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会教义要点
作者:胡适 著
发布时间:2021-03-10 10:28:32
字数:7762
关于神会的思想,我不打算细讲,其教义可得而言者,约有五点:
1顿悟这就是神会的革命旗帜。他说:“十信初发心,一念相应,便成正觉,于理相应,有何可怪?”以明“顿悟不思议。”简言之,便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
2定慧平等他说:“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定,能见念不起,空无所有,名正慧。”即是以“慧”摄“定”,最后“戒”“定”都可以不管,只要“慧”,归到理智主义去。
3无念他的禅法以无念为宗。“不作意却是无念”。“所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盘,并属虚妄。”“无应所住而生其心。”
4知他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所以中国禅宗,侧重知解,终身行脚,求善知识;且此语实开中国思想界“良知”一派的先河。
5自然他说:“修习即是有为诸法。生灭本无,何假修习?”只是自然,只是无为,与中国道家思想相合。
总之,神会倡言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定是非,所以他对于神秀一系的旧法统,加以诋斥,建立起自己的新法统来。民国十五年我在巴黎发现了神会的许多材料,后来在日本又发现了一些,因知8世纪的前期,普寂盛行的时候,僧人都附于楞伽宗派,所谓“东山法门”。等到8世纪的后期,神会兴起,以至9世纪以来,又都成了南宗门下的信徒了。
“杀猪的”说法(即旧说)就没有神会的地位,因其门下无特出的人物,而继续努力的人,也非同门,所以他的功劳渐渐淹没,过了几百年就完全被人忘记了。
马祖道一
8世纪中,神会北伐成功,当时全国的禅师,也都自称出于菩提达摩,牛头山一派自称出于第四代道信。西蜀资州智诜派下的净众寺一派和保唐寺派,也都自称得着弘忍的传法袈裟。人人依草附木,自称正统。
1成都净众寺派其法统为:
弘忍、智诜、处寂、无相
所以又称无相派。此派为宗密所分叙的二家,与北宗接近,以“无忆,无念,莫忘”为宗旨。就是说,勿追忆已往,勿预念将来,“当与此志相应,不昏不错,名莫忘。”此宗仍要“息念坐禅”。
2成都保唐寺派,宗密记此派的世系如下:
老安——陈楚章——
弘忍无住
智诜——处寂——无相
无住把净众寺一派的三句改为“无忆,无念,莫妄”;“忘”字改成“妄”字,宗旨就大大的不同。无住主张“起心即妄,不起即真”,似乎受了神会的影响。且此派更有革命左派的意味:“释门事相,一切不行。礼忏、转读、画佛、写经、一切毁之。所住之院,不置佛事。但贵无心,而为妙极。”此派也想争法统,说慧能的传法袈裟被武则天迎入宫中,转赐与智诜,又递到无住手里。
但是,忽然在江西跳出一个和尚来。名叫道一,又称马祖。他说慧能的传法袈裟又到了他那里,其实这些都是假的。他本是四川人,落发于资中,进具于巴西,是由北宗改入南宗的。他是无相(净众寺派)的弟子,后离蜀赴湖南衡岳跟六祖嫡传怀让修行,才入“顿门”,故史家称为慧能的再传,其实他也属于智诜一派。道一这派的宗旨有八个字:“触类是道,任心为修”。他说:“所作所为,皆是佛性;贪瞋烦恼,并是佛性;扬眉动睛,笑欠声咳,或动摇等,皆是佛事。”这叫“触类是道”。既是凡碰到的都是道,就是随时皆为道,随心皆为修行。这个本来就是佛,所以不起心造恶,修善,也不修道,“不断不修,任运自在,名为解脱,无法可拘,无佛可作。”他只教人“息业养神”,“息神养道”。这叫“任心为修”,他殁于786年(唐德宗贞元二年)。
马祖门下有一个大弟子,名叫怀海,就是百丈禅师(殁于814,即唐宪宗元和九年),建立了禅院组织法,世称“百丈清规”。凡有高超见解的和尚,称为长老,自居一室。其余僧众,同居僧堂。禅居的特点,是不立佛殿,唯立法堂,佛教寺院到此为一大革命,并且他们提倡作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百丈和尚的格言。以后的禅门大都是从马祖、百丈传下来的。自8世纪以下,禅学代替了佛教,禅院代替了律居,佛教差不多完全变成禅学了。
四、中国禅学的方法
今天是最后一次讲演,黎先生刚才对我说今天功德圆满,其实不过是我的一笔旧债还清了。
这次讲的是中国禅学的方法。上次本来想把中国禅宗的历史讲的更详细一点,但因限于时间,只能将普通书所没有的禅宗的来历,说了一个大概,马祖以后的宗派简直就没有功夫来讲。但不讲也不要紧,因为那些宗派的立场跟方法,大抵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显著的区别,所以也不必在分析宗派时多讲方法,现在只讲禅学整个的方法。
中国的禅学,从7世纪到11世纪,就是从唐玄宗起至宋徽宗时止,这400年,是极盛的黄金时代。诸位是学教育的,这一派人的方法与教学方面多少有点启示,所以有大家一听的必要。
南宗的慧能同神会提倡一种革命思想——“顿悟”,不用那些“渐修”的繁琐方法,只从智慧方面,求其大彻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当时因为旧的方式过于复杂,所以这种单刀直入的简单理论,感动了不少的人,终于使南宗顿教成为禅宗的正统,而禅宗又成为佛教的正统。这是他们在破坏方面一大成功。可是慧能和神会都没有方法,对于怎样教人得到顿悟,还是讲不出来,到9世纪初,神会的第四代弟子宗密(殁于841年,即唐武宗会昌元年),方把“顿悟”分成四种:
(一)顿悟顿修顿悟如同把许多乱丝,一刀斩断;顿修如同把一团白丝,一下子丢到染缸里去,红即红,黑即黑。
(二)顿悟渐修如婴儿坠地,六根四肢顿具,男女即分,这叫顿悟;但他须慢慢发育长大,且受教育,成为完人,这叫渐修。故顿悟之、后必继以渐修。
(三)渐修顿悟这好比砍树,砍了1000斧头,树还是矗立不动,这叫渐修;到了1001斧头,树忽然倒下来了,这叫顿悟。这并非此最后一斧之力,乃是那1000斧积渐推动之功,故渐修之后自可成顿悟。
(四)渐修渐悟如同磨镜,古时候,镜子是铜制的,先由粗糙的铜,慢慢地磨,直至平滑发亮,可以照见人影,整理衣冠。又如射箭,起初百无一中,渐渐百可十中,终于百发百中。
这四种中间,第一种顿悟顿修不用方法,讲不通的,所以禅宗后来也有“树上那有天生的木杓”的话。第二种顿悟渐修,却是可能的;第三种渐修顿悟,尤其可能。这两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例子,在西洋也有很多:如圣奥古斯丁,起初是一个放荡不羁、狂嫖滥赌的人,说重一点就是流氓地痞,一天在街上听—了一位教师的讲演,忽然省悟,立志苦修,竟成为中古时代的宗教领袖。这就是顿悟渐修,却也是渐修顿悟,因为他早有种种烦闷,逐渐在变化,一旦下决心罢了。又如三四百年前科学大师伽里略(意大利人),生而有艺术的天才,但他的父亲是个数学家,送他到大学去习医;他的兴趣不倾向于这方面,而于音乐绘画等倒是弄得不错。有一天,国王请了一位数学家来讲《几何学》,他听了一小时,忽然大彻大悟,就把一切抛开,去发挥他从遗传中得来的数学天才,后来便成了几何学物理学的老祖师。再举一个日常的例子:我们有时为了一个算学或其他的难题,想了几天,总想不出,忽然间在梦里想出来了。这也是慢慢的集了许多经验,一旦豁然贯通。第四种渐修渐悟,更是可能,用不着来说了。
总之,顿悟渐修,渐修顿悟,都是可能的,都是需要教学方法的;渐修渐悟更是普通的方法,只有顿修顿悟是没有教学方法的。
触类是道,任心为修
禅门中许多奇怪的教学方法,都是从马祖(殁于786)来的。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响,所以他所创立的方法,是先承认了渐修,然后教你怎么样渐修,顿悟,顿悟而又渐修。他的宗旨是“触类是道,任心为修。”如扬眉、动目、笑笑、哈欠、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种方法实出于《楞伽经》。《楞伽经》云:“非一切佛国土言语说法,何以故?以诸言说,唯有人心,分别说故。是故有佛国土,直视不瞬,口无言语,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直尔示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但动眉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唯动眼相,名为说法;有佛国土,笑,名说法;有佛国土,欠磕,名说法;有佛国土。咳,名说法;有佛国土,念,名说法;有佛国土,身,名说法。”又云:“如来亦见诸世界中,一切微虫蚊蝇等众生之类,不说言语,共作自事,而得成功。”所以他那“触类是道,任心为修”的方法,是不靠语言文字来解说来传授的,只用许多奇特古怪的动作。例如“有一个和尚问他如何是西来意,他便打,问他为什么要打,他说:“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又如法会问如何是西来意,他说:“低声,近前来!”于是就给他一个耳光。此外如扬眉动睛以及竖拂、喝、踢,种种没有理性的举动,都是他的教学方法。这种举动,也并不是叫对方知道是什么意思,连作的人也没什么意义,就是这样给你一个谜中谜,叫你去渐修而顿悟,或顿悟而渐修。马祖以后,方法更多了,如把鼻、吐舌、大笑、掀床,画圈(圆相),拍手、竖指、举拳、翘足、作卧势、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样,都是禅机。此外来一两句似通非通的话,就是话头。总之,以不说法为说法,走上不用语言文字的道路,就是他们的方法。
马祖是江西派,其方法在8世纪到9世纪初传遍了中国。本来禅学到了唐朝,已走上语言文字之途,楞伽宗也从事于烦琐的注疏;但是那顿悟派依然顿悟,不用语言文字,教人去想,以求彻悟。马祖以下又用了这些方法,打一下,咳一声,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种发疯,正是方法,但既无语言文字作根据,其末流就有些是假的,有些是捏造的,而大部分是骗人的。
马祖不靠语言文字说法,他的方法是对的,是真的,但是后来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这里且讲一个故事:有一书生,衣服褴褛走到禅寺,老和尚不理他。后来小和尚报告知府大老爷到了,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门,恭敬迎接,招待殷勤。书生看了,一声不响。等到知府大老爷走了,书生说:“佛法一切平等,为什么你不睬我,而这样地招待他?”老和尚说:“我们禅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书生听了,就给他一个嘴巴。老和尚问他为什么打人?书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所以末流模仿这种方式的表示,有一些是靠不住的。
呵佛骂祖
在9世纪中年,出了两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宜鉴(殁于865年,唐懿宗咸通六年)和北方的临济义玄(殁于866年,同上七年)。他们的语录,都是很好的白话文学;他们不但痛骂以前的禅宗,连经连佛一齐骂:什么释迦牟尼,什么菩提达摩,都是一些老骚胡;十二大部经也是一堆揩粪纸。德山自谓别无一法,只是教人做一个吃饭、睡觉、拉屎的平常人。义玄教人“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始得解脱。”后来的禅门,总不大懂得这两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禅机——呵佛骂祖禅。
平心而论,禅宗的方法,就是教人“自得之”,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故不须用嘴来宣说什么大道理。因此,这个闷葫芦最易作假,最易拿来欺骗人,因为是纯粹主观的,真假也难证实。现存的五部《传灯录》,其中所载禅的机锋,百分之七十怕都是无知妄人所捏造的:后来越弄越没有意义了。不过,我们也是不能一笔抹杀。当时的大和尚中,的确也有几个了不得的;他们的奇怪的方法,并非没有意义的。如我第一次所讲贼的故事,爸爸把儿子锁在柜子里,让他自己想法逃出;等他用模仿鼠叫之法逃回家了,爸爸说:你已有饭吃了。这个故事,就可以比喻禅学的方法,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教育上说,很类似现代的设计教学法。看来很像发疯,但西谚云:“发疯就是方法”(madnessismethod)(按:西文两词音近,中语四字也都是双声)。禅宗经过400年的黄金时代,若非真有方法,可以骗人一时,也不能骗到400年之久。
禅学方法
禅学的方法,可归纳为四种:
(一)不说破禅学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意思就是说,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问;要人知道无佛可作,无法可求,无涅槃菩提可证。这种意思,一经说破,便成了“口头禅”,本来真理是最简单的,故说破不值半文钱。所以禅宗大师从不肯轻易替学人去解说。只教学人自己去体会。有两句香艳诗可以说明这个方法,就是:“鸳鸯绣取从(随)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且讲他们三个故事来做例子。其一:沩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并求其说法,沩山说:“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其二:香严和尚请沩山解说“父母未生时”一句。沩山说:“我若说似(与)汝,汝以后骂我去。我说底是我底,终不干汝事。”香严辞去,行脚四方,一日芟除草林,偶尔抛一块瓦砾,碰竹作响,忽然省悟,即焚香沐浴,遥礼沩山,祝云:“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其三:洞山和尚是云严和尚的弟子。每逢云严忌日,洞山必设斋礼拜,或问他于云严得何指示?他说:“虽在彼处,不蒙指示。”又问:“和尚发迹南泉,为何却与云严设斋?”他说:“我不重先师道德佛法,只重他不为我说破。”大家听了这三个故事,便知“不说破”是佛学的第一个方法。因为一经说破,便成口头禅,并未了解,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之乐?
(二)疑其用意在使人自己去想,去体会,例如洞山敬重云崖,如前所说。于是有人问洞山:“你肯先师也无?”意思是说你赞成云崖的话吗?洞山说“半肯半不肯”。又问说:“为何不全肯?”洞山说:“若全肯,即辜负先师也。”他这半信半不信,就是表示,学者要会疑,因为怀疑才自己去思索——想若完全赞成,便不容怀疑,无疑即不想了。又:有僧问沩山和尚:“如何是道?”沩山说:“无心是道。”僧说:“某甲不会。”就是说我不懂。沩山就告诉他:“不懂才好:你去认识不懂,这才是你的佛,你的心。”(按;沩山原答为:“会取不会底好。”僧云:“如何不会底?”师云:“只汝是,不是别人。……今时人但直**取不会底,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半解,将为禅道,且没交涉,名运粪人,不名运粪出,污汝心田。”)所以“疑”就是禅宗的第二个方法。
(三)禅机普通以为禅机含有神秘性,其实真正的禅机,不过给你一点暗示;因为不说破,又要叫人疑,叫人自己去想,所以道一以下诸禅师又想出种种奇怪方法来。如前面所举的打,笑,拍手,把鼻……等等,又有所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头,这种方法,名曰禅机,往往含有深意,就是对于某种因缘,暗示一点出来,让你慢慢的觉悟。试举几条为例。其一;李勃问智常:一部《大藏经》说的是什么?智常举起拳头,问道:“还会吧?”李答:“不会。”智常说:“这个措大!拳头也不识!”其二:有老宿见日影透窗,问惟政大师:“是窗就日?是日就窗?”惟政道:“长老!您房里有客,回去吧!”其三:僧问总印:如何是三宝(佛,法,僧)?总印答:“禾,麦,豆。”僧况:“学人不会。”师说:“大众欣然奉持。”其四:仰山和尚问沩山:“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沩山指灯笼说:“大好灯笼呵!”其五:僧问巴陵鉴和尚:“祖师教义,是同是异?”鉴说:“鸡寒上树,鸭寒下水。”法演和尚论之曰:“巴陵只道得一半,老僧却不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其六:僧问云门和尚:“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答:“餬饼。”法演说:“破草鞋。”这些禅机,都是于有意无意之间,给人一点暗示。
前十余年,罗素(BertrandRussell)来中国,北京有一般学生组织了一个“罗素学术研究会”,请罗素莅会指导。但罗素回来对我说:“今天很失望!”问何以故?他说:“一般青年问我许多问题,如‘GeorgeElior是什么?’‘真理是什么?(Whatistruth?)’……叫我如何回答?只好拿几句话作可能的应付。”我说:假如你听我讲禅学,你便可以立刻赏他一个耳光,以作回答。罗素先生颇以为然。
(四)行脚学人不懂得,只好再问,问了还是不懂,有时挨顿捧,有时挨一个嘴巴。过了一些时,老师父打发他下山去游方行脚,往别个丛林去碰碰机缘。所以行脚等于学校的旅行,也就等于学生的转学,穿着一双草鞋,拿着一个钵,遍走名山大川,好像师大的学生,转到清华,再转到中央大学,直到大觉大悟而后已。汾阳一禅师活到七十多岁,行脚数十年,走遍了七十多个山头,据上堂云:“以前行脚,因一个缘因未明,饮食不安,睡卧不宁,水急抉择,不为游山玩水,看州府奢华,片衣口食;只是圣心未通,所以弛驱行脚,抉择深奥,传鸿敷扬,博问先知,亲近高德。”儒门的理学大师朱子也曾说过:“树上哪有天生的木杓?要学僧家行脚,交结四方贤士,观察山川形势,考测古今治乱之迹,经风霜雨露之苦,于学问必能得益。”行脚僧当然苦不堪言,一衣一履,一杖一钵,逢着僧寺就可进去住宿,替人家作点佛事,挣碗饭吃;要是找不到庙宇,只能向民家讨点饭吃,夜间就露宿在人家的屋檐下。从前有名的大和尚,大都经过这一番飘泊生涯。行脚僧饱尝风尘,识见日广,经验日深,忽然一天听见树上鸟叫,或闻瓶中花香,或听人念一句诗,或听老太婆说一句话,或看见苹果落地,……他忽然大彻大悟了,“桶底脱了!”到这时候,他才相信:拳头原来不过是拳头,三宝原来真是禾麦豆!这就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五)悟从“不说破”起,到“桶底脱了!”完全觉悟贯通。如圆悟和尚行脚未悟,一天见法演和尚与客谈天,法演念了两句绝体诗:“频呼小玉元无事,为要檀郎认此声。”全不相干,圆悟听了就忽然大悟了。又有一个五台山和尚行脚到庐山归宗寺,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方丈问他见到什么道理。他说:“尼姑原来是女人做的!”又:沩山一天在法堂打坐,榔头击木鱼,里面一个火头(烧火的和尚)掷去火柴,拊掌哈哈大笑。沩山唤他前来问道:“你作么生?”火头说:“某甲不吃稀饭,肚子饥饿,所以欢喜。”沩山点头说:“你明白了。”我前次所述的奥古斯丁,平日狂嫖阔赌,忽然听人一句话而顿改前非,也是和这些一样的悟。《孟子》上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自得才是悟,悟就是自得。
以上所讲禅学的方法,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自得。总结起来,这种禅学运动,是革命的,是反印度禅、打倒印度佛教的一种革命,自从把印度看成西天,介绍,崇拜,研究,选择,以至“得意忘象,得鱼忘筌”,最后,悟到释迦牟尼是妖怪,菩提达摩是骗子,十二部经也只能拿来做揩粪纸,解放,改造,创立了自家的禅宗。所以这400年间禅学运动的历史是很光荣的。不过,这革命还是不彻底,刻苦行脚,走遍天下,弄来弄去,为着什么?是为着要解决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就是“腊月二十五”。什么叫“腊月二十五”呢?这是说怕腊月三十来到,生死关头,一时手忙脚乱,应付不及。这个生死大问题,只有智慧能够解决,只有智慧,能够超度自己,脱离生死,所以火急求悟。求悟的目的也就不过是用智慧来解决一件生死大事,找寻归宿。这不还是印度宗教的色彩么?这不还是一个和尚么?所以这种革命还是不彻底。从禅学过渡到宋代的理学,才更见有两大进步:(一)以客观的格物替代了主观的“心理”。如二程朱子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今日穷一理,明日穷一理,辨明事物的是非伪真,到后来,便可有豁然贯通的一旦。这是禅学方法转变到理学的进步。(二)目标也转移了,德山和尚教人做一个吃饭拉屎的平常人,一般禅学家都是为着自己的腊月二十五,始终只做个和尚。理学则不然。宋仁宗时,范仲淹说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后理学家无不是从诚意、正心、修身做起,以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超度个人,不是最终的目的,要以个人为出发点,做到超度社会。这个目标的转变,其进步更伟大了。这两点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总之,宋明理学的昌明,正是禅学的改进,也可说是中国中古时代宗教的余波。(吴奔星何贻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