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雄雨来.1

作者:管桦 著 发布时间:2021-01-25 13:57:14 字数:34811
  雨来这孩子

  晋察冀边区的北部有一道还乡河,河里长着很多芦苇。河边有个小村庄。芦花开的时候,远远望去,碧绿的芦苇上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风一吹,鹅毛般的苇絮就飘飘悠悠地飞起来,把这几十家小房屋都罩在柔软的芦花里。因此,这村就叫芦花村。十二岁的儿童雨来就是这村里的。

  雨来最喜欢这条紧靠着村边的还乡河。每到夏天,雨来和铁头、三钻儿,还有很多很多光屁股的小朋友,好像一群鱼,在河里钻上钻下,藏猫猫、狗刨、立浮、仰浮。雨来仰浮的本领最高,能够脸朝天在水里躺着,不但不沉底,还把小肚皮露在水面上。

  妈妈不让雨来耍水。妈妈说河里有淹死的人,怕把雨来拉去当替死鬼。

  有一天,妈妈见雨来从外面进来,身上一丝不挂,浑身的水锈,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妈妈知道他又去耍水了,把脸一沉,叫他过来,扭身就到炕上抓笤帚。雨来一看要挨打啦,撒腿就往外跑。

  妈妈紧跟着追出来。雨来一边跑着,一边回头。糟了!眼看要追上了。往哪儿跑呢?铁头正赶着牛从河沿回来,远远地向雨来喊:“往河沿跑!往河沿跑!”

  雨来听出铁头话里的意思,就折转身,朝着河沿跑。妈妈还是死命追着不放,到底追上了,伸手一抓,可是雨来浑身光溜溜的像个小泥鳅,一下没抓住,扑通,扎在河里不见了。河水卷起很多圆圈,渐渐扩大。妈妈立在河岸上,眼望着水圈发愣。

  忽然,在老远的地方,水面上露出个小脑袋来,像个小鸭子一样抖着头上的水,一边用手抹一下眼睛和鼻子,嘴里吹着气,望着妈妈笑。

  夜校

  秋天。

  爸爸从集上卖苇子席回来,同妈妈商量:“看见区上工作同志,说是孩子们不上学念书不行,起码要上夜校。叫雨来上夜校吧,要不,将来闹个睁眼瞎。”

  夜校就在三钻儿家的豆腐房里。房子很破。教夜校的是东庄学堂里的女老师,穿着青布裤褂,胖胖的,剪着短发。女老师走到黑板前面,嗡嗡嗡嗡说话的声音就立刻停止了,只听见哗啦哗啦翻课本的声音。雨来从口袋里掏出课本来。这是用加板纸油印的,软鼓囊囊,雨来怕揉搓坏了,向妈妈要了一块红布,包了书皮。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雨来”两个字。雨来把书放在腿上,伸出舌头舔舔指头,掀开书。见女老师闪在一边,斜着身子,用手指点着黑板上的白字,念着: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大家就随着女老师的手指,齐声轻轻地念起来: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有一天,雨来从夜校回到家,躺在炕上,背诵当天晚上学会的书。可是,背了不到一半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门吱扭响了一声。雨来睁开眼,看见闪进一个黑影。妈妈划了根火柴,点着灯一看,原来是爸爸外出卖席子回来了,可是,怎么忽然这样打扮起来了呢?肩上披着子弹袋,腰里插着手榴弹,背上背着一根长长的步枪。

  爸爸对妈妈说:“鬼子又‘扫荡’了,民兵都到区上集合。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雨来问爸爸说:“爸爸,远不远?”

  爸爸把手伸进被里,摸着雨来光滑的脊背,说:“这哪里有准儿呢?说远就远,说近就近。”

  爸爸又转过脸对妈妈说:“明天你到东庄他姥姥家去一趟。告诉他舅舅,就说区上说的,叫他把村里民兵快带到区上去集合。”

  妈妈问:“区上在哪儿?”

  爸爸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着,说:“三天里头,叫他们在河北一带村里打听。”

  雨来被抓住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妈妈就到东庄去了,临走说晚上才能回来。晌午到了,雨来吃了点剩饭,因为看家,不能到外面去,就趴在炕上念他那红布包着的识字课本。

  忽然,听到街上咕咚咕咚有人跑,把房子震得好像要摇晃起来,窗户纸哗啦哗啦响。

  雨来一骨碌下了炕,把书藏在怀里就往外跑,刚一迈门槛,进来一个人。雨来正撞在这个人的怀里。抬头一看,是李大叔。李大叔是区上的交通员,常在雨来家落脚。

  随后,听见日本鬼子叽里哇啦地叫。交通员李大叔忙把墙角那盛着一半糠皮子的缸搬开。雨来两眼愣住了:“咦!这是什么时候挖的洞呢?”李大叔跳进洞里,说:“把缸搬回原来的地方,你就快到别的院里去,对谁也不许说。”

  十二岁的雨来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缸搬回原来的地方。

  雨来刚到堂屋,见十几把雪亮的刺刀从前门进来。他撒腿就往后跑。背后咔啦一声枪栓响,有人大声叫道:“站住!”

  可是雨来没理他。脚下像踩着风,一直往后院跑。随着,子弹向他头顶上嗖嗖地飞来。可是后院没有门,雨来急出一身冷汗。

  靠墙有一棵桃树,雨来抱着树就往上爬。鬼子已经追到树底下,伸手抓住雨来的脚,往下一拉,雨来就掉到了地上。鬼子把他两只胳膊向背后一拧,捆绑起来,推推搡搡回到屋里。

  扁鼻子军官

  前后院鬼子都翻遍了。

  屋子里也遭了劫难,连枕头都用刺刀挑破了。

  炕沿上坐着的那个鬼子军官,两眼红红的,像刚吃过死人的野狗,用中国话问雨来说:“小孩,问你话,撒谎的不许!”

  突然,他望着雨来的胸脯,张着嘴,眼睛睁得圆圆的。雨来低头一看,原来刚才一阵子挣扎,识字课本从怀里露了出来。鬼子一把将课本抓在手里,翻着看了看,问他:“谁给你的?”

  雨来说:“捡来的!”

  鬼子堆起脸上的横肉,露出满口金牙,做个鬼脸,温和地对雨来说:“害怕的不要!小孩,皇军大大的爱护!”说着就用鬼子话叫人给他松绑。

  雨来把手放下来,觉着胳膊更加发麻发痛。扁鼻子军官用手摸着雨来的脑袋,说:“这书谁给你的,关系的没有,我的不问了。别的话要通通告诉我!刚才有个人跑进来,看见没有?”

  雨来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嘟嘟囔囔地说:“我在屋子里,什么也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伸手在皮包里掏。

  雨来心里想:“掏什么呢?找刀子?鬼子生了气要挖小孩眼睛的!”

  可是掏出来的却是一把雪白的日本糖块。往雨来手里一塞,说:“这个大大的好!你的吃吃,你的告诉他的什么地方?金票大大的有。”

  他又伸出那个戴金戒指的手指,说:“这个,金的,统统的给你!”

  雨来没有接他的糖,也没有回答他。

  旁边一个鬼子嗖地抽出刀来,瞪着眼睛,要向雨来头上劈。扁鼻子军官摇摇他的圆脑袋。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一阵日本话。那鬼子向雨来横着脖子翻白眼,使劲把刀放回鞘里。

  扁鼻子军官压着肚子里的火气,用手轻轻拍着雨来的肩膀,说:“死了死了的没有,我的不叫,我大大的喜欢小孩。你看见的没有?说呀!”

  雨来摇摇头,说:“我在屋里,什么也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的眼光立刻变得凶恶可怕,他向前弯着身子,突然伸出两只手。啊!这手就像鹰的爪子!扭着雨来的两个耳朵,向两边拉,雨来疼得咧着嘴叫。随后,鬼子又抽出一只手来,在雨来脸上左右开弓,“啪!啪!”打了两巴掌,又用手把他脸上的肉揪起一块,咬着牙拧。雨来的脸立时变成白一块,青一块,紫一块。鬼子又向他胸脯上打了一拳。雨来脚立不稳,打个趔趄,后退几步,后脑勺儿正撞在柜板上,身子一歪要倒下去,但立刻又被抓过来,肚子撞在炕沿上。雨来半天才喘过这口气。脑袋里像有一窝蜂,嗡嗡地叫,两眼直冒金花,鼻子里流着血,血珠掉下来,溅在课本那几行字上: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鬼子打得累了,雨来还是咬着牙说:“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气得暴跳起来,嗷嗷吼叫:“枪毙的有!枪毙的有!拉出去!死了死了的!”

  河沿上响了几枪

  太阳已经落下去,蓝色的天上飘着一块一块的浮云像红绸子,照在还乡河上,河水里像开了一大朵一大朵的鸡冠花。苇塘的芦花被风吹起来,在上面飘飘悠悠地飞着。

  芦花村里的人听见河沿上响了几枪。老人们都含着泪说:“雨来是个好孩子,死得可惜!”

  “有志不在年高。”

  芦花村的孩子们,雨来的好朋友铁头和二黑几个人,听到枪声,都呜呜地哭了。

  交通员李大叔在地洞里不见雨来搬缸。幸好院里还有一个出口,李大叔试探着推开洞口上的石板,扒开苇叶,院子里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周也不见动静。忽然听见街上有人吆喝着:“豆腐啦!”这是芦花村的暗号,李大叔知道敌人已经走远了。

  可是怎么还不见雨来呢?屋里屋外都找遍了,也没有雨来的踪影。他跑到街上一问,才知道雨来被日本鬼子打死在河沿上啦!

  李大叔听说之后,脑袋轰的一声,耳朵叫起来,眼泪流下来,就一股劲儿地跟着人们向河岸跑。

  到了河岸,别说尸首,连一滴血也没看见。

  大家呆呆地在河岸上立着。河边静静的,河水打着漩涡哗哗地向下流。虫子在草窝里叫着。不知谁说:“也许雨来被鬼子扔在河里冲走了!”

  大家就顺着河岸向下找。突然铁头叫起来:“啊!雨来!雨来!”

  在芦苇里,水面上露出个小脑袋来。还是像个小鸭子那样抖着头上的水,一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和鼻子,嘴里吹着气,一边扒着芦苇,向岸上人问道:“鬼子走了?”

  “啊!”大家都欢喜地叫起来,“雨来没有死!雨来没有死!”

  原来枪没响以前,雨来就趁鬼子不防备,一头扎到河里去了。鬼子慌忙向水里打枪,我们的小英雄雨来已经从水底游到远处去了。

  军事演习

  虽然是秋天,午后的太阳还是火烧火燎地烫人。蓝天上的云,像海边被风吹皱的沙滩,静静地浮在那里,白得耀眼。田野里,大部分庄稼都已经割完了,变得广阔起来。只剩下一两片晚熟的庄稼没有割。

  芦花村西的几亩高粱,长长的高粱秆儿,像一支支红缨枪,把深红色的大穗儿举向蓝天,在风中抖动。

  高粱地旁边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满地是深绿色的牛蒡草、金黄的野菊花、紫红的牵牛花。雨来、铁头、二黑、三钻儿、六套儿、小胖儿、杨二娃,还有几个小朋友,正在这林中玩耍。

  这几天,敌人没向这边出发,芦花村变得安静了。只有河北很远的地方,大炮像闷雷,轰轰地响。

  雨来和小朋友们用木棍和秫秸秆儿当步枪,学军队练操。每个人,把自己所保存的八路军衣物,都穿挂在身上了。铁头戴一顶八路军伤员送给他的破军帽。洗过以后,变得皱巴巴的。铁头不住地转动着脑袋,从帽檐底下射出两道又庄重又严肃的目光。他鼓着嘴巴,瞧那股神气劲儿,就好像这一顶帽子把他全身都武装起来了。

  二黑的腿上缠了绑腿。把系裤子的那条又窄又旧的皮带,扎在外面腰间,用一根细麻绳系裤腰,他不住地往上提滑溜下去的裤子。黝黑发亮的小脸儿直冒汗。二黑喜气洋洋,咧着嘴巴,龇着满口白牙笑。

  三钻儿腰间挂着个长形的破皮套子,里面插着一把铁片儿剪成的短剑。他一会儿挂在左边,一会儿挂在右边,大惊小怪地警告别人:“别碰到我的剑上!扎了你!”

  雨来头上戴一顶褪了色的绿军帽。帽舌软塌塌地耷拉着,快遮到眼睛上了。因此,他看人得仰起脖子来,差不多脸朝天。他用牵牛花的藤蔓当作皮带扎在腰间。花朵颤巍巍的,这不像皮带,倒是真正的花环。

  他们“一二、一二”地喊着口令,挺胸瘪肚,直着小脖儿,迈着正步,在树林里转圈儿。跪下一条腿,朝一个目标瞄准。后来就演习“冲锋”。他们呼哈喊叫地奔跑着,用当作步枪和刺刀的木棍扎草垛。在他们的想象里,这草垛就是守在阵地上的鬼子兵,连扎带挑,草叶乱飞。草垛的主人,二黑的爷爷,远远地跺着脚喊叫:“小兔崽子们,把我的草垛都扎乱啦!”

  他们转身向墙根的小树棵子冲过去,把树棵子砍打得乱摇乱晃,树叶子纷纷扬扬。三钻儿用剑一指旁边爬满豆角蔓叶的寨子,说:“去消灭最后一股敌人!”

  他们又转身呐喊着向寨子冲过去,连扎带砍。不提防一个老奶奶正在寨子里摘豆角,从寨子梢上的密叶中间探出头发花白的头,睁大眼睛,惊叫道:“我的老天爷,把我的豆角都糟蹋啦!”

  他们转身向路边的马兰草冲去……

  铁头的小妹妹二妞做护士,把高粱叶子当作纱布,连呼哧带喘地往杨二娃的胳膊上缠裹。杨二娃装伤员,可是一点儿不像,雄赳赳地站在那里,嘴里不住声地叫着:“这不算啥,轻伤不下火线,快点扎上,再去消灭鬼子!”

  他们押着想象里的一队鬼子兵俘虏,走进街里。听见有人喊:“来跑反的啦!”

  只见村西大路上和庄稼地里,黑压压的人群,呼啦呼啦往这边跑。

  “我们就是到这儿埋地雷的”

  芦花村的街上,立时变得喧腾起来。飞扬的灰尘里,人呀,车呀,牛呀,毛驴呀……就像河水般往东流。小猪崽子尖声尖气地叫着。鸭子从背筐里伸出长脖子,张着扁嘴,嘎嘎嘎嘎。一只老母猪,带着个沉甸甸的大肚子,摇摆着耳朵,扭搭扭搭地哼哧着。赶猪的老头儿,留着一把灰白色的大胡子,汗流满面,就像回答谁的问话似的,一边走一边喊叫着:“我不能把它留给敌人,眼看就是一窝小猪啦!”

  扬起的尘土,在大路、在田野、在村里的街道上浮动。在这猪、牛、人、马、车辆汇成的河流里,长着连鬓胡子的武装班长申俊福过来了。他敞着怀,高卷着裤腿,光着两只大脚,肩上扛着个大地雷。汗珠顺着他胡子拉碴的脸往下滚,顺着他袒露的胸膛往下流。他一路上喊着:“闪开!闪开!别挡道,嘿!”

  后面跟着十五六个大汉,有扛着地雷的,有用柳条筐背着地雷的,有用篮子挎着地雷的。四五把铁锹,七八支步枪。有村里的民兵,也有区里的爆炸小组。

  雨来、铁头、三钻儿他们,跟在民兵、爆炸小组的屁股后头,连颠带跑着喊叫说:“我们也去埋地雷!”

  民兵和爆炸小组,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嘴里喊着:“别捣乱!一边去!”

  雨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颠跑着,拉扯申俊福的褂子后襟,说:“大叔大叔,我们会挖坑!”

  申俊福连呼哧带喘地叫道:“嘿,嘿,别拉我呀!还给我添分量吗?”

  到了村东大路上,开始挖坑埋地雷的时候,一个民兵发现雨来他们还是跟来了,吃惊地叫道:“我的小爷爷们哪,你们来凑这热闹干什么?”

  申俊福跺着脚说:“快给我走!”

  雨来他们互相望了望,凑一块儿,悄声商量了几句。然后,雨来摸了摸头上的军帽,低头瞧一眼腰间牵牛花的藤蔓,理直气壮地走到申俊福跟前,说:“我们就是到这儿埋地雷的!”

  铁头他们帮腔说:“对啦,我们就是到这儿埋地雷的!”

  申俊福正忙着分派民兵和爆炸小组埋地雷,没时间理他们,只是烦气地用手拨拉雨来一下:“去!去!别捣乱!”

  雨来受了推搡,并不灰心,大声喊叫:“怎么我们来帮忙也不好吗?”

  申俊福见雨来他们死乞白赖不走,就向一个高个子民兵挥手说:“把纸条和粉笔给他们一部分,叫他们画伪装地雷去吧!”

  雨来他们拿着纸条和粉笔,一个个脸上带着庄重、严肃、紧张、兴奋的神情,往回跑了一段路。从村东头路口开始,在大路上、漫地里,用土块压下红绿纸条,用粉笔在每一个纸条周围画个圆圈。

  纸条上有的写着:“喂!小心地雷!”

  有的写着:“请日本皇军吃点心!”

  有的写着:“请皇军坐飞机!”

  二黑用手提了提滑下去的裤子,两眼瞧着大路一处坚硬平坦的土地,皱着眉头,嘴里吸溜着气,说:“应该在这儿写几个大字!写什么呢?”

  大伙儿都翻动着眼皮想词句。雨来把军帽往后脑勺儿推了推,双手叉腰,叉开两腿,寻思了一会儿,说:“把课本上的一句话写在这里吧!”

  他摆出架势,两腿劈成八字,弯腰拿粉笔在那块坚硬的地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大字:

  这儿是中国的土地!

  这时候,申俊福向这边跑来,手一挥一扬地说:“快走,快走,向东南跑!敌人到啦!”

  不由分说,连推带搡,把他们推进一个土沟。叫道:“顺着沟跑!”

  孩子们顺沟跑了一段路,爬上沟坡,又跑过一块地,在一个圆形的大土坑里蹲下来。他们都睁大眼睛,互相对视着,仄起耳朵听四周的响动。每个人脸上紧张的神情,明显地表现出他们等待的这件事,让他们又高兴,又有点害怕。

  危险的侦察

  不大一会儿,听芦花村里砰砰响了几枪。接着就听猪嗷嗷地叫起来。孩子们都张着嘴巴,眨着眼,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知道,敌人已经进村了。

  二黑和雨来爬到坑边,伸小脖儿探出头,目光掠过野菊花和草梢上面,向村边张望。杨二娃在底下用手拍打着腿,叫道:“别露头儿。鬼子有隔山镜,有隔山镜啊!”

  过了一会儿,见村东头路口那几棵柳树中间,出现了一面膏药旗,还有穿黄军服戴钢盔的鬼子。雨来和二黑一翻身滚到坑底,不敢露头了。

  他们眨着眼,心里计算着鬼子该走到哪里了。他们仄着耳朵,等着村东大路上的地雷声和民兵的枪声,等了半天,却是静悄悄的,连村里也没有声音了。只有微风吹着坑边上的野花青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蓝天中的白云,一动不动静静地浮在那里。

  他们爬到坑边。探出小脑袋,望望北面的大道和漫地,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再瞧瞧村头上,那些敌人也不见了。铁头把那顶皱巴巴的破军帽摘下来,又使劲戴在头上,叹口气说:“这么多地雷算是白埋啦!白埋啦!”

  大伙儿都唉声叹气。就像挖下陷阱捕捉野兽的猎人,眼看走到陷阱边的野兽又扭头回去了,急得他们拿拳头直打自己的腿。

  他们看见村头上出现了一个光着膀子戴草帽的人,手里拿着镰刀。又一个戴草帽穿白汗衫的人,扛着锄头,从村北顺墙根走到村街口上,站住脚,向四周望了望,进街里去了。那光着膀子的,站在土堆上,向村东这边招招手,也朝街里走去了。

  雨来他们看这情形,相信敌人确实离开了芦花村。他们要最后侦察一下,再把消息报告给民兵和爆炸小组。他们装着在地里找雀窝、打蚂蚱,往村头上靠近。一只蚂蚱鼓动着翅膀沙沙地往北飞了,二黑却扬着手往西追去。雨来一会儿蹲下身子拿手挖一下土,一会儿用脚踢一下草棵子。铁头时而追到这里,时而追到那里,就好像他面前真有一只蚂蚱,叫他追得这儿那儿乱飞。可是他们的眼睛却一直瞄着村头,瞧那里是不是隐藏着敌人。

  他们不知道,鬼子并没有走,正在村西北的河堤旁边隐蔽着呢。鬼子让特务装成老百姓,到村东头勾引跑走的人们回来,给他们带路。鬼子瞧见那密密的地雷阵,一步也不敢走了。

  现在,一个特务隐藏在路北的墙里头,一个特务隐藏在路南的墙里头。狐狸一般狡猾的眼睛,偷偷地从墙头闪露出来,瞧着七八个孩子一边玩耍着一边往这边走,隐没在一块高粱地里了。从那摇动的高粱秆儿看得出,他们正朝村头上走来。

  特务

  雨来他们出了高粱地,借前面一座苇塘的遮掩往前蹭。

  雨来在前面,把一只手伸到背后,往下一按,后面的人都张着嘴巴,眨着眼睛蹲下来,仄起耳朵听了听。然后都站起来弯着腰,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扫视着四周。他们悄悄地迈着脚步,不让脚底下发出一点儿声音,沿着苇塘长满薄荷草的斜坡,往墙根下绕去。

  靠墙根,有一棵笔直的白杨树。因为雨来爬树爬得快,他们决定让他先上去瞧一瞧。

  雨来爬到树半腰,迈到墙头上,向院里张望。其实,那特务就隐藏在院里他脚下墙根的草垛里呢。雨来哪里知道。只见院里和大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院里粪堆旁边的猪圈门敞着,门口有一摊血,圈里的猪已经没有了。大车旁边,有一件粉红色的花褂子,一卷白线,大概是从敌人抢走的包袱里掉出来的。街上有一团带血的鸡毛,空纸烟盒子,摔碎的瓷瓶。雨来向站在墙外树底下的小朋友们大声说:“鬼子走啦!你们等着,我把旁边那个角门开开!”

  雨来用胳膊抱住墙头,先把两腿悬空地伸下去。下面正好有一个不大的草垛。他想踩着草垛跳到院子里。突然,他“啊呀”惊叫一声。他感到脚下踩的不是草,低头一看,正踩在一个人的脑袋上。雨来想要把脚收回,那人伸手一拉,雨来扑通一声跌到地上。雨来急忙向墙外喊:“快跑,快跑!里头有敌人!”

  铁头、三钻儿他们返身跳进苇塘里。路北墙里的特务朝苇塘砰砰打了几枪。因为有芦苇和高粱遮掩,他们都安全地逃了出来。只有雨来落在敌人手里了。

  这个特务,身穿白布小褂。瘦长的脸上满是小红疙瘩,分头发式像女人一般油光光的,满口金牙。他两眼上下打量着雨来,那份儿高兴的样子,就像得到了一件宝贝。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干草,一边得意地说:“逮住一个也就够啦。要不是你这小兔崽子踩着我的脑袋,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雨来坐在地上,四下里瞧瞧,再没有别的特务了。心里说:“我得跑,不能叫他这么把我逮了去。”雨来见这特务只顾拍打身上的干草,一翻身起来就跑。特务一伸腿,绊住雨来的脚腕子,扑通一声,雨来又趴倒在地上了。

  特务抓住雨来的后脖领儿,往上一提,叫声:“给我老实地走!”

  雨来在前面走,心里想:“这可怎么办呢?叫他带到据点去,非没了命不可。还是得跑。”雨来走着走着,突然一伸腿,特务没提防这一手,四爪着地趴倒在地上,雨来上去就夺枪,可是那特务已经翻过身来,把枪对着雨来的胸口,叫道:“别动!开枪啦!”

  特务把枪口直对着雨来,站起身,吐出嘴里的沙土,翻动着眼珠,恶狠狠地拉长声调,说:“嗬!小兔崽子,你也会这一手!”

  上去就是两个嘴巴子,打得雨来直趔趄。然后把枪口在雨来鼻梁的地方指点着:“老实地给我走!再这么着我可就不客气啦!”

  特务把雨来带到村西北河边上。二百多敌人在堤岸旁边坐着。一个特务说:“去了半天,逮这么个小崽子来啦!”

  逮雨来的特务回答说:“别看他人小,胆子可不小呢。敢夺我的枪!”

  鬼子和特务吃惊地瞧着雨来头上的八路军帽和腰间扎着的牵牛花藤蔓。一个紫黑脸、宽鼻子的特务,在雨来的胸脯上打了一拳,瞪着眼珠子咬着牙,说:“就欠拿刀子把你肚子里的八路气儿放出来!”

  这个特务又把雨来的军帽使劲往下一拉,遮住两眼。那些鬼子兵,露出大黄板牙,哈哈大笑。

  雨来用手猛力地把帽子往上一推,戴得端端正正,一声不响地挺直身子。他缠在腰间的花朵和绿叶,也一动不动地撅翘着。

  “这儿是中国的土地!”

  满脸大胡子的鬼子指挥官,在那又长又密的眉毛底下闪动着一对凶恶的圆眼睛,嗖的一声抽出指挥刀,放在雨来的脖子上,用中国话说:“小害(孩)带路!死拉(了)的没有!”

  雨来没有回答,心里暗暗打主意,怎么办呢?把敌人带到哪里去呢?

  鬼子指挥官见雨来直瞪着眼睛不说话,以为这小孩吓昏了。把刀从他脖子上拿开,语气变得温和起来,好像是安慰雨来,说:“害怕的不要,给皇军带路,死拉(了)的没有!”

  雨来心里想:“把他们带进地雷阵,这倒是个好机会。”

  见雨来还是直瞪着眼睛不说话。那个瘦长脸上长满小红疙瘩的特务弯下腰,直望着雨来的眼睛,大声叫道:“听见没有?给皇军带路就把你放了,要是不带路就割掉你的脑袋!”

  雨来心里说:“要是顺顺当当地答应给他们带路,他们也许还要疑心呢,不能叫敌人看出破绽来。”

  鬼子指挥官见雨来只是直瞪着眼睛不说话,就把刀在他头上挥动着,吼叫:“带路!带路!”

  那个紫黑脸宽鼻子的特务,在雨来的背上打了一拳,又顺手往前一推,叫声:“走!”

  雨来这么被推搡着在前面走,二百多个鬼子和特务在后面跟着。雨来站住脚,脸上装出恼怒的神情,说:“这么推搡,还不把我推到地雷上?”

  鬼子指挥官向那特务挥了一下手。特务向雨来说:“好,好,不推搡啦。就这么乖乖地给皇军带路!”

  到了村东的大路上。连鬓胡子指挥官,耗子一样的小圆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瞧瞧那些土块下面的红绿纸条,又瞧瞧雨来。紫黑脸宽鼻子的特务急忙上前问雨来:“这些都是地雷吗?我就不信!”

  雨来回答说:“不信?对啦,没有地雷。你去踩一踩吧!”

  紫黑脸宽鼻子的特务伸出大巴掌,给了雨来一个脖儿拐,咒骂着:“小兔崽子,我知道你没安好心眼儿!”

  雨来一会儿把敌人领到漫地里,一会儿又领到大路上,弯弯转转,在这片假地雷阵里走。雨来故意扯开嗓子喊叫一声:“小心地雷呀!”

  一个鬼子兵,正好踩到松软的地上,以为踏着地雷了,惊叫一声,趴倒在地上。这一叫,整个鬼子大队都呼啦呼啦闪到一边,叽里咕噜趴下来,吱哇乱叫。

  趴了一会儿,不见雷响,才松口气站起来。很多鬼子,因为刚才把脸埋在土里,弄得满脸沙土,只露着滚动的小眼睛。一个个缩头缩脑惊慌的样子,仿佛都吓掉了魂。

  雨来带着敌人继续往前走。广阔的田野上,一块两块没有收割的豆子地,火焰似的高粱穗儿,雪白的棉花球,耸入云天的白杨树,这一切都仿佛瞪着眼睛,等着看鬼子怎样踏到地雷上。

  一块没有刨掉的玉米秫秸,哗啦哗啦抖动着干叶子。还乡河水打着漩涡,阳光下闪耀着的发白的浪花,以及水鸟的叫声,都使鬼子心惊肉跳。

  雨来故意领着敌人从那写着几个大字的路边经过。一个个鬼子兵走过时,都战战兢兢地瞧一眼地上那行特别显眼的白粉笔字:

  这儿是中国的土地!

  雨来见很多鬼子兵的腿都打着哆嗦,腮帮子嘴唇乱动。雨来心里说,他们在嘟哝些什么呢?诅咒天皇不该把他们送上中国这块可怕的土地吗?还是祈祷天皇保佑他们走出这天罗地网呢?

  如果他们是咒骂天皇,就狠狠地咒骂吧!如果是祈祷,就最后地祈祷吧!他们所抢夺的土地,马上就要变成他们冰冷的坟墓了。因为雨来已经把他们带到了真正的地雷阵。

  愤怒的土地!

  现在,雨来正领着鬼子大队在河岸上走。雨来一边走着,一边心里说:“已经把鬼子领到地雷阵的当中来啦,我得想个办法脱身啦。怎么脱身呢?”雨来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打主意。

  鬼子队伍背后的河堤上、大路上,漫地里都是地雷。前面的河堤上、大路上,漫地里也是地雷。

  离头前的第一个地雷只有两丈远了……一丈远了……还有几尺远了。

  雨来回头向鬼子指挥官说:“前面,地雷的没有啦!”

  雨来故意一边走,一边回头说话,故意迈空了脚步,身子一歪,“哎呀”叫了一声,像一团小旋风似的滚进河里去了。

  雨来在水里游着。他故意从水里冒出头来,扬手喊了声:“救命啊!”就假装被波浪打进水里。接着,仿佛被涌起的波浪推上水面似的,又闪露了一下小脑袋,就沉进河底去了。

  大连鬓胡子鬼子指挥官瞪着小眼睛,见带路的小孩被河水冲走,心里说:“天皇保佑,幸亏出了地雷阵!”

  可是,一个地雷山崩地裂似的爆炸了。河堤上升腾起来的浓烟,卷着沙土和炸碎的鬼子衣片直冲上天空。民兵的枪也响了起来,子弹带着咝咝的啸声,飞进鬼子混乱的队伍里。

  鬼子兵这个的枪碰了那个的脑袋,胳膊肘、肩膀碰了别人的鼻子,别人又碰了自己的眼睛、鼻子……跌倒在地上的,后面的就踩着他的脖子或是脊背跑了过去。

  轰!轰!轰!一个个地雷,像连珠炮似的响起来。啊!愤怒的土地,把撕碎的敌人抛上天空,扔进滚滚的烟尘中。军帽和带着血块的军装破片飞舞着,挂在庄稼秆上,挂在树枝上。皮鞋、炸断的步枪,在半空中打着筋斗……

  雨来从老远的地方爬上河岸,战斗已经结束。他拧着湿淋淋的衣裳,只见落日把旷野上浮动的烟雾映得红红的。民兵和爆炸小组正在打扫战场。

  鬼子和特务,除了炸死的和乱枪打死的,只逃走了三十多人。

  雨来精光着身子,抱着湿衣裳,向战场跑去。见铁头、三钻儿他们也在人群里搜罗鬼子的枪支和子弹。二黑戴着个鬼子钢盔,穿着快没到**儿的皮靴,手里拿着一把真正的鬼子军刀,远远地向雨来喊:“嘿!胜利品!”

  他们这是到哪儿去呢?

  一天,又大又圆车轮似的红日,已经沉进芦花村西的树林背后去了。西边天空,仿佛烧起了大火,红通通地耀眼。渐渐地变得暗淡,只留下一片两片暗紫色的云,浮在树林的上空。树林也变成了黑的影子,飘浮在旷野和水面上的雾气,渐渐地浓了。这时候,如果有人留神向芦花村头上仔细看,就会看见从一家后门口闪出一个黑影,就像一只鸟儿似的扎进附近的棉花地里。又一个黑影,从一家墙外的树上下来,弯着腰,朝野地里跑。接着,从路边上的秫秸垛里,闪出三个黑影,跟着前面那黑影跑。不大一会儿,又有两个黑影,让河堤隐着身,顺河坡子朝东跑。眨巴眼的工夫,又从村头闪出一个……

  没用了两袋烟的时间,这些黑影就在村东头的一块高粱地里集合了。

  铁头脸上带着紧张严肃的神情,蹲着身子,睁大眼睛,透过夜雾,查看了一下每个人的脸。他一面拿手指头点着,不多不少十四名,都到齐了。连八九岁的六套儿、小胖儿都来了,铁头的小妹妹二妞,也死乞白赖非跟着不可。每个人除了把自己所保存的八路军的衣物都穿挂在身上,有的还挎着鼓儿似的挎包,有的腰带上挂着个小瓷碗,有的腰带上系着一条羊肚子手巾……一看他们就是准备长途行军的打扮。

  他们的队长就是铁头,他们的司务长是二黑,雨来担任侦察。铁头说,临时需要增添的侦察员都归雨来领导。因此由队长委任雨来做了侦察排长,不过现在连兵带官就他一个人。

  铁头带着他的队伍钻出高粱地,出发了。在旷野的雾气中,他们排成一行,悄悄地往前走。铁头用一只手捂着屁股上的挎兜子,一会儿跑到队伍前面,一会儿又到后面。时而低声命令着:“跟上,跟上!”时而低声警告说:“别咳嗽!”不只从表情,从他说话的语调和声音里也能听出他的责任是多么重要!

  他们不走芦花村的石桥,也不走东庄的木板桥,却朝这两个村庄中间河湾的苇塘走去。那里有一只小船,是雨来外祖父的渔船。雨来常常跟外祖父划着小船,荡进还乡河去打鱼。因此,他知道小船藏在什么地方。

  他们为了抄近路,在一块玉米地里走。这是一块晚庄稼,玉米棒子已经收走,玉米秫秸却还没有刨。带着露水的叶子,好像很多冰凉的手掌,一会儿摸一下孩子们的脸,一会儿摸一下孩子们的胸脯,有时从头上滑过去,露珠就像雨点般洒在头上、肩上。

  他们出了玉米地,在旷野的小路上走。

  雨来不住地跑到前面老远的地方,蹲下身,睁大两眼,瞧瞧四周有没有可疑的黑影。他仄起耳朵,听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响动。然后跑回来,低声报告大伙儿:“前头没事儿!”

  他学着真正八路军的侦察员那样,敞着怀。但是他里面没有穿衬衣,在星光下闪露着黝黑发亮的小肚皮。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往来奔忙,兴奋地喘息着。在黑暗里,他的目光显得又严肃又得意。

  他手里攥着一个意大利式的长木柄手榴弹。这是铁头保存了差不多两年的一个手榴弹,也是他们这支队伍里唯一的武器。雨来在队伍里走的时候就物归原主,由铁头提着。离开队伍到前面去侦察的时候,就从铁头手里拿走。

  紧跟在铁头后面的二黑,低声请求说:“让我也拿一会儿。”

  于是孩子们每个人都拿了一会儿手榴弹。

  铁头一只手捂着屁股上的挎兜,不住地在队伍旁边前后奔跑着,低声叫道:“手榴弹在谁手里呢?别把里头的线儿拉出来,一拉就响啊!”

  远远的地方,有机关枪的叫声,像刮风一样呜呜地响。

  他们上了河堤,眼前闪出一片朦胧的白光,河水在雾气里哗哗地流。再走不远就是他们过河的地方了。

  他们这是到哪儿去呢?干什么去呢?要知道这里头的内情,非得叙述一下当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不可。

  杨大娃

  这天下午,小朋友们正在街里玩耍,忽然看见杨二娃的哥哥杨大娃从院里走出来,戴一顶八路军褪了色的绿军帽,腿上缠着绑腿,腰间扎一条皮带,皮带上还挂着一个长形的旧皮套子,里面插着一把刺刀。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一张大嘴,满脸雀斑,连那有点大的鼻子都透露着说不出的喜气和得意。

  小朋友们都惊奇地围上去,问他:

  “什么时候参加的?”

  “参加的哪一部分?”

  “是大部队吗?”

  杨大娃用手捂着带套的刺刀,十分庄重地说:“今天参加的。区长叫我先跟着他。别摸,这刀可快啦!”

  小朋友们都要往院里跑,嘴里喊着:“我也去呀!我也去呀!”

  杨大娃张开胳膊,挡住大伙儿。把每一个人都上下打量了一遍,皱起眉头,说:“不行啊,都是些小孩子,人家不要啊!”

  铁头说:“为啥偏要你?”

  杨大娃把腰板儿挺得直直的,说:“我是属龙的,我已经十六岁啦。可你们呢?有够十四岁的吗?得啦,得啦,别去找钉子碰啦!”

  小朋友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雨来说:“你瞎掰。谁说的八路军不够十六岁的不要?”

  杨大娃睁大两眼,脸上现出吃惊的神情,点着头拉长声调说:“够十六岁的还不要哪!你们不知道,我是费了多大的劲儿,人家才收下啦!再说,我的个头儿也高啊,你们瞧瞧!”

  他不但挺直腰板儿,伸长了脖子,连脚跟都提起来了。嘴里说:“你们看,我的个头儿有多高!”

  但是,大伙儿还是非进去找区长参加八路军不可。杨大娃沉着脸说:“你们去吧!区长正开会,你们就扰乱会场去吧!”

  听杨大娃这么一说,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进去了。三钻儿说:“等区长开完会,咱们再去找他!”

  雨来羡慕地望着杨大娃头上的军帽,用请求的语气说:“我戴一戴行不行?”

  杨大娃迟疑了一下,勉强地把军帽从头上摘下来。递给雨来的时候,嘱咐说:“小心,别弄脏了!”

  雨来咧开嘴巴,笑嘻嘻地接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看了一遍,觉着比自己的那顶新多了。尤其是,他认为这是区长发给杨大娃的。就是说,戴上这顶军帽就算真正的八路军了。雨来小心地把军帽扣在头上。

  三钻儿、二黑他们也都眼热地瞧着这顶军帽,争抢着说:“我也戴一戴!”

  杨大娃说:“快拿来吧!你们离戴军帽的岁数还得几年呢!”

  杨大娃把帽子拿过去,拍了又拍,吹了又吹,才神气地扣在头上。

  二黑上下打量着杨大娃,说:“哟!连支枪也没有啊?”

  杨大娃愣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份荣耀和尊严受到了轻视。可是他立刻把刺刀从皮套里抽出来,在大伙儿面前晃着,说:“瞧,磨一磨快极啦。区长说,等缴获了敌人的枪就发给我一支。急什么?”

  铁头接过去,小心恭敬地抚摸了一下长满锈的刀刃,又递给雨来。每个人都这么瞧了一遍。杨大娃不住地提醒大伙儿,说:“嘿,小心,割破了手指头!”

  小朋友们都觉着杨大娃的一切都变得这么不平凡。因此,参加八路军的心越来越坚定了。

  这时候,区长和四五个工作人员从杨大娃的院里走出来。区长向杨大娃说:“小杨同志,咱们出发啦!”

  小朋友们呼啦呼啦围住区长。不管怎么说,死乞白赖,非参加八路军不可。闹得区长没有办法,最后只好说:“你们快回家带两件衣裳,有手巾挎包什么的也带上,快去快来。”

  可是等大伙儿偷着从家里带出要用的东西,到大街上一看,区长他们早无影无踪了。只有杨大娃的老爷爷站在门口,向孩子们挤了挤眼,动着胡子,嘿嘿地笑。

  孩子们呆呆地站着,带着受了委屈的神情,向没有人迹的大路上望着。委屈再加上失望,心里头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忽然,铁头向大伙儿使了个眼色,大伙儿跟着他到了村头菜园子里密密的向日葵底下。铁头说:“咱们去参加主力部队!”

  这样,他们仔细商量过以后,吃过晚饭,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出自己的家门。

  像八路军那样爱自己的同志

  他们顺着河岸向东走。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是八路军战士了。一个个挺着胸脯,只听脚底下嚓嚓地响。还像八路军行军那样,不住地低声传达口令。

  一会儿传:“脚步轻点!”

  一会儿传:“别掉队!”

  一会儿传:“别咳嗽!”

  甚至铁头的小妹妹咳嗽的时候,二黑还不知不觉地学着老八路的南方口音,侉里侉气地说:“怎么搞的!”

  这一下,逗得整个队伍都哧哧地笑起来。有的用巴掌捂着嘴,笑出那种噗噗的声音。急得铁头跺着脚,低声喊叫说:“就这样,人家八路军要吗?”

  一只水鸟,突噜一声从水草里飞起。孩子们受了惊吓,才算止住笑声。

  四周静静的,只有偶然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刮风一般呜呜的机关枪声。银河斜着向天边伸展过去。投下的光辉,透过夜雾,洒在还乡河上,朦朦胧胧闪动着波纹。在那水面平静的河湾,可以看见群星的倒影。河里有大鱼跳跃时的泼溅声和野鸭的叫声。

  铁头轻轻地嘘了一声。大伙儿都一个跟着一个蹲下身。雨来照例从铁头手里接过那个手榴弹,猫下腰,瞪大眼睛,一步一步,悄悄地到前头过河的地方去侦察。

  孩子们一个个伸着小脖儿,睁大眼睛,转动着脑袋,向四下里探望。

  还乡河水哗哗地流过来,星光在水波间闪动。一阵风吹过来,近处芦苇密密的叶子,互相撞击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再望望黑暗的旷野上,浮现着树林、土丘、村庄的黑影。纺织娘在落满露水的草丛里,低声叫着。一个流星,拖着长长的蓝尾巴,掠过夜空,在远方消失了。

  可是雨来呢?去的时间不短了,还没有回来。这可使大伙儿有点为他担心了。这一带河边水草密,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去,叫水草缠住,会游水的也得淹死。要么就是碰到了隐藏的敌人?有时候,少数敌人夜晚出来,隐藏在什么地方,等着捉人。

  大伙儿越想越不放心了。于是围拢在一起,悄声低语地商量,再派出两个人去。都说八路军最讲同志友爱,我们要像八路军那样爱自己的同志,搭救自己的同志。

  仿佛雨来已经掉在河里了,仿佛雨来已经被敌人捉住了。每个人都争抢着要到最前面去侦察。

  最后决定铁头和二黑到前面去。其他的人,都在后面十几步远,慢慢跟着。

  铁头和二黑走几步,朝前抛出一两块土疙瘩。蹲下来听一听,再往前走。

  三钻儿猫腰从后面跑过来,低声叫道:“别往前走啦。雨来说的那船就在这一带,我到这儿放羊的时候瞧见过。瞧这黑影不是河边那两棵柳树吗?就是这儿。”

  他们在这里悄悄地寻找,把土块向四下里抛。这儿没有敌人。那么,很明显,雨来是掉进河里去了。

  大伙儿呼啦呼啦朝河坡子底下跑,一边低声呼唤着:“雨来!雨来!”

  有几个会游水的,已经准备舍命跳进满是水草的河里寻找雨来了。

  这时候,雨来从芦苇里钻出来,跺着脚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原来,雨来在这河边芦苇里来回找了很多遍,怎么也没找见那只渔船。他正急得浑身冒汗,忽听哗啦一声,什么东西打在身边的芦苇里了。心想,糟糕!也许来了敌人。他急忙蹲在河坡的一丛芦苇里。正要从水里游到铁头他们等他的地方去,大伙儿就急急地跑下河坡来了。

  大伙儿见雨来平安无事,虽然还没找到渡船,也都兴奋地议论他们刚才的心情,就好像真正地渡过了一次危险。于是全体行动起来,沿着河边寻找那只渔船。

  渡河

  有个小朋友埋怨雨来,说雨来也不知道这儿是不是真有渔船,就把大伙儿领来了。

  但是大伙儿都不同意这个小朋友的意见。都说人家八路军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团结友爱。都批评他,刚遇到这么一点儿小小的困难,就埋怨起别人来。这个小朋友才不嘟哝了。

  这么一来,大伙儿都怕雨来着急难过,都不住地走过去,低声安慰雨来。铁头向雨来说:“别着急!慢慢找。实在找不到,咱们就多走五里地,从东庄西北那座桥上走!”

  二黑到雨来跟前,低声问:“着急了没有?我们都不着急,你放心吧。”

  三钻儿说:“谁没有记错了的时候呢?你好好想想。”

  雨来猫着腰,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用手拨拉着芦草,寻找渔船,汗珠顺着脸滴落在草叶上。铁头的小妹妹悄悄扯了一下雨来的袖子,得意地说:“越是在困难的时候,我们越不埋怨,越团结,对不对?”

  这时候,杨二娃呼哧呼哧跑来,低声叫道:“找到啦,找到啦!在下边那一小片苇子里藏着呢。”

  雨来先爬到船上,把一个小木板搭在船舷和岸边。雨来在上面撑着篙,铁头两手拉紧船绳,二黑照顾着大伙儿,一个一个上船。二黑脱了鞋,光脚卷着裤腿。软泥和水草在脚下吱吱地响着。他一面用手搀扶着上船的小朋友,一面低声说:“别慌!小心脚底下!”

  雨来在船上,用那种压低的嗓音,连声叫着:“坐稳!坐稳!别动啦!别站着啦!”

  全都上了船以后,为了防止有人不小心掉进水里,铁头郑重其事地下了命令:“谁也不许在船上乱晃!”

  铁头和二黑摇橹。雨来撑篙。小船缓缓地移动了,向芦苇的深处荡去。船帮擦着水草,发出轻微的声音。孩子们坐在船里,每个人都觉得今天晚上的一切都是这么不平常;吱吱呀呀的摇橹声,河水轻微的泼溅声,铁头、二黑、雨来的身影,头上无边无际深蓝色的星空,又神秘,又伟大。

  他们呼吸着芦苇、蒲草和水的气味,觉着这么新鲜。坐在船上,感觉就像坐在一只飞得平稳的鸟背上。船在两边墙似的高高的芦苇中间行进,就像在一个长形的峡谷里穿飞。一个个缩着小脖儿,静静地听着芦苇擦着船身,沙沙地响。折断的芦苇打在他们脸上,也不去拨开,都觉得这样更有味儿。因为每个人都想到自己这是去参加八路军,马上就是保卫祖国的真正战士了。他们在水光和星光中,不住地互相交换一下目光,微笑着。

  船,很快钻出苇丛。渐渐地,荡到河中心了。还乡河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宽广过,两岸的芦苇,在夜雾里,变得像大海中的岛屿一般。船,驶过河中心,向对岸摇去。凸起来的黑油似的水面,被小船轻轻地分成两半,又翻卷回来,泼溅着船身。有的小朋友,忍不住把一只手伸进凉凉的河水里。立刻听到低声喝道:“嘿!那是谁呀?”

  于是,那只小手就急忙缩回去了。

  船,离对岸不远了。望得见水面上柳条的黑影和那追赶着白泡沫的漩涡了。

  船靠到对岸的时候,忽然扑啦一声,大伙儿心里猛一跳,原来是一只水鸟,从蒲草棵子里钻出来,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船,撑进苇丛里,靠了岸,雨来把绳索拴在一棵小树上。小伙伴们一个个跳下船。

  “我不累呢,我是撒尿来着!”

  他们排成队伍,顺着大路,一直往北走。其实,这不是走,这简直是跑。只听他们脚底下嚓嚓嚓嚓地响。他们像一阵风似的在这夜晚的旷野上飞奔。

  渐渐地,队伍拉长了。而且,有那年纪小一些的,已经走不动了。从后面急急地低声传过话来,说:“往前传站住!二妞、六套儿、小胖儿都走不动啦!”

  话传到前面就变成了这样:“站住!前传,二妞、六套儿、小胖儿不走啦!”

  孩子们站住了。带队的铁头,手提着手榴弹,走到队伍后面,黑暗里朝前探着身子,睁大眼睛,见小胖儿正坐在大路旁边喘息。二妞干脆躺在地上了。六套儿站在那里,拿袖子抹着脸上的汗,说:“谁说我走不动啦?我一点儿也不累嘛!”

  铁头本想埋怨他们几句。尤其是他的妹妹二妞,既然走不动,就别来,到现在成了累赘了。怎么办?他想到应该学八路军那样,越是遇到困难,越团结、互助、友爱,越是半句埋怨别人的话也不说。他向二妞、六套儿和小胖儿说:“把你们身上的东西拿下来,我给你们背着!”

  这时候,三钻儿走过来,伸手摘六套儿的挎包。六套儿推开他的手,说:“谁说我不能走啦?我一点儿不累。”

  二黑用那种雄壮的声音,向二妞说:“把你的东西都给我!”

  雨来把脊背对着小胖儿,蹲下身,说:“我背着你!”

  小胖儿说:“不用,我能走!”

  其他的小朋友也都围上来了。连抢带夺地争着帮他们拿东西。一只挎包就有好几只手去抢。六套儿两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挎包,急赤白脸地说:“我背得动,背得动!”

  小胖儿急得跺着脚,低声喊叫:“我走得动呢!哪有叫人家背着参加八路军的?”

  结果,小胖儿只把他装着课本、手巾和瓷碗的挎包给了雨来。二妞的东西给了她哥哥铁头。六套儿的挎包叫三钻儿硬抢去了。

  雨来用一只手搀扶着小胖儿的胳膊走着,还不住地低声安慰他:“这是头一天,以后就锻炼出来啦!”

  走了一段路,就由二黑来帮助小胖儿。雨来到前面侦察去了。

  队伍里,不住地有人争抢着帮助年岁小的伙伴,或是争着去搀扶走得慢下来的伙伴。

  杨二娃因为撒尿落后了几步,立刻就有三四个小伙伴跑过去。不由分说,有的摘他身上的挎包,有的搀扶起他的胳膊。急得杨二娃跺脚说:“我不累呢,我是撒尿来着!”

  他们已经绕过三个村庄。眼前平地上,又朦朦胧胧浮现出一片黑影。孩子们心里想:“应该侦察一下,村里是否住着八路军大队?”

  他们漫踏着地,走了约莫半里路,在村外的一个干土沟里蹲下来。派出三钻儿和雨来进村去侦察。

  雨来和三钻儿弯着腰,一步一步朝村里摸。好像这么弯着腰别人就不会看见自己了,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雨来被土块绊了脚,扑通一声趴倒在地上。三钻儿以为雨来看见了什么,也跟着趴下来,低声问他:“看见什么啦!”

  雨来站起来,拍打着衣襟上的土,说:“跌了个筋斗。没啥!”

  他们擦着一个菜园的篱笆悄悄往前摸。突然,哗啦一声响,从豆角的密叶里蹿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把雨来和三钻儿吓了一跳。那黑团在离他们四五步远的地方站住,黑夜里只见一对眼睛放着绿光。拖长声音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大狸猫。三钻儿跺一下脚,嘴里“哧——”地叫了一声,那狸猫便跑走了。

  他们继续往前摸。在一家院墙的外面,仄着耳朵听了听,院子里静静的。听听村里也是静静的。不知谁家槽上的毛驴,用那种又粗又宽的嗓门儿吼叫。

  雨来和三钻儿顺着一棵枣树爬到墙头上,瞧瞧房屋的窗子没有灯光,二人顺着墙头寻找底下有没有能够帮助他们下去的土堆木垛什么的。

  他们把脚伸到靠墙的鸡窝顶上。墙头上的碎土哗啦哗啦往下直掉。他们静下来,听听屋里没有声音,只是窝里的鸡鸭,因为听到它们头顶上的响动,有点儿惊慌地低声叫着。雨来和三钻儿从鸡窝上轻轻地跳到地上。雨来不小心,挎包上的瓷碗,当啷一声,碰到墙边的一个大缸上了。他急忙用手捂住那瓷碗,同时缩起小脖儿,睁大两眼,直盯着漆黑的窗口。听屋里一个老头儿的声音,问道:“谁呀?”

  雨来和三钻儿走到窗前。三钻儿学着八路军的称呼,还有点侉里侉气地说:“老乡!这村有八路军没有?”

  雨来觉着三钻儿没介绍自己的身份来历,容易引起人家的疑心。忙接着三钻儿的话茬儿,急急地说:“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是八路军找八路军的,想打听一下这村里有八路军主力部队没有?”

  屋里没有回答。可是窗纸一亮,点着灯了。听着下炕走动的脚步声。接着,一声门响,一个老头儿,探出半个身子,黑暗里辨认出是两个小孩,嘴里嘟哝说:“什么八路军找八路军?说的不明不白。”

  “是这么回事,老爷爷。”雨来用尊敬的语气回答。他本想称呼“老乡”,话到嘴皮上,觉着不合适,还是按着岁数来称呼了,“我们是找八路军参加八路军的。”他和气地微笑着说。

  老爷爷先是吃惊地扫了他们两个一眼,然后说:“到屋里再说吧!”

  老爷爷把雨来和三钻儿让进屋里。等老爷爷听完两个孩子的详细叙说,明白了怎么回事以后,用手摸擦着灰白色的大胡子,仰脸朝房顶翻了翻眼珠。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向雨来和三钻儿说:“先把你们那十几个伙伴儿都叫来,喝点水,喘喘气儿,我给你们想想办法找到八路军!”

  雨来、三钻儿把伙伴们领进这屋里的时候,一个圆脸庞、大眼睛,脑后梳着个圆髻的婶子,正在当屋蹲着,给这群小客人烧水呢。

  这个婶子脸上带着笑容向屋里大声说:“妈妈,八路军到啦!”

  一个老奶奶把他们迎进屋里,一边拿笤帚扫着炕,说:“快上炕歇歇腿儿。真难为了你们!”

  小朋友们都呼啦呼啦上了炕,端端正正地盘腿坐下来,互相望着,咧着嘴巴笑。

  老奶奶站在地上,两手撑在炕沿上,朝孩子们探过身去,眼睛在大伙儿的脸上扫来扫去,用那种责备中带着爱护的语气,说:“这么跑出来,你们的妈妈爸爸该急成什么样子啦!再说,一个个都这么大点儿,是叫人家八路军背着你们,还是抱着你们?”

  小胖儿摆出雄赳赳的姿势,点动着脑袋,直着嗓子说:“我们既不叫他抱,也不叫他背!”

  于是孩子们七嘴八舌,乱哄哄,吹嘘自己的能耐。他们的话被互相打断,而且声音越来越高。老奶奶也不知道应该回答谁的话了,只是吃惊地睁大眼睛,赞叹说:“嗬!嗬!嗬!”

  铁头、雨来和三钻儿,交换了一下疑问的眼神。三钻儿问老奶奶说:“真的,我说老爷爷到哪儿去啦?”

  老奶奶仍旧那么两手撑在炕沿上,往前探着身子,神秘地眨着眼,放低声音说:“给你们找八路军去啦!”

  这时候,在堂屋烧水的婶子端来了茶水。孩子们往后挪动着身子,当中空出一块摆茶壶茶碗的地方。铁头还学着大人的语气,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说:“婶子,您受累啦,我们自己倒吧!”

  不知为什么,大伙儿觉着铁头这种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挺好笑,可是都知道不应该笑。但越是想忍住笑,越是忍不住了。有几个小朋友由于强忍着笑声,浑身直颤动。铁头的小妹妹二妞,两个手掌捂住嘴,又发出那种噗噗的声音。要不是老奶奶给他们拿来了吃的,他们非哈哈大笑一阵不可。

  在婶子给他们倒水的时候,老奶奶从厢屋用衣襟兜来了落花生和大枣儿,抖在炕上,笑着说:“慰劳慰劳八路军同志们!”

  孩子们听老奶奶叫他们“八路军同志”,都欢喜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咧着嘴嘻嘻地笑。

  大伙儿连吃带喝,十分高兴。想不到这么顺利,遇见这么一个热心肠的老爷爷,亲自给他们去找八路军。看样子,八路军大队离这儿不会太远。

  孩子们喝着,吃着。渐渐地,都横躺竖卧地睡着了。

  老爷爷回来,招呼他们:“起来,起来,嘿!出发啦!”

  孩子们都坐起来,争抢着问老爷爷:

  “找到八路军啦?”

  “这就走吗?”

  “八路军大队有多远?”

  老爷爷告诉他们说,不远。

  大伙儿扑通扑通跳下炕,跟着老爷爷到了门口。啊哈!还有两辆大胶皮车等着他们呢。由铁头指挥着,一个个按次序上了车。老爷爷赶第一辆,一个叔叔赶第二辆。

  赶车的轻声地吆喝着牲口。马儿拉着他们飞奔起来。

  孩子们坐在车厢里,悄声低语谈论着见到八路军大队该怎么说。也有的默默地望着夜雾里变得神秘的旷野,脑子里想象着穿上军服、背上步枪的神情气派。想象着到战场上冲锋陷阵,又紧张又快活的情形……

  马儿拉着孩子们在大路上飞奔。

  可是,这是到哪儿啦?这发亮的不是还乡河吗?那高高的黑影,不是芦花村北的那两棵响杨树吗?啊呀!这是芦花村哪!老爷爷把我们送回来啦!

  “跳进人来啦!”

  近来,日本鬼子很少有大队下乡围庄了。只是特务队常常夜里偷偷从据点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窝藏在村里,免不了就有那少数的工作同志或送信的人,不小心被敌人捉住,捆绑起来。

  一天晚上,雨来从夜校回来,趴在油灯底下,给妈妈念新学的课文。妈妈坐在灯边,一边听着,一边穿针引线地纳鞋底子。

  雨来念着念着,眼皮子发沉,打起盹儿来。妈妈说:“快去撒泡尿,回来睡觉吧!”

  雨来迷迷糊糊,光着脚跑到堂屋,蹬在后门槛儿上,向院里撒尿。一阵夜风吹来,雨来打了个冷战。撒完尿,正要转身回屋里去的时候,听墙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和嗡嗡哝哝的说话声。雨来的心跳起来。两眼注视着墙头,仄着耳朵,想听他们说的什么,可是听不清。忽然,他看见墙头上探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雨来睁大眼睛仔细看,分明是一个人脑袋。雨来忙躲进门里,只听扑通一声,那人跳进院里来了。雨来扭头往屋里跑,低声叫着:“妈妈!妈妈!”

  妈妈从雨来的声音和惊慌的神情知道有了事,忙问:“什么事?”

  “跳进人来啦!”

  妈妈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了,她知道跳进来的是什么人。妈妈伸手就从炕上把雨来的书抓过来塞到炕席底下,叫雨来:“快上炕,装睡觉!”

  这时候,又听到前院有人绊在水桶上,哐啷哐啷,连人带桶倒在地上的声音,还夹杂着咒骂的声音。一个粗哑的嗓子骂道:“撞上障碍物啦!真他妈丧气!”

  雨来已经爬上炕,躺在炕头,拉过被,蒙头盖上。妈妈仍旧坐在灯下纳鞋底子。

  前后院已经有了很多杂乱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又听有人踢得那水桶乱滚,骂骂咧咧地到了堂屋。门帘子忽的一下掀开了,跟着,伸进一支手枪,后面探进一个脑袋。凸起的脑门儿和鼻梁相接的地方,滴溜溜闪动着耗子一样的小眼睛。这个人缩着脖子,把整个的屋里瞧了一遍。目光停留在雨来的身上,问雨来妈妈:“被底下是什么?”

  雨来蒙在被里不出声,妈妈回答说:“我的孩子,刚躺下睡啦!”

  特务用门框掩住身子,把手枪对着雨来,大着胆子叫道:“把被给我揭掉!”

  雨来妈妈没有动,反问那个特务:“孩子睡觉,揭他的被干什么?”

  特务瞪着眼睛,威吓雨来妈妈:“揭不揭?不揭我开枪啦!”

  雨来妈妈探过身子去,伸手把雨来身上的被掀到一边。雨来装着被惊醒的样子,用手揉着眼睛,说:“怎么把我的被给揭掉啦?”

  他假装刚看见那个特务,坐起来,问他:“干什么的?你找谁?”

  这个特务没有搭理雨来,只瞥了雨来一眼,就把手枪对着雨来妈妈,低声问:“有八路军没有?”

  妈妈摇摇头,回答说:“没有!”

  这个特务把门后、柜底下、缸里搜寻了一遍,歪着脖子横着耗子眼睛,叫道:“给我老老实实在炕上待着!别动!”

  他见雨来坐在那里,两眼直望着他,就把枪口对着雨来的脑门儿,威吓说:“你朝我眨巴眼睛干什么?心眼儿里打主意是不是?你给我老实地躺着!”

  等雨来拉着被子躺下去,他又把枪口对着妈妈:“敢动一动,敢叫一声,就给你们两颗‘定心丸’尝尝!”

  这个特务横着脖子,翻翻眼珠出去了。

  堂屋有人压低着嗓音,喊叫说:“太君问你们,都准备好了没有?”

  前后院都有人,用同样压低的嗓音回答:“都准备好啦!”

  问:“车子都推进来了?”

  回答:“推进来了!”

  随着急速的脚步声,问话的掀开帘子来到屋里。瞧他那副神气,就像来到他自己家里似的,只四下扫了一眼,就盘腿坐在炕上。把头上的黑呢子礼帽摘下来放在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放在自己面前。把夹在右耳朵上的半截烟卷拿下来,弹掉烟头上的一点儿烟末,用长长的指甲,把纸包里的白面挑到烟卷头里。然后,划着火柴,仰着脖子,吸溜吸溜地抽起来。从他两个鼻孔里喷出的烟,散发出一种使人恶心的腥臭味儿。

  妈妈坐在雨来身边,偷偷地打量这个特务,只见他穿一身呢制黑礼服,胸脯口袋外边,吊着的一条表链儿,活像条蛇。头发上抹着浓浓的油,狗舔似的光滑。黄白的面皮,满是酒刺。鼻孔里伸出两撮黑毛,左眼眉底下,一个核桃大的肉瘤。妈妈心里暗暗叫道:“这不是佐佐木特务队的大队副孙大瘤子吗?”

  最近从天津调来的日本特务队长佐佐木,手下有二十多个极其凶恶的特务,这些人都是佐佐木亲自从天津挑选过来的,只有这个大队副是本地人。因为他眼眉底下有个肉瘤,人们都叫他“孙大瘤子”。他一边吸着白面,一边问雨来的妈妈:“你们这村子里,常来八路军工作人员吗?”

  雨来的妈妈摇摇头,回答说:“不知道!”

  孙大瘤子脸上带着严厉气恼的神情,瞪了雨来妈妈一眼。吸了两口白面,大概是享受着白面的醉意,闭着眼睛,拖长着声调,问:“常来八路军游击队吗?”

  雨来的妈妈仍旧摇摇头,回答说:“不知道!”

  孙大瘤子没有睁开眼睛,又问:“大部队来过吗?”

  虽然他的声调还是拖得长长的,声音也不高,可是已经明显带出了不满意和威胁的意味。

  雨来妈妈还是摇摇头,回答说:“不知道。”

  孙大瘤子又吸了两口白面,把刚刚吐出嘴的臭烟又顺着鼻子眼吸了进去,一伸脖子,咽进肚子里。他恶狠狠地斜了雨来妈妈一眼,然后低头,重新拿指甲往烟卷里头挑白面。用伤了风似的鼻音,拉长了声调,说:“我说,你怎么老是摇头啊?我看,你的脑袋在肩膀头子上,长得有点不牢靠了吧?”

  妈妈不慌不忙地回答说:“轻易不出门,就是来了八路军也不知道。”

  孙大瘤子吸完一口白面。突然,把烟卷头往炕上一摔,横眉竖眼地叫道:“不知道,不知道。八路军一来你什么都知道啦!”

  这时候,进来一个特务,向孙大瘤子打个敬礼,说:“太君请孙队长!”

  孙大瘤子下了炕,收起白面,戴上礼帽,用那种凶恶的目光盯着雨来妈妈,咬着牙说:“早晚宰了你!”

  然后,跟那特务一同出去了。

  雨来从被头露出一对小眼睛,望着妈妈,悄声问:“都走啦!”

  妈妈向雨来使眼色,做手势,叫雨来不要说话。前后院和堂屋,不断有人走动。

  一个特务掀帘子进来,向雨来妈妈叫道:“下炕,烧壶水喝!”

  雨来妈妈下了炕,到堂屋给特务们烧水。孙大瘤子跑到堂屋,吩咐一个正坐在锅台上抽白面的特务,说:“你盯着这老娘儿们,一不留神,就可能在水里给咱们下点毒药。”

  于是,这个特务目不转睛地盯着雨来妈妈。

  这一宿,敌人并没有捉到八路军工作人员。

  来了个骑自行车的人

  公鸡用它们尖声的、粗声的、低声的、响亮的各种各样的嗓门儿,咯儿咯儿地叫起来了。天,渐渐地亮了。井沿上有水桶的叮当声。有人拉着牲口,向还乡河边走去饮水。早晨见了面,照例大声地互相打招呼。谁也没想到靠西街把梢雨来家的院子里,藏着一群特务。

  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但是已经透过东边的浮云,探出了它的光辉。一颗星星也不见了。雨来家后门外的旷野,原先藏在黑暗的夜雾里,现在一目了然了,黑色的土地,散布在田里的一捆捆的秫秸,琥珀一样的水塘,闪着露水的草地,都显现出来了。

  大路像一条浅黄色的宽带子,横过雨来家的后门口,弯弯转转地向旷野伸展出去。一只鹰醒了,停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的顶端,仰着头,黑亮的眼睛注视着旷野。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或是看到了什么,它张开巨大的翅膀,跳离枝头,悬在空中,慢慢地扇动着翅膀,飞向旷野,在早晨的霞光中盘旋起来。

  这时候,从远远的大路上,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

  这人的脸,被太阳晒成酱红色。眉棱、颧骨、下巴,整个脸轮廓分明,而且显得坚毅。他的两眼黑得发亮,锋利的目光,仿佛要把什么刺穿似的,眺望着旷野和面前的芦花村。半旧的蘑菇式圆顶草帽,压着他粗硬的头发,以免风把帽子吹掉,帽带系在了长了黑胡楂的下巴上。他的青布夹袄大敞着怀,露出腰间鲜红的牛皮子弹袋。右边插着一把长苗三眼金鸡盒子枪;左边挎着一个枪牌撸子,两个甜瓜形手榴弹。迎面的晨风,把他两边的衣襟吹到后面,像鸟儿张开的翅膀。这正是游击队长杜绍英。他同政委李民达到军区武装部开会,政委在刘家桥等他,队伍已经由副队长带走了。

  杜绍英

  杜绍英在大路上紧蹬着车子。见芦花村村头上,有挑水的,有牵着牲口往河边走的,有下地干活的。他向下地的人打听,听说村里没事儿,就放心地过了还乡河上的桥。穿过一片矮树棵子,绕过池塘,眼前就是打谷场了。

  他看见从雨来家的后门口,走出一个拿木杈的男子。杜绍英一边蹬着车子,一边眯缝起眼睛,仔细地辨认这个人。心里说:“这是谁呢?怎么不认识?”

  等他看出这不是个庄稼人的时候,已经晚了,来不及了。特务丢下木杈,掏出手枪,向前迈了一步,挡住车子,叫了声:“别动!”

  杜绍英两手扶着车把手,眼看手枪在腰里不能拿,干着急。

  这时候,从院里跑出四五个特务,搜查杜绍英的全身。幸亏所有的文件都在政委手里。杜绍英眼看着满篮的三眼金鸡,满篮的枪牌撸子,装得满满的牛皮子弹袋都被特务拿去了。他从牙缝里说:“没容我还手,真便宜了你们!”

  一个特务抖开绳子,扭动着脸上的横肉,挤着一只眼睛,嘻嘻地笑着说:“来吧,不管骡子马的拴上点吧!”

  杜绍英由于一时大意而对自己的恼恨,由于受了侮辱而感到的愤怒,以及对这群汉奸走狗的仇恨,混合成一股怒火,直从心窝里升腾起来。他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双眉倒竖,圆睁两眼,叫道:“呸!放干净点儿,别满嘴喷粪!”

  这个特务一怔,眼睛直望着杜绍英,拖长声音叫道:“嘿——”

  扬起大巴掌就向杜绍英的脸上打下去。杜绍英趁势给了他一脚,正踢在他的小肚子上。特务倒憋了一口气,止不住后退几步,打个趔趄。他扔掉绳子,两手捧着肚子,蹲在地上,龇牙咧嘴地乱叫:“哎呦!哎呦!哎呦!”

  立时上去两个特务,把杜绍英的两臂拧到背后,捆绑起来。

  那个被踢的特务,仍旧蹲在一边,捂着肚子,不住声地叫:“哎呦!毙了他!毙了他!活活打死!哎呦,我的妈呀!打,打。哎呦,拿棍子来,活活打死!哎呦,踢死我啦。小心哪,他身上可能有点功夫。哎呦,踢死我喽……”

  特务们七嘴八舌地喊叫:

  “绑在树上!”

  “把他按倒!”

  “还是绑在树上打老实点儿!”

  杜绍英被特务绑在稻场边一棵大树上。那个挨了窝心脚的特务,已经缓过气来,从地上抄起木杈,咔吧一声踩成两截。他手提着半截杈子柄,横脖子瞪眼,一步一步走过来,咬牙切齿地说:“我非活活地打死你不可!”

  杜绍英骄傲地仰着脸,蔑视的目光直盯着向他身边走过来的特务,冷笑说:“落在你们这群狗东西手里,就没打算活着。摸摸你的狗头吧!看它还能在你的肩膀头子上长几天?出卖祖国出卖人民的败类!”

  这个特务一怔,不由得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脖颈儿。但他立刻抡起了木杈子柄,对准杜绍英的脑袋,正要劈头盖顶地打下去。忽然,背后一个声音叫道:“慢着!”

  这个特务举着木棒,扭头一看,是佐佐木和孙大瘤子出来了。

  孙大瘤子嘴里叼着烟卷,手提着盒子枪,稍微仰着点脸,皱起眉头,用不满意的语气问:“你们问过他没有?”

  特务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有人回答。孙大瘤子拖长声调说:“急什么?还跑得了他?”

  佐佐木杀气腾腾地站在杜绍英面前。这个刽子手,穿一身蓝布裤褂,滚圆的肚子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灰黑色的脸,翻扯着的上嘴唇,有一撮小黑胡子。嘴里露出两颗大黄板牙。他两手抱在胸前,两腿八字形站在地上,扫帚眉底下的一对小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他上下打量着杜绍英,猜测着这个落在他们手里的是个什么人物。他用中国话问:“八路军?”

  杜绍英仰着头,脸上浮现出把这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神情,用那种挑战的语气回答:“不错,是八路军!”

  佐佐木的脸上不动声色。显然,这个不问他也知道的。他继续问:“你的工作人员?还是大部队的干活?”

  杜绍英没有回答。佐佐木提高声音,又追问了一句:“你的工作人员?还是大部队的干活?”

  杜绍英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心里想,要说是地方上的工作人员,这群东西就会问个没完没了,让我吓唬吓唬他们。

  杜绍英仍然骄傲地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回答说:“大部队的侦察员!”

  杜绍英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注意着佐佐木和特务们的脸色,见他们都怔了一下,互相交换着惊慌的目光。佐佐木压住心里的惊慌,急急地追问:“大部队哪里的住?”

  杜绍英向他来的方向瞥了一眼,回答说:“二里地,说话就到!”

  哈哈,佐佐木的丑脸,立时由灰黑变成灰白。他向孙大瘤子说了两句日本话。孙大瘤子现出六神无主的样子,向特务们叫着:“快,快,快,搬车子,走走!”

  特务们呼啦呼啦跑进院里,推出自行车。

  妈妈决心拖住特务

  在后门口外的特务们捆绑杜绍英,以及佐佐木、孙大瘤子走出门口的那个时候,有一个特务正在屋里翻箱倒柜。其实,雨来妈妈早把衣裳物件藏起来了。日本鬼子和汉奸队三天两头围庄,谁把衣物在箱柜里装着?有多少也不够他们抢啊。这个特务打开箱子,把破棉花乱布条子扔了一炕,嘴里咒骂着:“真他妈丧气!想捡点‘洋落儿’都没有!”

  从破棉絮堆里翻出一件雨来妈妈穿旧的偏襟花洋布褂子,特务自言自语地说:“嘿,不错,真翻着一件!”

  他把花洋布褂子叠起来,掖在腰里,然后又跳到地上,打开柜,一手托着柜盖,一手在柜里翻腾。只有一团纳鞋底子的线绳,算是件可拿的物件儿。他装在衣裳口袋里了。特务见翻不出什么来,就一手托着柜盖,扭过脸去,两眼直望着雨来妈妈的衣襟,问:“钱呢?放在哪儿啦?”

  坐在炕上的雨来妈妈回答说:“我们穷门小户,哪来的钱?”

  特务啪的一声盖上柜。到炕上,伸手就到雨来妈妈的口袋里掏摸。掏出了两张钞票,一边往自己的口袋里装,一边问:“还有没有?”

  雨来妈妈直望着特务的眼睛,回答说:“我们就这么一点儿钱,都叫你拿走啦!”

  这个特务,两眼环顾着屋子,觉得哪里都翻到了,只有炕席底下还没有翻。他探过身去,伸手要掀炕席。这可不得了,雨来的课本就在炕席底下。妈妈见事不好,一把拉住特务的胳膊,说:“我们穷门小户的过日子,就这么一点儿钱。队长别都拿走吧!”

  特务趁势用胳膊一搡,把雨来妈妈搡到炕上,瞪着眼说:“踢死你!”

  雨来妈妈见特务又去掀炕席,忙起身去拉他的胳膊,假装用哀求的语气说:“队长修修好吧!队长……”

  特务又把雨来妈妈搡到炕上,这回抬腿就要踢。雨来见妈妈要挨踢了,一下子扑过去,抱住特务的腿,说:“你把钱拿走,还打人!”

  特务一巴掌打在雨来的脸上,骂道:“毙了你!小兔崽子!”

  特务扬手还要打,就听到院里腾腾腾腾杂乱的脚步响。有人大声问:“屋里还有人吗?”

  这个特务回答说:“有人!”

  “还不快走!八路军大队来啦!”

  特务跳下炕就往外跑。一脚绊在门槛上,栽了个“狗吃屎”,一边爬起来奔墙边推他的自行车,一边问:“到哪儿啦?到哪儿啦?”

  没有人回答他,他推起自行车,跟着大伙儿往门外跑。

  雨来妈妈听说来了八路军大队,想要拖住这群特务,不让他们逃掉。就喊叫着追出来:“队长,队长,就那两个钱,别都拿走啊!”

  雨来也跟着妈妈跑出来。妈妈追到门外,拉住那个特务的胳膊,大声央告:“队长,队长,就那两个钱哪……”

  那特务使劲挣脱着,叫道:“躲开!躲开!我枪毙了你!”

  雨来在妈妈身边装哭,急得特务直跺脚:“你们又哭又喊,想叫八路军听见是不是?”

  雨来妈妈还是死命拉住那个特务,而且越发大声地喊叫起来:“队长,把钱给我留下吧!”

  这个特务可真急了,狠命地把妈妈推了个大趔趄。妈妈向后退了几步。忽然,脑袋轰的一下,差点叫出声来。她看见杜绍英了。雨来跟着妈妈的目光,也发现杜绍英被特务绑在树上。

  雨来正心里没了主意,妈妈又重新扑过去。这一回,她拉住了孙大瘤子的胳膊,死命不放地央求着说:“孙队长,别把那点钱给我拿走啊!我们穷门小户,买柴米油盐就指望着这几个钱哪!”

  孙大瘤子瞪眼威吓说:“放手!”

  雨来妈妈决心拖住特务们不放了。她想,等八路军大队一到,杜绍英就有救了。孙大瘤子见她不撒手。脸上现出一副凶相,叫道:“你舍命不舍财,要找死是不是?”

  特务们见队长被拉住,都围上去,有几个上去撕扯雨来妈妈。趁这时候,雨来凑到杜绍英跟前。杜绍英低声说了一句:“刘家桥刘金亭家找李政委!”

  跟着上来一个特务,在雨来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了声:“小兔崽子,滚!”

  这时候,那边的特务见雨来妈妈死命拉着孙大瘤子的胳膊不放,就用枪把子在她头上打了一下。雨来妈妈便撒开手,摇晃着身子,倒在地上了。雨来扑过去,抱住妈妈,哭叫着:“妈妈!妈妈!”

  特务们把杜绍英从树上解下来,绑他的双手。孙大瘤子跺着脚骂特务:“浑蛋!饭桶!你怎么带他?从背后绑他的胳膊。叫他也骑自行车呀!”

  特务这才绑杜绍英的胳膊,一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都不住地仰脸向北望。七嘴八舌地喊叫着:

  “快着点儿啦,绑个人也费这么多时间!”

  “八路军大队一到就有好瞧的啦!”

  “要我说毙了他算啦!”

  佐佐木早已经跨上车子,掩盖不住他心里的惊慌,连声叫着:“快快的!快快的!”

  孙大瘤子嘴里说:“别慌,别慌!”可是连声音都哆嗦起来了。

  特务们骑上自行车,把杜绍英夹在当中。绳子头由后面的一个特务攥着,直奔据点去了。

  “一定救回自己的同志!”

  雨来妈妈已经醒了过来。村里的人们都围上来,看她叫敌人打坏了没有。雨来抓着妈妈的胳膊,眼望着敌人的背影,说:“杜绍英叫我到刘家桥刘金亭家去报告李政委!”

  雨来妈妈强挣扎着坐起来,叫雨来:“快跑!从苇塘那边,隐着身子,别叫特务看见!”

  雨来撒腿就向刘家桥跑。一边跑,一边转过脸去,瞧那大道上的特务队。心里说:“糟啦,这算救不回来啦!”

  雨来飞跑着,简直像一匹脱了缰的小马驹儿。树林从他身边闪过去,田野上的秫秸堆从他身边闪过去。眼前的小桥,眨巴眼的工夫,已经丢在背后……

  路边的野菊花,颤动着金黄的头,仿佛吃了一惊似的,望着这个跑过去的孩子。草丛里一只寻食的小鸟,飞起来,惊慌地叫着。田野里干活的人,直起腰,把手掌搭在额头上,遮着太阳,远远地望着这个飞跑的小孩子,心里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出了什么事了?”

  汗水,像瓢泼似的,顺着雨来的脸往下流,顺着脊背往下流,顺着肚皮往下流。他闭紧了小嘴儿,从鼻子里发出短促的喘息声。

  雨来进了刘家桥。一个在街上蹲着玩沙土的小姑娘,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看,雨来就从她的头上跳过去了。街上的人们,都吃惊地张大嘴巴,望着这个孩子。

  刘金亭的院子里,卧在墙根下的花狗,没来得及叫两声,雨来已经跑进屋里。

  身体高大、脸色紫黑的李民达正坐在炕上吃早饭。见雨来跑进来,忙问:“什么事?什么事?”

  雨来由于气喘,说不出话。李民达猜想着出了大事。他脸色苍白地问雨来:“出什么事啦?快说呀!”

  说着递过手巾去,叫雨来擦汗。

  雨来顾不得擦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说:“快快,杜、杜绍英叔、叔,叫鬼子、特务、活逮、去啦!”

  李民达哗啦一声,把筷子扔在桌子上。睁大两只惊呆的眼睛,急急地问:“到哪儿啦?”

  “半、半路上,还到、到不了据点!”

  李民达听说他的战友被捕,只愣怔了一下,就决定了自己的行动。因为内心的激动,脸上的肌肉和嘴唇直颤。他跳下炕,一面穿鞋,一面喊叫他的通讯员:“魏屯星!搬车子!搬车子!”

  转身从炕上抄起手枪。然后,两眼直望着雨来,问:“他们走的哪条道?”

  雨来已经喘息过来了,回答说:“奔鸭洪屯据点的大道。二十多人,都是车子队!”

  李民达手提二号盒子枪,一低头,冲出屋门。在院子里喊叫着:“一定要把杜绍英救回来!一定要把杜绍英救回来!”

  通讯员魏屯星已经把两辆自行车搬到院子里。刘家桥的村办事员刘金亭追出来,一把攥住李民达的胳膊,说:“我的活爹,他们二十多人,你们才两支枪,不行啊!”

  李民达抖开他的手,就像宣布他的誓言似的,高声喊叫说:“一定要救回自己的同志!”

  他骑上自行车,狠命一蹬,出了大门,箭一般地追上去了。通讯员魏屯星,也骑上自行车,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两辆自行车,仿佛神话中哪吒脚底下踩着的风火轮,在直奔鸭洪屯据点的大道上飞转。他们向前探下身子,胸脯几乎贴到车子的大梁上。他们伸直了脖子,眼睛直盯着前面。风,在他们耳边呼呼地响。

  两个人不住地使劲眨动眼皮子,让汗珠自己滴落下去。被汗水湿透的褂子贴在背上。

  可是,鬼子呢?特务呢?杜绍英呢?他们已经到了哪里呀?却不见踪影。

  “打呀!开枪!”

  且说杜绍英夹在特务中间,一边蹬着车子,心里一边说:“杜绍英啊,杜绍英啊,你这算糟透啦!你的车子是向鬼门关骑哪!”

  他身后的特务,呵斥说:“快点儿骑!”

  前面的特务,回头一看,见杜绍英落后两丈远,就大声地恐吓道:“快点!紧跟上!你要是懒得走,就在这儿给你颗定心丸!”

  杜绍英听了这话,突然把车子停下来。后面的特务没留心这一手,车子撞在杜绍英那辆自行车的后轮上,哗啦一声跌倒了。

  那个特务爬起来,走到杜绍英跟前。两手叉腰,由于恼怒,从鼻子里喘着气,大叫:“你这是要干什么?”

  前头的特务们也都停下来,回头问:

  “怎么啦?”

  “什么事儿?”

  “为什么不走啦?”

  杜绍英叉开两腿,站在大路上。他挺着胸脯,气昂昂地说:“不是说在这里给我颗定心丸吗?来吧!皱一皱眉头,不算真正的八路军。你们以为八路军会像你们这些汉奸特务一样贪生怕死!”

  孙大瘤子推着自行车走过来。他怕在这里停的时间长了,叫八路军大队追上。他假意堆着笑脸,说:“老弟,弟兄说句心急的话,何必当真。跟着我们到队部过过堂,就会把你放走。都是中国人嘛!”

  杜绍英对着孙大瘤子的丑脸:“呸!你们也是中国人!”

  出乎意料,孙大瘤子没有动火。他反而转脸呵斥起那些特务来:“浑蛋!向这位先生胡说些什么?也不睁眼看看,这是朋友。要客气点,不准无礼!”

  杜绍英又对着孙大瘤子的丑脸:“呸!谁同你们是朋友?汉奸!”

  孙大瘤子还是忍住了心里的怒气,挥一挥手说:“走走走,上车,上车!”

  孙大瘤子瞥了杜绍英一眼,心里说:“不用你同我耍钢硬,等到了据点,就有你好受的啦。”

  特务们好说歹说,让杜绍英骑上车子,这才继续向据点走下去。

  李民达和魏屯星紧蹬着自行车,在大路上飞一般地追赶。浑身的汗水,像瓢泼的一般。

  魏屯星在后面,连呼哧带喘地说:“要我说,追不上啦!”

  李民达一面狠命地蹬着自行车,两眼紧盯着前面,一面喊叫说:“一定要救回来!”

  汗水顺着李民达紫黑的脸往下淌。两个人穿过一个小村落,爬过一个土坡,穿过一座小树林,李民达高兴地叫起来:“瞧!前面,快骑呀!”

  眼前,一里路远的大道上,特务们正骑着自行车飞跑。李民达说:“打呀!开枪!”

  后面的魏屯星连忙喊叫说:“打不得呀,杜队长在里头呢。”

  说话间,他们离敌人又近了些。李民达两眼直望着眼前的特务队,向魏屯星说:“朝他们头上天空里打!”

  两把盒子枪,机关枪似的,在敌人背后,哒哒哒哒响起来。

  杜绍英从枪的声音听出,这是李民达和魏屯星的长苗盒子枪。他见眼前大路旁边有一条岔道,便咬紧牙,扭过自行车的前轮,用尽浑身力气,向那条岔道上蹬去。背后牵着他的特务,连车带人被他拉倒在地上,不由得松了手里的绳子。后面的几辆自行车,都噼里啪啦倒在一起。

  杜绍英回头向特务们点点头,说声“再见!”就箭一般地顺小路下去了。

  特务们咒骂着,朝杜绍英打了几枪,但听背后枪响得紧,以为是八路军大队追来了。他们顾不得追赶杜绍英,就向据点逃去。

  一个钟头以后,杜绍英和李民达在刘家桥的刘金亭家里见了面。吃过饭,就上路到军区武装部开会去了。

  芦花村好不热闹

  冬天了。从北山上刮下来的风,像夹着千万把尖刀,在还乡河两岸呜呜地扫。两岸,本来有很多很多红的、绿的、各色各样的花草,各种各样会叫的虫子,花翅膀的大蝴蝶,绿脑袋圆眼睛的蜻蜓……一下子都完了。落净了叶子的树枝,在冷风中抖动着。太阳失去了温暖。寒冷的空气,冻得鼻子和耳朵,像猫爪子抓的一般发麻发疼。

  这天傍黑前,雨来站在一棵大树底下,抡起木棍,一撒手,嗖的一下飞了上去。撞掉的干树枝,哗啦哗啦落下来。

  忽然,啪的一声鞭子响,三钻儿赶着雨来家东隔壁于大肚子家的羊群,顺河岸过来。

  一团团雪白的羊,挤着、撞着、仰着脖子叫着:“咩——咩——

  咩——”

  三钻儿抽着鞭子,在羊群中间,向雨来喊:“干什么哪?”

  雨来一手拿着刚捡起来的木棍,一面仰脸睁大眼睛寻找树上的干树枝,回答说:“撞干棒啊!妈妈没柴火做饭啦!”

  三钻儿说:“等我把羊赶过去你再撞吧!”

  可是雨来已经把木棍甩了上去。几只跑得快的羊,已经到了树底下。木棍从半空中掉下来,不偏不倚,正打在一只长着两个弯犄角的羊背上。咚的一声,那羊还以为有人拿棍子打它呢,撒腿就跑。

  眼前有一个菜园子。那只羊受了惊吓,只顾往菜园子里撞,脑袋夹在寨子缝里了。身子在外面,四条腿蹬踩着地,摇摆着白棉花团一样的大尾巴,在那里着急。

  雨来追过去,帮着它把脑袋从寨子里退出来,趁势骑在它的背上。羊鼓足了力气,在地里奔跑起来。

  雨来紧紧攥住它头上的犄角,两腿夹着羊肚子,脚耷拉到地上。羊瞪着眼睛,没有目的地乱跑。跑过一块刨了很多小坑的白薯地,尘土呼呼地飞起来。

  三钻儿一边弯着腰,哈哈地笑,一边喊叫着:“别摔下来!别摔下来!”

  这时候,于大肚子的小儿子狗不理,正站在后门口吃炒花生仁儿。见雨来骑他家的羊,就一手捂着装满花生仁儿的口袋,横脖子立眼地跑过去。对着雨来的脊梁骨用力一推,雨来便栽到地上了,鼻子、脸沾满了沙土。

  雨来站起来,拾起跌到一边去的三块瓦破毡帽盔,戴在头上。拍拍露出一块块棉絮的衣裳,睁大眼睛,直盯着狗不理,胸脯一起一伏地呼哧呼哧喘气。他脑子里正在寻思着,该怎么报复。

  狗不理两手叉腰,歪着脖子瞪着烂糊眼,咬牙说:“你要怎么样?”

  三钻儿在狗不理背后,向雨来挤眼睛。雨来把溜下去的裤子往上提了提,一伸腿,狗不理就扑通一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口袋里的炒花生仁儿撒了一地。

  狗不理爬起来,眨巴着烂糊眼,龇着豁牙子,伸着脖子,对雨来点点头,哼着鼻子,说:“好小子!使老绊儿!”

  雨来拉开架势,攥着两个拳头,挑战地叫着:“你欺侮人!来!来!来!再给你个教训!”

  狗不理一下子扑了上去,两手抓住雨来的肩膀。雨来也趁势抓住了狗不理的肩膀。两个人好像牛顶架,眼睛盯着眼睛,脚底下互相使老绊儿。可是谁也不能把谁绊倒。前进,后退,又前进,互相抓着肩膀转磨。

  就在这难解难分不分胜败的时候,听街上有人喊:“八路军大队要到啦!快去欢迎啊!”

  两个人这才撒了手。雨来招呼三钻儿说:“快走!欢迎八路军去!”

  三钻儿抽响着鞭子,赶着羊群,回答说:“等我把羊赶进圈里,随后就到!”

  雨来跑到街上。呦呵!街头上已经挤满了人,铁头、二黑、六套儿、小胖儿他们也都来了,都眼巴巴地等着欢迎八路军大队呢。

  芦花村的武装班长申俊福,戴一顶破狗皮帽子,一个帽子耳朵颤巍巍地翘棱着。肚子上拽着一支撸子枪。腿上缠着裹腿,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迈着大步,挨门挨户地喊:“快把屋子收拾干净,准备做饭哪!咱们的大部队来啦!”

  一个老奶奶,从嘴里拿开烟袋,瞪着眼睛,含着笑容说:“这事还用得着你操心?早把屋子收拾出来啦!”

  有人向申俊福跺着脚,喊叫说:“快把岗哨放出去呀!听说同志们打了两个月的仗,叫他们好好歇一歇呀!”

  这时候,太阳已经沉没了。西边的树林背后,还留着一片红红的晚霞。从还乡河裂开的冰缝里,冒出一团团的雾气,飘散开,把旷野笼罩得雾气绰绰。

  村头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孩子们像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乱钻,不住地眨巴着眼,问:“来了吗?来了吗?”

  雨来拿胳膊肘推撞着人群,往里挤着,问一个老爷爷:“是大部队吗?”

  这个老爷爷正仰脸往远处大路上望,觉着有人拿胳膊肘推撞他的腰,低头一看,叫道:“我说,你怎么往我的腰眼上撞啊?”

  这时候,有人高兴地叫着:“来啦!来啦!”

  雨来也顾不得向老爷爷说句道歉的话,一伸脖子,用脑袋开辟着道路,挤到人群前面去了。不知道是谁,用那种快活的声调,嘲讽地喊叫说:“好家伙啦!比炮弹还厉害,一溜烟儿地穿过去啦!”

  第一个战士,从树林的小道上走出来的时候,眼尖的就看见了。可是也有眼拙的人,尽管睁大眼睛,东张西望,却没有看见,不住地问身边的人:“哪儿呢?哪儿呢?”

  雨来用那种差不多就要哭出来的声音,急急地跺着脚说:“我怎么看不见哪!”

  二黑过去指给雨来。他顺着二黑手指的方向,瞪大眼睛望去,这才看见一个穿灰军装、扛着枪的人走出了树林。接着,两个、三个……长长的队伍,像一条龙,身子还在树林那边,头已经顺着大路,伸进那片笼罩着薄雾的洼地里了。丛林背后的一片晚霞,恰似半空中飘扬的一面红色的旗帜。

  等人们再看见那排头的战士,已经快到村头上了。芦花村的人们,都拥上去,同八路军同志亲热地打招呼。雨来的爸爸也在队伍里。他是区上游击队派来专给这八路军大队带路的。

  雨来跑过去,抱住爸爸的胳膊,仰脸,瞧着爸爸直笑。然后,撒开爸爸,过去抓住一个战士的背包,说:“来,我给你背!”

  那战士没让他背,却一手把他拉到队伍中间,笑着在他的后脑勺儿上亲热地拍了一下。

  铁头、三钻儿、二黑、小胖儿他们,见雨来在队伍里,也一个个跑过去,夹在队伍中间。起初,他们还有些害臊,但他们看见战士们亲热的样子,都一个个拉着战士的手,望着战士咧着嘴笑。在人们热闹的说笑声中,小胖儿拉着一个战士的手,说:“到我家里去住吧!我家里有大枣儿,还有白面,给你们烙饼吃!”

  雨来羡慕地瞧着一个八路军扛着的机关枪,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叫我给你扛一会儿中不?”

  腮帮上有“酒窝”的战士

  芦花村住满了八路军。

  家家户户的烟筒都冒起烟。呱嗒呱嗒的风箱声,菜刀在菜板上切菜的叮当声,战士们要自己烧火,主人们把战士推进屋里,互相争执的说话声和笑声,同那些问长问短、问冷问暖、嗡嗡哝哝的声音混在一起,芦花村好不热闹。

  雨来家里,东屋的炕上地下也挤满了战士。雨来想和叔叔们在一起待一会儿。可是,妈妈好像故意捣乱,叫雨来:“雨来,你捡的干棒树枝呢?抱来!”

  雨来把树枝抱来,噼里啪啦扔在堂屋地上,就提着要滑下去的裤子往东屋跑。爸爸正担着一担水走到前院,叫雨来:“雨来,帮着妈妈烧火做饭哪!”

  直到战士们洗过脚,吃过饭,雨来才称了心愿,钻进东屋。

  屋子里,炕上挤满了人。铺了稻草的地上也挤满了人。散发着抽烟的烟气、汗气和稻草的气味。

  豆油灯发红的灯光下,战士们有的缠裹腿,有的写日记,有的擦枪。有的已经呼呼大睡,鼻子像吹笛儿一样,吱吱地响。

  一个眼角上有皱纹的战士,肩膀头子不知被什么划破,露出了棉絮。棉袄松开几个纽扣。他盘腿坐在稻草上,卷着烟。雨来蹲在他面前,伸着小脖儿,两眼直望着他黑红粗糙的腮帮子上的伤疤,伸手摸了摸,说:“叔叔,这是怎么打的?”

  这个战士,一手拿着卷烟纸,一手往上撒着烟末,回答说:“那天打仗,从这边飞来一颗子弹。”

  战士说着,眼睛向左边斜了一下,仿佛那子弹正从左边飞来。说:“我就这样……”

  他张开嘴,突然身子往前探了一下,说:“一口没咬住,从这儿穿过去啦!给我留了两个酒窝儿。”

  他说完,把嘴抿起来,把脑袋向左边扭一下,又往右边扭一下。雨来蹲在他面前,注意地听着。眨动着眼睛,咧着嘴巴,嘻嘻地笑。

  这个战士,伸出舌头,把纸边舔湿,然后那么在手指肚上一转,一头粗一头尖,锥子式的烟卷就卷成了。

  雨来为了表示他对这个战士的尊敬和亲热,伸手从战士手里抢过火柴盒去,说:“来,我给你点着!”

  雨来划着火柴,恭恭敬敬地给战士点着烟。然后,两眼注视着这个战士抽烟的样子。在他看来,似乎八路军抽烟也是与众不同的。

  雨来用手摸摸靠在柜边的步枪,望着那战士的眼睛,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用一种央求的语气说:“我跟你们打鬼子去吧!”

  旁边一个刚刚躺下去的胖子战士,抬起头,上下打量着雨来,故意装出吃惊的神情说:“哟!你的鼻涕还没有擦干净呢!”

  周围的战士都哈哈大笑起来。雨来抬起一只胳膊,用袄袖擦了一下鼻子,眨巴眨巴眼,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我已经打过仗了。”

  战士们都装出惊讶的神情,互相望着,惊叹地说:“嗬!不简单哪!”

  妈妈掀开门帘,伸进脑袋,叫雨来:“别缠磨你叔叔们啦!”

  妈妈走了以后,雨来两眼望着战士们的脸,神色紧张地低声说:“可别告诉我妈呀!”

  腮上有“酒窝”的战士,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眯缝着眼睛,问:“你说的什么?”

  “就是,”雨来被那又辣又苦的浓烟呛得咳嗽起来,咳嗽一阵后,说,“就是和你们一同去打鬼子的事啊!”

  接着,雨来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们的马呢?”

  腮上有“酒窝”的战士,扬起眉毛,撇了一下嘴,说:“嘿,还要跟我们去打鬼子呢,平地骑马目标大,连这个都不懂!”

  哎,糟糕啊,连这个都没想到。雨来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生自己的气,像大人那样长叹一声,说:“讲讲你们打鬼子的故事吧。反正我是下决心啦,跟你们走!”

  再有二百个柜还不够哪!

  夜晚,芦花村就像没有来军队一样,静悄悄的。只有冷风扫过寨子梢,呜呜地响,卷着沙土吹在窗纸上,沙——沙!

  雨来的爸爸悄悄来到东屋,灯影里,见战士们都睡了。有些人,打着震动耳朵的呼噜。一连气打了两个月的仗,战士们都累得浑身疲乏。炕上地下,横躺竖卧。有的躺得笔直,有的像虾一样佝偻着身子。

  腮上带着“酒窝”的战士,背靠在背包上,打着呼噜。脑袋垂到肩膀上,一只手抱着枪,一只手疲乏地放在膝盖上。他旁边的一个伙伴,像弓弦一般,躺得直直的,脸朝上仰着,手放在后脑勺儿底下。雨来在这两个战士的中间,仰着脸躺着,脑袋枕在腮上有“酒窝”的战士的怀里,一只手大张着,压在另一个战士的肚子上。

  爸爸轻轻抱起雨来,回到西屋。

  雨来做着梦。梦见自己挎着枪,骑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在街上走着。马蹄嘚嘚地响。忽然,来到一座树林边上,面前站着两个小日本鬼子,把枪筒伸过来,对着雨来的胸口,叫道:“下来!”

  雨来再一看,小鬼子挤着烂糊眼,这不是于大肚子的小儿子狗不理吗?原来他是个小日本鬼子啊!雨来掏出手枪就打。可是,怎么不响呢?唉!怎么都是臭子弹呢?雨来正在着急,又见树林里呼啦呼啦出来一群鬼子兵,叭叭地向雨来打枪。

  雨来用两只脚敲着马肚子。马驮着他飞跑起来。他猛然低头一看,我的妈呀!骑的不是枣红马,是那只长着两只大犄角的山羊。他着急地四处寻找他的枣红马。一颗炮弹咝咝地叫着飞过来,掉在他身边,轰!雨来哎呀一声醒了。心还在扑通扑通跳。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枪炮真的在响啊!机关枪哒哒哒哒,像爆豆似的。窗户纸呼啦一亮,霹雷般地在附近炸了一颗炮弹,震得窗纸哗啦哗啦响。整个屋子都忽悠忽悠地摇晃起来。

  屋里漆黑。雨来伸手摸,八路军叔叔呢?爸爸呢?妈妈呢?都没有啦。这可使雨来恐慌了,他直着嗓子叫起来:“妈妈!妈妈!”

  听见妈妈着急的声音:“还叫!还叫!”

  可是妈妈这是在哪儿呢?好像没有在这屋子里。雨来又直着嗓子叫起来:“妈妈!你在哪儿啊?”

  妈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过来,把嘴附在雨来的耳朵上,低声叫道:“都打起来啦,你还叫。快趴炕沿底下,好好待着!”

  妈妈说着,摸黑从炕上拉过一条被,铺在炕沿底下。把雨来拉下来,往下一按,悄声地说:“地上趴着,别动!我把东屋打扫了!”

  黑暗里,雨来坐在炕沿底下,只听那机关枪哒哒哒哒地吼叫。步枪叭勾叭勾响,子弹嗖嗖地在屋顶上飞。一阵风吹过来,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的呼叫声:“冲啊!杀呀!……啊!”

  忽然,在很近的地方,仿佛就在院子里,响了两个大炮弹。火光照得窗纸耀眼的亮。屋门哐啷一声,猛力地敞开了。

  炮弹不断地在芦花村里爆炸。红光忽然照亮前窗,忽然又照亮后窗。

  妈妈已经把东屋地上的稻草打扫干净,正拿笤帚扫炕,听地下有响动。妈妈望着进来的黑影,问:“谁呀?”

  雨来的声音说:“妈妈,我帮你收拾屋子!”

  妈妈跳下炕,慌急地叫道:“我的小爷爷,你怎么还到处乱跑!”

  妈妈说着,连推带搡地把雨来送回西屋,按在炕沿底下,严厉地命令雨来说:“再乱跑,我揭了你的皮!”

  可是,妈妈自己却坐不住。她又嘱咐了雨来几句话,叫雨来老实地待着,别动。她跑到前院,立在鸡窝上听了一会儿四周的枪炮声和呐喊声,又跑到后院,蹬在土堆上去听。

  妈妈的心,在枪声里跳动。她想辨别出哪些响声是自己人打的机关枪和手榴弹。当妈妈认为是自己人的机关枪响,心就撒欢地跳起来。当敌人的炮弹出了口,听着那嗖嗖的啸声和爆炸声,心就缩成一团。

  渐渐地,枪声越来越稀少。直到四周的枪炮都不响了,街上开始有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雨来扑棱坐起来,摸着黑,掀帘子往外跑。正巧妈妈从院子里回来,喊住他:“到哪儿去?回来!”

  雨来兴奋地回答说:“看我爸爸他们去。”

  听他的语气,好像准定是爸爸和八路军同志们打退敌人以后又回来了。

  妈妈着急地叫他:“你给我回来!你知道街上是什么人?”

  雨来还是往外走。可是,他的脚还没有迈出堂屋的前门槛子,就见前院大门口闪进一个人影。雨来大声问那黑影是谁,那人没有回答,却射过一道手电筒的亮光,照得雨来睁不开眼睛。亮光又移过去,照着背后的妈妈。这人一边亮着手电筒往里走,一边粗声粗气地叫道:“快给皇军收拾出一间屋子来!”

  说着到了堂屋。一手拿枪,把枪口对着他前面的方向,做出随时向发现的敌人射击的姿势。一手晃着手电筒,在东屋查看了一遍,又到西屋查看了一遍,然后跳到堂屋,身子倚着后门框,伸出脖子去,把后院照了又照,问雨来妈妈:“还有八路军没有?”

  雨来抢着回答说:“要是有八路军,枪早打过来啦!”

  这个敌人呵斥雨来说:“一边待着去!”

  然后又腾腾腾腾跑到西屋,用脚当当地踢着柜,叫道:“把这柜给腾出来!”

  雨来妈妈一手攥着雨来的手,跟进屋来,在这个敌人的背后说:“这是我们的柜呀!”

  妈妈的语气,把这个“柜”字说得特别重,她以为敌人把柜看成别的什么东西了。

  “要的就是柜!”

  敌人的语气也把这个“柜”字说得特别重。而且,不容雨来妈妈再说,就到堂屋,伸着脖子向街上喊:“队长!这家还能腾一个柜!”

  他又转过身来,用手枪点着雨来妈妈的脸,说:“快点上灯!要你一个柜便宜了你!你知道皇军和警备队死了多少?再有二百个柜还不够哪!”

  雨来妈妈刚点上油灯,就听腾腾腾腾杂乱的脚步声。跑进几个警备队的人,进屋,把柜里的破棉花烂套子扔了一地,嗨呦嗨呦地把柜抬走了。那个最初进来的敌人,又到别的人家找柜去了。

  东屋住满了鬼子兵

  东屋住满了鬼子兵。雨来和妈妈在西屋的炕上躺着,睡不着。雨来在黑暗里,瞪着两眼想心事:“连柜都抢去装了死尸,这回鬼子、警备队可死了不少人!”

  雨来翻一个身,叹着气,真后悔。他想:“我要是跟着去,这一仗准得一把王八盒子枪。有支枪,我就可以摸到东屋,把他们一个个都打死!”

  雨来又翻过身来,悄悄向妈妈说:“妈妈,八路军准得了不少的枪!”

  妈妈没有搭理雨来,妈妈也在黑暗里瞪着眼睛想心事:“这仗打得怎么样?八路军到哪儿去啦?有受伤的没有?雨来的爸爸怎么样了呢?”

  雨来妈妈听着对屋鬼子睡觉的呼噜声,望着窗户纸。月亮在一小块结了霜花的玻璃上,鬼火似的闪着光。窗台、炕上,映出了奇奇怪怪可怕的影子。

  忽然,对屋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妈妈抬起头,在黑暗里,两眼紧盯着虚掩的两扇门,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鬼子兵不准插门,是不是要到西屋来串?

  妈妈悄悄地伸手,在炕上摸到了一把剪子。这时候,听对屋步枪碰在门上噼里啪啦地响。接着,大皮鞋呱嗒呱嗒地响着,出门去了。

  雨来低声向妈妈说:“换岗的!”

  冷风吹着窗纸,沙沙!

  雨来困了,眼皮变得沉重。脑袋好像埋在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堆里,慢慢往下沉。但是他还没有完全睡着,似乎还知道自己是躺在炕上。就在这样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他觉着有一只手摸他的脑袋。我的妈呀!是一只冰冷的手。雨来打了个冷战,完全清醒过来了。

  雨来暗暗地用胳膊肘推了妈妈一下,把嘴附在妈妈的耳朵上,悄悄说:“有人!”

  妈妈吃了一惊,慌忙低声问他:“在哪儿?”

  雨来仍旧把嘴附在妈妈的耳朵上,也有点害怕地说:“刚才有一只手摸我的脑袋!”

  妈妈听了,脑袋轰的一声,心里直忽悠。她忙把剪刀摸在手里。抬起头,睁大眼睛,往黑暗里仔细看,却看不见地上有人影。妈妈划着一根火柴,举在头上,瞧瞧,还是什么也没有。向雨来说:“是你做梦哪,睡吧!”

  可是,没过三分钟,这只手摸到妈妈头上来了。一点儿不错,这是一只冰冷的大手。妈妈倒吸了一口气,急忙攥着剪刀坐起来,但还是看不见什么。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好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地里传出来的声音。

  妈妈急忙又划着一根火柴,探出身子,往地下一看。老天爷!只见一个八路军战士,脑袋歪斜着,枕在抱着的枪筒子上。

  妈妈忙把油灯点着,跳下炕,先把枪从那战士怀里抽出来,塞进被子里。然后叫雨来帮着她,把战士抬上炕。

  战士的脸,像白土子一样白。浑身都是冰水、血和泥土。雨来看着他脸上的“酒窝”,吓了一跳,睁大惊呆的眼睛,低声叫道:“妈妈,我认得他,晚上就住在东屋的!”

  妈妈向雨来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说话。妈妈坐在战士身边,把灯移到跟前,只见这战士闭着眼睛,动了动焦干的嘴唇,好像是在梦里跟谁说话似的,没有声音。因此,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妈妈给他盖上被子,跳下炕,轻轻地插上屋门。然后又爬上炕,仍旧坐在战士身边,俯下身去,把嘴附在战士的耳朵上,低声呼唤说:“同志!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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