,既可解闷,又应酬了她。建也赞成这个提议。

  不久我们三个人已团团围坐在地席上的一张小矮几旁,喝着中国的香片茶。谈话的时候,我们便问到她的身世,——我们自从和她相识以来,虽然已经一个多月了,而我们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平常只以“ォバサン”(伯母之意)相称。当这个问题发出以后,她宁静的心不知不觉受了撩拨,在她充满青春余辉的眸子中宣示了她一向深藏的秘密。

  “我姓斋滕,名叫半子,”她这样地告诉我们以后,忽然由地席上站了起来,一面向我鞠躬道:“请二位稍等一等,我去取些东西给你们看。”她匆匆地去了。建同我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一种新奇的期待,我们互相沉默地猜想着等候她。约莫过了十分钟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淡灰色棉绸的小包,放在我们的小茶几上。于是我们重新围着矮几坐下,她珍重地将那棉绸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有许多张的照片,她先拣了一张四寸半身的照像递给我们看,一面叹息着道:“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小照,光阴比流水还快,唉,现在已这般老了。你们看我那时是多么有生机?实在的,我那时有着青春的娇媚——虽然现在是老了!”我听了她的话,心里也不免充满无限的惆惘,默然地看着她青春时的小照。我仿佛看见可怕的流光的锤子,在捣毁一切青春的艺术。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简直相差太远了,除了脸的轮廓还依稀保有旧时的样子,其余的一切都已经被流光伤害了。那照片中的她,是一个细弱的身材,明媚的目睛,温柔的表情,的确可以使一般青年沉醉的,我正在呆呆地痴想时,她又另递给我一张两人的合影;除了年轻的她以外,身旁边站着一个英姿焕发的中国青年。

  “这位是谁?”建很质直地问她。

  “哦,那位吗?就是我已死去的丈夫呵!”她答着话时,两颊上露出可怕的惨白色,同时她的眼圈红着。我同建不敢多向她看,连忙想用别的话混过去,但是她握着我的手,悲切地说道:“唉,他是你们贵国一个可钦佩的好青年呢,他抱着绝大的志愿,最后他是做了黄花岗七十二个烈士中的一个,——他死的时候仅仅二十四岁呢,也正是我们同居后的第三年……”

  老太婆说到这些事上,似乎受不住悲伤回忆的压迫,她低下头抚着那些像片,同时又在那些像片堆里找出一张六寸的照像递给我们看道:“你看这个小孩怎样?”我拿过照片一看,只见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穿着学生装,含笑地站在那里,一双英敏的眼眸很和那位烈士相像,因此我一点不迟疑地说道:“这就是你们的少爷吗?”她点头微笑道:“是的,他很有他父亲的气概咧。”

  “他现在多大了,在什么地方住,怎么我们不曾见过呢?”

  “唉!”她叹了一口气道:“他今年二十一岁了,已经进了大学,但是,”说到这里,她的眼皮垂下来了,鼻端不住地掀动,似乎正在那里咽她的辛酸泪液。这使我觉得窘迫了,连忙装着拿开水对茶,走出去了!建也明白我的用意,站起来到外面屋子里去拿点心。过了些时,我们才重新坐下,请她喝茶,吃糖果,她向我们叹口气道:“我相信你们是很同情我的,所以我情愿将我的历史告诉你们:

  “我家里的环境,一向都不很宽裕,所以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便到东京来找点职业做。后来遇到一个朋友,他介绍我在一个中国人的家里当使女,每月有十五块钱的工资,同时吃饭住房子都不成问题。这是对于我很合宜的,所以就答应下来。及至到了那里,才知道那是两个中国学生合租的贷家,他们没有家眷,每天到大学里去听讲,下午才回来。事情很简单,这更使我觉得满意,于是就这样答应下来。我从此每天为他们收拾房间,煮饭洗衣服,此外有的是空闲的时间,我便自己把从前在高等学校所读过的书温习温习,有时也看些杂志,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常去请求那两位中国学生替我解释。他们对于我的勤勉,似乎都很为感动,在星期日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便和我谈论日本的妇女问题,等等。这两个青年中有一位姓余的,他是四川人,对我更觉亲切。渐渐的我们两人中间就发生了恋爱,不久便在东京私自结了婚。我们自从结婚后,的确过着很甜蜜的生活;所使我们觉得美中不满足的,就是我的家族不承认这个婚姻,因此我们只能过着秘密的结婚生活。两年后我便怀了孕,而余君便在那一年的暑假回国。回国以后,正碰到中国革命党预备起事的时期,他为了爱祖国,不顾一切地加入工作,所以暑假后他就不曾回日本来。过了半年多,便接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遭难的消息,而他的噩耗也同时传了来。唉!可怜我的小孩,也就在他死的那一个月中诞生了。唉!这个可怜的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小孩,叫我怎样安排?而且我的家族既不承认我和余君的婚姻,那么这个小孩简直就算是个私生子,绝不容我把他养在身边。我没有办法,恰好我的妹子和妹夫来看我,见了这种为难,就把孩子带回去作为她的孩子了。从此以后,我的孩子便姓了我妹夫的姓,与我断绝母子关系;而我呢,仍在外面帮人家做事,不知不觉已过了二十多年。……”

  “呵,原来她还是烈士夫人呢!”建悄悄地对我说。

  “可不是吗?……但她的境遇也就够可怜了。”我说。

  建和我都不免为她叹息,她似乎很感激我们对她的同情,紧紧握着我的手,好久才说道:“你们真好呵!”一面含笑将绸包收起告辞走了。

  过了两个月,天气渐渐冷了,每天自己做饭洗碗够使人麻烦的,我便和建商议请那位烈士夫人帮帮我们。但我们经济很穷,只能每月出一半的价钱,不知道她肯不肯就近帮帮忙,因此我便去找柯太太请她代我们接洽。

  那时柯太太正坐在回廊晒太阳,见我们来了,便让我们也坐在那里谈话,于是我便把来意告诉她。柯太太笑了笑道:“这正太不巧,……不然的话那个老太婆为人极忠厚,绝不会不帮你们的。不过现在她正预备嫁人,恐怕没有工夫吧!”

  “呀,嫁人吗?”我不禁陡然地惊叫起来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现在将近五十岁的人,怎么忽然间又思起凡来呢?”

  柯太太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起来,但同时又叹了一口气道:“自然,她也有她的苦痛,照我看来,以为她既已守了二十多年寡,断不至再嫁了。不过,她从前的结婚始终是不曾公布的,她娘家父母仍然认为她没有结婚,并且余先生家里她势不能回去。而她的年纪渐渐老上来,孤孤单单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将来死了都找不到归宿,所以她现在决定嫁了。”

  “嫁给什么人?”建问。

  “一个日本老商人,今年有五十岁吧!”

  “倒也是个办法!”建含笑地说。

  他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惹得我们全笑起来。我们谈到这里,便告辞回去。在路上恰好遇见那位烈士夫人,据说她本月就要结婚,但她脸上依然憔悴颓败,再也看不出将要结婚的喜悦来。

  真的,人们都传说,“她是为了找死所而结婚呢!”呵!妇女们原来还有这种特别的苦痛!……

  灵魂的伤痕

  我没有事情的时候,往往喜欢独坐深思,这时我便让我自己站在高高的地方,——暂且和那旅馆作别,不轩敞的屋子——矮小的身体——和深闭的窗子——两只懒睁开的眼睛——我远远地望着,觉得也有可留恋的地方,所以我虽然和他是暂别,也不忍离他太远,不过在比较光亮的地方,玩耍些时,也就回来了。

  有一次我又和我的旅馆分别了,我站在月亮光底下,月亮光的澄澈便照见了我的全灵魂。这时自己很骄傲的,心想我在那矮小旅馆里,住得真够了,我的腰向来没伸直过,我的头向来没抬起来过,我就没有看见完全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今天夜里我可以伸腰了!我可以抬头了!我可以看见我自己了!月亮就仿佛是反光镜,我站在他的面前,我是透明的,我细细看着月亮中透明,自己十分的得意。后来我忽发现在我的心房的那里,有一个和豆子般的黑点,我不禁吓了一跳,不禁用手去摩,谁知不动还好,越动着这个黑点越大,并且觉得微微发痛了!黑点的扩张竟把月亮遮了一半,在那黑点的圈子里,不很清楚的影片一张一张地过去了,我把我所看见的记下来:——

  眼前一所学校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的是:“京都市立高等女学校”。我走进门来,觉得太阳光很强,天气有些燥热,外围的气压,使得我异常沉闷,我到讲堂里看她们上课,有的做刺绣,有的做裁缝,有的做算学,她们十分的忙碌,我十分的不耐烦,我便悄悄地出了课堂的门,独自站在院子里,想藉着松林里吹来的风,和绿草送过来的草花香,医医我心头的燥闷。不久下堂了,许多学生站在石阶上,和我同进去的参观的同学也出来了,我们正和她们站个面对面,她们对我们做好奇的观望,我们也不转眼地看着她们。在她们中间,有一个穿着紫色衣裙的学生,走过来和我们谈话,然而她用的是日本语言,我们一句也不能领悟,石阶上她的同学们都拍着手笑了。她羞红了两颊,低头不语,后来竟用手巾拭起泪来,我们满心罩住疑云,狭窄的心,也几乎迸出急泪来!

  我们彼此忙忙地过了些时,她忽然蹲在地下,用一块石头子,在土地上写道:“我是中国厦门人”。这几个字打到大家眼睛里的时候,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喜,又含着悲哀的叹声来!

  那时候我站在那学生的对面,心里似喜似悲的情绪,又勾起我无穷的深思。我想,我这次离开我自己的家乡,到此地来,不是孤寂的,我有许多同伴,我,不是漂泊天涯的客子,我为什么见了她——听说是同乡,我就受了偌大的刺激呢?……但是想是如此想,无奈理性制不住感情。当她告诉我,她在这里,好像海边一只雁那么孤单,我竟为她哭了。她说她想说北京话,而不能说,使她的心急得碎了,我更为她止不住泪了!她又说她的父母现在住在**,她自幼就看见**不幸的民族的苦况,……她知道在那里永没有发展的机会,所以她才留学到此地来,……但她不时思念祖国,好像想她的母亲一样,她更想到北京去,只恨没有能力,见了我们增无限的凄楚!她伤心得哭肿了眼睛,我看着她那黯淡的面容,莹莹的泪光;我实在觉得十分刺心,我亦不忍往下看了,也忍不住往下听了!我一个人走开了,无意中来到一株姿势苍老的松树底下来。在那树荫下,有一块平滑的白石头,石头旁边有一株血般的红的杜鹃花,正迎风作势;我就坐在石上,对花出神;无奈兴奋的情绪,正好像开了机关的车轮,不绝地旋转。我想到她孤身作客——她也许有很好的朋友,但是不自然的藩篱,已从天地开始,就布置了人间,她和她们能否相容,谁敢回答呵!

  她说她父亲现在**,使我不禁更想到**,我的朋友招治,——她是一个**人——曾和我说:“进了**的海口,便失了天赋的自由:若果是有血气的**人,一定要为应得的自由而奋起,不至像夜般的消沉!”唉!这话能够细想吗?我没有看见**人的血,但是我却看见眼前和血一般的杜鹃花了;我没有听见**人的悲啼,我却听见天边的孤雁嘹栗的哀鸣了!

  呵!人心是肉做的。谁禁得起铁锤打,热炎焚呢?我听见我心血的奔腾了,我感到我鼻管的酸辣了!我也觉得热泪是缘两颊流下来了!

  天赋我思想的能力,我不能使他不想;天赋我沸腾的热血,我不能使他不沸;天赋我泪泉我不能使他不流!

  呵!热血沸了!

  泪泉涌了!

  我不怕人们的冷嘲,也不怕泪泉有干枯的时候。

  呵!热血不住地沸吧!

  泪泉不竭地流吧!

  万事都一瞥过去了,只灵魂的伤痕,深深地印着!

  秋光中的西湖

  我像是负重的骆驼般,终日不知所谓地向前奔走着。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这种不能喘气的生涯,不容再继续了,因此便决定到西湖去,略事休息。

  在匆忙中上了沪杭甬的火车,同行的有朱、王二女士和建,我们相对默然地坐着。不久车身蠕蠕而动了,我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居然离开了上海。”

  “这有什么奇怪,想去便去了!”建似乎不以我多感慨的态度为然。

  查票的人来了,建从洋服的小袋里掏出了四张来回票,同时还带出一张小纸头来,我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到杭州:第一大吃而特吃,大玩而特玩……”真滑稽,这种大计划也值得大书而特书,我这样说着递给朱、王二女士看,她们也不禁哈哈大笑了。

  来到嘉兴时,天已大黑。我们肚子都有些饿了,但火车上的大菜既贵又不好吃,我便提议吃茶叶蛋,便想叫茶房去买,他好像觉得我们太吝啬,坐二等车至少应当吃一碗火腿炒饭,所以他冷笑道:“要到三等车里才买得到。”说着他便一溜烟跑了。

  “这家伙真可恶!”建愤怒地说着,最后他只得自己跑到三等车去买了来。吃茶叶蛋我是拿手,一口气吃了四个半,还觉得肚子里空无所有,不过当我伸手拿第五个蛋时,被建一把夺了去,一面埋怨道:“你这个人真不懂事,吃那么许多,等些时又要闹胃痛了。”

  这一来只好咽一口唾沫算了。王女士却向我笑道;“看你个子很瘦小,吃起东西来倒很凶!”其实我只能吃茶叶蛋,别的东西倒不可一概而论呢!——我很想这样辩护,但一转念,到底觉得无谓,所以也只有淡淡的一笑,算是我默认了。

  车子进杭州城站时,已经十一点半了,街上的店铺多半都关了门,几盏暗淡的电灯,放出微弱的黄光,但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却吵成一片,挤成一堆,此外还有那些客栈的招揽生意的茶房,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打出重围叫了黄包车到湖滨去。

  车子走过那石砌的马路时,一些熟悉的记忆浮上我的观念里来。一年前我同建曾在这幽秀的湖山中作过寓公,转眼之间早又是一年多了,人事只管不停地变化,而湖山呢,依然如故,清澈的湖波,和笼雾的峰峦似笑我奔波无谓吧!

  我们本决意住清泰第二旅馆,但是到那里一问,已经没有房间了,只好到湖滨旅馆去。

  深夜时我独自凭着望湖的碧栏,看夜幕沉沉中的西湖。天上堆叠着不少的雨云,星点像怕羞的女郎,踯躅于流云间,其光隐约可辨。十二点敲过许久了,我才回到房里睡下。

  晨光从白色的窗幔中射进来,我连忙叫醒建,同时我披了大衣开了房门。一阵沁肌透骨的秋风,从桐叶梢头穿过,飒飒的响声中落下了几片枯叶,天空高旷清碧,昨夜的雨云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了。秋光中的西湖,是那样冷静,幽默,湖上的青山,如同深纽的玉色,桂花的残香,充溢于清晨的气流中。这时我忘记我是一只骆驼,我身上负有人生的重担。我这时是一只紫燕,我翱翔在清隆的天空中,我听见神祇的赞美歌,我觉到灵魂的所在地,……这样的,被释放不知多少时候,总之我觉得被释放的那一霎那,我是从灵宫的深处流出最惊喜的泪滴了。

  建悄悄地走到我的身后,低声说道:“快些洗了脸,去访我们的故居吧!”

  多怅惘呵,他惊破了我的幻梦,但同时又被他引起了怀旧的情绪,连忙洗了脸,等不得吃早点便向湖滨路崇仁里的故居走去。到了弄堂门口,看见新建的一间白木的汽车房,这是我们走后唯一的新鲜东西。此外一切都不曾改变,墙上贴着一张招租的帖子,一看是四号吉房招租……“呀!这正是我们的故居,刚好又空起来了,喂,隐!我们再搬回来住吧!”

  “事实办不到……除非我们发了一笔财……”我说。

  这时我们已到那半开着的门前了,建轻轻推门进去。小小的院落,依然是石缝里长着几根青草,几扇红色的木门半掩着。我们在客厅里站了些时,便又到楼上去看了一遍,这虽然只是最后几间空房,但那里面的气氛,引起我们既往的种种情绪,最使我们觉到怅然的是陈君的死。那时他每星期六多半来找我们玩,有时也打小牌,他总是摸着光头懊恼地说道:“又打错了!”这一切影像仍逼真地现在目前,但是陈君已作了古人,我们在这空洞的房子里,沉默了约有三分钟,才怅然地离去。走到弄堂门的时候,正遇到一个面熟的娘姨——那正是我们邻居刘君的女仆,她很殷勤地要我们到刘家坐坐。我们难却她的盛意,随她进去。刘君才起床,他的夫人替小孩子穿衣服。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够使他们惊诧了。谈了一些别后的事情,抽过一支烟后,我们告辞出来。到了旅馆里,吃过鸡丝面,王、朱两位女士已在湖滨叫小划子,我们讲定今天一天玩水,所以和船夫讲定到夜给他一块钱,他居然很高兴地答应了。我们买了一些菱角和瓜子带到划子上去吃。船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忠厚老头子,他洒然地划着。温和的秋阳照着我——使全身的筋肉都变成松缓,懒洋洋地靠在长方形有藤椅背上。看着划桨所激起的波纹,好像万道银蛇蜿蜒不息。这时船已在三潭印月前面,白云庵那里停住了。我们上了岸,走进那座香烟阒然的古庙,一个老和尚坐在那里向阳。菩萨案前摆了一个签筒,我先抱起来摇了一阵,得了一个上上签,于是朱、王二女士同建也都每人摇出一根来。我们大家拿了签条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便拜别了那四个怒目咧嘴的大金刚,仍旧坐上船向前泛去。

  船身微微地撼动,仿佛睡在儿时的摇篮里,而我们的同伴朱女士,她不住地叫头疼。建像是天真般的同情地道:“对了,我也最喜欢头疼,随便到哪里去,一吃力就头疼,尤其是昨夜太劳碌了不曾睡好。”

  “就是这话了,”朱女士说:“并且,我会晕车!”

  “晕车真难过……真的呢!”建故作正经地同情她,我同王女士禁不住大笑,建只低着头,强忍住他的笑容,这使我更要大笑。船泛到湖心亭,我们在那里站了些时,有些感到疲倦了,王女士提议去吃饭。建讲:“到了实行我‘大吃而特吃’的计划的时候了。”

  我说:“如要大吃特吃,就到‘楼外楼’去吧,那是这西湖上有名的饭馆,去年我们曾在这里遇到宋美龄呢!”

  “哦,原来如此,那我们就去吧!”王女士说。

  果然名不虚传,门外停了不少辆的汽车,还有几个丘八先生点缀这永不带有战争气氛的湖边。幸喜我们运气好,仅有唯一的一张空桌,我们四个人各霸一方,但是我们为了大家吃得痛快,互不牵掣起见,各人叫各人的菜,同时也各人出各人的钱,结果我同建叫了五只湖蟹,一尾湖鱼,一碗鸭掌汤,一盘虾子冬笋;她们二位女士所叫的菜也和我们大同小异。但其中要推王女士是个吃喝能手,她吃起湖蟹来,起码四五只,而且吃得又快又干净。再衬着她那位最不会吃湖蟹的朋友朱女士,才吃到一个的时候,便叫起头疼来。

  “那么你不要吃了,让我包办吧!”王女士笑嘻嘻地说。

  “好吧!你就包办,……我想吃些辣椒,不然我简直吃不下饭去。”朱女士说。

  “对了,我也这样,我们两人真是事事相同,可以说百分之九九一样,只有一分不一样……”建一本正经地说。

  “究竟不同是哪一分呢!”王女士问。

  “你真笨伯,这点都不知道,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呵!”建说。

  这时朱女士正捧着一碗饭待吃,听了这话笑得几乎把饭碗摔到地上去。

  “简直是一群疯子。”我心里悄悄地想着,但是我很骄傲,我们到现在还有疯的兴趣。于是把我们久已抛置的童年心情,从坟墓里重新复活,这不能说这不是奇迹罢!

  黄昏的时候,我们的船荡到艺术学院的门口,我同建去找一个朋友,但是他已到上海去了。我们嗅了一阵桂花的香风后,依然上船。这时凉风阵阵地拂着我们的肌肤,朱女士最怕冷,裹紧大衣,仍然不觉得暖,同时东方的天边已变成灰黯的色彩,虽然西方还漾着几道火色的红霞,而落日已堕到山边,只在我们一霎眼的工夫,已经滚下山去了。远山被烟雾整个的掩蔽着,一望苍茫。小划子轻泛着平静的秋波,我们好像驾着云雾,冉冉地已来到湖滨。上岸时,湖滨已是灯火明耀,我们的灵魂跳出模糊的梦境。虽说这马路上依然是可以漫步无碍,但心情却已变了。回到旅馆吃了晚饭后,我们便商量玩山的计划:上山一定要坐山兜,所以叫了轿班的头老,说定游玩的地点和价目。这本是小问题,但是我们却充分讨论了很久:第一因为山兜的价钱太贵,我同朱女士有些犹疑;可是建同王女士坚持要坐,结果是我们失败了,只得让他们得意扬扬地吩咐轿班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来。

  今日是十月九日——正是阴历重九后一日,所以登高的人很多,我们上了山兜,出涌金门,先到净慈观去看浮木井——那是济颠和尚的灵迹。但是在我看来不过一口平凡的井而已,所闻木头浮在当中的话,始终是半信半疑。

  出了净慈观又往前走,路渐荒芜,虽然满地不少黄色的野花,半红的枫叶,但那透骨的秋风,唱出飒飒瑟瑟的悲调,不禁使我又悲又喜。像我这样劳碌的生命,居然能够抽出空闲的时间来听秋蝉最后的哀调,看枫叶鲜艳的色彩,领略丹桂清绝的残香,——灵魂绝对的解放,这真是万千之喜。但是再一深念,国家危难,人生如寄,此景此色只是增加人们的哀痛,又不禁悲从中来了……我尽管思绪如麻,而那抬山兜的伕子,不断地向前进行,渐渐地已来到半山之中。这时我从兜子后面往下一看,但见层崖叠壁,山径崎岖,不敢胡思乱想了。捏着一把汗,好容易来到山顶,才吁了一口长气,在一座古庙里歇下了。

  同时有一队小学生也兴致勃勃地奔上山来,他们每人手里拿了一包水果一点吃的东西,都在庙堂前面院子里的雕栏上坐着边唱边吃。我们上了楼,坐在回廊上的藤椅上,和尚泡了上好的龙井茶来,又端了一碟瓜子。我们坐在藤椅上,东望西湖,漾着滟滟光波;南望钱塘,孤帆飞逝,激起白沫般的银浪。把四围无限的景色,都收罗眼底。我们正在默然出神的时候,忽听朱女士说道;“适才上山我真吓死了,若果摔下去简直骨头都要碎的,等会儿我情愿走下去。”

  “对了,我也是害怕,回头我们两人走下去罢,让她们俩坐轿!”建说。

  “好的,”朱女士欣然地说。

  我知道建又在使促狭,我不禁望着他好笑。他格外装得活像说道:“真的,我越想越可怕,那样陡削的石级,而且又很滑,万一伕子脚一软那还了得,……”建补充的话和他那种强装正经的神气,只惹得我同王女士笑得流泪。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他悄然坐在大殿里,看见我们这一群疯子,不知他作何感想,但见他默默无言只光着眼睛望着前面的山景。也许他也正忍俊不禁,所以只好用他那眼观鼻,鼻观心的苦功罢!我们笑了一阵,喝了两遍茶才又乘山兜下山。朱女士果然实行她步行的计划,但是和她表同情的建,却趁朱女士回头看山景的一刹那,悄悄躲在轿子里去了。

  “喂!你怎么又坐上去了?”朱女士说。

  “呀!我这时忽然想开了,所以就不怕摔,……并且我还有一首诗奉劝朱女士不要怕,也坐上去罢!”

  “到底是诗人,……快些念来我们听听罢!”我打趣他。

  “当然,当然,”他说着便高声念道:“坐轿上高山,头后脚在先。请君莫要怕,不会成神仙。”

  这首诗又使得我们哄然大笑。但是朱女士却因此一劝,她才不怕摔,又坐上山兜了。中午的时候我们在龙井的前面斋堂里吃了一顿素菜。那个和尚说得一口漂亮的北京话,我因问他是不是北方人。他说:“是的,才从北方游方驻扎此地。”这和尚似乎还文雅,他的庙堂里挂了不少名人的字画,同时他还问我在什么地方读书,我对他说家里蹲大学,他似解似不解的诺诺连声地应着,而建的一口茶已喷了一地。这简直是太大煞风景,我连忙给了他三块钱的香火资,跑下楼去。这时日影已经西斜了,不能再流连风景。不过黄昏的山色特别富丽,彩霞如垂幔般的垂在西方的天际,青翠的岗峦笼罩着一层干绡似的烟雾,新月已从东山冉冉上升,远远如弓形的白堤和明净的西湖都笼在沉沉暮霭中。我们的心灵浸醉于自然的美景里,永远不想回到热闹的城市去。但是轿夫们不懂得我们的心事,只顾奔他们的归程。“唷咿”一声山兜停了下来,我们翱翔着的灵魂,重新被摔到满是陷阱的人间。于是疲乏无聊,一切的情感围困了我们。

  晚饭后草草收拾了行装,预备第二天回上海。这秋光中的西湖又成了灵魂上的一点印痕,生命的一页残史了。

  可怜被解放的灵魂眼看着它垂头丧气地又进了牢囚。

  亡命

  夜半听见藤萝架上沙沙的雨滴声,我曾掀开帐幔向窗外张望,藤萝叶子在黑暗里摆动,仿佛幢幢的鬼影。天容如墨,四境寂寥,心里有些悚然,连忙放下帐幔,翻身向里面睡,床头的挂钟滴答滴答响个不住。心绪如怒潮般的涌掀。从新翻转身来,窗外的雨滴声越发凄紧,依然睡不着。头部微微有些涨闷,眼睛发酸,心里烦躁极了。只得起来,拧亮了电灯,枕旁有临时放的一本《三侠五义》,翻起来看了,但见一行行如黑点般的闪过,一点没有领会到书里的意思。

  忽听门外有人走路的脚步声,心房由不得怦怦乱跳,莫非是来逮捕我的吗?……今午庚曾告诉我:市党部有十五起人,告我是反革命,将要逮捕我,承庚的好意叫我出去躲一躲。这真仿佛晴天里一个霹雳,不过我又仔细地想了一想,似乎像我这么一个微小的人儿,值不得加上这么一个尊严的罪名,所以我对庚说:“也许是人们开玩笑吧?我想不要紧,因为我从没有做过这种活动。……”

  但是庚很诚挚地对我说:“现在正是一切都在摇动的时候,我看还是走一步好,只当出去玩一趟。”

  我说:“也好吧!就出去走一趟……不过真冤!”

  庚叹息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熬到有被逮捕的资格也就不错。”

  庚这种解嘲的话,使得我们都不自然地惨笑了。当时我就决定第二天早晨到天津去,夜里收拾了一个小藤箱,但是心乱如麻,不知带些什么东西才好,直弄到十二点钟才睡下,正朦胧间,就被雨点惊醒。

  真是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大,还似乎有人在窃窃耳语。我这时连忙起来,悄悄地把那小藤箱提在手里,只要听见打门,我就从后门逃到我舅舅家里去暂避,我按定乱跳的心,把耳朵向外静静地听着。过了些时,还没有人叫门,而且说话的声音似乎远了,我的心渐渐地平定了,吁了一口气,把小藤箱仍然放在地下,拧了电灯,打算再睡,可是东方已经发白了。要赶六点半的那一趟车,自然睡不成,因轻轻开了房门,把老妈子叫了起来,替我预备脸水,我一面洗脸,一面盘算,我到天津去住在什么地方呢?那里虽也有朋友,但是预先没有写信去通知他们,怎好贸然去搅扰人家?住旅馆?一个人孤孤凄凄……想到这里心绪更乱,怔怔地站了许久,这时候已五点半了。没有办法,到天津再说罢!提着藤箱无精打采地走吧!回头看见罗纱帐里小宝儿,正睡得浓酣,不忍去惊醒她,只悄悄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心里由不得一阵怅惘,虽然只是暂别,但是她醒来时不见了妈妈……今夜又不见妈妈回来和她同睡,她弱小的灵魂,一定要受重大的打击了。我不禁流泪了,同时我诅咒人类的偏狭,在互相排挤的中间,不知发生多少悲惨的事实。唉!我真愤恨!不由得把藤箱向地下一摔,似乎这样一来,我也总算得了胜利:因为我至少也欺负死几个蚂蚁吧!

  车子已经叫来了,我把藤箱放在车上,我年老的姑妈对于这严重亡命,更感觉得情形紧张,她握住我的手,含着眼泪说:“这实在是想不到的祸事!但愿你此去平安……并且多方请人疏通,得早些回来!……都要留心!……”我点了点头,要想说话觉得喉头哽咽,连忙跳上车子,不敢抬头向姑妈看,幸喜车夫已经拉起车子如飞地走了。这时候只有五点三刻,街上的行人很少,清凉寂静,我一夜不曾睡的困倦,这时都被晨气驱散了,脑子里种种思想,又都一幕一幕地涌出来。车子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忽然转了一念,亡命为什么一定要到天津去,北京地方大得很,谁又准知道我住在哪里?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我不离开北京,因告诉车夫,叫他拉我到西长安街去,不久我就在西长安街一家医院门口下车了。——这医院的院长,是我的乡亲,那里房屋很多,——我到医院里,因为时间尚早,我那乡亲还没有来,我只得在会客厅里等着。九点钟的时候,他才来了。我将一切情形和盘托出,请他借我一间房子暂住,从此我就充起病人来了!

  这个医院,是临街的三层高楼,在楼上窗子里,可以看见大马路的车马奔驰,并且可以听见隆隆呜呜的车轮和汽笛声。我生性最怕热闹,因在西北角上,选了一间离街较远的屋子,但是推开后窗,依然可以看见大马路上的一切,并且这窗子是朝东的,早晨的太阳正耀人眼目地照射着。天气又非常闷热,我忙把这面窗关上,又加上黑色的帐幔,屋子里的光线立刻微弱了,心神的压迫也似乎轻松些。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看医院里的佣人,替我换床上的褥单和枕头布,他走后我便睡下了。头顶上的白云一朵朵的向西北飘去,形状变化离奇:有时候像一头伏虎,有时像一条卧龙。……

  我因昨夜失眠,今天精神极坏,本想在这隔绝一切的屋子里用一点功,或者写一篇稿子,谁知躺下后,就瘫软得无法起来。而且头昏目眩,似睡非睡地迷沉了一天,到夜晚的时候,街上的声音也比较少点,我起来把前后的窗门都开了。屋里的空气,立刻流通起来,一阵阵的温风,吹拂在我的脸上,神思清楚多了。仰头看见头顶上的天空,好像经海水洗过似的,非常碧清,在那上面缀着成千成万钻石般的星星,我在那繁星之中,找到其中最小的一个,代表我自己,但是同时我又觉得我不止那么一点。我虽然不愿意,但是这黑夜中最光芒,最惹人注意的一颗星……但是事实上,我也不是那最无光,最小的一颗,因为藏在井底的一群蛙,它们都张着阔口向我呱呱地叫,似乎说:“你防备着吧!我们都在注意你呢!……你虽然在千万的繁星之中,是最不足轻重的一个,但是我们不敢希冀那第一等的大星的地位,只要我们能取得你的地位,我们已经很够了!”……于是乎我明白了,在这种世界上,我应当由一颗最小而弱的星的地位,悄悄逃出,去作一朵轻巧的云,来去无心,到毫不着迹的时候,便是我得救的时候了。

  这思想真太渺茫,不知不觉已走入梦境,梦中我觉得我已真是一朵轻巧的云了。我飘然停在半天空,下面是一片大海,这时一点风都没有,海面上的波纹,轻轻地漾着,清凉的月光,照在这波浪上,闪出奇异的银花,我正想低下(头)来,吻着那可爱的海的时候,忽然从海底跳出一条鳄鱼来,立时鼓起海浪,仿佛山崩地塌般的掀动,澎湃起来,我吓极了。幸喜我这时已是不着迹的行云了!我轻轻浮起,无心地歇在一座山上,那山上正开着五色灿烂的山花,一阵的清香,又引诱我要去和它们接近。忽砰的一声,一个猎人的枪弹,直射在树梢头,那股凶猛的烟焰,把我冲散了。渐渐不是白云了。睁眼一看,依然是个着迹的人类,无精打采地睡在病院的钢丝床上。唉!我明白了!到如今我还只是一个着迹而微弱的人类哟!

  我怅惘,我暗暗撕碎了不值一笑的雄心,我捣碎了希望的花蕊,眼前的一切,只是烦闷可怜!

  马路上隆隆轧轧的车声,人声,又将我从天空拖到地狱似的人间,在这时候,我没有办法安慰我自己,只想睡去,或者梦里,还有不可捉摸的乐园,任我休养我的沉疴。无奈辗转反侧,再也不能入梦。正在苦闷万分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我应道:“谁?请进来吧!”门呀的一声开了,我的朋友莉走了进来,她一看见我的脸色,不禁惊叫道:“呵!隐,怎么你真病了吧?……脸色青黄得好不怕人!”

  “也许是要病了,但是我知道不是身体上的病,你知道我的心是伤上加伤……我如何支持得住呢?……”

  “唉!何必呢?什么事看开点就好了,莫非你作了亡命,就使你这样伤心吗?……其实呢,这正足以骄傲,至少你是被人注意了,我们昨天和庚说笑话说你真熬出来了,居然成了时代的大人物了。”

  莉说完笑了笑,我呢,也只得报之以苦笑:“真的,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脆弱?常常觉得这个世界上的阴霾太浓重了,如果再压下去,我将要在浓重的阴霾下咽气了。”我这样对莉说。

  莉听了我的话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一时竟想不出说什么话来安慰我才好,那神气彷徨得使我也不忍。我转过脸去,看着窗外,好久好久莉才找到一些话,一些使人咽着眼泪苦笑的话了。她说:“这年头可不就是那回事吗?咱们看戏吧,有的是呢,将来也许反叛又成了英雄,……好好地挣扎着干吧!

  “看吧……自然有的是毁裂破碎的悲剧呢!……不过我已经觉得倦了!……”实在的情形,我近来对于什么事,都觉得非常的无聊。在我心里最大的痛苦,是我猜不透人类的心,我所想望的光明,永远只是我自己的想望,不能在第二个人心里,掘出和我同样的想望。本来浅薄的人类,谁不愿意作个被人尊敬爱慕的英雄呢?于是不惜使千万人的枯骨,堆积起来,做成一个高台,将自己高高举起,使万众瞻仰。唉!我没有人们那种魄力,只有深藏在幽秘的芦苇里,听那些磷火悲切的申诉,将我伤了又伤的心,重新一刀刀地宰割了。

  今天莉也很不快活,大概是受了我的影响,我们在没话可说的时候,彼此只有对坐默视着,其实呢,我们的悲苦,早已充满了我们的心灵,但是我们不愿意说什么,因为这浅近的语言,实在形容不出我们心头的痛苦。黄昏将近了,莉替我掩上了西边的窗,因为斜阳正射在我的眼上。她走了,屋里格外冷寂,几次走下床来,想在露台上看一看,但是刚走到露台口时,心里一惊,又忙退了回来,仿佛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将不存善意的眼光投射着我,要拿我开心呢。我忙忙退回,坐在一张藤椅上,我真感到人们对我太冷酷了,我仿佛是孤岛上一只失群的羊,任我咩咩地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给我一个同情的应和,并用沿着孤岛的四围的怒浪正伸着巨爪,想伺隙将我拖下海去。

  我心里又凄楚,又愤恨,为什么我永远是被摧残的呢?……但是我同时要咒诅我自己太无能了,既是没有人来同情你就该痛快地离开这社会,去寻找较好的社会。现在呢,是又不满意这个社会,却又要留恋着这个社会,多么没出息呵!唉,好愚钝的人类!人们都在酣睡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唱着神曲有什么用呢?你应当大胆敲响他们的门,使他们由噩梦中清醒,然后你的神曲唱得才有意义啊!

  我想到这里,我不知不觉流起泪来,这眼泪有忏悔,有彻悟,还有惭愧,种种的意味呢!最后我感谢颠簸的命运,……这不值一笑的亡命,使我发现了应走的新道路。

  我深切地祝福使我下次的亡命,比这次有意义,便是绑到天桥吃枪子,也要值得。这一次真是太可耻了,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从家里逃出来,唉,天呵,太滑稽了!

  不知不觉在医院又过了一夜,外面一无消息,中午时莉又来看我,她笑道:“没事了,回去吧!原来他们所以要逮捕你,是为了要你的地盘,现在你既经退出,他们也就不注意你的个人了,这正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傍晚的时候,我收拾了桌上乱堆的书籍,重新提起我的小藤箱,惘然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我站在石阶上看来往不绝的行人,我好像和他们隔绝了许久。正在瞭望的时候,远远两个穿西装的青年,向我站的地方走来,举手含笑向我招呼道:“隐!你上什么地方?……昨天听人说你到天津去了呵!”

  “是的。”我想接下去说今天才回来,但是脸上有些发热,莉又在旁边向我笑,我只得赶忙跳上洋车走了。到了家里,走进我那小别三天的屋子,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兜上心来……

  最后的命运

  突如其来的怅惘,不知何时潜踪,来到她的心房,她默默无语,她凄凄似悲。那时正是微雨晴后,斜阳正艳,葡萄叶上滚着圆珠,荼蘼花儿含着余泪,凉飙呜咽正苦,好似和她表深刻的同情!

  碧草舒齐地铺着,松荫沉沉地覆着;她含羞凝眸,望着他低声说:“这就是最后的命运吗?”他看着她微笑道:“这命运不好吗?”她沉默不答。

  松涛慷慨激烈地唱着,似祝她和他婚事的成功。

  这深刻的印象,永远留在她和他的脑里,有时变成温柔的安琪儿,安慰她干枯的生命;有时变成幽闷的微菌,满布在她的全身血管里,使她怅惘!使她烦闷!

  她想:人们驾着一叶扁舟,来到世上,东边漂泊,西边流荡,没有着落固然是苦,但有了结束,也何尝不感到平庸的无聊呢?

  爱情如幻灯,远望时光华灿烂,使人沉醉,使人迷恋,一旦着迷,便觉味同嚼蜡,但是她不解,当他求婚时,为什么不由得就答应了他呢?她深憾自己的情弱,易动!回想到独立苍冥的晨光里,东望滚滚江流,觉得此心赤裸裸毫无牵扯,呵!这是如何的壮美呵!

  现在呢!柔韧的密网缠着,如饮醇醪,沉醉着,迷惘着!上帝呵!这便是人们最后的命运吗?

  她凄楚着,沉思着,不觉得把雨后的美景轻轻放过,黄昏的灰色幕,罩住世界的万有,一切都消沉在寂静里,她不久就被睡魔引入胜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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