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装假部队

作者:季海东 著 发布时间:2019-08-25 03:06:47 字数:4151
  

  鱼头是何平见过的举世罕有的天才。

  何平的周围有很多天才,他们未必有优异的成绩,但在某些领域内是领先的,独步江湖的。

  有的人数学好,何平见过许多数学好的人骨子里都有一种桀骜不驯和清高,仿佛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有的人情商很高,明明没有颜值,但仍然可以成为谈恋爱的高手,“矮穷矬”征服“白富美”的过程是一个励志故事。

  有的人数学不好,情商不高,但很有钱,有钱也是一种优点。何平见过很多有钱的同学,他们挥金如土,吃冰棍都要双份,冰棍尖上的小豆粒粒饱满。他们班有一个土豪,家里有司机和用人,每年过教师节,想送老师礼物,都这么问:我直接给你钱,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老教师心脏不太好,差点儿气犯心脏病,但这个学生确实没有恶意,土豪的通用语言就是货币。

  除此之外,鱼头也是一种天才,他是那种乍一看不是天才的天才,优点是善于解决问题,就像装备很差却善于打仗的八路。

  据说,从小喜欢吃鱼的人智商大多都杠杠的,玲珑剔透,百毒不侵。

  当然,这是以后才知道的,之前他还只是个吃完麻辣小龙虾不洗手就小解的人。

  登封给何平的印象是:一座闭塞的小县城。什么都小,弄个人民广场,不及乡村大型瑜伽健身娱乐城,五分钟就能背着手溜一圈。唯独两个地方很大,一是武校,二是寺院。登封武校全国有名,正宗、山寨的加起来至少五六十家,还不包括打赤膊捆沙袋在家支个棚子练的那种。

  至于公交车上的和尚是不是零点乐队的主唱,少林寺上不上市,这些都不重要,他们不是来旅游的,他们来找那只能下金蛋的母鸡。

  也许是为了让他们对登封的前景有个了解,线人把接头的地点安排在少林寺下一块空旷的停车场。等见面,来了一男一女,男的自称姓王,何平和鱼头叫他王哥,女的自称姓赵,全名叫赵赵。

  赵赵是一个没开刃的大姑娘。

  这是鱼头后来告诉何平的。他同王哥握手、和赵赵握手的时候,俏皮地说了声“美女”,惹得姑娘发笑。

  何平这才发现,鱼头是个泡妞的高手。他在和美女的第一次见面,就埋下伏笔,为以后发浪做足前戏。王哥带他们逛了少林寺,鱼头和他走在前面,谈笑风生,像俩初次晤面的国家领导人。

  赵赵跟在何平后面,小心躲避着他的每一次偷窥。

  走进寺庙的时候,一位得道高僧迎出来,王哥小声说,此老头业数精深,接待过无数中国和外国的政要。何平顿时觉得庙宇金碧辉煌,恨不能,头顶菠萝,立地成佛。

  高僧跟他们打了个照面,说,施主捐些钱吧,三百五百都行。

  还是鱼头机灵,他看一眼身后的赵赵,说,实在没带这么多钱,下次吧。

  高僧很淡定,释然一笑,见招拆招地说,可以刷卡……

  回去坐的是王哥的白色捷达,鱼头把何平拽到副驾驶,自己和赵赵坐在后面。

  一路都在讨论和尚,何平大笑,说,奇怪了,和尚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卡?

  鱼头从后面偷偷掐了何平一下,很疼,于是他就闭嘴了。

  中午一块吃饭,王哥谈了矿区的情况,和鱼头介绍的差不多,矿区职工的子女可以顶替父母的工作,但前提必须要有一张大专文凭。他们的任务,就是给这些命好的娃找一所学校。

  鱼头说,这是件好事儿,但下午可否到公司看一下,最好见一见老总。王哥说,那好,现在就去。

  白色捷达带着他们曲里拐弯过了几条街,最后进了一个院落,是个二层楼,里面有出出进进的人,不时传来电话声和女职员甜美的接待声。鱼头问:老总在哪里?王哥的脸上就露出为难之意,说,为了确保事情办成,之前最好准备点“意思”,老总有的是钱,但礼数得周到。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何平之所以答应跟鱼头去河南,就是看准了这是无本的买卖。

  鱼头也愣住了,他看看王哥,打量着给他们泡茶的赵赵。赵赵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干脆找个借口,走开了。

  鱼头说,这样,整件事你帮我们摆平,事成之后,四六分成,五五开也行。

  尽管如此,王哥依然很是为难,说,以后是以后的事儿,但首先得成,老总不同意,什么也不好说。

  那么,鱼头说,如果要“意思”一下,大约是什么标准。王哥说,也不用太多,老总不缺钱,你们送两条中华就够了。鱼头想了一会儿,说,虽然不多,但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钱。

  王哥接着说了一句十分耳熟的话:刷卡也行。

  何平和鱼头单独商量了一会儿。何平当时挣钱心切,觉得有枣没枣,先拨棱一竿子再说,万一是真的呢。鱼头的意见相反,他说没看到公司的牌匾,还埋怨何平在车上将身上带卡的事情说了出去。

  何平说,你也强不到哪里去,来了就往赵赵的怀里钻,一辈子没碰过妞儿似的。

  鱼头说,工作需要,你懂个屁。

  晚上王哥请客,找来一帮朋友作陪,赵赵也在,只是她总显害羞,有些拘谨。

  喝的是登封本地白酒,看这架势,是要躺着出去了。王哥提了第一杯酒,希望合作愉快,暗示他们尽早解决钱的问题。鱼头很敞亮地一口干了,二两半的杯子,眼皮不眨一下。鱼头说,一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何平端着酒杯,艰难地抿了一小口,心想,都是“装甲(装假)部队”的。

  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少演员。虽然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上过表演课,但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是与生俱来的。有多少人嘴里说着没有爱过,却躺在街角泪流不止,酩酊大醉。有多少人拍着胸脯,掏心掏肺,却口是心非。有多少人外表光鲜,洒脱不羁,回到家却身心俱疲,被生活磨掉了脾气。很多人,明明厌恶,却坐在一起。很多人,明明远离,却绳牵一起。到最后,大家拼的不是实力,而是演技。演技一般,成了群演,虽然处心积虑,但嘴角的番茄酱深深出卖了自己。演技出众,成了主演,虽然有被拆穿的可能,但可以有更多长袖善舞的机会。

  既然是装,就要装好,所以气氛很融洽。王哥的朋友轮番站起,鱼头每敬必喝,每喝必一饮而尽。何平在琢磨,宾馆附近是否有药店,好在他吐血后紧急应对。席间谈了很多话题,任长霞的雷厉风行,释小龙开办的武校,少林寺和尚的公务员身份,等等。

  鱼头还补了一件在网瘾治疗中心的趣事,说他有一次因言论问题被教官铐到办公室的暖气片上,电棍一杵——把楼上的校长给电着了……

  这是一次漫长的饭局,一箱白酒三箱啤酒过后,所有人都趴下了。王哥应是没有料到他们的酒量,确切地说,是没有料到鱼头的酒量。王哥和他的朋友们酣睡一团的时候,赵赵茫然地坐在那里,这时,鱼头微笑着“醒”过来。

  他压低了声音,对赵赵说,我把他们都喝倒,只为跟你说几句悄悄话……

  赵赵当时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惊恐,她必须惊恐,因为一般人没有这么恐怖的酒量。即便有这么恐怖的酒量,也不会醒着酣畅淋漓聊着姑娘。

  这是一个骗局对不对?鱼头问。

  是的,赵赵说。

  太没意思了,鱼头说,不好玩,你应该先抵抗一会儿。

  我也觉得很奇怪,赵赵说,但我觉得不能对你说假话。

  其实,鱼头开始油腔滑调起来,他说,我有一句话始终想对你讲。

  白酒很伤身体,赵赵岔开话题,多吃菜!

  等王哥和他的朋友们从饭桌上醒来,何平和鱼头已经坐上了开往郑州的大巴。

  在车上,鱼头说出了真相: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局,矿区职工子弟上学是子虚乌有的事,他们要的就是面见老总前的那点“意思”。他们靠这一招,已行骗多年,从未失手。

  何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鱼头很得意地说,赵赵。

  何平这才恍然大悟,他将所有人喝倒后与赵赵的“悄悄话”竟然是这个。

  他很聪明,既套出了真相,又保护了赵赵,还留出撤退的时间,可谓一石三鸟。何平说,你怎么就认为,赵赵会跟你说实话?鱼头说,看女人,一定要看她的眼睛,赵赵从不正眼看我,说明心里有鬼——她还是个没开刃的大姑娘。

  他们在郑州买了火车票,情绪低落地回了家。毕竟是虎口脱险,尽管没被虎咬,却惹了一身虎臊。鱼头在火车上接了个电话,是赵赵打来的,问她临走时给买的康师傅吃了没有。

  鱼头问她,说,所有跟我接触过的女孩,都说跟我在一起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这个机会来了,你要不要?

  鱼头简直就是少女杀手。

  王哥稍后也打来电话,责问他们为什么不辞而别了(毕竟亏了一顿饭钱)。何平说,你知道**不?王哥在电话那头一愣,说,知道。何平说,那你肯定读过**的一篇文章,名字叫《别了,司徒雷登!》,如果**是东北人的话,那篇文章可能又会叫《司徒雷登,你可拉倒吧!》。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咔吧”就挂掉了。鱼头捂着肚子笑,方便面从鼻子里喷出。

  他说,你这骂人不带脏字儿的本事是从哪儿学的?何平说,自学成才。你小子是个人才,鱼头很认真地打量何平,并把刚才从鼻子里喷出的半截方便面抿进嘴里,说,如果有机会,咱俩再合作。

  何平说,如果再这样,鱼头,你也拉倒吧……

  回到家,他们作别,何平走他的阳关道,鱼头回他的高老庄。

  在家歇了半年,等天上往下掉一元硬币大小的雪花的时候,蛮子来找何平。

  他身旁照例挤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何平说,嫂子半年不见,好像瘦了很多。

  蛮子就冲何平使眼色,如花似玉的女子的指甲已深深嵌进他的皮肉。他们一起吃了饭,喝了一瓶衡水老白干。何平向他打听方琦的近况,蛮子说,方琦这个春节要在武汉过了,她想抓紧复习,本科毕业后考武汉大学的研究生,争取留校。

  好像看出何平的心事重重,一起小解的时候,蛮子的脸从便池移出,说,你们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既然想她,就到武汉找她,方琦是我妹子,我知道她心里只有你。

  何平叼着烟,“嗯”了一声。

  还有,蛮子说,以后眼神机灵点儿,你嫂子刚才差点儿把我整条胳膊都给卸了。

  说完,他便池前抖两下,欲仙欲死的样子。

  一起往回走的时候,路上遇到打架的,一个男人打一个女人。

  何平就预感到事情不妙,正要劝蛮子不要干涉别国内政,他已经冲了出去,将男人打翻在地。被打的女人趁机跑掉,如花似玉的嫂子站在旁边,很欣赏地看着蛮子,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神情。

  蛮子左右开弓,一边揍一边吼:老子最讨厌男人打女人,叫你打女人,叫你打女人!

  等蛮子打累了,那个男人才爬起来,显然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

  他一个劲儿给蛮子赔不是,说他瞎了眼,不应该对女人施加暴力。蛮子说,滚。男人就一瘸一拐站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还没坐上去,就又被蛮子扯回来,接着打。

  蛮子一边打一边说,老子都没车坐,你还打的?叫你打的,叫你打的!

  遇上不讲理的主儿,可真是件倒霉的事儿。

  回到家,翻了下日历,上面用红笔圈着二月二,方琦的生日快到了。

  何平胡乱收拾下东西,告诉父母要去一趟武汉。

  父亲问何平去干什么,他说看樱花。

  他瞅瞅外面的银装素裹,直接愣掉了。

  何平和南下的众多民工挤上了同一列火车,和民工一样,何平未尝不在流浪,他看着那些拖儿携女,拎着大包小包,只用半烫不开的温水泡方便面的人,不禁悲从中来。

  火车开动时,何平想起郑钧的歌:

  你是一个玩具,生活在橱窗里。我非常幸运,因为我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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