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至十二
作者:[日]夏目漱石 著
发布时间:2020-12-23 14: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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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健三又做回了平时的自己。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自己的事业上。时间在静静地流逝。在这寂静的氛围中,烦恼始终纠缠着他,使他苦不堪言。妻子在远处看着他,因为没有什么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健三觉得妻子很冷漠,而妻子也在内心里责怪着健三。
“既然你待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那么除了有要事以外,夫妻间的沟通自然就会越来越少。”——这就是妻子责怪他的理由。
因此,她很自然地就把健三一个人撇在书房里,只是和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不怎么去书房,偶尔进去的话,也会因为淘气而遭到健三的责骂。健三总是骂孩子,但面对和自己不亲近的孩子,他又觉得缺少了什么。
星期天,他一整天没有出门。为了换换心情,下午四点钟左右,他去了澡堂,回家后顿时觉得精神舒畅。他摊开手脚躺在榻榻米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像丢了脑袋似的睡得死沉,直到晚饭时间被妻子叫醒。他正要起来吃饭,却感到有一股微微的寒气沿着脊背往下蹿,然后他竟然打了两个大喷嚏。妻子在旁边没有说话。健三也没有说什么,但他对不关心自己的妻子却产生了厌恶,于是自己拿起筷子。
“为什么有话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呢?给丈夫拿筷子是妻子该做的,为什么不让我来做呢?”妻子闷闷不乐地想。
当天晚上,健三明显地感到自己感冒了,想早点睡觉,可又不想影响手头的工作,于是仍然坚持到十二点多。他上床的时候,家里人都睡着了。他很想喝杯热葛粉汤发发汗,但看到这种情况,只好作罢,钻进冰凉的被窝里。他觉得异常寒冷,毫无困意。但没过多久,终因疲乏而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家里特别安静。他躺在床上,以为感冒已经好了,但洗脸的时候,却感到瘫软无力,无法像平时那样用冷水洗。他勉强走到饭桌旁,但胃口不好,他往常能吃三碗,可是这天只吃了一碗,然后把梅干泡在热茶里,呼呼地吹着吞下去。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妻子虽然在一旁伺候,却没有说什么。他觉得妻子是故作冷漠,心里难免有些生气。他故意咳了两声,然而妻子仍然没有理他。
健三急急忙忙地把白衬衫从头上套进去,换好西服,随即按时出了门。妻子像平时一样拿着帽子,把丈夫送到大门口。可是,他突然觉得妻子只是个重视表面形式的女人,因此更加厌恶她了。
出门后,他还是感到难受,像发烧一样,舌头发干,浑身无力。他摸了摸脉搏,跳动之快令他大吃一惊。脉搏跳动的“砰砰”声与怀表秒针的走动声以完全不同的节奏相互交错,但他还是咬牙挺着,在外边把该做的事都做完。
十
他按往常的时间回到了家里,换西服的时候,妻子也和往常一样,拿着他的便服站在身旁。他却有些不快,把脸朝向另一边。
“铺床吧,我要休息。”
“嗯。”
妻子按照他的吩咐铺好被子,他立刻钻进被窝去睡了。自己好像感冒的事,他完全没有对妻子说起,妻子也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但彼此心里都有不满。
健三闭着眼睛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妻子来到枕边叫他。
“你吃饭吗?”
“不想吃。”
妻子沉默了一会儿,没有马上起身去屋外。
“你怎么了?”
健三没有回答,半个脸被被子的一角盖住了。妻子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晚上,医生来了,检查后说只是感冒,给他开了药。他从妻子手里拿过药喝了下去。第二天,他还是烧得厉害。妻子根据医嘱,把胶皮冰袋放在他的额头上。女仆去买插在褥子底下控制冰袋的镍制控制器了,在她回来之前,妻子一直用手按住冰袋。
两三天来,周围的气氛一直像中了邪似的,但是健三对此毫无印象。等恢复了精神,他若无其事似的看了看天花板,然后看见了坐在枕边的妻子,这才猛然想起妻子对自己的照料,但他一言不发地把脸背了过去。他的心情根本无法传递给妻子。
“你怎么了?”
“医生没说我感冒了吗!”
“这……我知道。”
对话中断了。妻子带着厌倦的神态走出了房间。健三拍着巴掌又把她叫回来。
“你是问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病了,我为你又换冰袋又喂药,可你呢?不是叫我到一边去,就是嫌我碍事……”妻子话没说完就低下了头。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了。”
“那时正发高烧,可能记不得了。不过我想,如果平时不是那么想的,就算病得再厉害,也不至于说出那种话来。”
妻子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对此,健三不但不会扪心自问,而且总想发挥自己的才智,把妻子驳倒。如果撇开事实只谈理论,就算是现在,妻子也说不过他。发高烧、麻醉昏迷,或者做梦的时候说的话,不一定就是心里想的事。当然,这种说法很难使妻子信服。
“算了,反正你把我当女仆使唤,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妻子起身离去,健三目送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生气,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以理论权威自居。在他被学问武装的头脑看来,妻子连这么明摆着的道理都不明白,真是不可理喻。
十一
当天晚上,妻子用砂锅盛粥,在健三枕边坐下。她一边往碗里盛粥一边问:“要不要起来?”
健三的舌头上长满了舌苔,很难受,嘴都张不开,所以他并不想吃东西。但不知为何,他却从床上翻身起来,从妻子手里接过碗。厚重的舌苔严重妨碍了咀嚼,饭粒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他只吃了一碗,就擦了擦嘴,随即又一成不变地躺了下去。
“没有什么味道啊。”
“一点儿味道也没有吗?”
说着,妻子从袋子里拿出一张名片来。
“你睡着的时候,有个人来找你。你病着,我就把他回了。”
健三依然躺着,伸手接过那张用名贵的纸张印制的名片。这个人,他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什么时候来的?”
“大前天。本来想和你说的,可你的烧还没有退,所以也就没有告诉你。”
“好像我不认识他呀!”
“不过那个人说好像是因为岛田的事才想来拜访的。”妻子特意在“岛田”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边说还边观察健三的表情。于是,健三脑海里立即闪现出前段时间在路上遇见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的情景来。他烧退刚醒,还来不及考虑那个人的事。
“你知道岛田的事吗?”
“那个叫阿常的女人寄来那封长信时,你不是和我说过吗?”
健三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把刚放下的的名片又拿起来看了看。他也不确定,关于岛田的事,当时对妻子说得有多详细。
“什么时候的事了……好久了吧?”健三想起让妻子看那封长信时的心情,不禁苦笑起来。
“是呀,大概有七年了吧,还是我们住在千本街的时候呢!”
千本街,就是当时他们住的某都市郊区的小镇名。
过了一会儿,妻子说:“岛田的事,即使不问你,从你哥哥那里也能打听到。”
“哥哥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说的大多是那个人不怎么好呗!”
关于那个人的事,妻子还想了解一下健三的想法。可是,健三却正好相反,他有意回避着这个问题,闭上眼睛不吱声。妻子端着摆有砂锅和碗的托盘,在起身之前,再次说道:“名片上的那个人还会来的,他离开时说,等你病好了再来。”
健三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来吧,反正他自称是岛田的代理人,肯定还会来的。”
“可是,你要见他吗,要是他再来的话?”
说实话,健三不想见那个人,妻子也不想让丈夫见那个奇怪的人。
“还是不见的好吧。”
“见一见也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妻子觉得丈夫有些固执己见,健三虽然讨厌见那个人,但又觉得别无他法。
十二
几天后,健三的病痊愈了。他又和以前一样,不是审阅稿子,就是写写东西,再就是双手交叉,一个劲儿地思考。这时,之前白跑了一趟的那个男人,突然又出现在他家门前。
健三拿起那张用名贵的纸张印制着“吉田虎吉”的名字的名片看了一会儿。
妻子小声问道:“见吗?”
“见,把他带到客厅去。”
妻子想要回绝那个人,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但见丈夫这个样子,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走出了书房。
吉田身体肥胖而魁伟,看上去四十岁上下。他穿着条纹和服外褂,腰间系着当时很流行的白绉绸宽腰带,上面悬挂着闪闪发亮的怀表链子。单从他的言辞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地道的买卖人,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他是个正经的商人。本该说“的确如此”的时候,他故意用“说的是”;本该说“可不是”的时候,他却用一种极为信服的语气,回答说“确实确实”。
按照见面的习惯,健三认为有必要先问问吉田的身份。可是,吉田显然比自己能说会道——健三还没问,吉田就大致地介绍了一下他自己。——他原来住在高崎,常常进出那边的兵营,做着供应军需粮草的买卖。
“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渐渐得到了军官们的照拂,尤其是一个叫柴野的长官,他对我更是照顾得周到。”
健三听到“柴野”这名字,突然想起岛田的后妻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姓柴野的军人。
“也是因为这个,您才认识岛田的吧?”
两个人开始谈起柴野长官的事——他如今不在高崎,几年前就已经调到更远的西边去了,因为嗜酒,家境也不怎么富裕,等等。这所有的一切对健三来说,虽然是新闻,但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健三对柴野夫妇没有厌恶感,他只是随便听听,知道个大概。
但是,随着话题的深入,吉田越来越频繁地提到岛田,使健三自然而然地感到厌烦。吉田一个劲儿地提起老人穷困潦倒的境况。
“他为人过于善良,以至于上当受骗,损失惨重。他本来就没有能力赚钱,却还要一个劲儿地往外拿钱,这是何苦呢!”
“他哪里是过于善良?恐怕是过于贪婪吧!”
即使老人如吉田所说的那样穷困潦倒,除此之外,健三也找不到别的解释。而且聊到穷困,健三觉得非常蹊跷——吉田充当岛田的重要代理人,却并未对岛田的穷困进行极力辩解,只是说“或许就是那样吧”,然后一笑了之。尽管如此,在随后的交谈中,吉田还是立即说出了“每个月多少给一点”的话。
正直的健三只好向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人坦白自己的经济状况。每月的收入是一百二三十圆,这笔钱是如何开销的,健三都做了详细的说明,他就是想让对方明白,自己除去每月的必要开销,几乎剩不下一分钱。吉田老老实实地听着健三解释,时不时用他的口头禅——“说的是”、“确实确实”等话回应健三。不过,他对自己的话信了几分,对哪一点抱有怀疑,健三不得而知。表面上看,对方始终非常谦虚,没有任何不妥当的言辞,更没有威逼利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