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在人群中走。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工作习惯的缘故，他总觉得从身边走过的那些人像是一个个木偶，被不同的提线木偶师操控着的木偶。他边走边环顾四周，想着能不能把那些木偶师找出来，在离开马戏团之前，他没有遇见过其他的木偶师。

　　不过Z还是放弃了这种寻找，他发现那些木偶师的操控水平很低劣，那些人要么表情麻木，动作僵硬，要么就只有虚伪不真诚的情感。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上的木偶太多了，他们化着各种各样的小丑妆，衣冠鲜丽，却没有个性，行为统一单调。Z意识到为什么观众会喜欢看他的演出，那是因为他把他们潜藏在内心的最真实的情感给调动出来，对于他们来说，那一场释放情感的演出就像是生命里昙花一现的精彩。而那些木偶师，他们把精力都放在如何隐藏在幕后不被人发现，试图让人们忽略他们的存在，不仅要让那些观众觉得那些木偶是真实鲜活的人，还要让那些木偶觉得自己就是真真正正的人。只是这些木偶师都失败了，木偶永远只是木偶，或者说，他们也成功了，在他们的操控下不管是木偶还是真实的人都已经不在意自己究竟是真实的人还是木偶，它们都已经完全依赖于木偶师们，反而害怕那些木偶师不再操控它们。它们会忘记该如何继续生活下去，失去了生命，被彻底遗忘，蒙上灰尘，或者直接被扔进垃圾箱里就此消亡。

　　Z想到他的这次逃离，会不会也只是自己生命里昙花一现的精彩呢？Z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看着红绿灯、熙熙攘攘的人，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他的身上被绑上很多看不见的丝线，它们在牵扯着他，要把他拉回到已经习惯的麻木生活里去。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提线木偶师，还是一个木偶。

　　Z不敢继续停留下去，他害怕自己最终会被那个不停威胁他关于未知如何可怕的声音说服和控制。他很清楚，虽然这只是他的第一次逃离，但如果他这么轻易就放弃的话，他永远不会再给自己离开的机会和勇气。他最终只会沦落成一个木偶。

　　他现在只能用不停地行走来摆脱这个试图阻挡他往远处走的声音，用尽力气去挣断那牵扯着他的看不见的丝线。

　　如果说，原本是因为好奇和向往让Z逃离了马戏团，现在让他想要继续逃离的则是恐惧。

　　这个时候有太阳，Z看到每个人都带着一个影子在走路，Z甚至觉得，那些人本身就只是一个个模糊不清、毫无区别的影子。他想到那个鼓动他离开马戏团的影子I，不知道它现在正依附在哪里，是否正偷偷尾随着他，观察着他。Z在走出马戏团的时候原本以为它会出现，和他结伴而行。它劝他离开马戏团，肯定多少和它自己有点关系。Z在这个时刻开始觉得那个影子I有能够操控他的能力，或许它才是一个真正的提线木偶师，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木偶，它通过这些东西的影子在操控着他们。

　　这个诡异的想法把Z吓了一跳，在他的面前好像多出了重重的迷雾。虽然他已经逃离了马戏团，逃离了习惯的束缚，但却感觉有另外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牵扯着他，要他去做某些未知的事情。

　　Z站在玻璃橱窗前，里面有自己模糊的影子，他想知道，那个影子I是不是一直潜藏在自己的影子里。Z一直盯着它看，却看不出任何端倪。Z闭上眼睛，决定不再看它，他在心里和自己默默地说：“我是Z，我是提线木偶师Z，我不是木偶，也不是一个影子。”仿佛这样才能让他确定自己的真实存在。可是在他紧闭的双眼里却有一个飘浮不定的光斑，像是那个影子钻了进来，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怎么也摆脱不掉。

　　Z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看着黑暗中的那个光斑：“无论如何你也只是我的一个影子，只是一个过去的我，那个依靠习惯而活着不敢做出任何尝试的我。你就这样一直留在黑暗中吧。我会继续向前走去，去海边看日出。”

　　Z转身，不再看那个玻璃橱窗。他抬头看了看太阳所在的位置，朝那个方向走去。他没有看见在他走过那橱窗的时候，那一缕模糊的影子穿过玻璃，落在墙面上，继续尾随着他。

　　“我真不知道应该说他什么好，他朝着太阳所在的方向走，却不知道那里是太阳升起的方向，还是太阳落下的方向。”一个幽幽的声音在Z的身后飘荡，“究竟他是不是那个人呢？可是我找了这么久，再也没有比他更优秀的提线木偶师了。”

　　Z听不到这个声音。他孤身走在这个四处反光的城市里。他的影子遗落在那些镜子里。每一辆开过的汽车都带走了他的影子。这样孤独的行走很快就开始让他感觉到疲惫，太阳一直在他的前方，像是永远无法抵达。Z不可避免会看到自己的那些影子，他想尽量排斥影子对他的影响，可是他又不可抑制地觉得自己只是一缕影子，被遗忘的、被抽离的影子，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这座由镜子搭盖而成的城市里。

　　夜幕降临，Z感到很无助。此刻他正站在一个车站前，汽车开过，他再次从车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抽离。他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一个被遗留在某块时光碎片里的自己，不知道会被带往何处。

　　Z决定坐上汽车离开这座城市。在车上，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站在站台上，那么无助，被人群埋没。他克制住想要跳下去拥抱它的欲望，这么多年来，它是他唯一的伙伴，他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操控着它跟自己玩耍。他一直以为它是唯一的存在，而现在，它被隔离在窗外，看上去跟其他影子没有什么区别。

　　车开动的时候天开始下雨，像他们的眼泪。影子跟着车一起奔跑，Z努力扭过头，不去看它，这算是真正的告别和离开吧。

　　Z不明白自己这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一个木偶，那是他拥有过的唯一的玩具。那个木偶是他在老提线木偶师道具库的一个角落里看到的，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个木偶，他觉得它跟其他的木偶都不同，又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同。他曾问过那个老提线木偶师，那个木偶是从哪里来的，老木偶师说他也不知道，Z不问他的话，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它的存在。老提线木偶师也不知道Z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马戏团的，他只是在不开心拿Z出气的时候会骂他简直跟那个木偶一模一样，让人看了就讨厌。

　　在那个木偶面前，Z觉得自己很安心，因为它永远沉默，坦然接受一切。

　　此刻，车厢里的灯已经关掉了。Z想回头再看一眼自己的影子，可是他只看到雨水落在车窗上溅起的水花，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像是流火一样，拉得很长。他的影子还是没能追赶上这辆汽车。可能，它跑着跑着就摔倒了，跟着雨水一起流到下水道里去了。

　　Z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终于要离开这座城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是他第一次在夜里睡着。

　　Z醒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另一个城市。他站在街口，分不清生活了多年的马戏团是在哪个方向，即使他现在想回去，比到海边去看日出，还要困难吧！

　　天气阴沉，街上的路灯亮着，他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还在，但却让他感到陌生。

　　Z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坐在栏杆上的摇摇晃晃的流浪汉。Z走过去向流浪汉打听最近的可以看日出的海边在哪里，流浪汉抬起手为Z指了一个方向。

　　离开的时候，Z听到他在背后说：“我又得到了一个笑话。一个迷路的人向另一个迷路的人打听方向。”

　　“人们总喜欢向别人打听方向，按照他人的指引向前走。”流浪汉的影子的声音藏在流浪汉的痴笑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