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杀.1

作者:岳勇 著 发布时间:2020-12-26 14:41:30 字数:36472
  马湘,字自然,杭州盐官人也。世为县小吏,而湘独好经史,攻文学,治道术……后游常州,会唐宰相马植谪官,量移常州刺史。素闻湘名,乃邀相见,延礼甚异之……又植言此城中鼠极多。湘乃书一符,令人贴于南壁下,以箸击盘,长啸。鼠成群而来,走就符下,俯伏。湘即呼鼠,有一大者趋近阶前。湘曰:“汝毛虫微物,天与粒食,何得穿墙穴屋,昼夜扰于相公?且以慈悯为心,未能尽杀汝辈,宜便相率离此!”大鼠乃回,群鼠皆前,若叩磕谢罪,遂作队行,莫知其数,出城门去。自后,城内更绝鼠迹……

  ——明·陆楫《古今说海·说渊壬集·马自然传》

  1

  院子当中摆着一张大理石镶嵌的八仙桌,桌子上有两只老鼠,正龇牙咧嘴、怒目相向地对峙着,场上气氛显得剑拔弩张,异常紧张。

  那用两只前爪支撑着身子,一屁股坐在桌子中间的,是一只大白鼠,雄性,胡须粗长,嘴尖头突,体长一尺有余,皮毛光泽,眼睛明亮,往那桌子中央一坐,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气。在它对面站着的,是一只灰黄色的大花鼠,体型健硕,四肢粗长,看模样只怕足有两三斤重,鼠眼圆睁,直瞪对方,目光中透出一股凶顽之气,全身毛发倒竖如戟,乍一看,就像一只刺猬似的。

  两只老鼠一坐一立,相互瞪视着,都恨不得能扑上去一口咬断对方的脖子。双方对峙良久,大花鼠终于忍耐不住,“吱”地叫了一声,突然蹿起,两只灰黑色的前爪往前一探,直如老鹰抓小鸡似的,照着大白鼠当头抓下。大白鼠宛如见惯了大场面的武林高手,眼见对方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将下来,却仍气定神闲,并不慌张,待对方扑到近前,才偏头一闪,将身一伏,“哧溜”一下,自对方肚皮底下钻了过去。

  大花鼠一击落空,毫不停顿,立即反转身来,张口去咬大白鼠的屁股。大白鼠身长体壮,转身不及,忽然就地滚倒,四脚朝天,“哧”的一下,撒出一泡尿来。大花鼠猝不及防,被这一泡热尿淋个正着,“吱吱”叫唤着,急忙后退,甚是狼狈。

  庭院里站了不少围观的宾客,一见大白鼠使出这亦正亦邪的滑稽招式,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本是绣林城大布商陈良友陈老板的六十寿诞。陈老板本是个讲排场爱热闹的人,不但从外地请来了花鼓戏班子为自己祝寿,还特意请了绣林城颇有名气的驯鼠艺人马十七前来表演鼠戏,欢乐气氛,以酬宾客。

  马十七家住绣林太平坊,据说是唐朝异人马自然的后人,善驯鼠,以卖鼠戏为生。平常日子,总是带着徒弟姚瓦全,挑着一个特制的木架,架上装有小塔、竹圈、风车、梯子等道具,吹着唢呐,走街串巷,招引观众。遇有人多热闹处,便停下来表演一番。

  表演时,马十七先让徒弟把木架支好,再从架子上端斜拉下一根绳梯,然后他便将自己长长的衣袖放下,敲响小锣,锣声响过三遍,便听得有“吱吱吱”的叫声响起,十余只早已训练好的小白鼠,在一只大白鼠的带领下,依次从他袖子里跑出来,沿着绳梯蹿上木架,表演爬梯、钻圈、转风车、荡秋千、双鼠摔跤、走独木桥等小节目,有的小白鼠还会随着锣声踏着节奏翩翩起舞,动作滑稽,惟妙惟肖。表演完毕,再一声锣响,众鼠便一字排开,团团作揖谢过观众,复又依次钻回马十七衣袖中。有好奇的观众扯着马十七的衣袖,内外看个遍,却连一根老鼠毛也瞧不见,不由得啧啧称奇。

  老鼠演得妙趣横生,观众看得喜笑颜开,大多都会毫不吝啬地掏出几角钱扔进圈子里。赏钱不多,但马十七身边除了姚瓦全这个徒弟,家里就只有一个女儿马婉素了,一家三口人,靠着这些卖鼠戏得来的赏钱,却也能勉强度日。运气好时,遇上大户人家办喜事,邀去表演助兴,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两块银圆的打赏。

  因为他驯养的白鼠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七只,所以大伙都叫他马十七,至于他的真名,反倒渐渐被人淡忘了。

  陈老板寿诞这天,马十七受到邀请,带着徒弟姚瓦全,挑着行头,准时来到陈家。吃罢午饭,就在院子里摆开场子,正要招呼白鼠们出来开始表演,忽听一阵“嗵嗵嗵”的脚步声响,从大门外边闯进来一条青衣大汉,衣袖高挽,袒胸露臂,连鬓胡子又乱又长,左边肩头竖挑着一只小木箱子,右边肩上斜背着一把油布伞,满面风尘,一副江湖人物的打扮。

  这人进门之后,就嚷着:“谁是陈老板?俺找陈老板。”

  陈良友一听,忙上前拱手说:“鄙人陈良友,请问壮士找我有何见教?”

  那人“哦”了一声,抱拳行了一礼,这才自报家门,道明来意。原来他姓朱,名叫朱大鹏,是个跑江湖耍耗子的,近日流落到绣林县城,听闻陈老板今日六十寿诞大宴宾朋,特地找上门来,想为陈老板及众位宾客表演一场鼠戏,助助酒兴,热闹热闹,也好讨点赏钱作盘缠。说话带着点儿山东口音,想必是打山东那边过来的。

  陈老板听了,顿时面露难色,指一指马十七,对他道:“朱壮士,你来得可真不巧。咱们这里已经请了一位玩鼠戏的马师傅,场子都摆开了,好戏正要开锣呢。你看这……”

  朱大鹏略觉一怔,顺着他的手指瞧过去,却见他说的这位马师傅面色蜡黄,身形瘦削,长衫曳地,原来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子,心里顿时有了底,大步走到马十七面前,朝他拱一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马师傅,俺朱某人漂泊江湖,流落到此,除了这身行头,已是身无分文,寸步难行。还请马师傅看在江湖一脉的情分上,高抬贵手,将陈老板家的这桩生意让与俺,俺朱大鹏在此感激不尽。”

  马十七本是个面慈心善的人,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又说得可怜,顿时起了恻隐之心,犹豫着说:“这个、这个……”

  一句话还没说完,站在他身后的徒弟姚瓦全却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襟,抢着对那朱大鹏说:“你说这话可就不对了,咱们出来走江湖的,谁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咱们把这桩生意让给了你,你倒是吃饱了肚子,可咱们不就得饿肚皮了?”

  马十七一听徒弟这话,觉得也有道理,就把刚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苦笑一声道:“朱壮士,我徒弟的话你也听到了,并非马某不肯相让,只是马某以卖鼠戏为生,身边带着徒弟拖着女儿,一家三口的温饱,全都着落在此。如果马某辞了这桩生意,一家三口只怕也得饿上好几天肚子。”

  朱大鹏顿时把脸一沉,说:“这么说来,马师傅是真的不肯相让了?”

  马十七抱歉地说:“不是不肯,实是不能。今天是个黄道吉日,绣林城中办喜事的不止陈老板一处,还请朱壮士多走一家。”

  朱大鹏冷笑着说:“今日绣林城中办喜事的人家确是不少,但像陈老板这样财大气粗打赏慷慨的人家,却还不多。既然马师傅不肯相让,那咱们就只好依江湖规矩来办了。”

  陈老板听得糊涂,就问:“什么江湖规矩?”

  朱大鹏瞧了马十七一眼,说:“既然俺与马师傅都是靠耍耗子混生活的江湖中人,那咱们就来一场鼠斗,在耗子上见个分晓吧。”

  马十七听他说到“鼠斗”这两个字,不由得一怔,问:“怎么个斗法?”

  朱大鹏说:“很简单,俺与马师傅各从自己训练的耗子中挑出一只最勇猛善斗的,放到一起让它们相互扑打撕咬,就好像是两个人决斗一样,谁的耗子打赢了,谁就留下来,谁的耗子打输了,没得说,只好请他另走一家了。”

  “好啊好啊,这个办法不错,既热闹好看,又可分出个高下……”听了朱大鹏这一番话,早有好事的宾客鼓掌叫好起来。

  陈老板不知马十七的底细,不由得扭过头来,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他。马十七咳嗽两声,正自犹豫间,身后的姚瓦全早已按捺不住跳了出来,愤然道:“师父,决斗就决斗,难道咱们还怕了他不成?”

  马十七回头盯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怪他多嘴,不过再扭头看看朱大鹏,见他满脸凶悍,志在必得,心知来者不善,今天自己若想争到陈老板家这桩生意,看来这一场“鼠斗”是免不了的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说:“既然朱壮士提出按江湖规矩办事,那老朽也只有硬着头皮应战了。”

  朱大鹏见他应承下来,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一耸肩,将背上的小木箱子放下来,把箱盖打开一条缝,伸进手去,抓出一只大花鼠来。早有好事者搬来八仙桌,当庭摆好了“擂台”。朱大鹏把大花鼠放到桌子上,然后仰起下巴,挑衅似的瞧着马十七。

  马十七并不理会,双目微闭,念念有词,忽然一抖衣袖,喝道:“鼠王鼠王,还不现身,更待何时?”话音未落,就见一道白光自他衣袖中一闪而出,不偏不倚,正落在桌子中间。众人定睛看时,才知道从他衣袖中钻出的是一条大白鼠,身子足有一尺来长。大伙都知道,白鼠身精体瘦,一般只有鸡蛋大小,像这么体型硕大的大白鼠,还真没见过,难怪刚才马十七要叫它一声“鼠王”了。

  一花一白,两只硕鼠一上擂台,便立即怒目相向,摆开了决斗的架势。宾客们瞧过鼠戏,却还从没见过“鼠斗”,个个睁大眼睛,屏气凝神,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擂台上的两只老鼠,生怕自己一眨眼,就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场面。不要说擂台上,就连整个院子里的气氛,也都变得异常紧张起来。

  且说朱大鹏的大花鼠沉不住气,贸然抢攻,遭到马十七的大白鼠热尿淋头之后,怯意顿生,退缩到桌边,竟再也不敢主动出击。朱大鹏急了,抢到桌边,俯下身,嘴里咄咄有声,不住地向大花鼠发号施令。在他的再三催促下,大花鼠终于鼓起勇气,缓缓向大白鼠逼近过去。

  大白鼠低伏在桌子中间,严阵以待,并不畏惧。待得大花鼠逼至近前三五寸远时,突然抢先下手,不待大花鼠有所动作,便一个虎扑,闪电般蹿了上去,一口咬住了大花鼠的后脖颈。大花鼠痛得吱吱直叫,猛然回头,张开嘴巴,一口咬在大白鼠背上。大白鼠吃痛,急忙跃开。两只老鼠各自受伤,被咬处都流出血来。

  大花鼠就像一个嗜血成性的杀手,回头舔舔背上的伤口,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反倒激起斗志,变得更加凶狠无畏,“吱吱”怪叫着,像一个车轮似的,围着大白鼠身前身后转过不停,嘴爪齐施,扑爬滚咬,不住地向它发动攻击。大白鼠既号“鼠王”,自有其过人之处,闪辗腾挪间,竟将对方的凌厉攻击一一化解。一时之间,擂台上辗转攻拒,鼠影纵横,两只老鼠斗得难分难解,擂台下一众宾客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两只老鼠各不相让,你来我往,你撕我咬,激战了二十多个回合,大花鼠越战越勇,越斗越狠,咄咄逼人,招招抢攻,不是张开嘴巴露出尖牙利齿咬向对方的脖颈,就是使出猛龙探爪的招式,用两只锋利的前爪去抓对方的双眼。而大白鼠呢,却始终沉得住气,并不与之强攻硬拼,而是采取缠斗的方式,不住地满场游走,展开敏捷的步法和灵巧的身法,巧妙地避开对方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一众宾客也都分作两派,一派觉得大花鼠身强力壮,攻势凌厉,必胜无疑,都替它鼓掌叫好;另一派则觉得大白鼠沉着应战,招式巧妙,智胜一筹,肯定不会输,都捏着拳头暗暗为它加油鼓劲。

  但是马十七看了大白鼠在擂台上的表现,却不由得暗自皱起了眉头。大白鼠以守为攻,虽可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若想打败对方,取得最后的胜利,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抬起头来,往朱大鹏这边瞧了一眼,见他把双手抄在胸前,也正抬眼向自己看过来,满脸得意之色,好像他的大花鼠已是胜券在握。

  马十七脸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暗暗着急起来:照这样斗下去,没有大半个时辰,只怕分不出胜负。到那时,就算自己的“鼠王”赢了,接下来也没有力气在众宾客面前表演节目了,那样一来,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若想让“鼠王”尽可能地保存体力,就得让它速战速决,在最短的时间内,花最少的力气打败对手。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正自着急,忽然看见一只大花猫,踱着步子,从墙根下悠闲地走了出来。他心中一动,悄悄向那只大花猫招了招手,大花猫一点也不认生,竟真的朝他走过来。等它走到跟前时,趁着众人未加注意,马十七忽然抬起足尖,在它尾巴上轻轻一踩。大花猫痛得“喵”的一声大叫,急忙窜了开去。

  猫是老鼠的克星,擂台上的大花鼠听得这一声猫叫,就好像一个人被点中了麻穴一样,四肢发软,几乎站不起来,攻势亦为之一缓。便在这时,大白鼠抓住机会,闪电般蹿了上来,一招饿虎扑食,精准无误地咬住了大花鼠的后脖颈。猫是鼠的天敌,这只大白鼠为什么不怕猫呢?原来为了锻炼和培养这只“鼠王”的王者之气,马十七经常把它和猫放在一起训练,久而久之,“鼠王”便和猫交上了朋友,无论猫叫唤得多么厉害,它也不会害怕。

  大花鼠被它咬个正着,痛得“吱吱”惨叫,挣扎着回过头来,还想故技重施,反咬对方一口,大白鼠早有防备,偏身闪过,嘴巴却仍死死咬住对方不放,将对方一步一步拖到桌子边上,然后再将头高高扬起,拖咬着大花鼠猛然用力一甩,不但硬生生从对方脖颈上咬下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还将大花鼠硕大的身体“叭”的一声,甩到了桌子底下。大花鼠受了重伤,惨叫一声,鲜血长流,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

  宾客们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纷纷为大白鼠鼓掌叫好。

  朱大鹏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表情难看至极,就好像被大白鼠咬中的不是大花鼠,而是他自己的脖子一样。呆立半晌,才缓缓弯下腰,抓起地上的大花鼠,也顾不得查看它身上的伤情,往小木箱子里一扔,然后恨恨地盯了马十七一眼,一抱拳,说:“马师傅,俺输了,陈老板家的这桩生意是你的了。”

  马十七心生歉意,说:“胜负乃平常之事,朱壮士大可不必……”

  朱大鹏“哼”了一声,不等他把话说完,早已背起箱子,说声“告辞”,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2

  一声锣响,鼠戏终于开始。

  姚瓦全打工开具箱,拿出行头,就在刚刚两只老鼠决斗过的八仙桌上,用木条木块和红布绳扎起了一个彩漆油饰的小舞台,竖柱横梁,彩旗飘动,倒也像模像样。横梁上以丝绳垂挂着寿桃、水桶和秋千,舞台中间摆着一辆用细木棍精制成的小纺车,车上缠着白线,旁边放着一个用两块圆圆的鹅卵石做成的磨子和一个铁丝圈制的转轮,边上还摆着一排兵器架子,上面插着用木头削成的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八仙桌两边临时钉起两条竹质软梯,自桌沿一直垂到地面。

  那只号称“鼠王”的大白鼠在与大花鼠决斗的过程中脊背被咬,受了一点轻伤,正趴在一旁喘气。马十七拿出一个青花小瓷瓶,往它伤口上撒了一点药粉,摸摸它的头赞许地说:“好小子,今日一战,倒也没辱没你‘鼠王’的名声!你且下去休息一阵,待我唤你时再行出来。”“鼠王”好似真能听懂他的话一般,“吱吱”应了两声,往他衣袖里一钻,就不见了。

  马十七把长衫下摆往腰间一扎,手提铜锣,绕场一周,锣响三遍,四周围坐的宾客顿时鸦雀无声,都睁大眼睛,翘首以待。

  马十七轻喝一声:“孩儿们,都出来吧。”一挥衣袖,便听得一阵吱吱欢叫,一队小白鼠踏着锣声节奏,自他衣袖中鱼贯而出,分作两拨沿八仙桌两边的软梯爬上去,一字儿排开,站在舞台上。众人定睛看时,却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原来这一队老鼠儿,共有十六只,皆是鸡蛋大小的小白鼠,红眼睛,尖鼻子,模样儿极是乖巧可爱。最为绝妙的是,每只小白鼠身上都穿着一件小衣褂儿,装扮得或男或女,或红或绿,或人模人样故作正经,或搔首弄姿滑稽可笑。甫一亮相,便博得一阵喝彩声。

  马十七顿了一顿,待宾客们喝彩声渐止,才又敲了一声锣,背起双手,巡视了鼠儿们一眼,说:“李三娘,出列。”

  鼠儿们显得莫明其妙,你瞧我我瞧你,好像不知道他在叫谁。马十七假装发怒,拿起木槌在一只鼠儿头上轻轻一敲,喝道:“想偷懒吗?叫你呢,还不出来。”那鼠儿便愁眉苦脸,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它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短衫,腰里扎着花布围裙,与这“李三娘”的名号倒也相符。

  宾客们面含笑意,饶有兴趣地瞧着,不知这“李三娘”到底能玩出什么把戏来。却见马十七把手往横梁上吊着的水桶一指,说:“天热得厉害,去,给我老头子打一桶水上来洗把脸。”

  “李三娘”得令,慢慢走到舞台边,忽然以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整个身子人立而起,沿着那根拇指粗细的竖柱攀缘而上。它身子精悍灵巧,动作敏捷,四足并用,不一会儿,就爬到了顶端。再将前爪一伸,稳稳地搭上横梁,又俯低身子,沿着横梁向中间爬去。

  横梁中间有一根细丝绳吊着一只小小的铁皮水桶,桶下有一只竹碗盛着一些清水。“李三娘”攀爬到横梁中间,探头探脑地向下观察了一下,然后用两只后脚抓牢横梁,俯下身,用前爪扯动细绳,提起铁皮小桶,放入竹碗中。铁皮小桶往下略略一沉,立即注满清水。“李三娘”两只前爪交替用力,缓缓将水桶提起。

  宾客们看得有趣,正要鼓掌,“李三娘”忽然脚下一滑,身子一晃,一个倒栽葱,自横梁上坠落下来,“扑通”一声掉进竹碗中,溅起一片水花。待它慌忙爬起时,已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众人“哈”的一声,哄堂大笑起来。马十七也自忍不住笑起来,却又故意板着脸,佯怒道:“没用的家伙,还不快给我滚到一边去。”“李三娘”浑身湿漉漉的,低垂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妇人,畏畏缩缩退到一边。

  马十七又敲了一声锣,说:“孩儿们,来一个‘双美打秋千’。”两只小白鼠听到号令,同时从左右两根竖柱攀上,跳到秋千上,左右配合,将秋千荡了起来。马十七又说:“再来一个‘哪吒大耍风火轮’。”一只小白鼠立即钻进铁丝圈中,四脚蹬动,转个不停,乍一看,还真有点像哪吒大耍风火轮呢。

  马十七用手指点了一只小白鼠,说:“小乖乖儿,你去给我纺一段棉花。”那只小白鼠便屁颠屁颠地跑进小纺车,钻进纺轮,仰面朝天,四脚齐蹬,纺车轴梁光滑圆溜,被它一蹬,立即转动起来。马十七说:“别偷懒,加把劲儿。”鼠儿便使出吃奶的劲,拼命蹬着轴梁,纺车转得飞快,纺出的白线也越吐越快,越拉越长,几乎要将它缠住。小鼠儿心里一慌,就想往外跑,可那纺车转得太快,一时停不下来,鼠儿在纺车里一阵乱窜,一不小心,绊到白线,白鼠倒进白线,滚成一团。宾客们看得有趣,又是一阵大笑。

  接下来是“傻大个推磨”“姜太公钓鱼”和“老鼠嫁女”,等表演到最后一个节目“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十几只小白鼠一齐上阵,跑到兵器架前各自抱了一样兵器,蹦的蹦跳的跳,翻跟头的翻跟头,拿大顶的拿大顶,舞刀的舞刀,弄枪的弄枪,一时间枪来棒往,刀光剑影,就在舞台上闹将起来。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宾客中不乏略懂些武功招式的人,看出其中一只白鼠耍的竟是一路少林齐眉棍法,攻守进退,俱合章法,当真看得目瞪口呆。

  一轮鼠戏表演完毕,早有两只小白鼠上前扯动机关,那红色的幕布便渐渐合拢,将舞台遮了个严严实实。

  马十七干咳一声,抱拳团团一揖,说:“众位客官,刚才表演的几场小戏,皆是小老儿平时街头巷尾打发婆婆媳妇和小孩儿们的剧目,未入众位法眼,还请见谅。”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就问:“马师傅莫不是还有好戏留到后头了?”

  马十七微微一笑,说:“今日乃陈老板六十寿诞,宾朋满座,高士云集,小老儿自不可只拿这些街头小把戏糊弄大伙儿,当然要拿出些绝活儿,才能对得住陈老板的一片盛情。”大伙一听,知道还有好戏在后头,立时又振作精神,静候下文。

  马十七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茶,润一润嗓子,稍歇片刻,忽然提起铜锣,“当”地敲了一声,那舞台上的鼠儿们不知触动了哪道机关,两道幕布又徐徐拉开。舞台上,一十六只小白鼠分作两队,齐整整地站在中间,都昂首望着马十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马十七并不理会它们,背起双手,不急不缓地围着八仙桌转了个圈,才提高声音拉长腔调喊了一句:“时辰已到,鼠王上朝啰——”提起衣袖,往舞台上一挥,便见一只尺余长的大白鼠,自他衣袖中一步一步,缓缓踱了出来。

  众人注目一看,认得出来,正是刚才勇斗大花鼠的那只“鼠王”,但身上的装扮却与上次大不相同,不但穿了一件杏黄色锦绣龙袍,头上还用黄丝绦系着一顶金色冕冠,腰里系着一根玉带,两只短促有力的后腿支撑着整个身子,像人一样站立起来,踱着方步,来到舞台正中,往台上稳稳当当一坐,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却不怒自威,自有一股王者气派,令得谁也不敢小窥于它。

  马十七又喊:“鼠王上朝,众鼠参见,万岁万岁万万岁。”两排小白鼠,就如金銮殿上的文武百官,一齐低头叩首,做山呼万岁参拜“鼠王”状。“鼠王”正襟危坐,挥一挥“手”,嘴巴动了动,马十七配合着以“鼠王”的口气说:“众爱卿平身,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一只小白鼠立即跳出队列,上前三步,低头哈腰,做出启奏状。马十七又变了一种声音和腔调,说:“启奏鼠王,今日乃绣林城中陈良友大老板六十寿诞之喜,我等该送何寿礼,还请鼠王示下。”

  “鼠王”略作思考,“说”:“既是寿诞,自当送上寿桃。近闻天庭有仙桃一颗,不知谁敢去摘来送与陈老板?”

  鼠儿们交头接耳“商议”一阵儿,那只小白鼠才“说”:“臣等商议,觉得还是鼠王自上天庭,亲手摘得仙桃献与寿星公,方显诚意。”

  “鼠王”点点头,“说”:“爱卿所言极是,且待本王亲自出马,将那仙桃摘来。”

  马十七拿腔捏调,不住地变换声音和语气,将台词一一说出,鼠儿们则像演戏一般,在台上做着动作,人鼠配合,竟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只见那“鼠王”起身来到横梁下,抬头果见梁上用细线吊着一只小小的桃子,桃子距离台面约有两尺余高。早有姚瓦全悄悄在桃子下叠放了两块砖头,两砖中间夹着一块长长的竹板。“鼠王”跃上砖头,走上竹板,那竹板伸得老长,就像一块跳板似的,而且韧性极好。“鼠王”走到竹板顶端,竹板立即往下略略一沉。

  “鼠王”回头望了马十七一眼,马十七敲了一声锣,说:“白猿偷桃,去!”

  “鼠王”得令,双足往下一顿,竹板猛然朝下一沉,但很快又向上反弹而起。“鼠王”借着这一股反弹之力,轻轻向上一跃,便飞身纵起两尺来高,正好触到那只“仙桃”,立即伸“手”抱住。系着“仙桃”的本是一根细若发丝的红线,被它一扯,立即断了。“鼠王”抱着“仙桃”,稳稳地落到地上。小白鼠们见它“偷桃”成功,纷纷围拢过来,“吱吱”欢呼不止。

  “鼠王”摘桃在手,沿着软梯爬下桌子,径直走到今日的寿星公陈老板跟前,纳头一拜,双“手”将寿桃恭恭敬敬地献上。

  马十七拖长声音高呼道:“鼠王献桃,祝陈老板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陈老板眼见这威风八面的百鼠之王都来给自己敬献寿桃,在众宾客面前顿觉颜面大增,惊喜异常,咧开嘴巴笑得见眉不见眼,忙起身将寿桃接过。庭院里顿时掌声雷动,宾客们纷纷鼓掌喝彩,有的高声叫好,朝着“鼠王”竖起大拇指,有的则趁机大献殷勤,向陈老板说些祝福的话。陈老板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意,乐得连嘴也合不拢了。

  “鼠王”献过寿桃,仍旧站在陈老板面前,久久不肯退去。陈老板略觉一怔,蓦然明白过来,呵呵一笑,掏出四块银圆递给它。“鼠王”双“手”接过,转身跑回马十七跟前,将银圆放到他手里。

  马十七见陈老板如此大方,自己进门之时已预付了八块大洋的酬金,这回一出手,又打赏了四块大洋,前前后后一共挣了十二块大洋,自己走街串巷一个月只怕也挣不来这个数,自然也是满心欢喜,不住地道谢。“鼠王”回到台上,领着一群小鼠儿,一齐抱拳作揖,做谢幕状。众宾客这次算是大饱眼福,见识了一回真正的“鼠戏”,不由得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

  马十七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再三感谢,说:“今日鼠戏,到此为止,小老儿多谢刘老板的盛情,更多谢诸位客官的厚意。”姚瓦全听得师父宣布演出完毕,正要上前将舞台行头拆下装回小木箱中,忽听有人说了一声“且慢”,师徒二人抬头瞧去,却见宾客之中站出来一位好事者,拦住他们说:“马师傅,看了您刚才的鼠戏,在下对这‘鼠王’心存好奇,忍不住想打听一二。”

  马十七略一抱拳,客客气气地说:“先生有何见教,尽管说来。”

  那人指着台上那只戴金冠着龙袍的大白鼠说:“这只大白鼠,您称呼它为‘鼠王’,不知‘鼠王’是您给它加的封号,还是它真是鼠中之王?”

  马十七说:“先生说笑了,‘鼠王’之尊,犹如世间帝王之位,岂能由小老儿说了算?实不相瞒,我这只‘鼠王’,乃众鼠公推的天下白鼠之王,统领着全天下的白鼠儿。”

  那人听他说得如此神奇,摇头不信,笑道:“马师傅说它真是统领天下白鼠的鼠中之王,不知有何凭证?”

  “是呀是呀,称它‘鼠王’,到底有何凭证?”其他宾客也都饶有兴趣地问将起来。

  马十七微微一笑,说:“大伙想要见识一下‘鼠王’的威风,这有何难?”低下头去,把嘴凑到“鼠王”耳边,低声轻语几句。

  “鼠王”得令,立即攀下八仙桌,像一道白光似的,自院门一角闪了出去。众人见马十七平白无故将大白鼠放跑了,都不由得“啊”地发出一声惊呼,担心大白鼠这一去,脱了束缚,没了管教,不知还肯不肯再回来。

  但宾客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实属多余。约莫过了盏茶工夫,忽然听得大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大伙扭头看去,只见刚才跑出去的那只“鼠王”正领着一队白鼠儿,自门边溜了进来,一齐聚集在马十七脚下。

  刚开始时,尚只有几十只白鼠儿,个头有大有小,都跟在“鼠王”屁股后面,但是随着门外的白鼠不断地涌进来,过不多时,竟在马十七面前站了白茫茫的一片,一时间鼠头攒动,院子里少说也聚集了四五百只大大小小的白鼠儿。而且门外的白鼠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院子里涌入,乍一看,就像有一条白练,自门口一直延伸出去,看不到个尽头。

  “鼠王”转身,面对众鼠。众鼠立即鸦雀无声,一齐拜伏在地,就好像天下臣民参拜皇上一样,诚惶诚恐,充满敬畏之情。在场众人皆被这奇诡而庄严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老板看着院子里越聚越多的白鼠,再看看还不知有多少的鼠儿正从门外涌入,再过得片刻,只怕这院子里便成了白鼠的天下,再也找不着站人的地方了,忙拱拱手,朝着马十七一揖到地,说:“马师傅果然神通广大,这天下鼠王更是货真价实,绝非浪得虚名,咱们都信了,就请马师傅吩咐‘鼠王’,让这些鼠儿们都散去吧。我这院子太小了,再过一会儿,咱们人都没地儿待了。”

  马十七瞧了众人一眼,见到人人脸上都已露出信服之色,便微微一笑,说:“这也不难。”俯下身去,又向“鼠王”低语两句,“鼠王”向着鼠儿们威严地吱吱叫了几声,院子里数百只白鼠立即掉转头,沿着墙根溜出院子,不多时,便消失殆尽,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居然连一根老鼠毛一颗老鼠屎也没落下。

  宾客们面面相觑,啧啧称奇,半晌才回过神来,围着那只“鼠王”瞧来看去,胆子大一点的,还伸手去摸摸鼠头,拉拉鼠尾,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马十七不待众人久看,轻轻喝了一声:“还不进去?”陡然把那长长的衣袖迎风一挥,袖口蓦然张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鼠王”便“哧溜”一声钻进他的袖子里,再也瞧不见了。马十七接着又将另外十六只白鼠儿收入袖中,将袖子挽起,姚瓦全不待师父吩咐,便麻利地将舞台木架纺车石磨等拆了,一一装回小木箱中。

  天色已经不早了,师徒俩收拾好行头,便朝着陈老板拱手告辞。陈老板亦觉今日马十七的鼠戏情趣盎然,为自己的寿宴增色不少,说了许多客气话,一直将他师徒俩送出院门,送至大门口。

  马十七师徒俩谢过东家,抬脚正要跨出陈府大门,忽听后面有人急声喝道:“马师傅,请站住。”

  马十七一怔,略一皱眉,回头看时,却见自众宾客中闪出一人,大步奔到门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上下打量那人一眼,只见这人四十来岁年纪,五短身材,颧骨高耸,面容瘦削,嘴唇上留着一撇小胡子,两只绿豆小眼骨碌碌地透出逼人的寒意,再往他身上看,矮矮的个头瘦削的身材,却偏偏穿了一件长袍马褂,戴礼帽,着高靿皮靴,显得有点不伦不类。马十七不由得面露疑惑之色,瞧着陈老板问:“这位是……”

  陈老板忙给他介绍说:“这位是小冢贞一先生。”

  马十七一听“小冢贞一”这四个字,顿时脸色一变。小冢贞一这个人,他虽然没有见过,但对这个日本名字,却是熟悉得很。自从去年腊月间,国民党军队撤出绣林,鬼子兵进城之后,这位日军少佐小冢贞一的名字,就成了绣林人民挥之不去的噩梦。陈老板的儿子陈国启曾到东洋留学,懂些日语,鬼子进城后,便被招去做了一名翻译。想必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陈老板的寿宴上,才能请到这位日军少佐便装前来。

  马十七跟全绣林城的普通老百姓一样,心里虽然恨不得吃这小日本的肉喝这小日本的血,但表面上,却不敢有半点得罪他们。当下微微一笑,朝着小冢贞一拱手,说:“原来是少佐先生,久仰大名。不知小冢少佐有何见教?”

  小冢贞一自诩为中国通,勉强能说几句汉语,瞧了马十七一眼,精瘦的脸上浮起一丝虚伪的笑意,用生硬的汉语说:“马师傅,你那只‘鼠王’,我出一千大洋,买了。”

  马十七微觉一怔,没想到这小日本少佐打的竟是这主意,不好当面拒绝,只得赔着笑脸说:“少佐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一只小老鼠儿,您买了去干什么?再说这是老汉我吃饭的家伙,要是卖了,以后老汉一家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小冢贞一脸上还是带着笑意,盯着他说:“怎么,马师傅是嫌价钱太低吗?那我再加一倍价钱,两千块大洋,怎么样?”

  马十七觉出事有不妙,忙改口说:“谈什么价钱,小冢少佐要是看着白鼠儿好玩,小老儿就送你一只已经驯化好了的小白鼠,您带回家里,要它干什么就干什么,保管好玩儿。”

  小冢贞一摇摇头说:“马师傅,可能我汉语说得不好,你没听清楚。我要买的是你那只大白鼠,是那只‘鼠王’,而不是小白鼠儿。你听明白了吗?”

  马十七见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己再也不能装聋扮哑,顾左右而言他了,便不卑不亢地回答说:“实在对不起,少佐先生,如今世道艰难,小老儿一家三口,就靠耍耗子挣几角钱过日子,要是没了这只‘鼠王’,往后我拿什么讨生活?”

  小冢贞一半仰着头,竖起三根手指头说:“三千大洋,我出三千大洋,买你的‘鼠王’,怎么样?”

  “三千大洋?”姚瓦全扯扯师父的衣角,惊呼道,“师父,咱们如果有了三千大洋,您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马十七回头瞪了他一眼,说:“谁叫你多嘴了?”然后冲着小冢一摇头,说,“少佐先生,您就是出一万块大洋,我也不能答应你,不是我不想卖,而是不能卖,因为‘鼠王’现在不在我身上了,它早已经走掉了。”

  小冢贞一小眼一瞪,说:“你说谎,我刚刚明明看见那些老鼠钻进你衣袖里了,怎么会不见了?你敢不敢让我搜身?要是被我搜到,我非但要了你的‘鼠王’,而且连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马十七把脸一沉,“哼”了一声,说:“如果搜不出呢?”

  小冢贞一说:“如果搜不出那只‘鼠王’,我马上放你走。”他一挥手,从大门口招来两名为他放哨的日本兵,用日语说了一句什么,那两名日本兵立即把马十七推到墙边,让他趴在墙壁上,一人从头往脚下搜,另一人则由裤管一路搜上去。两人四手,很快搜身完毕,却连一根鼠毛也没搜到。

  小冢贞一眉头一皱,骂了一句“八嘎”,喝令马十七把身上的长衫脱下。他拧着马十七的灰布长衫,连抖三下,并无异常,又拿到手里细细捏了一遍,根本没有发现那些藏在衣袖里的白鼠。以为马十七身上另有机关,又亲自动手,将他的贴身汗衫也搜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忽然想到姚瓦全肩上背着的那只小木箱,莫非这老家伙使了什么障眼法,趁人不备,将那些白鼠儿藏进箱子里了?又指着姚瓦全说:“你的,箱子。”

  姚瓦全是个机灵人,一见小冢盯着自己背上的箱子,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待他说出“打开”这两个字,立马就把箱子放下来,掀开箱盖。小冢抬腿一脚,把箱子踢翻在地,工具行头撒了一地,却哪里能见到“鼠王”的影子?

  马十七一边把长衫罩上身,一边问:“小冢少佐,咱们可以走了吗?”

  小冢贞一脸色铁青,心有不甘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因为有言在先,也不好发作,只得“哼”了一声,朝门口的两名日本兵挥挥手,示意他们放马十七师徒离开。

  3

  马十七的家在长江边的太平坊,住的是一幢土木结构顶盖泥皮的房子。老婆在生女儿的那年难产死了,他一直没有再娶,女儿婉素是他既当爹又当妈一手拉扯大的。他虽然是个走江湖卖鼠戏的,却也知道知识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为了能让女儿将来有出息,他咬紧牙关,节衣缩食,硬是从卖鼠戏的微薄所得中省下一笔学费,供女儿上了中学。

  师徒俩回到家时,正是日薄西山,暮色初降的时候,袅袅炊烟自屋顶缓缓升起,在晚风中渐渐飘展。听见门口脚步声响,自屋里迎出一位少女,十八九岁的模样,短发圆脸,白衣蓝裙,装束很素气,但少女充实的胸膛在白色衬衣下微微地突耸出来,浑身上下充溢着一种青春的活力。这女孩儿,正是马十七的女儿马婉素。

  马婉素原本在县立女子中学念高中,鬼子兵进城后占领了她们学校,驱散了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把好好一所中学变成了日军“防疫给水部”,据说是一个专门负责为日军执行防疫给水任务的机构。从那以后,马婉素便失学在家,一面拿着课本自学,一面帮父亲干些家务活儿。

  马婉素瞧见是父亲回来了,便转身自门后提出两只鼠笼。依照惯例,父亲每次外出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白鼠儿从衣袖里放出来,用笼子装了,交给她去喂食。可是今天她爸却让她把鼠笼提到了姚瓦全身边。姚瓦全有些莫名其妙,马十七扯住他的衣袖,说:“孩儿们,回家了,都出来吧。”就见一溜白影闪过,“鼠王”带着十几只白鼠儿自姚瓦全的衣袖中钻了出来,一一落入笼中。

  姚瓦全吓了一跳,冲着师父惊呼道:“它们、它们……怎么到我身上来了?”

  马十七哈哈一笑,说:“傻小子,我若不将它们转到你身上,岂不全都被那小日本搜了去?”

  姚瓦全惊得目瞪口呆,像个木头人似的怔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问:“师父,您是什么时候把鼠儿放到我身上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马十七在他头上打了一个栗暴,没好气地说:“臭小子,一点儿也沉不住气,为师要是让你知道了,还不当场就被小冢看出破绽来了?”

  姚瓦全摸摸头,委屈地说:“师父,你这招五鬼搬运可从没教过我。”

  “傻小子,为师没教你的绝活儿可多了,你就好好学着吧。”马十七哈哈一笑,进屋去了。

  姚瓦全待在门口,瞧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心头一沉:这老家伙,就知道藏奸,鬼知道还有多少好本事没教我。正自恨得咬牙,一转脸,瞧见马婉素,生怕她窥破自己的心思,忙又换了一副笑脸,挨到她身边,觍着脸说:“婉妹,饭做好了吧?我可老远就闻到香味了,你做的饭菜可是越来越香了,要是一辈子都能吃到你做的菜,那就好了。”

  马婉素白了他一眼,说:“想一辈子吃我做的饭菜不难啊,你变成一头猪,那我可不就能一辈子喂养你了。”一甩头,提着鼠笼走了。姚瓦全讨了个没趣,讪讪然作声不得。

  姚瓦全是藕池人,今年二十二岁,五年前拜到马十七门下学耍鼠戏,一直吃住在师父家里。日子久了,就对马婉素起了歪心,时时拿些话语试探她。谁知马婉素是念过书的女孩儿,心气高,根本看不上他。虽然他不死心,但碍于师父在侧,也不敢做出什么越轨的举动。

  进到屋里,桌子上果然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马十七父女师徒三人吃罢晚饭,天就完全黑了下来。鬼子兵进城后,便开始实行宵禁,天一断黑,街上便像是刚刚发过丧似的,看不到一个人影。马婉素本来想要出去找同学玩,可天已经黑了,街上一点灯光也没有,就不敢出门了。收拾完碗筷,一家人各自回房,早早上床睡了。

  刚一睡着,又被一阵零星的枪声惊醒,外面小街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鬼子兵咿里哇啦的喝喊声,街两边的居民都知道鬼子兵又在连夜抓抗日分子了,谁也不敢开门看一看,都提心吊胆地醒着。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渐渐平息下来。

  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早上,马十七正想睡个回笼觉,姚瓦全忽然跑了来,一边敲着他的房门一边大叫:“师父,不好了,你快起来看看!”

  马十七翻身起床,打开门不高兴地说:“一大清早,慌慌张张的,有么子事嘛?”

  姚瓦全嚷道:“师父,不好了,早上我一打开大门,发现大门上插着一把飞刀,飞刀上钉着一张纸,我想可能是有人给咱们飞刀留柬了。”

  “飞刀留柬?”马十七怔了一下,皱皱眉头说,“留什么柬?”所谓“飞刀留柬”,乃是一种江湖伎俩,说白了就是谁看谁不顺眼,有话要说了,就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用飞刀钉在对方能看得见的地方,带有那么一点示威和挑衅的意思。马十七来到大门口,一抬头,果然看见大门上边插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匕首上钉着一张巴掌大的纸。

  马十七哆嗦了一下,说:“这、这是谁干的?”

  姚瓦全摇摇头说:“不知道,早上我一开门,这飞刀就已经钉在那儿了。”搭了一把高凳,把那飞刀用劲拔了下来,取出上面的纸条,师徒俩一看,只见信上写着:

  马师傅:

  俺的大花鼠重伤不治,半夜即死。俺行走江湖,就靠这只大花鼠挣两个饭钱。现在饭钱没了,衣食无着,寸步难行,特向马师傅求借现大洋一百元,以解燃眉之急。抑或你我之间再来一场决斗——你和俺两个决斗,立生死状,不死不休。借钱乎?决斗乎?请择其一。明日天黑之前,俺来听信。

  江湖人朱大鹏字

  马十七看完信,顿时脸色发白,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说:“想不到我马十七一辈子小心谨慎,与人为善,从来不敢得罪人,到老却还惹下这一桩祸事。早知这姓朱的不好惹,昨天陈老板家那桩生意就让给他算了,咱们另走一家,还不照样是吃饭?现在可好,咱们的大白鼠把他的大花鼠给咬死了,人家找咱们明里说是借钱,实则是要咱们赔他一百块大洋。咱们上哪儿找这么多钱赔给人家?”

  姚瓦全愤愤地说:“他那破鼠儿,也值一百大洋?他这是讹诈。”

  马十七大挠其头,六神无主地说:“信上写得明明白白,不赔钱,就要再来一场决斗,这回可不是拿老鼠来决斗,而是拿人来决斗,而且还要立生死状,不死不休。这、这可怎么办?”

  姚瓦全扶起师父说:“您也别太着急,有道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姓朱的要是敢来,我姚瓦全第一个不放过他。”

  马十七瞪了他一眼说:“废话,你没看这信上指名道姓地写得明白,人家是找我决斗,不是找你。那朱大鹏长得虎背熊腰,两边太阳穴像鸡蛋似的鼓得高高的,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为师这把老骨头,能经得住他三拳两腿吗?”

  姚瓦全听师父这么一说,也有些紧张起来,想了想说:“师父,他这是讹诈钱财,挑起私斗,要不咱们报官吧。”

  “报官?”马十七苦笑一声,问,“报哪个官?报日本鬼子那些官吗?”

  姚瓦全一想也对,国民政府的官早已走得一个不剩,城里实际上由日本兵控制着,他们像一群疯狗似的,整天荷枪实弹,开着三轮摩托车横冲直撞,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天天都在枪毙“抗日分子”,把个绣林城搅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就算把这事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理呀。想到这里,姚瓦全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说:“师父,我看这姓朱的来者不善,不好打发。咱们既没钱赔给他,又不能跟他决斗,要不你给他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吧。先出城到藕池,我有个弟弟住在那里,你到他家里去避一避。”

  马十七摇摇头,叹口气说:“走得了和尚走得了庙吗?朱大鹏明天就来听信,要是知道为师不战而逃,迁怒你和婉素怎么办?他是个练家子,手底下肯定会些功夫,你这毛头小伙,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再说要是激怒了他,人家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了咱家的房子怎么办?到时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咱们找谁要房子去?”

  姚瓦全急了,嚷道:“赔又赔不起,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得,那可怎么办?难道咱们就真的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要是为师真的这就死了,那倒省事了,一了百了,他姓朱的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对我挫骨扬灰吧?”马十七一脸愁容,苦笑一声,手里捏着那张索赔兼挑战信,一时之间真是心慌意乱,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他师徒二人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之时,忽听街上传来一阵锣声鼓响唢呐悲鸣,一队人马披麻戴孝,有唱有哭,抬着一具黑森森的棺材,漫天撒着纸钱,沿街走来。街道两边的人家刚刚打开大门,一见有人出殡,连叫晦气,急忙把门关上。

  马十七也觉大不吉利,正要转身关门,姚瓦全忽然一击手掌,说:“有了,师父,咱们有应付那朱大鹏的法子了。”

  马十七愣了一下,瞧着他问:“什么法子?”

  姚瓦全说:“你不是说只要你死了,那姓朱的就不会来为难咱们了吗?”

  马十七脸都气白了,说:“你还真想让我死呀?”

  姚瓦全忙说:“我是说假死,不是真死。”

  马十七一怔,问:“假死?”

  姚瓦全说:“对,就是假死。咱们买上一副棺材放在家里,等那姓朱的来的时候,您往棺材里一躺,我就告诉他说你昨天半夜里得心痛病,没来得及请郎中就过去了。常言道人死罪消,人都死了,看他还怎么找你索赔,还怎么找你决斗?他本是一江湖过客,见您这儿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没了兴致,自然就会走了。等他一离开绣林城,您再从棺材里蹦出来,可不就是福大命大,死而复生?”

  马十七眉头微展,点点头说:“好小子,你想的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这几天鬼子兵闹得特别凶,咱们的鼠戏越来越没人看了,为师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躺在棺材里好好休息两天。可是……”

  姚瓦全问:“可是什么?”

  马十七犹疑着说:“他朱大鹏要来找我,我正好就发急病死了,这事儿也太凑巧了些。要是朱大鹏起了疑心,要开棺验尸,那可如何是好?”

  姚瓦全说:“这个好办,你躲进棺材里,在屁股下面塞进一只发臭的死鸡,再从茅厕里舀些蛆虫上来,用水清洗干净,然后放到嘴角边。他要是一开棺,闻到臭气,看到尸体上蛆都有了,就不容他不信了。然后我再当着他的面,用大铁钉把棺材给钉死……”

  马十七瞪着他说:“把棺材钉死?”

  姚瓦全笑着说:“师父你放心,我会事先在棺材盖下面放两口大铁钉,那棺材盖子看似被钉得死死的,实则还留有好长一条缝隙,憋不死您的。等他走了,我再撬开棺材放您出来。”

  马十七松了口气,说:“这还差不多。”

  姚瓦全忽然想到什么,说:“不过有一条,师父你可一定要记住。”

  马十七问:“哪一条?”

  姚瓦全往屋里瞧了一眼,没看见马婉素的影子,这才压低声音说:“这出双簧得咱们师徒二人来唱,千万不可事先告诉婉妹。”

  马十七说:“为什么?如果不告诉她,她以为她老爹我真的死了,岂不是要哭断肝肠?”

  姚瓦全说:“对呀,咱们要的就是这效果。她这么呼天抢地一哭,谁还敢怀疑您是诈死啊?要是她事先知道你是假死,在朱大鹏面前露出破绽,那咱们就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吃不了兜着走了。”

  马十七这时已是六神无主,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得点头同意,无论如何,度过眼前这一劫再说。

  依照师徒二人商定的计划,这天半夜里,马十七便因心痛病突发,“猝死”在自己房中。因为临“死”之前,他曾用井水泡过凉水澡,加之女儿来时又屏住了呼吸,所以马婉素一见父亲没了呼吸,而且身上一片冰凉,惊慌失措之下,立即信以为真,扑到父亲的“尸体”上放声痛哭起来。听见她呼天抢地的痛哭声,躺在床上装死的马十七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把女儿给骗过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姚瓦全即刻到门外烧了“落气纸”,连夜去衣铺街阎记寿材铺买来一具柏木棺材,亲手为师父换了寿衣,将师父的“尸体”入殓安放,将棺盖斜斜虚盖,天亮之后,又请来道士,敲锣打鼓,吹响唢呐,热热闹闹地做起了道场。

  马十七任由徒弟在外面打点,自己躺在棺材里,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大觉。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透过未盖严实的棺盖缝隙,看见昏黄的太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棺材外边的墙壁上,估计时间已是傍晚了。正想在棺材里翻个身,舒展一下筋骨,猛然听得大门外传来一声断喝:“呔,快叫马十七马师傅出来见俺。”粗声大气,带点儿山东口音,不是那朱大鹏又是谁?马十七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听得冤家找上门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直挺挺躺在棺材里再也不敢动弹。也许是为朱大鹏的气势所迫,道士们的敲锣诵经声也一齐停了下来,原本热闹喧嚣的灵堂里,突然安静下来。

  “朱大鹏,你嚷什么嚷,没看见咱们正在为我师父办丧事吗?”这是姚瓦全的声音。

  马十七躺在棺材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响动。只听朱大鹏似乎大吃了一惊,说:“什么,正在给你师父办丧事?你师父……马师傅他咋的了?”

  “我师父昨天夜里心痛病犯了,来不及看大夫,就、就……过世了……”

  “俺不信,世上哪有这般巧事,我朱大鹏正要找他算账,他就死了?俺要开棺验尸,看看这棺材里躺着的到底是不是他。”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这是马婉素带着哭腔的声音。她不知道父亲与朱大鹏之间的过节,更不认识朱大鹏这个人,见到有人闯进父亲的灵堂,还要开棺验尸,使父亲死后也不得安宁,所以既吃惊,又气愤,张开双臂,拦住对方。

  正在双方对峙之时,忽听“呛啷”一声响,竟似是拔刀出鞘的声音。果不其然,只听那带着点山东口音的声音说:“俺说要开棺验尸,就要开棺验尸,谁敢阻拦,别怪俺刀下无情。”凶器一出,姚瓦全和马婉素吓了一大跳,再也不敢吭声。

  一阵脚步声,直往墙角棺材处走来。马十七知道对方开棺验尸来了,急忙掏出姚瓦全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用荷叶包着的蛆虫,一股脑儿撒到脸上,再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刚做好准备,就听棺盖“哗啦”一声,被人推开半边。马十七朦朦胧胧中,感觉到面前光线一暗,知道朱大鹏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止不住心头一阵狂跳,僵尸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时候,姚瓦全塞进棺材让他垫在屁股下的那只死鸡起了作用,只听朱大鹏捂住鼻孔瓮声瓮气地说:“哎哟,还真是马师傅!马师傅,您这一走,未免也太急了些,俺们可还有一笔账没算呢。”

  姚瓦全冲上来说:“你要是敢动我师父的遗体,我就跟你拼了。”

  朱大鹏说:“唉,算了,人死债消……尸体都有臭味了,还不赶紧封棺出殡?”

  姚瓦全“哼”了一声,说:“什么时候该封棺,什么时候该出殡,我自有分寸,还用不着你来操心。”说罢,就拿出长钉铁锤,将棺材盖合拢,在棺盖四角各钉了一口铁钉,然后再四面敲钉,将棺盖钉死。当然,依照当初的约定,在钉棺盖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靠近墙壁一边的棺盖与棺壁结合处放置了两口大铁钉,这样看起来棺盖好像是钉得死死的了,实则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隙,能透些空气进去。

  马十七松了口气,心里想眼见为实,这一下他朱大鹏总该相信了吧。谁知朱大鹏在灵堂里转了一圈,临走时却撂下这样一句话:“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儿太过离奇巧合了。不行,俺非得亲眼看见马师傅被埋进坟里,才能相信。这两天俺哪儿也不去,就守在你家门口,倒要看看你们如何给马师傅发丧。”马十七听罢,不由得暗暗叫苦。

  灵堂里静了片刻,道士们在姚瓦全的授意下,又哼哼唧唧地敲起锣鼓念起经来。

  不多时,马十七从缝隙里看见外面已经掌起了灯,正自心情烦躁,忽见那棺材缝隙中悄悄塞进来一张纸条。他心中一动,急忙接住,凑到从缝隙中透进的一线灯光下,隐约能辨明上面是徒弟姚瓦全的字迹:

  朱大鹏坐守门外。明天给您老出殡,填土时我会想办法在坟上给您留一个出气孔。待这瘟神一走,徒儿再连夜将您挖出……

  马十七捏着纸条想,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了。好在一开始姚瓦全就在他身子下面塞了几只干馒头和一壶水,撑到明天晚上,应该不难。这样想着,又放心不少,听着外面催眠曲般的念经声,竟又渐渐睡了过去……

  4

  马婉素请来阴阳先生,为父亲看了风水,将坟地选在绣林山山腰的一处密林中。出殡的时间,则选在翌日晌午,因为这个时候天气最为炎热,日本兵极少出来活动,此时上路,也可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第二天中午,时辰一到,便由姚瓦全将用来烧纸钱的“哭丧盆”摔碎,启灵之后,八个预先雇好的杠夫各自就位,抬起棺木,缓缓地出了门。有道是师徒如父子,姚瓦全作孝子打扮,头上戴着高约一尺的篾扎纸糊孝帽,手持纸裹的小竹杖,脚穿白布鞋;马婉素则着白布衫裙,头顶白布巾,脚上亦穿白鞋。两人一路扶着灵柩,唱着丧歌,前面是吹着唢呐开道的道士,后面跟着一些送葬的邻居,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绣林山行去。

  依照绣林旧俗,安葬死者时应在墓地插上两把竹签,若无竹签亦可以竹竿替代,竹签数目为死者年龄数,称之为“寿签”。下葬后的第七天晚上,也即头七之夜,由孝子束稻秸绕坟焚烧,称为“圆坟”,圆坟之后,才可将“寿签”取走。

  所以当马十七的棺材放入坟坑,刚刚覆上一层薄土时,姚瓦全便立即拿出数十根竹竿,沿着棺材两边插了两行,其中有数根竹竿里面的节头是打通了的,这些竹竿都插在他为师父预留的棺盖缝隙边,正好可以让马十七在棺材里透口气。

  且说马十七躺在棺材里,感觉到眼前一团漆黑,连那条缝隙里也没有半点儿光线透进来,而且空气越来越憋闷,好像连喘口气都变得困难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入土为安”了。再过得一会儿,听见外面的唢呐声渐渐远去,知道送葬的人都已经走了。心里就想,假死变成了真埋,这一下朱大鹏总该相信了吧?只要这瘟神一走,自己便算躲过一劫了。

  他在棺材里翻了个身,估摸着现在应该是下午时分,离与姚瓦全约定的来挖他出棺的时间还早着,只得重新躺下,耐心等待。人一静下来,便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了,好在棺材里还剩下两只冷馒头,反正今晚便可开棺出去了,便就着半壶冷水,把两个馒头都给吃了。然后又闻着那只死鸡的臭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凄厉的猫头鹰的尖叫声,他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战,顿时惊醒过来。他知道猫头鹰一般只会在夜间出来活动,既然外面有猫头鹰的叫声,那就说明天已经黑了,时间已经是晚上了。如无意外,姚瓦全很快就会拿着铁镐挖开坟墓救他出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长长地舒了口气,摸索着拿起水壶,喝口水润了润嘴唇,然后把头靠在棺材壁上,半坐半躺地斜倚着身子,静静地聆听着外面的声音,一心一意等待着他的徒弟来救他。

  棺材里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藏在屁股下面的那只死鸡早已腐烂,长满了蛆虫,发出阵阵恶臭,令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把刚才吃进肚去的两个馒头倒吐出来。他不得不把鼻子凑到棺盖缝隙边,张大嘴巴,一连喘了几口大气。

  他一面等待,一面在心里暗暗计算着时间,估摸着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外面应该已经是下半夜了,早已过了与姚瓦全约定的前来挖坟的时间。侧耳倾听,外面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怪叫声,再也听不到半点儿声音。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瓦全这小子搞什么鬼,难道真的想把我老头子活埋在这里不成?还是朱大鹏那边出了什么意外,让他脱不开身前来救我?心头疑云阵阵,又耐着性子等了个把时辰,忽然感觉到外面猫头鹰的叫声听不见了,隐隐约约传进来的,是一阵啁啾的鸟叫声——天已经亮了。

  马十七心头猛然一沉,已隐然觉出事有不妙,但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却又想不明白。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等他的好徒弟拿着铁镐来把他的坟墓掘开,把他的棺材撬开,把他这个师父救出去。

  他挪动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头却“咚”的一声,撞到了棺盖上,痛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只得用双肘支撑着身子,又缓缓躺下去。棺材里忽然变得闷热无比,好像一个处在火团中央的蒸笼一样。他知道已经是中午了,虽然已是秋天,但秋老虎肆虐,中午的太阳仍然毒辣,虽然他躺在地底下的棺材里,却仍感觉到暑气难耐,汗流浃背。就在他热得有些受不了的时候,棺材里的气温却又渐渐凉了下来,外面再次传来密集的鸟叫声——百鸟归林,天色已晚。

  这已是他被活埋的第二个晚上了,姚瓦全会来救他吗?他仍然抱着巨大的希望,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鸟声渐止,猫头鹰的怪叫声却越来越尖锐刺耳,他静静地倾听着,外面并没有响起他希望听到的用铁镐挖土的声音。他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去。

  不知到了夜里什么时候,他忽然觉得肚子痛得厉害,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被闷得中暑了,后来才闹明白,原来是饿了。可是他带进棺材的那一串馒头早在昨天傍晚就已经吃光了,现在哪里还有吃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水壶,水壶里还有小半壶凉水,他使劲灌了两口凉水,感觉肚子里一阵冰凉,可还是饿得厉害。手下意识地往棺材里摸了摸,希望能摸到点儿馒头屑子,一不留神,却摸到了那只早已腐烂发臭的死鸡。死鸡身上的肉早已被蛆虫蚕食掉了,只剩下一把鸡毛和几根骨头,骨头上蠕动着一层黏糊糊的蛆虫。他心里一堵,恶心得几乎要呕吐起来。

  可是棺材里,除了这些发臭的鸡骨头,便再也没有可以吃进肚去的东西了。他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咬咬牙,抓起一把鸡骨头,连毛带蛆,一起往嘴里送去。刚到嘴边,一股恶臭直冲鼻孔,他胃里一阵痉挛,反涌上来一股酸水。他皱皱眉头,硬生生把鸡骨头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地用力咀嚼起来。吃了一把鸡骨头,感觉肚子里似乎好受了些,于是又抓起一把鸡骨头,往嘴里塞去。

  他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姚瓦全不依约前来救他?他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等到徒弟来救他。这样想着,他便强忍着心中那股恶心欲吐的感觉,硬生生把那一堆爬满了蛆虫的鸡骨头吃了下去。

  填饱了肚子,他感觉到身上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黑暗的环境,竟能隐隐辨清棺材内的情形了,耳朵也变得灵敏起来,他又听到了外面啁啾的鸟叫声——又是一个夜晚过去了。

  姚瓦全仍然没有来。

  这已经是他被埋进地底下的第三天了。

  马十七身处黑暗的棺材中,只能依靠感觉棺材里的闷热程度和辨听外面猫头鹰及群鸟的叫声,来辨别时间。昨天夜里吃完鸡骨头,今天下午他又摸索着把棺材里的蛆虫都拣来吃光了,棺材里再也找不到半点可以吃的东西了。最为要命的是,水壶里的水也喝干了。如果这个晚上,姚瓦全再不来救他,他就真的只有死在这里了。

  但是第三天晚上,姚瓦全并没有来。

  第四天晚上,也不见有人来……

  第五天,马十七忽然听到棺壁外边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扭头看时,却见棺壁上已被咬出一个碗口大小的破洞,他的“鼠王”嘴里叼着一把匕首,一下就钻了进来。鼠通人性,他知道“鼠王”是来救他的,心中大喜,拿起匕首往棺壁上一挥,想不到那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只两三下,便把厚厚的棺壁砍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口子,再往外挖得几下,就把泥土堆积起来的坟地挖出了个大洞。他从洞里钻出去,刚想喘口气,忽然从坟旁一棵大树后边闪出来一个人。他定睛一瞧,认出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好徒弟姚瓦全。他刚要开口责问姚瓦全为什么迟迟不来救他,姚瓦全却忽然从衣袖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牛角尖刀,直往他胸口扎来……

  他“啊”地发出一声惊呼,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仍然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黑暗憋闷的棺材里,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两天两夜粒食未进,仅喝了几口自己的尿液的他,熬到现在已经是奄奄一息,刚才的梦境莫非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轻轻叹息一声,正要合上眼睛,再次昏睡过去——他知道自己这次睡着,便再也不会醒来了——忽然间,“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他听到棺壁外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原来刚才并非完全是在梦里,至少他听到的“咔嚓”声,就是真的。

  他心头一喜:莫非是瓦全这小子来救我来了?可是侧耳一听,却又不大像。“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那声音一直不紧不慢地响着,听起来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咬着棺材外壁。正自惊疑,忽见棺壁缝隙间纷纷扬扬掉下些细碎木屑来。不多时,缝隙间便被咬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洞外传来吱吱的叫声。他心头一跳:莫非真是他的鼠儿们来救他了?

  未及多想,就听得“呼啦啦”一阵响动,自那被咬穿的破洞里一下钻进来四五只老鼠。他定睛一看,却是几只灰头灰脸的野仓鼠,并不是他的白鼠儿,不由得心头一阵失望。但旋即一喜:不管怎么样,有了老鼠,不就等于有了吃的吗?他吸了口气,正要翻身坐起将这几只老鼠打了来吃,但转念一想,就这几只小小的仓鼠,即便是连毛带皮一起吃下去,对于已经饿了两三天的他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起不了多大作用呀。再说今天吃了这几只老鼠,那下一顿呢,明天呢?

  他皱眉想了一想,心头忽然有了主意,咬咬牙,决定在这五只小仓鼠身上赌一把。

  那五只小仓鼠从洞里钻进来,沿着棺材内壁滑下,正好都落到他身上。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就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装成一具尸体,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它们糟蹋自己的身体。看来那几只小仓鼠是经常钻棺材偷吃尸肉的老手了,竟一点儿也不怕生,一钻进来,浑没想到这回棺材里躺的是一个大活人。它们趴在马十七身上,东瞧瞧西看看,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吱吱吱”地在他身上打闹了一阵,最后竟沿着他的脖颈,一齐爬到了他脸上。

  马十七忽然感觉到脸上一热,不知是哪只老鼠,竟在他脸上撒了一泡大尿。他屏住呼吸,没有动弹。老鼠们在他脸上嗅了嗅,也不知是因为脸上没有衣服覆盖,便于下嘴,还是因为脸肉细嫩好吃,五只老鼠儿竟一齐张开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就在他脸上啃咬起来。马十七痛得一哆嗦,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五只仓鼠陡然一惊,一齐掉转头来,作势欲走。马十七暗叫不妙,咬紧牙关,强忍住脸上刀割一般的痛,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老鼠们静观其变,待了一会儿,见到并无异常,这才略略放心,一只老鼠又试探着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一块指甲片大小的脸肉被它咬进了嘴里。这回马十七有了心理准备,紧绷着脸死死地忍住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老鼠们虚惊一场,又“吱吱”欢叫着,趴在他脸上啃咬起来。

  马十七痛得连心脏都抽搐起来,但为了自己的计划,却像僵尸一样躺在那里,任老鼠们噬咬凌辱。

  五只仓鼠在他脸上“饱餐”了一顿,又在他身上拉了一堆老鼠屎,这才攀着他的身子,跳进洞中,心满意足地钻了出去。

  待它们一走,马十七再也忍耐不住,死死捂着自己的脸,痛苦地呻吟起来。他脸上深一块浅一块,坑坑洼洼,早已被老鼠们咬得稀烂,鲜血流得满脸皆是,好在鼠辈们并不知道,死人在被它们咬后是不会流这么多血的。脸上的剧痛,也使马十七迷迷糊糊的头脑变得清醒起来。跟老鼠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已经摸透了鼠辈的习性,知道这五只老鼠在他这里吃饱回去之后,一定会把消息传播开去,过不了多久,就会引来更多的老鼠。只有有足够多的老鼠钻进棺材里来,他才能借助鼠辈们的力量逃出棺材。

  他怕外面的老鼠能听见他的声音,尽管脸上血肉模糊疼痛钻心,但只呻吟了几声,就咬紧牙关,强行忍住,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躺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老鼠们的再次光临。

  倦鸟归林,外面又响起了嘈杂的鸟叫声,第五天终于被他熬过去了。“,,……”猫头鹰那尖锐短促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很快又传进了棺材。他知道,天已经黑了。黑夜里,正是老鼠们活动频繁的时候。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更多的老鼠到来。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估计已经到了后半夜,可是外面除了猫头鹰的怪叫,却听不到半点声响。又不知等了多久,猫头鹰的叫声渐渐隐去,鸟儿们欢快的鸣叫声再次响起,已经是第六天早上了,仍然没有老鼠再来。

  他的心又沉了下去:难道是我算计错了?难道那些老鼠一去不返,再也不会回来了?早知如此,昨天就该把那五只老鼠抓住饱食一顿,不管怎么样,总比做个饿死鬼强。正自懊悔不已,忽然听得棺材壁洞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吱吱”叫声。他那颗几乎已经停止跳动的心,就像突然被针刺了一下,猛然跳动起来——他忽然明白过来,猫头鹰专吃老鼠,也算得上是鼠辈们的天敌了,整整一个晚上,都有猫头鹰在外面叫着,再大胆的老鼠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活动呀。

  又有几片木屑掉了进来,棺材壁上的那个鼠洞又被咬大了一圈,哗啦啦一下,钻进来一大群老鼠,在前带路的,正是昨天来过的那五只小仓鼠,后面跟着二三十个同伴,小的只有鸡蛋大小,大的却足有一尺余长。

  虽然棺材里一团漆黑,但马十七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阵暗喜,不待老鼠来咬他,便突然翻身坐起,叭叭叭叭叭,抡起巴掌,双掌上下翻飞,只几下功夫,就将跑在最前面的五只小仓鼠打死在地,总算报了昨日毁脸之仇。

  剩下的二十多只老鼠见他突然活了过来,大惊之下,纷纷窜向洞口,想要趁乱逃走。可那鼠洞距离棺材底部约有两尺余高,如果马十七平躺在棺材里,它们踩在他身上,尚能爬得上去,此时马十七坐了起来,它们没了垫脚石,哪里还爬得上去?马十七二话不说,脱下两只布鞋拎在手里,噼里啪啦一阵追打,棺材里空间逼仄,鼠辈们无处躲藏,只有挨打的份儿。没费多大工夫,棺材里便尸横遍地,二十几只老鼠几乎全军覆没,最后只剩下三只身长超过一尺的大仓鼠,也都吓得蜷缩成一团,挤在角落里,栗栗危惧,不敢乱动。

  马十七抡起鞋子,作势欲打。三只硕鼠无处走避,“吱吱”惨叫,只待一死。马十七凝招不发,猛然喝道:“你们三个鼠辈,若是乖乖听我的话,便饶尔不死。”他以驯鼠为生,这话说来,对一众鼠辈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威慑气势。三只仓鼠浑身一颤,直吓得骨软筋酥,一齐俯低身子,不敢动弹。

  马十七略一颔首,伸出双手,往三只仓鼠头顶抓去。忽听“吱”的一声怪叫,一只不甘臣服的仓鼠猛然蹿起,龇牙咧嘴,直往他手背咬来。马十七深知鼠性,早有防备,拿起鞋子,果断地往那仓鼠头顶拍落下去。只听“啪”的一声,那只仓鼠立时脑浆迸流,倒毙在地。剩下的两只硕鼠直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一齐拜伏在地,哪里还敢存半点反抗之心?

  马十七瞧着这两只臣服在脚下的大仓鼠,却仍有些不放心。因为自己的逃生大计全都要着落在这两只仓鼠身上,假若不慎被其走脱,那自己便连最后一丝逃生的机会也失去了。便自长衫下摆处扯下两块布条,将两只仓鼠的脖颈分别系住,布条的另一头则拴在自己的裤腰上。

  忙完这些,正要松口气,忽觉脑中一阵眩晕,手脚一软,竟“扑通”一声,像只死老鼠一样,趴在了棺材里。他心中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三四天没吃过东西了,刚才虽然一鼓作气聚歼了这些老鼠,但这时一旦松懈下来,身体便再也撑不住了。

  他忙抓过一只死老鼠,一口咬住,使劲**起来,一股鼠血流入咽喉,虽然带着一股腥臊的味道,但对于渴得已经快要脱水的他来说,却无异于琼浆玉液。吮干鼠血,又用牙齿撕开鼠皮,吃起里面的鼠肉来。如此茹毛饮血,喝了四只老鼠的血,吃了四只老鼠的肉,才觉得浑身上下恢复了些力气。

  他仔细数了一下,地上一共还有二十八只死老鼠,够他吃几天了。但是老鼠死后,身上的血液就会渐渐凝固,时间一长,他再想喝鼠血解渴,可就难了。于是便趁着老鼠刚死不久,把它们身上的血全都**干净,吐进水壶,竟也有小半壶,再用自己的尿液稀释一下,免得放久了会凝固起来,然后密封装好,以备饮用。

  同时他也感觉到,自打棺材里有老鼠进出之后,似乎连空气都没原先那么憋闷了,想必是棺材壁上的鼠洞一直通到了坟墓外边,因有新鲜空气源源不断地透进来,所以才会感觉舒服许多。

  饮食齐备,一切准备妥当,马十七便开始着手驯化和训练那两只已经被他收服的大仓鼠。他首先教会它们听一些简单的口令,比如他说“走”,两只老鼠便朝前走,再比如他说“咬”,两只老鼠便开始张开嘴巴咬他指定的东西,假如不听口令,轻则头上吃个栗暴,重则要挨上一鞋板。

  然后又将它们饿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将二十余只死老鼠堆在棺壁鼠洞下作台阶,叫两只大仓鼠踩着同伴的尸体爬上去啃咬棺壁,将那鼠洞进一步扩大。哪只仓鼠咬得快,便赏一小团白嫩嫩的鼠肉给它吃。

  但是这种做法收效并不明显,两只仓鼠已经饿了一整天,干起活儿来显得有气无力,无论他怎样呼喝惩戒,都无法令其打起精神来。忙活了大半夜,也只不过将那鼠洞扩大了一两圈而已。

  马十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将一大团鼠肉扔出洞外,然后脱下长衫揉成一团,将鼠洞堵住一半,让两只仓鼠去抢洞外的鼠肉吃,抢到的先吃,抢不到的又要饿肚子。这一招果然大奏奇效,两只仓鼠见外面有一大团鼠肉可吃,都争先恐后,拼命地往洞里钻。可那鼠洞已经塞住一大半,两只仓鼠硕大的身子要想顺利钻出去,就得拼命地往旁边将鼠洞咬大。如此三番几次,那只鼠洞就比原来扩大了两三倍,已经像碗口那么大了。

  到了第七天,马十七喝了些鼠血,吃了些鼠肉,自己填饱了肚子,却让那两只大仓鼠一直饿着肚子。估摸着到了下午时分,才如法炮制,将一坨鼠肉丢到用衣服堵塞了一大半的洞口外。

  两只仓鼠饿极了,为了能抢先吃到鼠肉,都拼命咬着棺材,想把那洞口咬得更大些,好让自己钻过去。细碎的木屑像雪片似的飞落下来,鼠洞又扩大了些。两只仓鼠谁也不肯落后,同时钻进洞去,不想却一齐卡在了洞口,吱吱叫着,进退两难。为了能钻出去,只得又回过头来拼命咬着棺材壁上的木板。

  过不多时,终于有一只仓鼠抢得先机,率先钻出洞去,吃到了鼠肉。而那鼠洞,自然又扩大了不少。马十七上前试了一下,已足可钻出一个人头去了,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天工夫,他就可以破棺而出,再世为人了。

  5

  倦鸟还林,鸟声嘈杂,又到了傍晚时分。

  两只仓鼠忙活了一下午,马十七让它们退到一边休息,他自己却拿着从棺盖缝隙间掉下的两口大铁钉,使劲往棺材壁上扎着,只几下功夫,尖利的铁钉便戳下来几大块木片,那只鼠洞又向外扩展了小半圈。他心头一阵暗喜,想不到这大铁钉掏起洞来,竟是事半功倍,比老鼠牙还好使。

  正在这时,忽然隐约听得坟墓外边传来一阵异响。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停手,侧耳听去,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往他坟墓这边走来。自打他被埋进地底下以来,不但眼睛适应了周围环境,能在黑暗中视物,就连耳朵也变得特别灵敏起来。坟墓外面有什么响动,他总是能机警地感觉到。过了一阵儿,那脚步声果然在他的坟墓前停了下来。

  “师父,徒儿来看你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坟墓外边响起。

  马十七听出正是他的好徒弟姚瓦全的声音,不禁心头一阵狂跳,又是惊喜,又是恼火,惊喜的是徒弟到底还是来救他了,恼怒的是这小子竟然拖了这么久才来救他,要不是他福大命大,早就活活饿死在棺材里了。

  他正要用手里的大铁钉敲击棺壁向外传递信息,却忽然听得姚瓦全阴森森地冷笑了一声,换了一种语气对他直呼其名地说:“马十七呀马十七,你一定死不瞑目吧?你一定做梦也没想到,你的好徒弟竟会假戏真做,将你活活饿死在棺材里吧?其实我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不这么做,又怎么能得到你那只‘鼠王’,更重要的是,如果你这老家伙不死,像婉妹这样心高气傲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又怎么会落到我手里,乖乖答应做我的老婆呢?”

  马十七听得这话,脑中轰然一声响,顿时僵住。原来自己被活埋之后,姚瓦全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来救自己,他是想让自己活活饿死在这棺材里。他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这狗日的,用心可真是险恶呀!他蹲在棺材里,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吭声,生怕一不小心弄出点声响来,让姚瓦全知道自己还没死,再想出什么毒计来对付自己,那可就麻烦了。

  只听得姚瓦全又在外面说:“师父,今天是你老人家的头七,按理说得由孝子来给你圆坟,但你没有儿子,徒儿只好委屈一下,给你当一回孝子了。这些寿签,我都替你拔了吧。当初插这些竹竿的时候,我本不想给你留通气孔的,让你活活闷死在棺材里,岂不省事许多?但那时送葬的人太多,假如你临死之前豁出去了,拼命在棺材里大喊大叫,乱打乱踢,被外面的人听见,我的计划就落空了。所以只好拿几根空心竹子给你留了透气孔……不过留不留都无所谓,空气不能当饭吃,到头来你还不是一样活活饿死在棺材里了……”

  马十七越听越气,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蹲在棺材里吭哧吭哧直喘粗气。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姚瓦全为了霸占自己的女儿和一只老鼠,竟会趁着朱大鹏上门寻仇之机设计陷害自己。他咬紧牙关,暗骂了一声:“畜生!”真恨不得能马上破棺而出,把手里的两枚大铁钉插进他的喉咙。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冲动的时候。他将那两枚大铁钉紧紧扣在掌心里,将心头一股怒气强行忍下。

  “师父,你就好好安息吧,每年清明我都会带婉妹来拜祭你的。哈哈哈哈!”一阵得意忘形地狂笑过后,姚瓦全圆坟完毕,取了寿签,又踢踏踢踏地走了。

  “畜生!”马十七听得他已离开,再也忍耐不住,攥着两枚大铁钉狠狠地往棺壁上扎去,只听“咔”的一声,竟将鼠洞旁边的一大块柏木撬了下来,那鼠洞又扩大了几分。他双目通红,两手各持一枚铁钉,发疯似的扎着棺壁,心头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快点破棺而出,好去找这姓姚的畜生报仇雪恨。那两只仓鼠似乎也明白了主人急迫的心情,竟一齐跑上前来,露出尖利的牙齿,围着鼠洞旁边的木屑使劲啃咬起来……

  第八天上午,在人鼠合力牙咬钉戳之下,棺壁上的洞口已扩大至尺余方圆,已勉强能容一人通过。

  马十七顾不得喘口气,又把手伸出棺材,去挖覆盖在外面的泥土。因为是新坟,泥土尚松,挖起来并不费事。他将挖松的泥土扒进棺材,空出地方,然后再往外挖。因为挖得太急,十个手指头早已磨破了皮,流出血来,却也顾不得了。

  等到他终于依靠双手挖通了由棺壁洞口通向坟墓外面的通道,满身是泥地钻出坟墓时,已经是第八天夜里半夜时分了。

  天上无星无月,大地黑沉沉的一片,但马十七却能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坟墓原来处在绣林山东面山腰的一片树林里。这里是一片坟场,几乎每一棵大树下都堆着一座坟,埋着一个人。那只猫头鹰不知躲在哪棵树上,像厉鬼一样怪叫着,虽然他也是刚刚才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但此时此际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下,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浑身上下毛骨悚然。

  他原本打算出来之后,就立即去找姚瓦全报仇,但等他真的从坟墓里爬出来,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时,头脑反而冷静下来。他忽然发现眼下有一件事比找那个畜生报仇更加重要更加急迫,那就是疗伤。

  他的脸被老鼠咬伤毁容之后,因为没有及时上药治疗,伤口已经发炎溃烂。待在棺材里的时候,因为心中只有一个要逃出去的念头,其他的事情都被忽略了。现在真正逃了出来,才感觉到脸上痛得厉害,如果还不赶紧敷药治疗,皮肉就会全部腐烂,只怕连颧骨都会露到外面来,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眼下之际,找个地方好好养伤,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他刚刚死里逃生,身心受创,身子尚虚,就算此时找到姚瓦全,也没力气报仇。再说现在日本人当道,他想告官,亦是状告无门,报仇的事,只能靠他自己。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糟老头子,到底要怎么向年轻力壮心狠手辣的姚瓦全报仇,也得好好计划一番,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行。

  这样想着,他便又转回身去,把自己的坟墓照原样填好,恢复原貌。要不然姚瓦全下次来到坟前,看见坟上被挖空一个大洞,就会知道他还活着。有了防范之心,他想要报仇,又难了许多。

  他填好坟墓,走出树林,来到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边,先喝了几口水,然后跳进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凉水澡,穿衣上岸之后,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叫声,这才想起自己的裤腰带上还拴着两只仓鼠呢。念及它俩曾帮了他的大忙,他也不想再为难它们,便解了它们身上的带子,拍拍它们的头说:“多谢两位鼠兄为我出力,从现在开始,你们不用跟着我了,都走吧。”两只仓鼠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冲着他“吱吱”叫了两声,“哧溜”一下,钻进路旁草丛,很快就不见了。

  马十七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在小溪里装了一壶清水,然后举目四望,略略辨别了一下方向,便甩开大步,朝着山背面走去。

  在绣林山西面,有一道陡峭的山崖,山崖上野藤悬垂,绿意森森,除了飞鸟,很少有人能上去。崖壁上有一个幽深的山洞,洞口长年被青藤绿草所掩盖,所以人迹罕至,少有人知。马十七略懂医术,常常上山采集草药。有一回上山采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山洞,后来几经勘察,又探得其实有一条蜿蜒秘径,可以绕上悬崖,通向这个山洞。从那以后,他每回上山采药累了,都要进那山洞去坐一坐歇一歇。

  他已经打定主意,先到这山洞中治好脸伤,养足精神,然后再下山找姚瓦全报仇。

  天色渐渐放明,马十七趁着晨色,给自己采集了一些七星剑、八角莲、山甘草等治伤的草药,还有一些充饥的野果,然后通过秘径来到那个山洞,暂时在这山洞中安顿下来。

  他捣了一把草药敷到脸上,寻到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正要躺下好好休息一番,忽然听得山洞外边传来一阵“吱吱吱吱”的欢叫声。他从石头上一惊而起,跑到洞口一看,只见他昨夜里遣走的那两只大仓鼠,正各领着十余只小仓鼠,欢蹦乱跳地跑了进来,围着他脚前脚后“吱吱”欢叫,转个不停。

  马十七见这两只仓鼠领着一群同伴徘徊在他身边,久久不肯离去,不由得为之一呆,想到他的好徒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忖道:鼠辈尚且如此有情有义,人心却为何如此险恶呢?

  他俯下身去,拍拍那两只大仓鼠的头,呵呵笑道:“既然你俩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那就留下来吧,等你们想走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离去。”鼠辈们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围着他的脚尖嗅来嗅去,叫的叫,跳的跳,沉寂的山洞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从此以后,马十七就带着这一群鼠,在这山洞中住了下来。他一面自己采集草药,自己给自己治伤,一面调教和训练这一群鼠。人鼠共处,倒也其乐融融。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过了月余时间。马十七略通医术,算得上半个郎中,经过自己的治疗,脸上的伤势已渐渐好起来,伤口结满血痂,已不似以前那么痛苦了。以前日日换药,现在只需隔三五天在脸上敷一次草药即可。他自溪水中见过自己的倒影,虽然脸上坑坑洼洼,容貌尽毁,面目可憎,但好在救治及时,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估计再过些日子,脸上血痂脱落,生出新肌,便可下山去了。

  已是初冬时节,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好在马十七早已准备了些干草,铺在石头床上,晚上睡觉时倒也不觉寒冷。这一天晚上,老天爷突然变了脸,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半夜时分,马十七被一阵“砰砰砰”的枪声惊醒,跑出山洞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半山腰上亮着几支手电,风雨中隐约可见一队鬼子兵手里拿着枪,嘴里叽里哇啦地怪叫着,在齐腰深的杂草丛中搜寻着什么,冲在最前面的一只狼狗不时发出恶狠狠的叫声。

  他皱皱眉头,知道鬼子兵又在抓抗日分子了,好在他所住的山洞处在悬崖上,又有垂藤掩盖,十分隐蔽,估计鬼子兵很难找到这里来,打了个呵欠,又回去睡觉去了。山上枪鸣狗吠,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渐渐停下来。

  第二天早上,风停雨住,马十七起床的时候,听见仓鼠们正围在洞口“吱吱”地叫个不停。走过去一看,却见洞口的青藤被扒开一条缝,一条大汉匍匐在地,上半身倒在洞里,下半身却还留在洞外,背上有两个触目惊心的枪眼,鲜血早将他身上的衣服染得通红。

  马十七想起了昨天夜里山腰上的那队鬼子兵和零星的枪声,不由得一激灵打了个寒战,急忙探头向外一望,山上山下并无人影,这才松了口气,急忙把那人拖进山洞,抱到自己的石头床上。当他把那人的脸偏转过来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那人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子,竟是那个因为一只老鼠而要找他决斗拼命的朱大鹏。

  马十七心里一咯噔:怎么会是他?真是冤家路窄呀!要不是他给自己飞刀留柬,自己也不至于被姚瓦全算计,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想不到这个冤家对头,竟也有落到自己手里的一天。

  他冷笑一声,按捺住心头恚恨之情,往朱大鹏身上瞧了一眼,见他背上的两处枪伤虽不致命,但失血过多,如果不及时施救,只怕立时便有性命之虞。可是如果救活了他,他旧事重提,仍然要他赔偿那只大花鼠的损失,或者还要找他决斗,那可怎么办?

  正自犹豫,忽然听得“哎哟”一声,朱大鹏被他挪动身子,牵扯到伤口,痛醒过来,嘴里喃喃地道:“水、水……”马十七急忙拿起水壶,往他嘴里灌了些凉水。

  朱大鹏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衫,用虚弱的声音恳求道:“恩公……救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头一偏,又昏死过去了。

  马十七怔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早已面目全非,朱大鹏自然认不出他了。也就是说,即便自己将他救活,他不知道他就是马十七,也就不会找他的麻烦了。想到这里,他又瞧了朱大鹏一眼,暗自叹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怎么样,先将他救活再说吧。

  他找来一块薄薄的石片,磨成刀形,洗净之后,就用这把石刀划开朱大鹏背上的伤口,将深深嵌进肉里的弹头挑出来,再用清水将伤口洗净,敷上一些落地生根、接骨草、羊角拗等止血生肌的草药,最后撕下一块布片,包扎好伤口。忙完这些,马十七早已累得满头大汗。

  朱大鹏昏睡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中午,才缓缓醒转过来,一摸身上,伤口早已被人敷药包扎,顿时明白过来,挣扎着滑下石床,对着马十七口称恩公,纳头拜谢救命之恩。

  马十七见他确已瞧不出自己的身份,这才放心,伸手将他扶起,将早上钓的两条鲫鱼用火烤熟,递予他吃了。

  朱大鹏吃了东西,身上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便开口告诉他,自己是山东人,靠走江湖卖鼠戏杂耍为生。一个多月前来到绣林,不想自己赖以谋生的一只大花鼠被别人的大白鼠咬死了。他听说绣林山上的野鼠体型健硕,伶俐好斗,便上山来想捕捉一两只野鼠来重新训练。他在山上一连守候了好多天,终于发现一只身长尺余,骨脊高起肌肉发达的竹鼠,那天晚上,他设好陷阱正要捕捉,谁知却被一队上山巡逻的日本兵给撞见了。鬼子兵二话不说,老远就朝他“砰砰叭叭”地放起枪来。他背上连中两枪,眼看就要被鬼子兵抓住,最后慌不择路,跑进一片乱石堆中,沿着一条鸡肠小道东一弯西一拐,不知怎的,就跑到这山崖峭壁间来了。后来隐约看见有个山洞,便想跑进去躲一躲,谁知身上伤势太重,人还没进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马十七听他说到他的大花鼠被别人的大白鼠咬死了,不由得心中一动,忽然问道:“你赖以谋生的老鼠被别人的老鼠咬死了,难道你没有找人家赔偿吗?”

  朱大鹏笑了一声,说:“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怎么能要人家赔偿?”

  马十七一怔,盯着他问:“你、你真的没有要人家赔钱?”

  朱大鹏摇头说:“真的没有。”

  马十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一脸坦然,并不像是在说谎,不由得心头浮起一片疑云:既然朱大鹏并没有给自己飞刀留柬索要赔偿,那么自己收到的那封恐吓短信,又会是谁写的呢?

  他蓦地想到了什么,眉头一展,心中豁然明白过来:那封用飞刀钉在大门上的恐吓信,一定是姚瓦全冒朱大鹏之名写的。他知道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想先吓我一吓,在我六神无主束手无策之际,便好乖乖听他的话,自己爬进棺材诈死,好让他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阴谋。

  既然朱大鹏并没有飞刀留柬找自己决斗,那么在自己的灵堂上,那个掀开棺材察看他尸体的朱大鹏,又是谁呢?难道是姚瓦全请来的冒牌货?一定是的。姚瓦全算定他要闭上眼睛装死,朱大鹏来的时候,他绝不敢睁开眼睛看一下,而其他人又并没有见过朱大鹏,所以姚瓦全只要请一个说话操山东口音的大汉来扮演一下朱大鹏就行了……原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姚瓦全这小子在算计我!

  这个畜生!他咬牙切齿,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朱大鹏见他若有所思,半天不出声,便瞧着他问:“恩公,你怎么了?”

  马十七回过神来,摇头说:“没、没什么。”

  朱大鹏盯着他的脸说:“恩公,你的脸……”

  马十七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说:“没、没事,不小心,让老鼠给咬了……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懂些驯鼠的门道,你看我这山洞里不是养着许多仓鼠吗?”

  朱大鹏扭头一看,见到山洞里果然有许多仓鼠在地上“吱吱”欢叫着,跑来跑去,不由得笑着说:“原来恩公倒与俺是同行,失敬失敬。不知恩公可否听说这绣林城里,还有一位卖鼠戏的行家,他姓马,因为养有十七只乖巧的小白鼠,所以大伙都叫他马十七。俺的大花鼠,就是被他训练出来的‘鼠王’咬死的。俺对他的驯鼠技艺十分佩服,曾打听到他的住址,登门求教,可是俺去的时候,听他徒弟说,他已经得急病死了,真是可惜了!”

  马十七听他提及自己的名号,不由得心头一跳,但脸上却不动声色,摇摇头说:“我在山上待得久了,很少下山,城里的人事不大清楚。”

  朱大鹏听罢,便不再多言。马十七见他身负重伤,体质尚虚,不能久坐,便又将他扶到石头床上,让他躺下好好休养,自己则出了山洞,下山寻找食物和采集草药去了。

  他昨天在山上发现了两只野兔的新鲜脚印,就在野兔出没的必经小路上下了一个套子。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他本不抱什么希望,谁知上山一看,却出人意料地套着了一只大灰兔。他心里一乐,看来朱大鹏这家伙有口福了。

  朱大鹏在这山洞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在马十七的照料下,背上的枪伤很快就痊愈了。又多住了两天,便向马十七告别。马十七问他下山之后有什么打算,他摸摸背上的枪伤,心有余悸地说,不管怎么样,先离开绣林城,找个没有鬼子兵的地方待一阵儿再说。

  待他下山后不久,马十七也挑了一只自制的小木箱,箱子里装着他驯养的那群仓鼠,晃晃悠悠地下山去了。

  6

  万物萧条,寒凝大地,不知不觉间,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就已来临。天壁阴沉,朔风劲吹,天气越来越冷,绣林城里的居民,都纷纷躲在家里烤起火来。

  就在这寒冷萧索的天气里,绣林山下的绣林街头却来了一位肩挑小木箱穿街过巷叫卖鼠戏的老头儿,长衫布鞋,弯腰驼背,白发苍苍,干瘦佝偻,最令人称奇的是他那一张脸,脸上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好像一面刚刚砌好还没来得及用稀泥抹平的土砖墙,好不怕人。

  可是他的鼠戏,却耍得还真不赖。小木箱一开,便有两只硕大的仓鼠领着一群小老鼠跑出来,老头儿光着两只手板,拍响巴掌,老鼠们便依次表演“太公钓鱼”“刘金进瓜”“三娘汲水”等节目。遇到人多时,老头儿还拿出一个木做的小架子放在地上,俨然一座楼阁,口唱俚曲,鼠儿们则合着他的唱词节奏,在阁楼上表演“老鼠娶亲”“刘海砍樵”“五鼠闹东京”等剧目,服饰装扮、动作形态无不与老头儿口中所唱剧目中的情形相互吻合,惟妙惟肖,堪称一绝。

  鼠戏虽然精彩,但兵荒马乱难得安宁,加上天寒地冻,除了一些贪玩的孩子们,出门看戏的人并不多,所以老者的生意自然也萧条得很。

  这位麻脸老者不是别人,正是马十七。马十七下山之后,为了挣些生活费用,便一边挑着行头,沿街叫卖鼠戏,一边朝家的方向靠近。

  这一天,他来到太平坊,找到自己家门前,却见家门紧闭,门前一片萧索。找到一位昔日的邻居打听消息,那位邻居自然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就告诉他说自打马师傅暴病身亡之后,他的徒弟姚瓦全就在衣铺街买了一幢新房子,带着马师傅的女儿马婉素,搬到新屋住去了。

  马十七听罢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知道衣铺街算得上是绣林城里的富人区,能在那里买房居住的,都是有钱人家。他姚瓦全穷小子一个,怎么有钱到那里去买房子?

  那位邻居仿佛看出了他的心头疑惑,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告诉他说:“听说姚瓦全把他师父留下的一只大白鼠高价卖给了日本人,所以……”

  马十七听到这里,脑中轰然一声巨响,终于明白姚瓦全为何一定要处心积虑地害死自己,原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那只“鼠王”,好高价卖给日本人。这个畜生,为了三千块大洋,居然连谋害师父的事都干得出来!他只觉血冲脑门,真恨不得现在就找到姚瓦全,狠狠地扇他几巴掌。

  他一抬头,看见那位邻居正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生怕对方瞧出什么破绽,忙问清了姚瓦全的新住址,道了谢,就挑着行头,急急地离开了。

  衣铺街位于长江岸边,原本是一片沙洲,后来因为江堤改道,这一片沙洲被长江大堤隔了出来。初时沙洲上只有一条小街,因为靠近江堤码头,人来客往,买卖兴隆,很快便扩建成了一条宽阔大街。街道两边商号遍布,红墙绿瓦,房子都建得十分漂亮。现如今,衣铺街已经成了绣林城中最热闹的黄金街道。

  彤云四合,气温陡降,马十七来到衣铺街时,天空中忽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临街的店铺都还开着门,每家店铺都燃着一盆炭火,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围着火盆在烤着火。街上行人渐少,本来热闹嘈杂的街道显得空旷寂寥起来。马十七依照那位邻居所说的地址,又向路人打听了两回,才终于找到姚瓦全的住处。

  那是位于街尾的一幢独门独户的精致宅院,朱漆大门,门前是一道高高的用青砖砌成的台阶,台阶两边各蹲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瑞兽。两扇大门紧紧关闭着,好像是在告诉路人,屋子里的人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马十七在大门口徘徊了一阵儿,那雪越下越大,不多时便在他两边肩膀上落了厚厚的一层。他抖抖身上的雪花,正要找个地方避避风雪,忽然听见“吱嘎”一声,那两扇紧闭着的朱漆大门应声打开。

  马十七吃了一惊,立即紧走两步,避身于院墙拐角处,回身探头悄悄看去,只见从那大门里边走出来一个年轻人,穿着一件洋布衫,外面罩着羊皮大袄,围围脖,戴绒帽,往脸上看,眼睛细小却尖利有神,低塌的鼻子活像一副变了形的鞍架。这个人,哪怕烧成了灰他也认得出,正是他的好徒弟姚瓦全。

  姚瓦全跨出门槛,侧过身,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点头哈腰,朝着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听得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从大门里边走出一个足蹬战靴腰挎军刀的日本军人。马十七定睛一瞧,认出这人正是日军少佐小冢贞一。小冢后面还跟着两个背枪的鬼子兵,每人手里提着一个铁丝笼子,笼子里装着几十只小白鼠。

  小冢走出大门,姚瓦全立即垂手哈腰,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个日本礼。小冢看也不看他一眼,带着两个卫兵扬长而去,笼子里的小白鼠不知是被外面的雪花落到身上,感觉到了寒意,还是预感到此去凶多吉少命运堪忧,一齐在笼子里蹦跳冲撞起来,嘴里发出“吱吱”的悲鸣声。

  姚瓦全像只哈巴狗似的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小冢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才折转回身,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马十七这边望了一眼,快步走进门去,“砰”的一声,又把大门关紧了。

  马十七见他并未认出自己,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他皱皱眉头,心里想:奇怪了,小冢用铁丝笼子捉了这么多小白鼠去干什么?再联想到这位日军少佐居然肯出三千块大洋买一只大白鼠,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不知这小日本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正自疑惑间,忽然看见街道对面庄计木炭铺的柜台后面站起来一个年轻小伙计,朝着姚瓦全家的朱漆大门“呸”地吐了一口浓痰,咬牙切齿地骂道:“汉奸,狗汉奸!”

  马十七略觉一怔,踩着积雪穿过街道,来到木炭铺前,朝着柜台里一拱手,说:“这位小哥,请了。”

  年轻小伙计抬起头来,瞧见马十七那张麻脸,不由得吃了一惊,但见他言语和气,并无恶意,这才放心。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肩上挑着一只木箱,衣着单薄,一副行者打扮,不像是上门来买木炭的,就说:“外面天寒地冻的,这场雪只怕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老先生若不急着赶路,就挪进来两步,避避风雪再说吧。”

  马十七急忙道谢,说:“那就打扰了。”放下肩上的箱子,将箱子当作凳子,就在门边台阶上坐了下来。随口问那小伙计道:“小哥,我刚才听你骂对门什么来着?”

  “汉奸,我骂他是狗汉奸!”小伙计血气方刚,一点就着。

  马十七“哦”了一声,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小伙计是个直爽人,往对门瞧了一眼,告诉他说:“您老不知道,对门住的那小子,他姓姚叫姚瓦全,原来是咱们绣林城大名鼎鼎的驯鼠艺人马十七马师傅的徒弟,不久前他师父暴病身亡,这个败家子就把他师父留下来的一只号称‘鼠王’的大白鼠,以三千元的高价卖给了日本人……”

  “日本人花高价买一只大白鼠干什么,莫不是吃饱了饭撑的?”

  小伙计瞧了他一眼,略略有些得意地说:“这话您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小日本队伍里有一名翻译官,叫陈国启,是绣林城大布商陈良友陈老板的儿子,跟咱们掌柜的有些交情,经常到咱们店里拿些木炭去烤火,咱们掌柜的从不收他的钱。这一来二去,咱们掌柜的就从他嘴里打听到了一些实情。”

  “哦,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咳,这里面的玄机可大了。咱们绣林县立女子中学年前不是被鬼子兵占了去吗?”

  马十七点着头说:“对,对,这个我知道,鬼子兵把好好一所学校变成了什么‘防疫给水部’,据说是一个专门负责为日军执行防疫给水任务的机构。”

  “真是不说不知道,说出来吓您一跳。什么防疫给水部,实际就是一个搞细菌战研究的地方。什么叫‘细菌战’您知道不?据陈翻译官说,细菌战又叫‘生物战’,是利用细菌或病毒作武器,来毒害人和畜生甚至是地里的庄稼,这些有毒细菌所过之处人畜皆死,比瘟疫还厉害。据说鬼子兵在绣林城设立的这个‘防疫给水部’,就是一个专门研究鼠疫和霍乱病菌的研究所。小冢贞一不但是这里日军的最高指挥官,也是这个研究所的所长。他们搞细菌战研究,还处于第一阶段,需要大量的白鼠做实验。白鼠小巧机灵,人工不易捕捉。小冢贞一曾见过马师傅的表演,知道马师傅手里有一只‘鼠王’,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聚拢成百上千无穷无尽的小白鼠,便觉得如果有了这只‘鼠王’,就不愁没有小白鼠来做实验了……”

  马十七听到这里,不由得“哦”了一声,这才明白小冢贞一为什么肯出三千块大洋买一只大白鼠,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想了想,又问:“既然小冢贞一已经从姚瓦全手里买走了‘鼠王’,又怎么还要上他家里来用笼子提小白鼠呢?”

  “咳,您不知道,小冢是买走了‘鼠王’,可是‘鼠王’不是他驯服的,不听他的话呀,他虽有‘鼠王’在手,可也没办法招来小白鼠。最后没法子,只好又把‘鼠王’送回到姚瓦全家里,让姚瓦全指挥‘鼠王’召集小白鼠,然后将小白鼠捉住让小冢提走。小冢每礼拜到他家来一次,每次都提走两笼白鼠,少说也有上百只吧。您看见没,刚刚不又提了两笼白鼠走了吗?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只怕整个绣林城的小白鼠都要被他们捉光了。”

  马十七听罢不由得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教会姚瓦全驭使“鼠王”的口诀。

  小伙计愤愤地说:“如果他们只拿老鼠做点儿实验,也就罢了。可是据说如果在老鼠身上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实验,第二阶段就要拿真人做实验了,鬼子兵总不会拿自己人做实验吧,到时候充当他们实验品的还不是咱们中国人?要是他们实验成功了,做成了细菌炸弹来对付咱们中国人,那咱中国人还活得了吗?”

  马十七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气愤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你骂这姓姚的一声汉奸,倒也没冤枉他。”

  小伙计越说越上火,一拍大腿,义愤填膺地说:“如果光只给小日本捉白鼠这一条,也还不至于让我如此气愤,最让人痛恨的是,这小子为了讨好日本人,居然把自己的新婚老婆,都拱手送给日本人睡,真是太没天良了。”

  马十七听到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姚瓦全的新婚老婆?莫非就是我的婉儿?忙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那伙计告诉他说,姚瓦全的老婆叫马婉素,是他师父的女儿,自打他师父死后,他就花言巧语把这位如花似玉的师妹骗到手里做了他老婆。大约半个月前,小冢上他们家来提老鼠,恰巧撞见了马婉素,一下就被她的青春美貌给迷住了,就色眯眯地对姚瓦全说只要姚瓦全把自己的老婆让给他睡一晚,他就让姚瓦全做“中日亲善协和会”的会长。这个所谓的“协和会”会长不但能携弹配枪,还兼着日军组建的绣林警察局局长一职,在一帮汉奸中间很是吃香。姚瓦全一见有利可图,竟连老婆也不要了,当晚便将马婉素迷晕了送到小冢床上……结果第二天早上,马婉素就上吊死了……

  最后小伙计摇摇头叹息着说:“倒是个贞烈女子,只可惜死得太不值了!老人家,你说是吧……哎,这老头儿,人呢,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他探身一望,大门口早已不见那麻脸老者的身影。

  马十七本是个为人胆小处事谨慎性格温和的人,即便是被自己的好徒弟设计活埋,差点死在棺材里,最后九死一生,终于逃了出来,立志要向姚瓦全报仇,也只不过是想找到姚瓦全当面质问他扇他几个耳光,甚至狠狠地揍他一顿,教他还自己一个公道而已。直到他从庄记木炭铺的小伙计口里听到自己的女儿被姚瓦全逼死的消息,他心底那团隐忍已久的复仇的火焰,才终于“腾”的一下,熊熊燃烧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身,怎样挑起小木箱,怎么样离开木炭铺的。风雪吹打到脸上,他却已全然没有了感觉。此时此际,他心底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姚瓦全,一定要杀了这个畜生,为女儿,也为他自己,报仇!

  7

  两天以后,大雪初晴,衣铺街上,“协和会”会长姚瓦全家的大门口却贴出了一张奇怪的求医告示,之所以说是一张奇怪的求医告示,是因为生病的不是人,而是一只老鼠,求的也不是医人的医生,而是治鼠的鼠医。告示上说得明白:兹有白鼠一只,不幸染病,急求鼠医,着手成春者酬谢大洋五十块。

  这年头,真是什么样的怪事都有。就是这样一张奇怪的求医告示,贴出来的第二天,居然还真有人揭了榜。姚家大门口早有家丁守着,一见这揭榜的是一个麻脸驼背步履蹒跚,背上还挑着一只小木箱的糟老头子,心里顿时十二分地瞧不起。不过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说书先生嘴里那些敢揭皇榜的人,不都是些古古怪怪的奇人异士吗?所以最后,家丁还是客客气气地把这揭榜的老头请进了屋。这老头儿不是别个,正是马十七。

  马十七随那家丁穿过天井,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子,屋子里烧着一炉炭火,十分暖和。屋角摆放着一只长宽各有三尺,高约二尺的长方形铁皮笼子,笼子里垫着刨花,一只体型硕大的雄性大白鼠静静地躺在笼子里,一动也不动,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这正是昔日那只威风八面的“鼠王”。“鼠王”听见脚步声响,微睁双眼,瞧了马十七一眼,不知是早已认不得他了,还是病得厉害的缘故,只是微微“吱”了一声,便又扭头睡去。马十七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你是谁?你真能治好我这只大白鼠?”

  房间门口,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来一个人,细眼睛塌鼻子,眼睛里透出狡诈多疑的目光,正是姚瓦全。与以前相比,这小子消瘦了不少,看来他干着算计人的勾当的时候,自己也过得并不安心吧。

  马十七不动声色,朝他拱一拱手说:“小老儿姓李名山,打从襄阳来。”他随便捏造了个假名,拍拍肩上的小木箱说,“以跑江湖卖鼠戏为生,与鼠辈相处久了,略能医些鼠病。”

  姚瓦全上下打量他一眼,知道江湖之上多出能人异士,听说这老者也是卖鼠戏的,心知必有过人之处,立即换上一副笑脸,客客气气地冲他一抱拳说:“原来是鼠戏这行的老前辈,晚辈失敬了。快请看看这只大白鼠,到底得了什么病,可有法子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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