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杀.2
作者:岳勇 著
发布时间:2020-12-26 14:41:50
字数:17774
马十七点点头,将肩上的小木箱放到一边,挽起衣袖,把手伸进铁皮鼠笼,捏着大白鼠的两只耳朵,将它轻轻提起,只瞧了一眼,就讶异地说:“哎哟,此鼠头尖耳大,一身霸气,却是王者之相呀。”
姚瓦全见他眼光独到,一眼就识破了大白鼠的身份,不由得点头道:“前辈好眼光,实不相瞒,这正是一只白鼠之王。”
马十七提起“鼠王”仔细观察了一阵,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沉思片刻,忽然回身问他:“你且跟我说说,此鼠最近可有食用什么异常食物?”
姚瓦全摇头说:“没有。‘鼠王’的食物,一向是由我亲手调配亲自喂食的。平时都是吃以面粉、麦麸皮、高粱面、骨粉、黄豆等加水和面烤成的香饼,另外还按季节投食一些青饲料,夏天是黄瓜,像现在这种寒冷的季节,则是让它吃些胡萝卜。”
“胡萝卜?”马十七奇道,“现在冰天雪地,早已过了胡萝卜的生产时季,怎么还能……”
姚瓦全一笑而道:“前辈有所不知,晚辈的师父在世的时候,曾在长江岸边觅得一块保水能力极强的黏土地,在那里挖了一个地洞,秋末时节便选择一些色泽鲜艳含水量大的胡萝卜埋进洞内,再在洞口覆上一层从藕池河底挖上来的晒至七成干的湿土,用此方法能保住胡萝卜一冬新鲜。师父过世之后,晚辈仍用那个地洞贮藏胡萝卜,这样即便是寒冬腊月,鼠儿们也能随时吃到水分充足的新鲜胡萝卜。大雪封冻的那天夜里,我还去挖过一些胡萝卜回来喂食‘鼠王’。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自大前天开始,‘鼠王’便精神委顿,病恹恹的,既不吃食也不喝水,整天趴在笼子里睡觉,怎么逗它它都不动。到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您看它这是得了什么病?”
马十七又凑到近前,仔细察看一番,只见那大白鼠无精打采,蜷缩一隅,一动不动,往身上看,毛色粗糙,皮肤苍白,再一摸身上,身子热尾巴冷,腹部膨胀如鼓,好像怀孕的母鼠一般。他直起身来,背负双手踱了两步,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姚瓦全急了,问:“它到底得了什么病?您老可看出什么来了?”
马十七说:“如果我老头子没有看错,它应该是得了胀气病。”
姚瓦全一怔,问:“胀气病?”
马十七说:“是的,这种病是因为它吃了不洁净的食物引起的。你瞧它腹部胀满,呼吸短促,对嘴边的食物不闻不问,毫无食欲,这是因为大肠内形成大量气体,妨害了它的呼吸、消化和心脏功能。得了这种胀气病的老鼠,轻则减纳便秘,浑身无力,精神倦怠,畏光嗜睡,重则会导致绝食、窒息和心脏衰竭而亡。”
姚瓦全问:“可有得治?”
马十七说:“好在生病时间不长,病情并未恶化,尚能医治。要是再迟得一两日,心脏出现衰竭之兆,那就是神仙也难救它了。我这里有一颗化食下气丹,以大麦芽和六神曲合炼而成,有益气调中,化食下气之功效。你快取一瓷羹温水来,将这丹药化了,灌给它服下。”
姚瓦全如奉法旨,急忙命人端来温水,一一照做。“鼠王”服下丹药,过了片刻,腹中忽然咕嘟直响,尾巴一抬,“噗噗”两声,接连放了两个又大又长的响屁。马十七用手指在它肚皮上轻轻一按,只觉先前紧胀如鼓的腹部放松了不少,就说:“好了,肠胃已通,胀气已消,此鼠性命无碍也。接下来只需让它做些运动出一身大汗,肠胃蠕动,健脾开胃之后,就会食欲大振,只要饮些清水,吃些东西,即可恢复精神,完全康复了。”
姚瓦全瞧了那只大白鼠一眼,为难地说:“它大病初愈,精神倦怠,正趴在地上懒得动弹,此时叫它起来活动,只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马十七说:“这个老汉自然知道。不过若不让它运动一下,腹中膨闷胀饱之感不除,脾胃不开,没有胃口进食,虽有灵丹妙药,这病也好不了啊。”
姚瓦全面露难色,说:“那怎么样才能让它动起来呢?”
马十七想一想,说:“其实不难,我瞧这只‘鼠王’虽病不倒,霸气十足,应是鼠中好斗之辈。只要找来一只体型和它不相上下的硕鼠,与它放到一起,两鼠相逢,必有一斗,到那时它自然就会动起来了。”
姚瓦全说:“那倒也是,只是这只大白鼠是我的‘鼠王’,除了它,我这里便都只是些小白鼠儿,根本没有能与之一斗的对手。”
马十七说:“这个好办,小老儿手里倒有一只大仓鼠,也是凶猛好斗之辈,倒是可以与这大白鼠斗上一斗。”
姚瓦全大喜,说:“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老先生请出你的大仓鼠来,与我这大白鼠斗上一场。只要能治好‘鼠王’的病,酬金再加一半也没关系。”
马十七说:“好说好说。只是‘鼠王’病体初愈,四肢乏力,你我二人得在旁边多加照看些,要是‘鼠王’大病未愈,身上又被对手咬到,添些新伤,那就不妙了。”
姚瓦全说:“正是。”
因为铁皮笼子里垫着一层刨花,不利于奔跑打斗,所以决斗的位置选在屋子中央的一张方桌上。姚瓦全将大白鼠自铁皮笼子里抓出来,轻轻放到桌子上。马十七也将自己的小木箱打开,抓出一只尺余长的大仓鼠,刚往桌上一放,本来无精打采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大白鼠立即感知对手出现,危险来临,“吱”的一声,就从桌子上站了起来,全身毛发竖立,两眼精光闪动,直直地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这只来历不明的大仓鼠,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果然不愧是“鼠王”,即便是一只生病的“鼠王”,也自有“鼠王”的威风。
马十七的那只大仓鼠却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四脚刚一落到桌面上,也不仔细瞧瞧对手是什么来路,就一个箭步奔近大白鼠,前爪一探,抓向对方眼睛。“鼠王”毕竟大病初愈,而且久未进食,身子虚弱,在力气上落了下风,不敢与对方硬拼,偏头闪过,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一步。
大仓鼠一抓不中,另一只前爪又伸了出来,尖利的爪子像小铁耙似的,闪电般往对方鼻梁上抓落。大白鼠又往后退了一步,避过对方这凌厉的一招。大仓鼠得势不饶人,两只前爪左右开弓,风车一般往对方头顶、耳腮、眼睛、鼻梁上抓落下去。大白鼠始终一声不吭,一招不发,只一味地后退躲避。
退得十几步,渐渐已到桌子边沿。大仓鼠见对方只知一味退避,似乎不敢与自己正面接战,顿时起了轻敌之心,一见对方站到桌子边沿,已经无路可退,以为有机可乘,忽然“吱”的一声怪叫,张开嘴巴,一个饿虎扑食,直往大白鼠脖颈处咬去。
就在这时,大白鼠眼中杀机闪动,猛然蹿起一尺余高,把自己的整个身子当作一件武器,朝着对方横撞过去。大仓鼠全然没有料到这只病恹恹的大白鼠竟会突发神威,身在半空闪避不及,竟被它撞个正着。只听得“叭”的一声,大仓鼠被对方撞出两三尺远,落下之时,两只老鼠的处境正好反转过来,大白鼠落到了桌子中间,而大仓鼠却滑到了桌子边上,若再后退半步,就要掉到地下去了。
大白鼠在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情况下使出这一招绝地反击,非但冒了很大的风险,而且也几乎使尽了全身力气,虽然一击成功,将对手逼退两尺,但它自己也累得趴在桌子中间直喘粗气,细小的汗珠一滴一滴自毛发间渗了出来。
虽然这不是一场正式的决斗,不一定要分个高下争个你死我活,但作为两只老鼠的主人——马十七和姚瓦全却还是有些紧张,两人面对面地站在桌子两边,看到紧张处,姚瓦全还不知不觉地把双手撑在桌子边沿,紧抿双唇,目不转睛地瞧着场中的激烈战况。
大仓鼠吃了大白鼠这一撞,再不敢妄存轻敌之心,对峙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逼近大白鼠,伸出前爪,试探性地攻出几招。大白鼠却如老僧入定一般,立在桌子中央,对对方试探性的虚招并无反应,只有在对方露出破绽之时,它才抓住战机,迅雷般攻出一两招,将对方逼退之后,又立在原地不动了。如此这般,两只硕鼠一个只攻不守,一个以守为攻,对峙了一盏茶的工夫,仍然未分胜负。
姚瓦全见“鼠王”出了一身热汗之后,果如这老头所言,越战越有精神,完全不似先前的病夫模样,知道它身上的病已好了七八成,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心想此战让“鼠王”运动运动,出一身热汗,打开它胃口的目的已经达到,再斗下去,假若“鼠王”身疲力乏出现一点闪失,在小冢少佐面前可不好交代,不如见好就收吧。
心中打定主意,正要出言喝止,那大白鼠却似乎被对手接二连三的挑衅激起了斗志,忽然“吱”的一声尖叫,反守为攻,龇牙咧嘴,四爪齐伸,猛然往那大仓鼠身上扑咬过去。大仓鼠未曾料到对手还有如此反击之力,一惊之下,招架不及,只得翻身一滚,滚出一尺余远,虽然避过了对方的正面袭击,但屁股后面却被对方尖利的爪子抓到,一撮灰毛掉落下来,屁股上留下了几道血痕。
姚瓦全见到“鼠王”带病之躯,竟然还有如此威力,禁不住喝起彩来。喝彩声尚未落下,马十七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双目中杀机一闪,忽然喝道:“咬!”
此时,大仓鼠早已滚落到姚瓦全这一边的桌子上,正置身于他撑在桌子上的两手中间,听得马十七的喝声,忽然“嗷”的一声怪叫,猛然向上蹿起一尺余高,张开嘴巴,露出尖锐的牙齿——它的牙齿与众不同,竟是黄褐色的,好像被什么颜料染过一样——闪电般直往姚瓦全脸上咬去。
姚瓦全大吃一惊,脸色一变,退避不及,本能地把头往后一仰。大仓鼠力量毕竟有限,身子蹦起一尺余高便已势穷,眼见就要咬到他的脸,他的脸却已往后仰去。大仓鼠一咬落空,身子急速往下坠去。
姚瓦全见它一咬不中,正要松下口气,谁知那大仓鼠在下坠之时,正好擦着他咽喉处滑过,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大仓鼠再次张牙咧嘴,猛然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
姚瓦全只觉喉头处一阵剧痛,心知不妙,用力一甩脖颈,谁知那只大仓鼠咬住他之后竟不松口,牙齿嵌入他的颈肉中,身子吊在他脖颈上,像荡秋千似的,怎么也甩不掉。姚瓦全痛得急了,双手抓住大仓鼠用力一扯,因为两排鼠牙咬得太紧,这一扯之下,竟在他喉咙处连皮带肉扯下来一大块颈肉。他将大仓鼠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只听“吱”的一声惨叫,大仓鼠被摔得脑浆迸流,躺在地上抽搐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再看姚瓦全,几乎是在大仓鼠断气的同时,他也痛苦地瘫倒在地,双手使劲地抓着喉咙处,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似的,喉咙里发出“咔咔”的怪响,嘴唇绀紫,双目上翻,先是脖子上被咬的伤口处流出黑血来,紧接着鼻孔中也流出了黑黑的血液。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翻腾着,两眼死死盯住马十七,用沾着黑血的手指指着他问:“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你到底是谁?”
马十七坑坑洼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他那张面目全非的麻脸本就十分吓人,这冷冷一笑,更使他看上去如同来自地狱的索命厉鬼一般,惊恐可怖,令人毛骨悚然。姚瓦全直盯盯地瞧着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马十七上前两步,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咬牙道:“姓姚的,你再好好看看,我老人家到底是谁?”
姚瓦全脸色苍白,痛苦地抽搐着,睁大眼睛惊骇地瞪着他说:“你是谁?我、我真的不知道……”
马十七道:“畜生,你连你师父也认不得了吗?”
姚瓦全一脸愕然,道:“师父?”
马十七冷笑道:“不错,我老人家可不是什么张山,而是你师父马十七。你小子一定做梦也想不到我老人家还活在世上,还会像厉鬼一样回来找你报仇吧?不怕老实告诉你,我老人家早在几天前就找到这衣铺街来了,当时就想找你报仇雪恨,可是你小子现在投靠小冢贞一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发达起来了,住进了这深宅大院,门户重重,还有门卫在门口把守着,我老人家一副乞丐打扮,根本没有办法接近你。可是你这畜生,先是设计害我,后又逼得婉儿受辱自尽,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这个仇不报我老人家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呀。最后关头,我想到了老家江堤边那个贮藏胡萝卜的地洞。想要再找一块地势那么好、泥土干湿适中、保水能力强的黏土地来挖洞贮藏鼠儿们的过冬食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断定你一定还在继续使用那个地洞。天降大雪的那个晚上,我挖开那个地洞,果然看见你在里面贮藏了不少新鲜胡萝卜。我只不过将贮藏在最上面的那些胡萝卜拿到药汤中浸泡了半个时辰,‘鼠王’吃了之后,果然就生病了。嘿嘿,幸好我老人家当初留了一手,虽然教会了你驯鼠和驭鼠的本领,却没教你治鼠病的绝活儿。你这只‘鼠王’早已卖给了小冢贞一,他现在只不过是把它寄养在你这里,让你帮他利用‘鼠王’来召集做实验用的小白鼠而已。假若这只‘鼠王’在你手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冢一定不会放过你。所以我料定一旦‘鼠王’生病,你一定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到处找医生为它治病。可这绣林城里,医人的医生到处都有,但医鼠的医生却没有一个。等你求医无门之际,我再毛遂自荐,上门来为‘鼠王’治病,然后见机行事,用我老人家这只训练已久、素有‘杀手’之称的仓鼠来杀你……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这只大仓鼠的牙齿是淬过蛇毒的,这种蛇毒吞进肚子并无毒性,但却不能沾血,一旦见血,即刻封喉……”
姚瓦全听得“一旦见血,即刻封喉”这八个字,不由得脸色大变,惊恐地盯着他道:“你、你好狠毒……我、我根本就不是……”话未说完,忽觉喉咙发腥,“哇”的一声,张开嘴巴喷出一口血来,由于中毒太深,那血乌黑中透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道。
他的一张脸,也渐渐由白转乌,不多时,便肿胀得像一个吹满了气的猪尿泡似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双目上翻,嘴唇发抖,在地上痛苦挣扎几下,突然全身抽搐,七窍流血,手脚一摊,死尸般躺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马十七又小心翼翼地等了片刻,上前探一探他的鼻息,见他呼吸全无,确已毒发身亡,这才放心。心神激荡之下,止不住仰天发出一串悲怆的长笑,自语道:“婉儿啊,你看见了吗?姚瓦全这个衣冠禽兽已经死了,爸爸给你报仇了,你在天之灵,总算可以安息了。”
“这就算是报仇雪恨了吗?只怕未必。”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他背后传来。
马十七大吃一惊,转身看时,只见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杆盒子炮,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胸口。这个人细眼睛塌鼻子,满面阴险得意的笑容,居然正是姚瓦全。
马十七就像见到鬼一样,“啊”的发出一声惊呼,吓得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小木箱上。他看看地上躺着的姚瓦全,再瞧瞧眼前这个拿枪指着他的满脸得意之情的姚瓦全,一双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死了一个姚瓦全,又来一个姚瓦全,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姚瓦全?
“啊,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师父,您老人家进过一次棺材了都还没变成鬼,我这做徒弟的又怎么会变成鬼呢?”
马十七略一定神,指着地上的尸体说:“可是、可是他……”
姚瓦全的枪口一动不动,始终对着他的胸口,嘿嘿一笑说:“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在藕池老家还有一个弟弟吗?自从我搬到衣铺街的新家之后,我就把这个弟弟叫到这里做了我的管家。”
马十七瞧瞧地上的尸体,再瞧瞧姚瓦全的脸,只见两张脸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稍有不同的是,地上躺着的这个人看上去略显消瘦一些。他浑身一颤,猛然醒悟过来:“原来你们是……双胞胎兄弟……”
姚瓦全点点头,冷声笑道:“你现在才知道,却已太迟了……其实下雪的那天下午,我送小冢少佐出门时,看见你鬼鬼祟祟躲在墙脚边向我偷窥,我就已经对你起了疑心。尽管你相貌已毁面目全非,连身形都大大地变了模样,已完全不似往日的马十七,但无论你的脸怎么烂,背怎么驼,人怎么变,你的眼神,你那种胆小卑怯躲躲闪闪的眼神,却永远也改变不了……再加上你刚出现的第二天,我的‘鼠王’就恰巧病倒,所以我对你的身份就更加怀疑了。尽管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样从那棺材里逃得一条活命的,但至少可以肯定,你来找我了,你来找我报仇来了。所以我那张为‘鼠王’求医的告示贴出之后,就料定你一定会找上门来。我本来可以在你上门之时,就将你抓起来一枪毙了。但是你这个老家伙,枉我当初叫你一声师父,你竟然对自己唯一的徒弟也藏私,只教我怎么驯服和驭使老鼠,却不肯教我怎么治鼠病。如果我早将你一枪打死了,‘鼠王’的病就没人能医了,所以我虽杀你心切,却也不得不等到借助你的力量治好‘鼠王’的病以后。”
“你想借我之力治好‘鼠王’,却又怕我在这过程中对你突然施袭,令你猝不及防,防不胜防,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你不敢亲自出面,就派了你的孪生弟弟出来冒充你,是不是?”
“不错,我让我弟弟出来见你之前,为了不让你瞧出破绽,自然向他交代了不少事情,像给老鼠喂什么食物、地洞贮藏胡萝卜的事,都是我告诉他的,假如你问起这些,他却答不上来,那可不就露馅儿了?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假如不是让我弟弟出来冒充我,那么现在被你这只毒鼠咬死在地的人,只怕就是我了吧。”
马十七脸如灰死,瞧瞧那抵在胸前的黑洞洞的枪口,再瞧瞧一脸志得意满的姚瓦全,不由得仰天发出一声长叹,道:“老天无眼,偏教小人得志,那我也无话可说了。你就开枪吧。”说罢背负双手,闭上双眼,只待一死。
姚瓦全嘿嘿冷笑道:“好,既然你只求速死,那徒儿便成全你老人家吧。”枪口往上微微一抬,手指一扣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了。
巨大的枪声,直把马十七震得浑身一颤,但是枪声过后,他却觉得身上并无疼痛的感觉,反而听到姚瓦全发出一声惨叫。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睁眼看时,却见姚瓦全持枪的右手手腕不知何时竟被枪弹击中,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他手里的盒子炮,也早已拿捏不住,掉到地上。
马十七正自诧异,忽见姚瓦全抬起头来,两眼惊恐地盯着屋顶,颤声喝道:“什、什么人?竟敢躲在房顶上暗算老子,你可知道老子是谁?”话音未落,又听得“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呼”地射向他的胸口。不过这一回他已有了防备,一听对方枪响,立即使出一招懒驴打滚,就地一滚,子弹略略射偏,“扑”的一声,打中他右边肩头。
姚瓦全大惊失色,伸出左手正要去捡掉在地上的盒子炮,谁知又是一声枪响,一颗子弹飞来,不偏不倚,正好将那杆盒子炮击出一丈余远。姚瓦全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裤裆里一湿,不由自主地撒出一泡尿来,自知不敌,哪里还顾得上捡枪反击,捂着受伤的肩头,连滚带爬往门口跑去。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子弹击在门框上,打得木屑纷飞,嗖嗖作响。姚瓦全抱头鼠窜,奔出房门,一边逃命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快来人,抓刺客,快来人,抓刺客……”
马十七小老百姓一个,何曾见过这等激烈的枪战场面,早已吓得两股战战,目瞪口呆。正在手足无措之时,忽听头顶瓦片轻响,屋顶上突然亮出一个大洞,“嗖”地跳下来一个身材高大身着黑衣黑裤手持短枪的蒙面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走。”一脚踢开窗户,将他连拉带拽,拖了出去。
姚瓦全是“中日亲善协和会”的会长,还兼着日军组建的绣林警察局局长一职,身边自然有不少护卫和打手,听得枪声和姚瓦全杀猪般的叫喊声,早已拎着枪从四面八方朝这房门口涌了过来。最先冲进屋子的人跺足大喊:“不好,刺客从窗户逃走了,快追!”接着便是一阵乱枪射出,子弹穿过窗棂,“嗖嗖嗖”地从那蒙面人和马十七耳边射过。
马十七吓得缩脖藏颈,冷汗直冒,腿脚发软,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开了。幸好那蒙面人却十分镇定,一手拉着他七弯八拐往人少的后院跑去,一手拿着枪,不时回身反击。只听得远远的身后传来几声惨叫,几名追兵中枪倒地哀号不已,其他人见状更是心惊胆战,只是虚张声势地大喊大叫,却不敢追得太近。
蒙面人拉着马十七一阵疾奔,很快便来到后院,蒙面人掏出一只飞爪往墙头一扔,那飞爪便像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正好稳稳地挂在墙头。蒙面人一面开枪往后反击,一面对马十七说:“快,爬上去。”
马十七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抓起飞爪上的绳索,笨手笨脚地往上爬去。刚爬得两三下,一颗流弹飞来,“扑”的一声打在前面的墙壁上,溅起的墙砖碎末打得他的脸隐隐生疼。他“妈呀”一声,手脚一软,“扑通”一下,就从墙上掉了下来。
回头瞧见后面的追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不由得吓得心口怦怦直跳,喘了口粗气,对那蒙面人说:“多谢壮士救命之恩,我人老力衰,看样子是逃不出去了。我不能连累壮士也在此送命,你、你还是不要管我了,自己快走吧。”
蒙面人说:“不行,要走一起走。”他掏出一把子弹,飞快地装进手枪弹匣里,先持枪不发,待追兵渐近,才“砰砰叭叭”连发数枪,追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应声倒地,像冬瓜一样滚出好远,后面的人齐声惊呼,立即退到蒙面人短枪射程以外的墙角里躲了起来。
蒙面人把枪插回腰间,对马十七说:“你爬到我背上,抱紧我。”
马十七明白他的意思,赶紧摇头说:“这样不行,弄不好咱俩都得死在这里……”
蒙面人喝道:“快点,抱紧我。”
马十七无奈,只得爬到他背上,双手死死环抱住他。蒙面人双手抓紧绳索,双脚蹬着墙壁,就像走路一样,向上攀爬而去。这人显然是个练家子,力气奇大,背上背着一个人,飞檐走壁,竟如履平地一般,只“嗖嗖”几下,就已蹿到墙顶。再将飞爪收起,手臂往墙头一撑,飞身向下一跃,马十七只听得耳旁“嗖”的一阵风响,睁眼一看,自己已平平安安落到院墙外头了。
“刺客跑到外面去了,快打开后门,追!”院子里头,姚瓦全还在气急败坏地大叫着。
那蒙面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早已探明了退路,说声:“走。”就拉着马十七蹿进一条无人的小巷。没等走到小巷的出口,又拐进了一条岔道,接着又翻过一户人家的后花园,七弯八拐,最后钻进了一条黑咕隆咚的胡同。马十七只觉一阵晕头转向,连他这个自小便在绣林街巷里转悠着卖鼠戏的老绣林人,也被转得迷迷糊糊,不知置身何处。
他跑得气喘吁吁,两腿发软,正要停下来喘口气,蒙面人说:“后面还有追兵,不要停下,马上就到安全地方了。”用力一扯,又强拉着他踉踉跄跄朝前走了一阵儿,穿过一条由两道高高的院墙夹成的窄巷,一拐弯,马十七忽觉眼前一亮,原来他随着蒙面人东一拐西一弯,不知不觉间竟已跑出了衣铺街,来到了长江边上。
江边正泊着一艘乌篷船。蒙面人说:“上船。”把他往船上一推,马十七就身不由己,一个箭步,跨到了船上。蒙面人解了船绳,把船往江心用力一推,那船便荡开水波,离岸而去。待那船行出一丈余远,蒙面人才用力一纵,像只飞燕似的,稳稳地落在船头,那船却连晃也不晃一下。
马十七不由得喝了声彩:“好轻功!”
蒙面人抓起竹篙,用力往江底一戳,那船微微一震,箭一般往江心驶去,水声哗哗,只一瞬间,便已离岸数十丈之遥。
这时姚瓦全才带着一班人马气喘吁吁地赶到,在岸上胡乱放了一阵枪,可那乌篷船早已去得远了,子弹哪里还够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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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人弃篙用桨,将两只船桨摇得飞快。乌篷船像梭子一样,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向下游行出数里之遥。蒙面人回头看看,见姚瓦全等人并未追来,这才松下口气,停了船桨,任那小船在江心漂着。
马十七惊魂甫定,朝着他一揖到地,感激地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今天要不是壮士仗义援手,小老儿只怕早已成了姚瓦全的枪下亡魂。”
蒙面人忙将他一把托起,说:“马师傅,您不必谢我,您曾是我的救命恩人,眼见恩人有难,哪有不救之理?”
这话把马十七说得一愣,他盯着对方露在蒙面黑布外面的两只眼睛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这话从何说起?”
蒙面人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言,只微微一笑,伸手揭下脸上的蒙面黑布,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四方大脸来。马十七一见,顿时呆住:“原来是你。”这个蒙面人,居然就是不久前才与他在绣林山山洞里别过的朱大鹏。
朱大鹏面带笑意,朝他拱一拱手说:“马师傅,咱们又见面了。”
马十七不由得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身黑衣黑裤,裹着绑腿,腰里别着手枪,一副英武剽悍英姿雄发的模样,完全不似以前那个落魄江湖愁眉苦脸的流浪汉子,不由得一脸惊疑:“你、你这是……”
朱大鹏朗声一笑,请他在船舱里坐了,也不瞒他,就爽快地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了出来。
原来这朱大鹏是一名新四军,而且还是一名侦察连连长。为了打乱日军阵脚,为后面的大部队开路,上级派他只身潜入绣林城,一面侦察敌情,一面伺机刺杀驻扎在绣林城的日军最高指挥官即日军少佐小冢贞一。
那日探知小冢贞一要去参加绣林城大布商陈良友的六十寿宴,他便特地扮作一个走江湖卖鼠戏的外地汉子,想混进寿宴,寻机开枪刺杀小冢。谁知却遇上了马十七这个真正的鼠戏艺人,二鼠相争,他落败而归,想要在陈老板家刺杀小冢的计划自然再也无法实施。
后来的那个风雨之夜,他悄然潜进日军驻地,第二次对小冢发动袭击,不想却被对方军犬发现,鬼子兵一直将他追到绣林山,最后他身中两枪,侥幸逃脱日军追击,昏倒在山洞门口,恰好被马十七救得一命。
他不甘心失败,养好伤辞别马十七下山之后,又想对小冢实施第三次刺杀行动。可是小冢自从上次遇险之后,就加强了戒备,别说靠近小冢的住处,就是想混进日军驻地,都是十分困难。后来他又侦察到小冢每隔一段日子,都要到衣铺街姚瓦全的宅子里来一趟,而且每次来都没带多少卫兵,防范并不严密。他便想在姚瓦全家里行刺小冢。
他一连在衣铺街转悠了好几天,把周围地形都摸熟了,才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墙进入姚家,本想在姚瓦全的宅子里潜伏下来,等待小冢的到来。谁知却无意中撞见了今天马十七与姚瓦全师徒相争的那一幕,他这才知道当日在山洞里救过自己一命的麻脸老者,就是马十七。眼见救命恩人就要丧生在姚瓦全的枪口下,危急关头,他也顾不得自己刺杀小冢贞一的计划了,只好先救下马十七再说。
马十七明白他的身份之后,听说因为自己,使得他连续两次耽误了刺杀小冢的计划,他虽是个胆小懦弱之人,但大是大非却还分得明白,连称罪过,说要是早知朱大鹏的身份,当初在陈老板家里,就不会跟他争那笔生意了。
朱大鹏爽朗一笑,说:“这也不能怪您,那时你并不知情,为了讨口生活,据理力争,也是没有错的,再说咱们俩不也是不打不相识吗?虽说连续几次刺杀小冢都没有成功,但相信只要我还留在这绣林城里,就总能找到杀他的机会。”他往马十七脸上瞧了一眼,又疑惑地问,“马师傅,您的脸……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马十七听他问起,不由得心头一酸,长叹一声,道:“唉,真是老天无眼,家门不幸呀。”便把姚瓦全为了霸占“鼠王”得到自己的女儿,如何借朱大鹏之名飞刀留柬设计活埋自己,自己如何九死一生被几只小老鼠毁容然后借助两只仓鼠之力逃出生天,如何知道女儿的噩耗,如何设计向姚瓦全报仇却反被算计几欲丧命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朱大鹏听罢,浓眉一皱,拳头紧攥,怒声道:“这个汉奸,早知道如此可恶,今天就该一枪毙了他,也好为民除去一害。”
马十七说:“我跟姚瓦全这畜生的事,那是家仇,你要杀小冢贞一,那是国恨。你今天要是一枪毙了姚瓦全,虽是为我报了家仇,但姚瓦全一死,小冢就再也不会来衣铺街了,你想杀他,岂不更是难以下手?”
朱大鹏点点头说:“那倒也是。”
马十七说:“现在姚瓦全虽然未死,小冢贞一也还会到他家里来,但是姚瓦全一定会将今天的事报告给小冢贞一听。小冢以后再来的时候,一定会多带人手,加强戒备,你想在衣铺街或者是姚瓦全家里刺杀他,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大鹏说:“是呀,经此一闹,想要杀小冢贞一,就只得另想法子了。”他沉默片刻,瞧了马十七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扬,说,“哎,对了,马师傅,您刚才说小冢贞一每礼拜都要到姚家来一次,是不是?”
马十七说:“对呀,听说日军防疫给水部实际就是一个搞细菌战研究的地方,小冢每隔一礼拜就要到姚瓦全这里提两笼白鼠回去做实验。”
朱大鹏恍然大悟,说:“这段时间我一直潜伏在衣铺街暗中观察着,经常看见小冢带着两个卫兵提着两笼小白鼠回驻地去。我当时还在纳闷儿,他们提这么多小白鼠回去干什么?原来是做这个用途。如此一来,杀他就更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的事了,要不然等他们实验成功,做成了细菌弹细菌炮,用来对付咱们中国人,那可就麻烦了。”
马十七说:“就是就是,要是他们把那些细菌放出来,那可就是一场大瘟疫,不要说人,只怕连只畜生都活不下来。”
朱大鹏想了想,忽然一拍巴掌说:“既然小冢贞一每礼拜都要上姚瓦全家里来看着他用‘鼠王’召集小白鼠,然后将收集到的小白鼠提回去,那就说明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和姚瓦全在一起。假如真是这样,我倒有一个法子,能将他们两个一锅给端了。”
马十七瞧着他问:“你是说你有办法一箭双雕,一举将小冢和姚瓦全这个畜生给……”说到这里,他以手为刀,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朱大鹏点点头说:“不错。不过我这个办法嘛,因为得有两只小白鼠做道具,所以还得您老助我一臂之力。”
马十七忙说:“既能报家仇,又能雪国恨,这是大好事儿。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就是了,用不着跟我老头子客气。”
朱大鹏脸色一正,说:“行,那我就甭跟您客气了。我虽已有计划,但这事还得好好计议一下,咱们先上岸,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吧。”
说话的当儿,朱大鹏又把乌篷船划了回去,上岸的时候,马十七一看,这不又回到了衣铺街吗?朱大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笑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我知道在街尾有一家兴隆客栈,正好与姚瓦全的宅子是斜对门儿。姚瓦全这个时候一定还在全城搜寻咱们的踪迹,他做梦也想不到咱们就住在他家对面的兴隆客栈。”马十七瞧了他一眼,不禁暗暗佩服他过人的胆识。
两人在客栈里闭门不出,待到第三天,外面的风声已不甚紧,朱大鹏才对马十七说:“马师傅,您能想办法替我弄到两只小白鼠吗?”
马十七笑笑说:“你忘了老汉我是干什么出身的了?捉两只小白鼠,那不是举手之劳吗?不过听说我那好徒弟把这附近的小白鼠都抓得差不多了,所以咱们想捉小白鼠,得出去远一点的地方才行,最好是江边吧。”
是夜,两人趁黑来到长江边,找了块沙地坐下。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冷湿的江风迎面吹来,连朱大鹏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瞧了马十七一眼,见他两手空空,既没有拿逗引老鼠的香饼食物,也没有带个捕鼠工具,不知他要怎么样来捉白鼠。
马十七自然瞧得出他的心头疑惑,微微一笑,也不多作解释,掏出一把烟叶,用从街边捡来的烂报纸卷了根烟筒,递给朱大鹏。朱大鹏摇头不抽,他也就不客气,自己叼在了嘴里,背转身躲着北风擦了根洋火,把烟点着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抽起来。
待他这一根卷烟都快抽完了,朱大鹏见他还没有要去捉白鼠的意思,不禁有些着急起来,说:“马师傅,咱们这一次能否一举杀得了小冢贞一和姚瓦全,全都着落在这两只白鼠身上了。您要是捉不到……”
“嘘……”马十七忽然扔掉卷烟,将一根手指头竖在唇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朱大鹏一怔,立即住口不言。便在这时,忽然听得“吱吱”两声,沙地上好像有两团白球,由远而近,很快就滚到了马十七脚下。
朱大鹏擦擦眼睛,定睛一瞧,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那哪是什么白球,分明是两只活生生的小白鼠。没待他回过神来,马十七把衣袖一挥,两只小白鼠就不见了踪影。他正自惊疑,忽然听得马十七衣袖中传出“吱吱”叫声,才知两只小白鼠已经被他装进衣袖里去了。
马十七把两只手抄在衣袖里,对呆若木鸡的他呵呵一笑,说:“走吧,赶紧回去烤火去吧,在这江边坐了大半个时辰,我老头子都快被冻僵了。”
朱大鹏如梦方醒,从后面快步追上来问:“马师傅,您到底使了什么魔法招来小白鼠的?”
马十七把手伸到他鼻孔前:“闻闻,可有什么味道?”
朱大鹏用力嗅了一下,说:“好像有点淡淡的酸味,怪怪的,这是什么味道?”
马十七呵呵一笑,道:“这叫酸氨味,是白鼠中公鼠分泌出的味道,也是公鼠吸引母鼠的味道,这两只小白鼠就是两只雌鼠,明白了吗?”
朱大鹏又是一呆,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却又忍不住问:“那您手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的呢?”
马十七冻得直打哆嗦,又把两手笼进袖子里,回头瞧了他一眼,说:“你要是肯拜我为师,我就把其中的诀窍告诉你。”
朱大鹏苦笑一声,说不出话来。
北风呼呼刮着,天冷得人像被塞进了冰窟窿似的。两人回到客栈,几乎已被冻僵。朱大鹏赶紧生起一炉炭火,两人围炉而坐,烤了好半天的火,身上才觉得有一丝儿暖意。马十七拿出一只早就织好的小竹笼,伸展衣袖,将两只小白鼠放出来,用竹笼装了。
朱大鹏把竹笼提在手里,逗着笼子里的小白鼠玩了一会儿,看看面前燃得正旺的炉火,忽然问:“马师傅,你说能把小白鼠训练得一看见火炉,就能不顾一切地自动往里跳吗?”
马十七笑笑说:“这个不难。现在不是有那种透明的玻璃吗?去买一块玻璃,在屋子中央生一炉炭火,用玻璃将小白鼠与火炉隔开,再在玻璃上粘一粒瓜子仁儿。老鼠不知道玻璃这回事呀,乍一看,以为那粒瓜子仁放在火里烤着呢,开始的时候怕烫,不敢去抓瓜子吃,等它饿得急了,就会试探着去吃瓜子。这一吃,才知道原来火里的瓜子吃起来一点也不烫,所以以后再有瓜子粘到火炉边的玻璃上,它就敢放心大胆地吃,一点也不怕火了。日子一长,小白鼠就形成了惯性思维,一看见火炉,就以为火炉里一定有瓜子吃,就会像以往一样,毫不犹豫地扑过去。”
朱大鹏盯着他说:“您的意思是说,经过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最后即使没有玻璃挡着,它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跳到火炉里去找瓜子吃?”
马十七点点头说:“是的。”
朱大鹏瞧着竹笼里的两只小白鼠,沉思片刻,抬头问道:“如果要将这两只小白鼠训练到这种程度,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马十七轻松一笑,说:“这并不是什么复杂的表演动作,一般训练一个礼拜也就可以了。”
朱大鹏一拍巴掌,起身说:“那好,明天我就去买玻璃,还有瓜子,请您务必要在一个星期之内将这两只小白鼠训练好。”
马十七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瞧着他疑惑地说:“你让我给你捉来两只小白鼠,莫不就是为了吃烤白鼠吧?”
朱大鹏呵呵笑道:“当然不是。这是我刺杀小冢贞一计划中的一道至关重要的准备工作,要是您能帮我做得万无一失,我敢保证,小冢贞一和姚瓦全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还能在阳世上活的日子,绝不会超过半个月。从明天开始,您老就好好待在客栈里,帮我好好地训练这两只小白鼠吧。”
马十七点点头,又问:“那你呢?”
朱大鹏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我得出城去一趟,如无意外,七天之后一定回客栈来找你。”
马十七点点头说:“那好吧,我听你的。”瞧了他一眼,又担忧地说,“鬼子兵在城门口有重兵把守,对进出行人盘查极严,你可要小心一点。”
朱大鹏微微一笑,说:“马师傅,您放心,鬼子兵想要抓住我朱大鹏,只怕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街上买了一块玻璃和一袋瓜子回来,给马十七留了几块大洋做生活费,又乔装打扮一番,出城去了。
9
朱大鹏再回兴隆客栈,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了。
他回城的时候,穿着一件藏青色长布棉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呢绒帽,戴眼镜,留着两撇小胡子,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皮包,看上去十足像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马十七盯着他瞧了老半天,才认出他来。
两人坐在火炉边烤着火,相互问起别后情形。朱大鹏起身喝茶时,一个不小心,竟踢翻了马十七放在墙角里的鼠笼。笼子里的两只小白鼠“吱溜”一声,就钻了出来,看见屋子中央正燃着一炉炭火,二话不说,就径直往火炉里蹿去,好像那里还有瓜子仁在等着它们似的。
但见两道白光闪过,眼见这两只小白鼠就要跳进火炉里,炉火烧得正旺,这一跳下去,只怕立时便会引火上身,葬身火炉。幸好马十七坐在火炉边看得真切,一弯腰一伸手,就把两只就要投身火炉的小白鼠给捉在了手里。饶是如此,跑得最快的那只小白鼠的两根胡须,还是被炭火引燃,烧得嗤嗤作响。
马十七瞪了他一眼,问:“你干什么,真想吃烤白鼠吗?”
朱大鹏搔搔后脑勺,嘻嘻笑道:“您老别生气,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到底将这两只小白鼠训练得怎么样了。想不到还真跟您说的一样,这两只小家伙见了火,连命都不要了,就敢往里跳。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把另外一些准备工作也做好了,咱们现在只需躲在客栈里盯着对面姚瓦全的宅子,只要小冢一来,那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马十七忍不住盯着他问:“你到底想用什么办法来杀小冢?总不会靠我训练的这两只小白鼠去咬死他吧?”
朱大鹏呵呵一笑,一脸神秘地说:“用老鼠的毒牙咬人致死的把戏,你老人家已经在姚瓦全面前玩过一次,此计已不可再用。你尽管放心,只要小冢敢来,我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至于到底用什么法子杀他,我暂时还不能说,请你老耐着性子等一等,到时自会明白。”
马十七虽然心中疑虑丛生,但见他谈笑风生,一副万事俱备、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只得点一点头,说:“好吧,我老人家都听你的。”
他扳着手指头计算了一下日子,估计小冢贞一会在这几天之内到姚瓦全家里来,于是两人就像守株待兔似的,哪儿也不去,一直待在客栈里等着。
他们的客房正好临街,把窗户打开一角,刚好可以一面烤火一面观察到外面街上经过的行人,若是从窗口探出头去,则可以看见姚家宅院大门口的情形。两人闷在屋子里一连坐等了三天,却连小冢的影子也没看到。马十七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不住地拿起火钳往火炉里拨弄着,好像小冢贞一就藏在火炉里,他要把他从火炉里夹出来似的。
到了第四天,天气突然变冷,冻云低垂,朔风凛冽,先是像撒盐花似的下了一阵又干又硬的雪粒子。到了中午,刺骨的寒风又卷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只一会儿,地上就铺排成了一片白色。
马十七不禁暗暗气馁,心想这么冷的天,下这么大的雪,小冢这家伙一定不会来了。谁知中午刚过,那雪正下得嚓嚓有声,就听得大街上摩托车突突作响,一会儿就从街头开到了街尾。
朱大鹏正闭目养神,听见声响一跃而起,凑到窗前一瞧,只见大街上开过来五六辆三轮摩托车,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膏药旗,坐着三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由前往后数过去,第三辆摩托车上,坐着的正是日军在绣林城驻地的最高指挥官小冢贞一。
姚瓦全早已得到讯息,亲自开门出来迎接。小冢贞一挥挥手,领着两个卫兵,卫兵手里提着两只空鼠笼,跟着他率先进了屋。剩下的十几个鬼子兵也踩着积雪,咔嚓咔嚓地跑步跟进。姚瓦全走在最后面,一回身,“吱嘎”一声,关紧了朱漆大门。
朱大鹏瞧见小冢的卫兵手里提了两只空空的铁丝鼠笼,知道他们是为了捉小白鼠而来,如果他估计得不错,他们进屋之后,姚瓦全很快就会请出“鼠王”,为小冢招捕白鼠。他忙回身奔至墙角,将马十七训练过的那两只小白鼠抓了出来,再打开自己带回来的黑色皮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玻璃瓶,瓶里装着大半瓶淡黄色黏稠状的东西,从外面看,感觉黏糊糊的,有点像蜂蜜,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朱大鹏小心翼翼地把“蜂蜜”倒出来一些,均匀地在两只小白鼠身上涂了一层,再把小白鼠放回笼子,然后换了一双耐水的胶底鞋,提起鼠笼对马十七说:“马师傅,下面就看我的了。您在客栈等着,我去去就来。”
马十七睁大眼睛看着他:“你真要只身犯险,一个人去杀小冢贞一和姚瓦全?”
朱大鹏看出了他的担心,笑笑说:“现在姚瓦全的宅子里,除了姚瓦全的打手,还有十几名荷枪实弹的鬼子兵贴身保护着小冢,我单枪匹马想要杀他二人,只怕还不行。”
“那你——”
朱大鹏提着鼠笼朝他一晃:“您放心,我不是去杀人,我只不过是去放生而已。等我把这两只小白鼠放进姚瓦全的宅院里,就马上回来。”
“那刺杀小冢的事……”
朱大鹏朝他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一笑:“您老不必为那两个王八蛋操心,咱们的小白鼠一出笼,那两个家伙必死无疑。”
“可是……”
马十七听得一头雾水,还想问他什么,他却提着鼠笼,大步出门去了。马十七忙凑到窗前,探头看去,只见朱大鹏出了客栈,快步穿过无人的街道,贴着姚家宅子高高的院墙一直走到街尾,在拐角处一闪身,就不见了人影。
马十七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朱大鹏身影消失的地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对面姚家院子里的声音,假若突然有枪声传出,那就说明朱大鹏被人发现处境堪忧。可是听了半晌,非但没有听到枪声,连一点其他的动静也没有听到,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又不见朱大鹏返回来。
他悬着的心,又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去。在窗前来回踱了几步,心头忽然焦虑烦躁起来,又坐回火炉边,百无聊赖地卷了一根烟叼在嘴里,使劲吧嗒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时最爱抽的烟叶,此时抽起来,却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
他将两道眉毛蹙得紧紧的,正自烦躁不安,忽然听得房间门口有个声音呵呵笑道:“马师傅,您老可真有本事,叼一根卷烟,火也不点,也抽得津津有味。”
马十七闻声一震,扭头看时,却见朱大鹏手里提着一只空荡荡的鼠笼,披着一身薄薄的雪花,嘴里呵着白气,正笑呵呵地站在门口。马十七不由得长吁了口气,忙拍拍他身上的雪花说:“快进来烤烤火,不是说去去就回,怎么去了这么老半天?”
朱大鹏乐了,笑道:“你老人家倒是说得轻巧,以为我真是去庙里放生呀?我得先绕到姚瓦全的宅子后门口,再用飞爪爬进去,然后避开在后院放哨的姚瓦全的几个打手,悄悄潜近您上次去过的那间姚瓦全安置‘鼠王’的房子,看见姚瓦全放出‘鼠王’之后,正坐在那里和小冢一边烤火一边等着‘鼠王’给他们招引白鼠回来。我见时机已经成熟,才在院子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开笼子悄悄把那两只小白鼠给放出来……这一来二去,能不花点儿工夫吗?”
马十七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到窗前,探头往姚家宅子那边瞧了一眼,皱皱眉头疑惑地说:“你不是说只要那两只小白鼠一出笼,小冢和姚瓦全就必死无疑吗?怎么到了现在,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大鹏坐下来就着炉火烤着被雪水浸湿的裤腿,又喝了两口热茶暖暖身子,才不紧不慢胸有成竹地说:“马师傅,您就放心吧,我敢保证,您抽完这根烟卷儿,就知道结果了。”
马十七见他到了现在,还在他面前卖关子,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无奈地瞧了他一眼,只得把手里忘了点着的烟卷儿伸到火炉里点着了,一面静静地抽着烟,一面侧耳倾听着窗户对面的声响。一刹之间,屋里屋外,静得只剩下两个人怦怦的心跳声。
时间在紧张地等待和不安的焦虑中又过去了好一会儿,大街上雪花飘飞,越下越大,整条衣铺街都是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行人,听不到半点声响。这一刻,好像整个绣林城都被这十年难遇的大雪掩埋住了一样。
马十七正在发呆,忽觉手指间一阵发烫,低头看时,才知手里这根烟卷儿已经烧得只剩下半个烟屁股了。他忙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正要丢掉,便在这时,忽然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巨大的气流,将窗棂上糊着的白纸都震成了碎片。
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地震了,起身朝窗外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街对面姚瓦全的宅子里,好像刚刚被人扔了炸弹似的,大半座宅子都被炸塌了,废墟上正燃着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偌大的一座院子里,竟没有一个人能逃出来。
马十七惊得目瞪口呆,一屁股跌坐到凳子上,扭头瞧着朱大鹏:“你、你小子到底使了什么魔法,竟然、竟然真把他们给一锅端了?”
朱大鹏往窗外瞧了一眼,淡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忘了告诉您,我回国参加新四军以前,一直在美国留学,我学的是化学专业……还记得我刚才在那两只小白鼠身上涂的东西吗?”
“你是说那些像蜂蜜一样黏糊糊的东西?”
“那可不是蜂蜜,那是我的一种液体炸药……”
“液体炸药?”
“是的,这种炸药平时携带都很安全,但一遇明火,就会立即爆炸,而且威力极大,远胜于一般战场上使用的固体炸药。”
马十七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你要我训练那两只小白鼠自动跳到火炉里去,就是为了要让它们自动引爆黏附在身上的液体炸药?”
朱大鹏点点头说:“是的。我早已算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小冢一定会一边烤着炭火一边等着姚瓦全放出‘鼠王’招引白鼠回来……‘鼠王’能把其他白鼠招引进屋,自然也能把咱们训练的那两只小白鼠也招引过去……只要咱们那两只小白鼠一进屋,一见到火炉,就会奋不顾身地往里跳……如此一来,它们身上的液体炸药自然就会被引爆了……”
马十七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难怪你那么沉得住气,原来这一切都在你的计算和掌握之中,连我老人家都被你蒙在鼓里呢。”
朱大鹏紧紧握住他的手,诚恳地说:“马师傅,这次咱们能将日军少佐小冢贞一和姚瓦全这个狗汉奸一锅给端了,全赖您驯鼠技艺高超,训练出了那两只不怕死的小白鼠。这次胜利,您应该记头功。哦,对了,上次出城,我跟我们团长说起过您,我们团长对您的传奇经历和出神入化的驯鼠技艺很感兴趣,他很想见一见您。不过在咱们出城之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马十七一怔,问:“什么大事?”
朱大鹏说:“那就是炸掉日军‘防疫给水部’。咱们虽然炸死了小冢,但日军的这个细菌战研究实验中心仍可以运作,这个‘防疫给水部’一日不铲除,咱们就一日不能安心。”
马十七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点点头说:“行,你说吧,要我老头子怎么做?我一定听你的。”
后记
据《绣林县志》载,1942年日军入侵湘鄂边,国民党军队望风而逃,日军第三次占领绣林县城。翌年12月,驻绣林县城的日军最高指挥官小冢贞一在衣铺街遇袭身亡。数日后,设立在县立女子中学内的日军“防疫给水部”被炸毁。此后不久,日军军营、弹药库、粮仓甚至澡堂、食堂等处又相继发生爆炸,死伤日军二百余人。日军惶惶不可终日,半月后惊惶撤出绣林县城。新四军第五师第四十团随即挺进绣林,未发一枪一弹,收复绣林。
后据绣林作家岳勇考证,当年发生在日军驻地的二十余起爆炸,皆与绣林驯鼠艺人马十七有关,他与时任新四军第五师第四十团侦察连连长的朱大鹏合作,或训练老鼠携带液体炸药进入日军军营、仓库,让老鼠自投火炉引爆身上的炸药,或设法将涂满液体炸药的死鼠埋进日军军用煤炭中,当这些煤炭被送进日军澡堂、食堂的锅炉时,炸药同时也被引爆。后在朱大鹏的介绍下,马十七加入了抗日队伍,新中国成立后回到绣林山结庐而居,再未娶妻生子,亦未授徒。马家鼠戏,由此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