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鼠 杀(1)

作者:岳勇 著 发布时间:2015-07-31 14:53:05 字数:18171
  马湘,字自然,杭州盐官人也。世为县小吏,而湘独好经史,攻文学,治道术……后游常州,会唐宰相马植谪官,量移常州刺史。素闻湘名,乃邀相见,延礼甚异之……又植言此城中鼠极多。湘乃书一符,令人贴于南壁下,以箸击盘,长啸。鼠成群而来,走就符下,俯伏。湘即呼鼠,有一大者趋近阶前。湘曰:“汝毛虫微物,天与粒食,何得穿墙穴屋,昼夜扰于相公?且以慈悯为心,未能尽杀汝辈,宜便相率离此!”大鼠乃回,群鼠皆前,若叩磕谢罪,遂作队行,莫知其数,出城门去。自后,城内更绝鼠迹……

  ——明·陆楫《古今说海·说渊壬集·马自然传》

  1

  院子当中摆着一张大理石镶嵌的八仙桌,桌子上有两只老鼠,正龇牙咧嘴、怒目相向地对峙着,场上气氛显得剑拔弩张,异常紧张。

  那用两只前爪支撑着身子,一屁股坐在桌子中间的,是一只大白鼠,雄性,胡须粗长,嘴尖头突,体长一尺有余,皮毛光泽,眼睛明亮,往那桌子中央一坐,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气。在它对面站着的,是一只灰黄色的大花鼠,体型健硕,四肢粗长,看模样只怕足有两三斤重,鼠眼圆睁,直瞪对方,目光中透出一股凶顽之气,全身毛发倒竖如戟,乍一看,就像一只刺猬似的。

  两只老鼠一坐一立,相互瞪视着,都恨不得能扑上去一口咬断对方的脖子。双方对峙良久,大花鼠终于忍耐不住,“吱”地叫了一声,突然蹿起,两只灰黑色的前爪往前一探,直如老鹰抓小鸡似的,照着大白鼠当头抓下。大白鼠宛如见惯了大场面的武林高手,眼见对方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将下来,却仍气定神闲,并不慌张,待对方扑到近前,才偏头一闪,将身一伏,“哧溜”一下,自对方肚皮底下钻了过去。

  大花鼠一击落空,毫不停顿,立即反转身来,张口去咬大白鼠的屁股。大白鼠身长体壮,转身不及,忽然就地滚倒,四脚朝天,“哧”的一下,撒出一泡尿来。大花鼠猝不及防,被这一泡热尿淋个正着,“吱吱”叫唤着,急忙后退,甚是狼狈。

  庭院里站了不少围观的宾客,一见大白鼠使出这亦正亦邪的滑稽招式,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本是绣林城大布商陈良友陈老板的六十寿诞。陈老板本是个讲排场爱热闹的人,不但从外地请来了花鼓戏班子为自己祝寿,还特意请了绣林城颇有名气的驯鼠艺人马十七前来表演鼠戏,欢乐气氛,以酬宾客。

  马十七家住绣林太平坊,据说是唐朝异人马自然的后人,善驯鼠,以卖鼠戏为生。平常日子,总是带着徒弟姚瓦全,挑着一个特制的木架,架上装有小塔、竹圈、风车、梯子等道具,吹着唢呐,走街串巷,招引观众。遇有人多热闹处,便停下来表演一番。

  表演时,马十七先让徒弟把木架支好,再从架子上端斜拉下一根绳梯,然后他便将自己长长的衣袖放下,敲响小锣,锣声响过三遍,便听得有“吱吱吱”的叫声响起,十余只早已训练好的小白鼠,在一只大白鼠的带领下,依次从他袖子里跑出来,沿着绳梯蹿上木架,表演爬梯、钻圈、转风车、荡秋千、双鼠摔跤、走独木桥等小节目,有的小白鼠还会随着锣声踏着节奏翩翩起舞,动作滑稽,惟妙惟肖。表演完毕,再一声锣响,众鼠便一字排开,团团作揖谢过观众,复又依次钻回马十七衣袖中。有好奇的观众扯着马十七的衣袖,内外看个遍,却连一根老鼠毛也瞧不见,不由得啧啧称奇。

  老鼠演得妙趣横生,观众看得喜笑颜开,大多都会毫不吝啬地掏出几角钱扔进圈子里。赏钱不多,但马十七身边除了姚瓦全这个徒弟,家里就只有一个女儿马婉素了,一家三口人,靠着这些卖鼠戏得来的赏钱,却也能勉强度日。运气好时,遇上大户人家办喜事,邀去表演助兴,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两块银圆的打赏。

  因为他驯养的白鼠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七只,所以大伙都叫他马十七,至于他的真名,反倒渐渐被人淡忘了。

  陈老板寿诞这天,马十七受到邀请,带着徒弟姚瓦全,挑着行头,准时来到陈家。吃罢午饭,就在院子里摆开场子,正要招呼白鼠们出来开始表演,忽听一阵“嗵嗵嗵”的脚步声响,从大门外边闯进来一条青衣大汉,衣袖高挽,袒胸露臂,连鬓胡子又乱又长,左边肩头竖挑着一只小木箱子,右边肩上斜背着一把油布伞,满面风尘,一副江湖人物的打扮。

  这人进门之后,就嚷着:“谁是陈老板?俺找陈老板。”

  陈良友一听,忙上前拱手说:“鄙人陈良友,请问壮士找我有何见教?”

  那人“哦”了一声,抱拳行了一礼,这才自报家门,道明来意。原来他姓朱,名叫朱大鹏,是个跑江湖耍耗子的,近日流落到绣林县城,听闻陈老板今日六十寿诞大宴宾朋,特地找上门来,想为陈老板及众位宾客表演一场鼠戏,助助酒兴,热闹热闹,也好讨点赏钱作盘缠。说话带着点儿山东口音,想必是打山东那边过来的。

  陈老板听了,顿时面露难色,指一指马十七,对他道:“朱壮士,你来得可真不巧。咱们这里已经请了一位玩鼠戏的马师傅,场子都摆开了,好戏正要开锣呢。你看这……”

  朱大鹏略觉一怔,顺着他的手指瞧过去,却见他说的这位马师傅面色蜡黄,身形瘦削,长衫曳地,原来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子,心里顿时有了底,大步走到马十七面前,朝他拱一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马师傅,俺朱某人漂泊江湖,流落到此,除了这身行头,已是身无分文,寸步难行。还请马师傅看在江湖一脉的情分上,高抬贵手,将陈老板家的这桩生意让与俺,俺朱大鹏在此感激不尽。”

  马十七本是个面慈心善的人,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又说得可怜,顿时起了恻隐之心,犹豫着说:“这个、这个……”

  一句话还没说完,站在他身后的徒弟姚瓦全却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襟,抢着对那朱大鹏说:“你说这话可就不对了,咱们出来走江湖的,谁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咱们把这桩生意让给了你,你倒是吃饱了肚子,可咱们不就得饿肚皮了?”

  马十七一听徒弟这话,觉得也有道理,就把刚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苦笑一声道:“朱壮士,我徒弟的话你也听到了,并非马某不肯相让,只是马某以卖鼠戏为生,身边带着徒弟拖着女儿,一家三口的温饱,全都着落在此。如果马某辞了这桩生意,一家三口只怕也得饿上好几天肚子。”

  朱大鹏顿时把脸一沉,说:“这么说来,马师傅是真的不肯相让了?”

  马十七抱歉地说:“不是不肯,实是不能。今天是个黄道吉日,绣林城中办喜事的不止陈老板一处,还请朱壮士多走一家。”

  朱大鹏冷笑着说:“今日绣林城中办喜事的人家确是不少,但像陈老板这样财大气粗打赏慷慨的人家,却还不多。既然马师傅不肯相让,那咱们就只好依江湖规矩来办了。”

  陈老板听得糊涂,就问:“什么江湖规矩?”

  朱大鹏瞧了马十七一眼,说:“既然俺与马师傅都是靠耍耗子混生活的江湖中人,那咱们就来一场鼠斗,在耗子上见个分晓吧。”

  马十七听他说到“鼠斗”这两个字,不由得一怔,问:“怎么个斗法?”

  朱大鹏说:“很简单,俺与马师傅各从自己训练的耗子中挑出一只最勇猛善斗的,放到一起让它们相互扑打撕咬,就好像是两个人决斗一样,谁的耗子打赢了,谁就留下来,谁的耗子打输了,没得说,只好请他另走一家了。”

  “好啊好啊,这个办法不错,既热闹好看,又可分出个高下……”听了朱大鹏这一番话,早有好事的宾客鼓掌叫好起来。

  陈老板不知马十七的底细,不由得扭过头来,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他。马十七咳嗽两声,正自犹豫间,身后的姚瓦全早已按捺不住跳了出来,愤然道:“师父,决斗就决斗,难道咱们还怕了他不成?”

  马十七回头盯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怪他多嘴,不过再扭头看看朱大鹏,见他满脸凶悍,志在必得,心知来者不善,今天自己若想争到陈老板家这桩生意,看来这一场“鼠斗”是免不了的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说:“既然朱壮士提出按江湖规矩办事,那老朽也只有硬着头皮应战了。”

  朱大鹏见他应承下来,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一耸肩,将背上的小木箱子放下来,把箱盖打开一条缝,伸进手去,抓出一只大花鼠来。早有好事者搬来八仙桌,当庭摆好了“擂台”。朱大鹏把大花鼠放到桌子上,然后仰起下巴,挑衅似的瞧着马十七。

  马十七并不理会,双目微闭,念念有词,忽然一抖衣袖,喝道:“鼠王鼠王,还不现身,更待何时?”话音未落,就见一道白光自他衣袖中一闪而出,不偏不倚,正落在桌子中间。众人定睛看时,才知道从他衣袖中钻出的是一条大白鼠,身子足有一尺来长。大伙都知道,白鼠身精体瘦,一般只有鸡蛋大小,像这么体型硕大的大白鼠,还真没见过,难怪刚才马十七要叫它一声“鼠王”了。

  一花一白,两只硕鼠一上擂台,便立即怒目相向,摆开了决斗的架势。宾客们瞧过鼠戏,却还从没见过“鼠斗”,个个睁大眼睛,屏气凝神,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擂台上的两只老鼠,生怕自己一眨眼,就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场面。不要说擂台上,就连整个院子里的气氛,也都变得异常紧张起来。

  且说朱大鹏的大花鼠沉不住气,贸然抢攻,遭到马十七的大白鼠热尿淋头之后,怯意顿生,退缩到桌边,竟再也不敢主动出击。朱大鹏急了,抢到桌边,俯下身,嘴里咄咄有声,不住地向大花鼠发号施令。在他的再三催促下,大花鼠终于鼓起勇气,缓缓向大白鼠逼近过去。

  大白鼠低伏在桌子中间,严阵以待,并不畏惧。待得大花鼠逼至近前三五寸远时,突然抢先下手,不待大花鼠有所动作,便一个虎扑,闪电般蹿了上去,一口咬住了大花鼠的后脖颈。大花鼠痛得吱吱直叫,猛然回头,张开嘴巴,一口咬在大白鼠背上。大白鼠吃痛,急忙跃开。两只老鼠各自受伤,被咬处都流出血来。

  大花鼠就像一个嗜血成性的杀手,回头舔舔背上的伤口,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反倒激起斗志,变得更加凶狠无畏,“吱吱”怪叫着,像一个车轮似的,围着大白鼠身前身后转过不停,嘴爪齐施,扑爬滚咬,不住地向它发动攻击。大白鼠既号“鼠王”,自有其过人之处,闪辗腾挪间,竟将对方的凌厉攻击一一化解。一时之间,擂台上辗转攻拒,鼠影纵横,两只老鼠斗得难分难解,擂台下一众宾客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两只老鼠各不相让,你来我往,你撕我咬,激战了二十多个回合,大花鼠越战越勇,越斗越狠,咄咄逼人,招招抢攻,不是张开嘴巴露出尖牙利齿咬向对方的脖颈,就是使出猛龙探爪的招式,用两只锋利的前爪去抓对方的双眼。而大白鼠呢,却始终沉得住气,并不与之强攻硬拼,而是采取缠斗的方式,不住地满场游走,展开敏捷的步法和灵巧的身法,巧妙地避开对方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一众宾客也都分作两派,一派觉得大花鼠身强力壮,攻势凌厉,必胜无疑,都替它鼓掌叫好;另一派则觉得大白鼠沉着应战,招式巧妙,智胜一筹,肯定不会输,都捏着拳头暗暗为它加油鼓劲。

  但是马十七看了大白鼠在擂台上的表现,却不由得暗自皱起了眉头。大白鼠以守为攻,虽可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若想打败对方,取得最后的胜利,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抬起头来,往朱大鹏这边瞧了一眼,见他把双手抄在胸前,也正抬眼向自己看过来,满脸得意之色,好像他的大花鼠已是胜券在握。

  马十七脸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暗暗着急起来:照这样斗下去,没有大半个时辰,只怕分不出胜负。到那时,就算自己的“鼠王”赢了,接下来也没有力气在众宾客面前表演节目了,那样一来,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若想让“鼠王”尽可能地保存体力,就得让它速战速决,在最短的时间内,花最少的力气打败对手。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正自着急,忽然看见一只大花猫,踱着步子,从墙根下悠闲地走了出来。他心中一动,悄悄向那只大花猫招了招手,大花猫一点也不认生,竟真的朝他走过来。等它走到跟前时,趁着众人未加注意,马十七忽然抬起足尖,在它尾巴上轻轻一踩。大花猫痛得“喵”的一声大叫,急忙窜了开去。

  猫是老鼠的克星,擂台上的大花鼠听得这一声猫叫,就好像一个人被点中了麻穴一样,四肢发软,几乎站不起来,攻势亦为之一缓。便在这时,大白鼠抓住机会,闪电般蹿了上来,一招饿虎扑食,精准无误地咬住了大花鼠的后脖颈。猫是鼠的天敌,这只大白鼠为什么不怕猫呢?原来为了锻炼和培养这只“鼠王”的王者之气,马十七经常把它和猫放在一起训练,久而久之,“鼠王”便和猫交上了朋友,无论猫叫唤得多么厉害,它也不会害怕。

  大花鼠被它咬个正着,痛得“吱吱”惨叫,挣扎着回过头来,还想故技重施,反咬对方一口,大白鼠早有防备,偏身闪过,嘴巴却仍死死咬住对方不放,将对方一步一步拖到桌子边上,然后再将头高高扬起,拖咬着大花鼠猛然用力一甩,不但硬生生从对方脖颈上咬下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还将大花鼠硕大的身体“叭”的一声,甩到了桌子底下。大花鼠受了重伤,惨叫一声,鲜血长流,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

  宾客们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纷纷为大白鼠鼓掌叫好。

  朱大鹏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表情难看至极,就好像被大白鼠咬中的不是大花鼠,而是他自己的脖子一样。呆立半晌,才缓缓弯下腰,抓起地上的大花鼠,也顾不得查看它身上的伤情,往小木箱子里一扔,然后恨恨地盯了马十七一眼,一抱拳,说:“马师傅,俺输了,陈老板家的这桩生意是你的了。”

  马十七心生歉意,说:“胜负乃平常之事,朱壮士大可不必……”

  朱大鹏“哼”了一声,不等他把话说完,早已背起箱子,说声“告辞”,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2

  一声锣响,鼠戏终于开始。

  姚瓦全打工开具箱,拿出行头,就在刚刚两只老鼠决斗过的八仙桌上,用木条木块和红布绳扎起了一个彩漆油饰的小舞台,竖柱横梁,彩旗飘动,倒也像模像样。横梁上以丝绳垂挂着寿桃、水桶和秋千,舞台中间摆着一辆用细木棍精制成的小纺车,车上缠着白线,旁边放着一个用两块圆圆的鹅卵石做成的磨子和一个铁丝圈制的转轮,边上还摆着一排兵器架子,上面插着用木头削成的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八仙桌两边临时钉起两条竹质软梯,自桌沿一直垂到地面。

  那只号称“鼠王”的大白鼠在与大花鼠决斗的过程中脊背被咬,受了一点轻伤,正趴在一旁喘气。马十七拿出一个青花小瓷瓶,往它伤口上撒了一点药粉,摸摸它的头赞许地说:“好小子,今日一战,倒也没辱没你‘鼠王’的名声!你且下去休息一阵,待我唤你时再行出来。”“鼠王”好似真能听懂他的话一般,“吱吱”应了两声,往他衣袖里一钻,就不见了。

  马十七把长衫下摆往腰间一扎,手提铜锣,绕场一周,锣响三遍,四周围坐的宾客顿时鸦雀无声,都睁大眼睛,翘首以待。

  马十七轻喝一声:“孩儿们,都出来吧。”一挥衣袖,便听得一阵吱吱欢叫,一队小白鼠踏着锣声节奏,自他衣袖中鱼贯而出,分作两拨沿八仙桌两边的软梯爬上去,一字儿排开,站在舞台上。众人定睛看时,却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原来这一队老鼠儿,共有十六只,皆是鸡蛋大小的小白鼠,红眼睛,尖鼻子,模样儿极是乖巧可爱。最为绝妙的是,每只小白鼠身上都穿着一件小衣褂儿,装扮得或男或女,或红或绿,或人模人样故作正经,或搔首弄姿滑稽可笑。甫一亮相,便博得一阵喝彩声。

  马十七顿了一顿,待宾客们喝彩声渐止,才又敲了一声锣,背起双手,巡视了鼠儿们一眼,说:“李三娘,出列。”

  鼠儿们显得莫明其妙,你瞧我我瞧你,好像不知道他在叫谁。马十七假装发怒,拿起木槌在一只鼠儿头上轻轻一敲,喝道:“想偷懒吗?叫你呢,还不出来。”那鼠儿便愁眉苦脸,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它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短衫,腰里扎着花布围裙,与这“李三娘”的名号倒也相符。

  宾客们面含笑意,饶有兴趣地瞧着,不知这“李三娘”到底能玩出什么把戏来。却见马十七把手往横梁上吊着的水桶一指,说:“天热得厉害,去,给我老头子打一桶水上来洗把脸。”

  “李三娘”得令,慢慢走到舞台边,忽然以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整个身子人立而起,沿着那根拇指粗细的竖柱攀缘而上。它身子精悍灵巧,动作敏捷,四足并用,不一会儿,就爬到了顶端。再将前爪一伸,稳稳地搭上横梁,又俯低身子,沿着横梁向中间爬去。

  横梁中间有一根细丝绳吊着一只小小的铁皮水桶,桶下有一只竹碗盛着一些清水。“李三娘”攀爬到横梁中间,探头探脑地向下观察了一下,然后用两只后脚抓牢横梁,俯下身,用前爪扯动细绳,提起铁皮小桶,放入竹碗中。铁皮小桶往下略略一沉,立即注满清水。“李三娘”两只前爪交替用力,缓缓将水桶提起。

  宾客们看得有趣,正要鼓掌,“李三娘”忽然脚下一滑,身子一晃,一个倒栽葱,自横梁上坠落下来,“扑通”一声掉进竹碗中,溅起一片水花。待它慌忙爬起时,已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众人“哈”的一声,哄堂大笑起来。马十七也自忍不住笑起来,却又故意板着脸,佯怒道:“没用的家伙,还不快给我滚到一边去。”“李三娘”浑身湿漉漉的,低垂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妇人,畏畏缩缩退到一边。

  马十七又敲了一声锣,说:“孩儿们,来一个‘双美打秋千’。”两只小白鼠听到号令,同时从左右两根竖柱攀上,跳到秋千上,左右配合,将秋千荡了起来。马十七又说:“再来一个‘哪吒大耍风火轮’。”一只小白鼠立即钻进铁丝圈中,四脚蹬动,转个不停,乍一看,还真有点像哪吒大耍风火轮呢。

  马十七用手指点了一只小白鼠,说:“小乖乖儿,你去给我纺一段棉花。”那只小白鼠便屁颠屁颠地跑进小纺车,钻进纺轮,仰面朝天,四脚齐蹬,纺车轴梁光滑圆溜,被它一蹬,立即转动起来。马十七说:“别偷懒,加把劲儿。”鼠儿便使出吃奶的劲,拼命蹬着轴梁,纺车转得飞快,纺出的白线也越吐越快,越拉越长,几乎要将它缠住。小鼠儿心里一慌,就想往外跑,可那纺车转得太快,一时停不下来,鼠儿在纺车里一阵乱窜,一不小心,绊到白线,白鼠倒进白线,滚成一团。宾客们看得有趣,又是一阵大笑。

  接下来是“傻大个推磨”“姜太公钓鱼”和“老鼠嫁女”,等表演到最后一个节目“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十几只小白鼠一齐上阵,跑到兵器架前各自抱了一样兵器,蹦的蹦跳的跳,翻跟头的翻跟头,拿大顶的拿大顶,舞刀的舞刀,弄枪的弄枪,一时间枪来棒往,刀光剑影,就在舞台上闹将起来。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宾客中不乏略懂些武功招式的人,看出其中一只白鼠耍的竟是一路少林齐眉棍法,攻守进退,俱合章法,当真看得目瞪口呆。

  一轮鼠戏表演完毕,早有两只小白鼠上前扯动机关,那红色的幕布便渐渐合拢,将舞台遮了个严严实实。

  马十七干咳一声,抱拳团团一揖,说:“众位客官,刚才表演的几场小戏,皆是小老儿平时街头巷尾打发婆婆媳妇和小孩儿们的剧目,未入众位法眼,还请见谅。”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就问:“马师傅莫不是还有好戏留到后头了?”

  马十七微微一笑,说:“今日乃陈老板六十寿诞,宾朋满座,高士云集,小老儿自不可只拿这些街头小把戏糊弄大伙儿,当然要拿出些绝活儿,才能对得住陈老板的一片盛情。”大伙一听,知道还有好戏在后头,立时又振作精神,静候下文。

  马十七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茶,润一润嗓子,稍歇片刻,忽然提起铜锣,“当”地敲了一声,那舞台上的鼠儿们不知触动了哪道机关,两道幕布又徐徐拉开。舞台上,一十六只小白鼠分作两队,齐整整地站在中间,都昂首望着马十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马十七并不理会它们,背起双手,不急不缓地围着八仙桌转了个圈,才提高声音拉长腔调喊了一句:“时辰已到,鼠王上朝啰——”提起衣袖,往舞台上一挥,便见一只尺余长的大白鼠,自他衣袖中一步一步,缓缓踱了出来。

  众人注目一看,认得出来,正是刚才勇斗大花鼠的那只“鼠王”,但身上的装扮却与上次大不相同,不但穿了一件杏黄色锦绣龙袍,头上还用黄丝绦系着一顶金色冕冠,腰里系着一根玉带,两只短促有力的后腿支撑着整个身子,像人一样站立起来,踱着方步,来到舞台正中,往台上稳稳当当一坐,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却不怒自威,自有一股王者气派,令得谁也不敢小窥于它。

  马十七又喊:“鼠王上朝,众鼠参见,万岁万岁万万岁。”两排小白鼠,就如金銮殿上的文武百官,一齐低头叩首,做山呼万岁参拜“鼠王”状。“鼠王”正襟危坐,挥一挥“手”,嘴巴动了动,马十七配合着以“鼠王”的口气说:“众爱卿平身,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一只小白鼠立即跳出队列,上前三步,低头哈腰,做出启奏状。马十七又变了一种声音和腔调,说:“启奏鼠王,今日乃绣林城中陈良友大老板六十寿诞之喜,我等该送何寿礼,还请鼠王示下。”

  “鼠王”略作思考,“说”:“既是寿诞,自当送上寿桃。近闻天庭有仙桃一颗,不知谁敢去摘来送与陈老板?”

  鼠儿们交头接耳“商议”一阵儿,那只小白鼠才“说”:“臣等商议,觉得还是鼠王自上天庭,亲手摘得仙桃献与寿星公,方显诚意。”

  “鼠王”点点头,“说”:“爱卿所言极是,且待本王亲自出马,将那仙桃摘来。”

  马十七拿腔捏调,不住地变换声音和语气,将台词一一说出,鼠儿们则像演戏一般,在台上做着动作,人鼠配合,竟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只见那“鼠王”起身来到横梁下,抬头果见梁上用细线吊着一只小小的桃子,桃子距离台面约有两尺余高。早有姚瓦全悄悄在桃子下叠放了两块砖头,两砖中间夹着一块长长的竹板。“鼠王”跃上砖头,走上竹板,那竹板伸得老长,就像一块跳板似的,而且韧性极好。“鼠王”走到竹板顶端,竹板立即往下略略一沉。

  “鼠王”回头望了马十七一眼,马十七敲了一声锣,说:“白猿偷桃,去!”

  “鼠王”得令,双足往下一顿,竹板猛然朝下一沉,但很快又向上反弹而起。“鼠王”借着这一股反弹之力,轻轻向上一跃,便飞身纵起两尺来高,正好触到那只“仙桃”,立即伸“手”抱住。系着“仙桃”的本是一根细若发丝的红线,被它一扯,立即断了。“鼠王”抱着“仙桃”,稳稳地落到地上。小白鼠们见它“偷桃”成功,纷纷围拢过来,“吱吱”欢呼不止。

  “鼠王”摘桃在手,沿着软梯爬下桌子,径直走到今日的寿星公陈老板跟前,纳头一拜,双“手”将寿桃恭恭敬敬地献上。

  马十七拖长声音高呼道:“鼠王献桃,祝陈老板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陈老板眼见这威风八面的百鼠之王都来给自己敬献寿桃,在众宾客面前顿觉颜面大增,惊喜异常,咧开嘴巴笑得见眉不见眼,忙起身将寿桃接过。庭院里顿时掌声雷动,宾客们纷纷鼓掌喝彩,有的高声叫好,朝着“鼠王”竖起大拇指,有的则趁机大献殷勤,向陈老板说些祝福的话。陈老板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意,乐得连嘴也合不拢了。

  “鼠王”献过寿桃,仍旧站在陈老板面前,久久不肯退去。陈老板略觉一怔,蓦然明白过来,呵呵一笑,掏出四块银圆递给它。“鼠王”双“手”接过,转身跑回马十七跟前,将银圆放到他手里。

  马十七见陈老板如此大方,自己进门之时已预付了八块大洋的酬金,这回一出手,又打赏了四块大洋,前前后后一共挣了十二块大洋,自己走街串巷一个月只怕也挣不来这个数,自然也是满心欢喜,不住地道谢。“鼠王”回到台上,领着一群小鼠儿,一齐抱拳作揖,做谢幕状。众宾客这次算是大饱眼福,见识了一回真正的“鼠戏”,不由得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

  马十七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再三感谢,说:“今日鼠戏,到此为止,小老儿多谢刘老板的盛情,更多谢诸位客官的厚意。”姚瓦全听得师父宣布演出完毕,正要上前将舞台行头拆下装回小木箱中,忽听有人说了一声“且慢”,师徒二人抬头瞧去,却见宾客之中站出来一位好事者,拦住他们说:“马师傅,看了您刚才的鼠戏,在下对这‘鼠王’心存好奇,忍不住想打听一二。”

  马十七略一抱拳,客客气气地说:“先生有何见教,尽管说来。”

  那人指着台上那只戴金冠着龙袍的大白鼠说:“这只大白鼠,您称呼它为‘鼠王’,不知‘鼠王’是您给它加的封号,还是它真是鼠中之王?”

  马十七说:“先生说笑了,‘鼠王’之尊,犹如世间帝王之位,岂能由小老儿说了算?实不相瞒,我这只‘鼠王’,乃众鼠公推的天下白鼠之王,统领着全天下的白鼠儿。”

  那人听他说得如此神奇,摇头不信,笑道:“马师傅说它真是统领天下白鼠的鼠中之王,不知有何凭证?”

  “是呀是呀,称它‘鼠王’,到底有何凭证?”其他宾客也都饶有兴趣地问将起来。

  马十七微微一笑,说:“大伙想要见识一下‘鼠王’的威风,这有何难?”低下头去,把嘴凑到“鼠王”耳边,低声轻语几句。

  “鼠王”得令,立即攀下八仙桌,像一道白光似的,自院门一角闪了出去。众人见马十七平白无故将大白鼠放跑了,都不由得“啊”地发出一声惊呼,担心大白鼠这一去,脱了束缚,没了管教,不知还肯不肯再回来。

  但宾客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实属多余。约莫过了盏茶工夫,忽然听得大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大伙扭头看去,只见刚才跑出去的那只“鼠王”正领着一队白鼠儿,自门边溜了进来,一齐聚集在马十七脚下。

  刚开始时,尚只有几十只白鼠儿,个头有大有小,都跟在“鼠王”屁股后面,但是随着门外的白鼠不断地涌进来,过不多时,竟在马十七面前站了白茫茫的一片,一时间鼠头攒动,院子里少说也聚集了四五百只大大小小的白鼠儿。而且门外的白鼠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院子里涌入,乍一看,就像有一条白练,自门口一直延伸出去,看不到个尽头。

  “鼠王”转身,面对众鼠。众鼠立即鸦雀无声,一齐拜伏在地,就好像天下臣民参拜皇上一样,诚惶诚恐,充满敬畏之情。在场众人皆被这奇诡而庄严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老板看着院子里越聚越多的白鼠,再看看还不知有多少的鼠儿正从门外涌入,再过得片刻,只怕这院子里便成了白鼠的天下,再也找不着站人的地方了,忙拱拱手,朝着马十七一揖到地,说:“马师傅果然神通广大,这天下鼠王更是货真价实,绝非浪得虚名,咱们都信了,就请马师傅吩咐‘鼠王’,让这些鼠儿们都散去吧。我这院子太小了,再过一会儿,咱们人都没地儿待了。”

  马十七瞧了众人一眼,见到人人脸上都已露出信服之色,便微微一笑,说:“这也不难。”俯下身去,又向“鼠王”低语两句,“鼠王”向着鼠儿们威严地吱吱叫了几声,院子里数百只白鼠立即掉转头,沿着墙根溜出院子,不多时,便消失殆尽,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居然连一根老鼠毛一颗老鼠屎也没落下。

  宾客们面面相觑,啧啧称奇,半晌才回过神来,围着那只“鼠王”瞧来看去,胆子大一点的,还伸手去摸摸鼠头,拉拉鼠尾,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马十七不待众人久看,轻轻喝了一声:“还不进去?”陡然把那长长的衣袖迎风一挥,袖口蓦然张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鼠王”便“哧溜”一声钻进他的袖子里,再也瞧不见了。马十七接着又将另外十六只白鼠儿收入袖中,将袖子挽起,姚瓦全不待师父吩咐,便麻利地将舞台木架纺车石磨等拆了,一一装回小木箱中。

  天色已经不早了,师徒俩收拾好行头,便朝着陈老板拱手告辞。陈老板亦觉今日马十七的鼠戏情趣盎然,为自己的寿宴增色不少,说了许多客气话,一直将他师徒俩送出院门,送至大门口。

  马十七师徒俩谢过东家,抬脚正要跨出陈府大门,忽听后面有人急声喝道:“马师傅,请站住。”

  马十七一怔,略一皱眉,回头看时,却见自众宾客中闪出一人,大步奔到门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上下打量那人一眼,只见这人四十来岁年纪,五短身材,颧骨高耸,面容瘦削,嘴唇上留着一撇小胡子,两只绿豆小眼骨碌碌地透出逼人的寒意,再往他身上看,矮矮的个头瘦削的身材,却偏偏穿了一件长袍马褂,戴礼帽,着高靿皮靴,显得有点不伦不类。马十七不由得面露疑惑之色,瞧着陈老板问:“这位是……”

  陈老板忙给他介绍说:“这位是小冢贞一先生。”

  马十七一听“小冢贞一”这四个字,顿时脸色一变。小冢贞一这个人,他虽然没有见过,但对这个日本名字,却是熟悉得很。自从去年腊月间,国民党军队撤出绣林,鬼子兵进城之后,这位日军少佐小冢贞一的名字,就成了绣林人民挥之不去的噩梦。陈老板的儿子陈国启曾到东洋留学,懂些日语,鬼子进城后,便被招去做了一名翻译。想必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陈老板的寿宴上,才能请到这位日军少佐便装前来。

  马十七跟全绣林城的普通老百姓一样,心里虽然恨不得吃这小日本的肉喝这小日本的血,但表面上,却不敢有半点得罪他们。当下微微一笑,朝着小冢贞一拱手,说:“原来是少佐先生,久仰大名。不知小冢少佐有何见教?”

  小冢贞一自诩为中国通,勉强能说几句汉语,瞧了马十七一眼,精瘦的脸上浮起一丝虚伪的笑意,用生硬的汉语说:“马师傅,你那只‘鼠王’,我出一千大洋,买了。”

  马十七微觉一怔,没想到这小日本少佐打的竟是这主意,不好当面拒绝,只得赔着笑脸说:“少佐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一只小老鼠儿,您买了去干什么?再说这是老汉我吃饭的家伙,要是卖了,以后老汉一家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小冢贞一脸上还是带着笑意,盯着他说:“怎么,马师傅是嫌价钱太低吗?那我再加一倍价钱,两千块大洋,怎么样?”

  马十七觉出事有不妙,忙改口说:“谈什么价钱,小冢少佐要是看着白鼠儿好玩,小老儿就送你一只已经驯化好了的小白鼠,您带回家里,要它干什么就干什么,保管好玩儿。”

  小冢贞一摇摇头说:“马师傅,可能我汉语说得不好,你没听清楚。我要买的是你那只大白鼠,是那只‘鼠王’,而不是小白鼠儿。你听明白了吗?”

  马十七见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己再也不能装聋扮哑,顾左右而言他了,便不卑不亢地回答说:“实在对不起,少佐先生,如今世道艰难,小老儿一家三口,就靠耍耗子挣几角钱过日子,要是没了这只‘鼠王’,往后我拿什么讨生活?”

  小冢贞一半仰着头,竖起三根手指头说:“三千大洋,我出三千大洋,买你的‘鼠王’,怎么样?”

  “三千大洋?”姚瓦全扯扯师父的衣角,惊呼道,“师父,咱们如果有了三千大洋,您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马十七回头瞪了他一眼,说:“谁叫你多嘴了?”然后冲着小冢一摇头,说,“少佐先生,您就是出一万块大洋,我也不能答应你,不是我不想卖,而是不能卖,因为‘鼠王’现在不在我身上了,它早已经走掉了。”

  小冢贞一小眼一瞪,说:“你说谎,我刚刚明明看见那些老鼠钻进你衣袖里了,怎么会不见了?你敢不敢让我搜身?要是被我搜到,我非但要了你的‘鼠王’,而且连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马十七把脸一沉,“哼”了一声,说:“如果搜不出呢?”

  小冢贞一说:“如果搜不出那只‘鼠王’,我马上放你走。”他一挥手,从大门口招来两名为他放哨的日本兵,用日语说了一句什么,那两名日本兵立即把马十七推到墙边,让他趴在墙壁上,一人从头往脚下搜,另一人则由裤管一路搜上去。两人四手,很快搜身完毕,却连一根鼠毛也没搜到。

  小冢贞一眉头一皱,骂了一句“八嘎”,喝令马十七把身上的长衫脱下。他拧着马十七的灰布长衫,连抖三下,并无异常,又拿到手里细细捏了一遍,根本没有发现那些藏在衣袖里的白鼠。以为马十七身上另有机关,又亲自动手,将他的贴身汗衫也搜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忽然想到姚瓦全肩上背着的那只小木箱,莫非这老家伙使了什么障眼法,趁人不备,将那些白鼠儿藏进箱子里了?又指着姚瓦全说:“你的,箱子。”

  姚瓦全是个机灵人,一见小冢盯着自己背上的箱子,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待他说出“打开”这两个字,立马就把箱子放下来,掀开箱盖。小冢抬腿一脚,把箱子踢翻在地,工具行头撒了一地,却哪里能见到“鼠王”的影子?

  马十七一边把长衫罩上身,一边问:“小冢少佐,咱们可以走了吗?”

  小冢贞一脸色铁青,心有不甘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因为有言在先,也不好发作,只得“哼”了一声,朝门口的两名日本兵挥挥手,示意他们放马十七师徒离开。

  3

  马十七的家在长江边的太平坊,住的是一幢土木结构顶盖泥皮的房子。老婆在生女儿的那年难产死了,他一直没有再娶,女儿婉素是他既当爹又当妈一手拉扯大的。他虽然是个走江湖卖鼠戏的,却也知道知识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为了能让女儿将来有出息,他咬紧牙关,节衣缩食,硬是从卖鼠戏的微薄所得中省下一笔学费,供女儿上了中学。

  师徒俩回到家时,正是日薄西山,暮色初降的时候,袅袅炊烟自屋顶缓缓升起,在晚风中渐渐飘展。听见门口脚步声响,自屋里迎出一位少女,十八九岁的模样,短发圆脸,白衣蓝裙,装束很素气,但少女充实的胸膛在白色衬衣下微微地突耸出来,浑身上下充溢着一种青春的活力。这女孩儿,正是马十七的女儿马婉素。

  马婉素原本在县立女子中学念高中,鬼子兵进城后占领了她们学校,驱散了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把好好一所中学变成了日军“防疫给水部”,据说是一个专门负责为日军执行防疫给水任务的机构。从那以后,马婉素便失学在家,一面拿着课本自学,一面帮父亲干些家务活儿。

  马婉素瞧见是父亲回来了,便转身自门后提出两只鼠笼。依照惯例,父亲每次外出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白鼠儿从衣袖里放出来,用笼子装了,交给她去喂食。可是今天她爸却让她把鼠笼提到了姚瓦全身边。姚瓦全有些莫名其妙,马十七扯住他的衣袖,说:“孩儿们,回家了,都出来吧。”就见一溜白影闪过,“鼠王”带着十几只白鼠儿自姚瓦全的衣袖中钻了出来,一一落入笼中。

  姚瓦全吓了一跳,冲着师父惊呼道:“它们、它们……怎么到我身上来了?”

  马十七哈哈一笑,说:“傻小子,我若不将它们转到你身上,岂不全都被那小日本搜了去?”

  姚瓦全惊得目瞪口呆,像个木头人似的怔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问:“师父,您是什么时候把鼠儿放到我身上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马十七在他头上打了一个栗暴,没好气地说:“臭小子,一点儿也沉不住气,为师要是让你知道了,还不当场就被小冢看出破绽来了?”

  姚瓦全摸摸头,委屈地说:“师父,你这招五鬼搬运可从没教过我。”

  “傻小子,为师没教你的绝活儿可多了,你就好好学着吧。”马十七哈哈一笑,进屋去了。

  姚瓦全待在门口,瞧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心头一沉:这老家伙,就知道藏奸,鬼知道还有多少好本事没教我。正自恨得咬牙,一转脸,瞧见马婉素,生怕她窥破自己的心思,忙又换了一副笑脸,挨到她身边,觍着脸说:“婉妹,饭做好了吧?我可老远就闻到香味了,你做的饭菜可是越来越香了,要是一辈子都能吃到你做的菜,那就好了。”

  马婉素白了他一眼,说:“想一辈子吃我做的饭菜不难啊,你变成一头猪,那我可不就能一辈子喂养你了。”一甩头,提着鼠笼走了。姚瓦全讨了个没趣,讪讪然作声不得。

  姚瓦全是藕池人,今年二十二岁,五年前拜到马十七门下学耍鼠戏,一直吃住在师父家里。日子久了,就对马婉素起了歪心,时时拿些话语试探她。谁知马婉素是念过书的女孩儿,心气高,根本看不上他。虽然他不死心,但碍于师父在侧,也不敢做出什么越轨的举动。

  进到屋里,桌子上果然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马十七父女师徒三人吃罢晚饭,天就完全黑了下来。鬼子兵进城后,便开始实行宵禁,天一断黑,街上便像是刚刚发过丧似的,看不到一个人影。马婉素本来想要出去找同学玩,可天已经黑了,街上一点灯光也没有,就不敢出门了。收拾完碗筷,一家人各自回房,早早上床睡了。

  刚一睡着,又被一阵零星的枪声惊醒,外面小街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鬼子兵咿里哇啦的喝喊声,街两边的居民都知道鬼子兵又在连夜抓抗日分子了,谁也不敢开门看一看,都提心吊胆地醒着。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渐渐平息下来。

  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早上,马十七正想睡个回笼觉,姚瓦全忽然跑了来,一边敲着他的房门一边大叫:“师父,不好了,你快起来看看!”

  马十七翻身起床,打开门不高兴地说:“一大清早,慌慌张张的,有么子事嘛?”

  姚瓦全嚷道:“师父,不好了,早上我一打开大门,发现大门上插着一把飞刀,飞刀上钉着一张纸,我想可能是有人给咱们飞刀留柬了。”

  “飞刀留柬?”马十七怔了一下,皱皱眉头说,“留什么柬?”所谓“飞刀留柬”,乃是一种江湖伎俩,说白了就是谁看谁不顺眼,有话要说了,就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用飞刀钉在对方能看得见的地方,带有那么一点示威和挑衅的意思。马十七来到大门口,一抬头,果然看见大门上边插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匕首上钉着一张巴掌大的纸。

  马十七哆嗦了一下,说:“这、这是谁干的?”

  姚瓦全摇摇头说:“不知道,早上我一开门,这飞刀就已经钉在那儿了。”搭了一把高凳,把那飞刀用劲拔了下来,取出上面的纸条,师徒俩一看,只见信上写着:

  马师傅:

  俺的大花鼠重伤不治,半夜即死。俺行走江湖,就靠这只大花鼠挣两个饭钱。现在饭钱没了,衣食无着,寸步难行,特向马师傅求借现大洋一百元,以解燃眉之急。抑或你我之间再来一场决斗——你和俺两个决斗,立生死状,不死不休。借钱乎?决斗乎?请择其一。明日天黑之前,俺来听信。

  江湖人朱大鹏字

  马十七看完信,顿时脸色发白,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说:“想不到我马十七一辈子小心谨慎,与人为善,从来不敢得罪人,到老却还惹下这一桩祸事。早知这姓朱的不好惹,昨天陈老板家那桩生意就让给他算了,咱们另走一家,还不照样是吃饭?现在可好,咱们的大白鼠把他的大花鼠给咬死了,人家找咱们明里说是借钱,实则是要咱们赔他一百块大洋。咱们上哪儿找这么多钱赔给人家?”

  姚瓦全愤愤地说:“他那破鼠儿,也值一百大洋?他这是讹诈。”

  马十七大挠其头,六神无主地说:“信上写得明明白白,不赔钱,就要再来一场决斗,这回可不是拿老鼠来决斗,而是拿人来决斗,而且还要立生死状,不死不休。这、这可怎么办?”

  姚瓦全扶起师父说:“您也别太着急,有道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姓朱的要是敢来,我姚瓦全第一个不放过他。”

  马十七瞪了他一眼说:“废话,你没看这信上指名道姓地写得明白,人家是找我决斗,不是找你。那朱大鹏长得虎背熊腰,两边太阳穴像鸡蛋似的鼓得高高的,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为师这把老骨头,能经得住他三拳两腿吗?”

  姚瓦全听师父这么一说,也有些紧张起来,想了想说:“师父,他这是讹诈钱财,挑起私斗,要不咱们报官吧。”

  “报官?”马十七苦笑一声,问,“报哪个官?报日本鬼子那些官吗?”

  姚瓦全一想也对,国民政府的官早已走得一个不剩,城里实际上由日本兵控制着,他们像一群疯狗似的,整天荷枪实弹,开着三轮摩托车横冲直撞,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天天都在枪毙“抗日分子”,把个绣林城搅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就算把这事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理呀。想到这里,姚瓦全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说:“师父,我看这姓朱的来者不善,不好打发。咱们既没钱赔给他,又不能跟他决斗,要不你给他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吧。先出城到藕池,我有个弟弟住在那里,你到他家里去避一避。”

  马十七摇摇头,叹口气说:“走得了和尚走得了庙吗?朱大鹏明天就来听信,要是知道为师不战而逃,迁怒你和婉素怎么办?他是个练家子,手底下肯定会些功夫,你这毛头小伙,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再说要是激怒了他,人家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了咱家的房子怎么办?到时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咱们找谁要房子去?”

  姚瓦全急了,嚷道:“赔又赔不起,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得,那可怎么办?难道咱们就真的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要是为师真的这就死了,那倒省事了,一了百了,他姓朱的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对我挫骨扬灰吧?”马十七一脸愁容,苦笑一声,手里捏着那张索赔兼挑战信,一时之间真是心慌意乱,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他师徒二人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之时,忽听街上传来一阵锣声鼓响唢呐悲鸣,一队人马披麻戴孝,有唱有哭,抬着一具黑森森的棺材,漫天撒着纸钱,沿街走来。街道两边的人家刚刚打开大门,一见有人出殡,连叫晦气,急忙把门关上。

  马十七也觉大不吉利,正要转身关门,姚瓦全忽然一击手掌,说:“有了,师父,咱们有应付那朱大鹏的法子了。”

  马十七愣了一下,瞧着他问:“什么法子?”

  姚瓦全说:“你不是说只要你死了,那姓朱的就不会来为难咱们了吗?”

  马十七脸都气白了,说:“你还真想让我死呀?”

  姚瓦全忙说:“我是说假死,不是真死。”

  马十七一怔,问:“假死?”

  姚瓦全说:“对,就是假死。咱们买上一副棺材放在家里,等那姓朱的来的时候,您往棺材里一躺,我就告诉他说你昨天半夜里得心痛病,没来得及请郎中就过去了。常言道人死罪消,人都死了,看他还怎么找你索赔,还怎么找你决斗?他本是一江湖过客,见您这儿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没了兴致,自然就会走了。等他一离开绣林城,您再从棺材里蹦出来,可不就是福大命大,死而复生?”

  马十七眉头微展,点点头说:“好小子,你想的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这几天鬼子兵闹得特别凶,咱们的鼠戏越来越没人看了,为师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躺在棺材里好好休息两天。可是……”

  姚瓦全问:“可是什么?”

  马十七犹疑着说:“他朱大鹏要来找我,我正好就发急病死了,这事儿也太凑巧了些。要是朱大鹏起了疑心,要开棺验尸,那可如何是好?”

  姚瓦全说:“这个好办,你躲进棺材里,在屁股下面塞进一只发臭的死鸡,再从茅厕里舀些蛆虫上来,用水清洗干净,然后放到嘴角边。他要是一开棺,闻到臭气,看到尸体上蛆都有了,就不容他不信了。然后我再当着他的面,用大铁钉把棺材给钉死……”

  马十七瞪着他说:“把棺材钉死?”

  姚瓦全笑着说:“师父你放心,我会事先在棺材盖下面放两口大铁钉,那棺材盖子看似被钉得死死的,实则还留有好长一条缝隙,憋不死您的。等他走了,我再撬开棺材放您出来。”

  马十七松了口气,说:“这还差不多。”

  姚瓦全忽然想到什么,说:“不过有一条,师父你可一定要记住。”

  马十七问:“哪一条?”

  姚瓦全往屋里瞧了一眼,没看见马婉素的影子,这才压低声音说:“这出双簧得咱们师徒二人来唱,千万不可事先告诉婉妹。”

  马十七说:“为什么?如果不告诉她,她以为她老爹我真的死了,岂不是要哭断肝肠?”

  姚瓦全说:“对呀,咱们要的就是这效果。她这么呼天抢地一哭,谁还敢怀疑您是诈死啊?要是她事先知道你是假死,在朱大鹏面前露出破绽,那咱们就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吃不了兜着走了。”

  马十七这时已是六神无主,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得点头同意,无论如何,度过眼前这一劫再说。

  依照师徒二人商定的计划,这天半夜里,马十七便因心痛病突发,“猝死”在自己房中。因为临“死”之前,他曾用井水泡过凉水澡,加之女儿来时又屏住了呼吸,所以马婉素一见父亲没了呼吸,而且身上一片冰凉,惊慌失措之下,立即信以为真,扑到父亲的“尸体”上放声痛哭起来。听见她呼天抢地的痛哭声,躺在床上装死的马十七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把女儿给骗过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姚瓦全即刻到门外烧了“落气纸”,连夜去衣铺街阎记寿材铺买来一具柏木棺材,亲手为师父换了寿衣,将师父的“尸体”入殓安放,将棺盖斜斜虚盖,天亮之后,又请来道士,敲锣打鼓,吹响唢呐,热热闹闹地做起了道场。

  马十七任由徒弟在外面打点,自己躺在棺材里,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大觉。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透过未盖严实的棺盖缝隙,看见昏黄的太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棺材外边的墙壁上,估计时间已是傍晚了。正想在棺材里翻个身,舒展一下筋骨,猛然听得大门外传来一声断喝:“呔,快叫马十七马师傅出来见俺。”粗声大气,带点儿山东口音,不是那朱大鹏又是谁?马十七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听得冤家找上门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直挺挺躺在棺材里再也不敢动弹。也许是为朱大鹏的气势所迫,道士们的敲锣诵经声也一齐停了下来,原本热闹喧嚣的灵堂里,突然安静下来。

  “朱大鹏,你嚷什么嚷,没看见咱们正在为我师父办丧事吗?”这是姚瓦全的声音。

  马十七躺在棺材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响动。只听朱大鹏似乎大吃了一惊,说:“什么,正在给你师父办丧事?你师父……马师傅他咋的了?”

  “我师父昨天夜里心痛病犯了,来不及看大夫,就、就……过世了……”

  “俺不信,世上哪有这般巧事,我朱大鹏正要找他算账,他就死了?俺要开棺验尸,看看这棺材里躺着的到底是不是他。”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这是马婉素带着哭腔的声音。她不知道父亲与朱大鹏之间的过节,更不认识朱大鹏这个人,见到有人闯进父亲的灵堂,还要开棺验尸,使父亲死后也不得安宁,所以既吃惊,又气愤,张开双臂,拦住对方。

  正在双方对峙之时,忽听“呛啷”一声响,竟似是拔刀出鞘的声音。果不其然,只听那带着点山东口音的声音说:“俺说要开棺验尸,就要开棺验尸,谁敢阻拦,别怪俺刀下无情。”凶器一出,姚瓦全和马婉素吓了一大跳,再也不敢吭声。

  一阵脚步声,直往墙角棺材处走来。马十七知道对方开棺验尸来了,急忙掏出姚瓦全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用荷叶包着的蛆虫,一股脑儿撒到脸上,再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刚做好准备,就听棺盖“哗啦”一声,被人推开半边。马十七朦朦胧胧中,感觉到面前光线一暗,知道朱大鹏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止不住心头一阵狂跳,僵尸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时候,姚瓦全塞进棺材让他垫在屁股下的那只死鸡起了作用,只听朱大鹏捂住鼻孔瓮声瓮气地说:“哎哟,还真是马师傅!马师傅,您这一走,未免也太急了些,俺们可还有一笔账没算呢。”

  姚瓦全冲上来说:“你要是敢动我师父的遗体,我就跟你拼了。”

  朱大鹏说:“唉,算了,人死债消……尸体都有臭味了,还不赶紧封棺出殡?”

  姚瓦全“哼”了一声,说:“什么时候该封棺,什么时候该出殡,我自有分寸,还用不着你来操心。”说罢,就拿出长钉铁锤,将棺材盖合拢,在棺盖四角各钉了一口铁钉,然后再四面敲钉,将棺盖钉死。当然,依照当初的约定,在钉棺盖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靠近墙壁一边的棺盖与棺壁结合处放置了两口大铁钉,这样看起来棺盖好像是钉得死死的了,实则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隙,能透些空气进去。

  马十七松了口气,心里想眼见为实,这一下他朱大鹏总该相信了吧。谁知朱大鹏在灵堂里转了一圈,临走时却撂下这样一句话:“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儿太过离奇巧合了。不行,俺非得亲眼看见马师傅被埋进坟里,才能相信。这两天俺哪儿也不去,就守在你家门口,倒要看看你们如何给马师傅发丧。”马十七听罢,不由得暗暗叫苦。

  灵堂里静了片刻,道士们在姚瓦全的授意下,又哼哼唧唧地敲起锣鼓念起经来。

  不多时,马十七从缝隙里看见外面已经掌起了灯,正自心情烦躁,忽见那棺材缝隙中悄悄塞进来一张纸条。他心中一动,急忙接住,凑到从缝隙中透进的一线灯光下,隐约能辨明上面是徒弟姚瓦全的字迹:

  朱大鹏坐守门外。明天给您老出殡,填土时我会想办法在坟上给您留一个出气孔。待这瘟神一走,徒儿再连夜将您挖出……

  马十七捏着纸条想,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了。好在一开始姚瓦全就在他身子下面塞了几只干馒头和一壶水,撑到明天晚上,应该不难。这样想着,又放心不少,听着外面催眠曲般的念经声,竟又渐渐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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