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F·S菲茨杰拉德 著 发布时间:2020-12-31 14:12:36 字数:10189
  夏天的每个夜晚都有音乐从我邻居家的方向传来。在他那豪华奢侈的私家花园里,每晚都有男男女女在笑语、香槟和繁星中来来往往。每当下午涨潮的时候,他的客人就会在他的跳台上练习跳水,或者躺在他那片私人海滩上晒太阳,同时他的两艘小汽艇也会破浪前进,拖着滑水板划出翻腾的浪花。每到周末,他的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就成了公共汽车,从早晨九点直至深更半夜,一刻不停地运送来来往往的客人,同时他的另外一部旅行车也赶去火车站接所有的客人。每个星期一,八个仆人,其中包括一个临时园丁,要辛苦整整一天,用无数拖把、板刷、榔头和修枝剪等工具来收拾前一晚的残局。

  每星期五,五箱橙子和柠檬会从纽约的一家水果行送到这里。而等到了星期一,这些橙子和柠檬就会变成一座由吃剩下的果皮所堆成的小金字塔。至少每两周一次,会有大批专门包办筵席的人从城里过来,他们用几百英尺的帆布帐篷和无数的彩色电灯将盖茨比的花园布置得像过圣诞一样。自助餐桌上的各色冷盘琳琅满目,一只只五香火腿的周围布满了五花八门的色拉,还有烤得金灿灿的乳猪和火鸡。大厅里面设计了一个酒吧,提供各种各样的松子酒和烈性酒,甚至还有那种早已不常见的甘露酒,而大多数的女客因为年纪太轻,因此根本分不清它们有什么区别。

  差不多七点的时候会有支装备齐全的乐队来这儿,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大小提琴、短号、短笛、高低音铜鼓等,应有尽有。此时,最后一批客人也已经从海滩上过来,正要去楼上换衣服。纽约来的轿车五辆一排地停靠在车道上,厅堂、客室、阳台都已经装扮得五彩缤纷,女客们的打扮也是争奇斗艳,她们披的纱巾是卡斯蒂利亚人做梦也没见过的。酒吧那边更是生意兴隆,一盘盘鸡尾酒传送到花园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欢声笑语。

  当太阳徐徐地离开大地,灯光就显得更明亮了,此刻乐队正在演奏酒会音乐,于是人们的声音也随之提高了一个音调。笑声几乎是毫无节制地倾泻而出,一句小笑话就会博得哄堂大笑。脸皮厚的年轻姑娘在人群中不断地钻进钻出,一会儿在欢腾中成为一大群人注意的中心,一会儿又在不断变化的灯光下离去。

  忽然间,一个吉普赛式的姑娘,满身珠光宝气,伸手抓来一杯鸡尾酒,一口气干下去,然后便开始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跑到篷布舞池中间去表演。片刻的寂静后,乐队指挥殷勤地为她改变了拍子进行伴奏。

  晚会正式开始。

  我相信那天晚上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真正接到请帖后去他家的客人。大部分人都是不请自来的。他们坐上汽车后,车子把他们送到长岛,然后他们就出现在盖茨比家门口了。到了之后,总会有认识盖茨比的人帮他们介绍一下,从此以后他们的言谈行事就跟在娱乐场所一样了。有时候他们从来这儿到离开根本就没有见过盖茨比,可他们怀着一片诚意前来赴会,单是这一点就可以抵得上一张入场券了。

  我是真的接受了邀请去的。那个星期六一大清早,一个穿着蓝绿色制服的司机送来一封措辞十分客气的请柬,上面写道:如蒙您赏脸光临当晚我的“小小聚会”,盖茨比将感到不胜荣幸。我已经看到过您几次,并且早就打算前来造访,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未能如愿—最后是杰伊·盖茨比的签名,笔迹还颇有神气。

  晚上一过七点,我便穿着一套白法兰绒便装走到他的草坪上,并且很不自在地在那群人中间晃来晃去—尽管偶尔也有一两个是我在区间火车上见过的。没多久我便注意到这些客人中有不少年轻的英国人:个个都是衣着整齐,但个个都面有饥色,都在奉承地跟美国人谈话。我推测他们八成在推销什么—证券、保险,或者是汽车。他们都意识到,眼前就有近在咫尺的钱可以赚,他们相信,只要几句话说得投机,这钱就一定能到手。

  我一到之后便寻找主人,可连续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不知道,我只好悄悄地向那张供应鸡尾酒的桌子溜过去—怕是整个地方就这儿能容下我这个单身汉,而不显得无聊与孤独。

  我正准备喝个酩酊大醉的时候,乔丹·贝克居然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大理石台阶的最上面一级,用一种轻蔑的神态俯瞰着花园。不管她是不是欢迎,我觉得现在这种状况下我必须找一个人交谈才行,不然我恐怕就要跟那些并不认识的客人寒暄起来了。

  “哈喽!”我大叫一声,快步走过去。然而我的声音在花园里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太自然。

  “我猜到你也许会来的,”等我走到跟前,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着,“我记得你住在隔壁……”

  她很随意地拉了拉我的手,作为她跟我友好的表示,同时侧耳去听台阶下面的两个穿着同样黄色连衣裙姑娘的讲话。

  “哈喽!”她们异口同声地喊道,“那场比赛真可惜。”

  她们说的是高尔夫比赛。乔丹在上个星期的决赛当中输掉了。

  “看来你似乎并不知道我们是谁,”两个姑娘中的一个说道,“大约在一个月以前,我们在这儿见过面的。”

  “你们怎么都染发啦。”乔丹忽然说,我听了不由得一惊,但此时那两个姑娘已经走开了。乔丹用她那纤细的、金黄色的手臂挽住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下了台阶,在花园里闲逛着。没过多久一瓶鸡尾酒就端了上来,于是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同座的还有刚刚那两个穿黄衣的姑娘以及另外三个男的,向我们介绍的时候名字含含糊糊地一带而过了。

  “你经常参加这些晚会吗?”乔丹问她身边的那位姑娘。

  “我上次来就是正好见到你的那一次,”那姑娘回答,声音听上去机灵自信。她又转过身去问她的朋友,“你是不是也一样,露西尔?”

  露西尔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很喜欢来这儿,”露西尔说,“我从不在乎干什么,只要玩得痛快就行了。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的衣服在椅子上撕破了,盖茨比先生派人问了我的姓名住址,不到一个礼拜我就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全新的晚礼服。”

  “那你收下了吗?”乔丹好奇地问。

  “当然收下了。我本准备今晚穿的,可它的胸口部位太大,还需要再改改。衣服是淡蓝色的,镶嵌着紫色的绚烂的宝石。上面的标价是二百六十五美元。”

  “一个人这样做可真有点儿奇怪,”另外那一个姑娘说,“他好像不愿意得罪任何人。”

  “谁不愿意?”我问道。

  “盖茨比,有人告诉我说……”

  那两个姑娘与乔丹神神秘秘地把头靠到一起。

  “有人告诉我,他可能杀过一个人。”

  我们顿时大吃一惊,三位先生也把头伸到前面来,竖起耳朵来听。

  “我想应该不是那样的,”露西尔十分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觉得多半是因为在大战时他当过德国间谍。”

  一位先生点头表示赞同。

  “我也听某个人这样说过,这个人对他可是知根知底,从小跟他一起在德国长大。”他坚定无疑地告诉我们。

  “不对,”第一个黄衣姑娘反驳说,“绝对不是那样的,战争时他可是为美军服役的。”我们又倾向于相信她的话了,于是她更加兴致勃勃地把头伸到前面。“你们谁敢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看他一眼,你就会相信他绝对杀过一个人。”

  她眯起眼睛,开始哆嗦起来。露西尔也跟着在哆嗦。我们大家回过身来,四处张望着寻找盖茨比。那时人们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需要避讳,可现在谈起这个人来却要窃窃私语,这也足以证明他是如何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想了。

  这时第一顿晚餐—午夜之后还有一顿—已经开始了,乔丹邀请我去和花园那边她的朋友们坐一块儿,这伙人不愿意到处转悠,正襟危坐,自顾自地打发时间。

  “咱们还是走吧,”乔丹低声说,这时我们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半个钟头,“这里对我来说太安静了。”

  我们站起来,她解释说我们要去找这里的主人。

  我们先到酒吧,那儿挤满了人,可盖茨比并不在那里。她从台阶上往下看,也找不到。我们带着最后的希望推开了一扇神气的门,走进一间高高的哥特式图书室,四壁镶的都是英国雕花橡木,看起来像是从海外某处古迹原封不动地搬运过来的。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猫头鹰式眼镜,正陶醉地坐在一张大桌子的边上,盯着书架上的一排排书,我们刚一走进去,他就兴奋地转过身来,将乔丹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

  “你觉得怎么样?”他突然冒失地问道。

  “什么?”

  他指向书架。

  “你看那个。其实你也不必仔细看了,我都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它们全都是真的。”

  “你说的是这些书吗?”

  他点点头。

  “这些都是真的,一页一页,什么内容都有。我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好看的空书壳。可事实上,它们都是真的。我去拿给你们看看。”

  他一定是认为我们不相信他的话,急忙拿来一本《斯托达德演说集》卷一。

  “瞧!”他十分得意地嚷道,“这是一本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啊。真是巧夺天工。做工多么严谨!形象多么逼真!而且做得恰到好处—并没有裁开纸页。一切都那么完美。”

  他把那本书从我手里一把拿过去,赶紧放回到书架的原处,一面还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只要一块砖头被挪动,整个图书室就可能坍塌。

  “谁领你们来的?”他问道,“还是不请自来的?我可是有人带我来的。大多数客人都是不请自来的。”

  乔丹十分机灵,她只是笑着看着他,没有答话。

  “是一位姓罗斯福的太太带我来的,”他又接着说,“是克劳德·罗斯福太太。你们认识她吗?我也不知道昨晚是在什么地方碰见她的。我已经醉了个把星期了,我原本还以为在图书室里坐一会儿可以清醒一些的呢。”

  “那现在有没有清醒呢?”

  “醒了一点儿,我想。我刚在这儿待了一个钟头。呃,对了,我跟你们提过这些书吗?它们都是真的,它们是……”

  “你跟我们说过了。”

  我去跟他握了握手,以示友好,随即又回到了外边。

  此刻花园里的篷布上有人正在跳舞。

  有已经一把年纪的老头子抱着年轻姑娘们向后倒退,不断地绕着难看的圈子;有傲慢的男男女女按时髦的舞步扭来扭去;还有许许多多的单身姑娘在跳单人舞。午夜的时候大家就闹得更尽兴了。一位著名的男高音献上了一支意大利的歌曲,一位女低音跟着唱了爵士乐曲,还有人趁着两个节目之间的空隙在花园里到处表演“绝技”,一阵阵欢乐而空洞的笑声响彻了夏夜的天空。那两个黄衣姑娘还表演了一出化装的娃娃戏,这时候香槟也一杯杯地端了出来,杯子比那种洗手指用的碗还大。

  此刻,月亮升得更高了,海湾里飘着一座银色天秤,随着草坪上铿锵的琴声在微微颤动。

  我仍然和乔丹·贝克在一起。我们坐的这张桌上还有一位年纪跟我差不多的男子和一个不停吵闹的小姑娘,她时不时就会莫名大笑。我现在已经喝了两大碗香槟,这片景色在我眼前已经变成了一种意味悠长的、奥妙无比的东西。

  中场休息了,那个男子十分礼貌地朝我微笑。

  “您看上去很面熟,”他非常客气地对我说,“战争期间您是在第一师吗?”

  “是啊。我在步兵二十八连。”

  “是吗?我就在十六连啊,我就知道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您。”

  于是我们谈了一会儿法国的一些灰暗的小村庄,很显然他就住在这附近,因为他告诉我他刚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正准备明早去试飞一下。

  “想跟我一起吗,老兄?就在附近的海湾沿着岸边转转。”

  “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你方便就行。”

  我想问他的名字,话都已经来到嘴边了,这时乔丹转过头来朝我一笑。

  “玩得尽兴吗?”她问。

  “挺不错。”我又转向我的新朋友了,“这真是个奇妙的晚会啊!我连主人的面都还没见过呢。我就住在那边……”我朝远处那片看不见的篱笆把手一挥。“这位姓盖茨比的派他的司机送来过一份请帖。”

  他看了看我,似乎并没有听懂。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

  “什么!”我万分惊奇,“噢,真对不起。”

  “我以为你知道哩,看来我不是个很好的主人。”他善意地一笑。

  这笑容真是极其罕见啊,其中包含有永久的善意,你这一辈子也不过能遇见个两三次。差不多就在盖茨比先生向我说明自己身份的时候,一个男管家匆匆忙忙跑到他跟前报告,说芝加哥有长途电话找他。他十分礼貌地微微欠身向我们大家道歉。

  “你要什么就直说,老兄,”他十分恳切地对我说,“对不起,过会儿再来招待。”

  等他走开之后,我立马转向乔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我的惊异。我原本以为盖茨比先生是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中年人。

  “你知道他是谁吗?”我急切地问。

  “不就是盖茨比嘛。”

  “他打哪儿来?是干什么的?”

  “怎么连你也琢磨起这个来了,”她有些厌倦地笑着说,“他告诉我他曾经上过牛津大学。”

  于是关于他的一些模糊的背景开始在我脑海中显现出来,可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这一切立即消失了。

  “可是我不信啊。”

  “为什么不信?”

  “我也不知道,”她很固执地说,“反正我就是不相信他曾上过牛津。”

  她的语气之中的某点令我想起那个姑娘所说的“他可能杀过一个人”,这引发了我极大的好奇心。假如说盖茨比出生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区,或者纽约东城南区,这都是可能的,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像这样年纪轻轻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诡秘地出现,一出手就在长岛海湾买下了一座宫殿式的别墅,就算我这个没什么见识的人也觉得不大可能。

  “不管怎样,他经常举行大型宴会,”乔丹也像那些城里人一样不屑于谈具体的细节,所以转换了话题,“正好我也喜欢大型宴会。这样显得亲热些。在小型的聚会上,三三两两地想要谈心倒不大可能。”

  一阵轰隆隆的打鼓声之后,乐队指挥的声音随之而来。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说道,“应盖茨比先生的要求,我们接下来会为各位演奏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先生的一部最新的作品,这部作品于今年五月曾在卡内基音乐厅引起很多人的关注。那是轰动一时的事件。”他带着一股神气微微一笑,又说:“真是轰动至极啊!”这句话引得大家放声大笑。

  “这支乐曲,”他最后用异常洪亮的声音说道,“叫‘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士音乐史’。”

  事实上这个乐曲到底怎么回事,我并没有注意,因为演奏才一开始,我就看见盖茨比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的上面,用满意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他那晒得黢黑的皮肤很漂亮,短短的头发看上去像是每天都有修剪一样。我暗自纳闷儿,发现不了什么异样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不喝酒的这个事实将他跟他的客人们截然分开了,因为我觉得随着底下人群越发欢闹,他本人却变得越发端庄了。

  等到《世界爵士音乐史》演奏完毕,有个姑娘像小哈巴狗一样依偎在一位男士的身上,有的姑娘则是开玩笑地向后晕倒在男人怀里,有的干脆倒在了人群中,因为她们相信一定会有人把她们托住的—可是没有一个人晕倒在盖茨比的身上,也没有法国式的短发有意无意地碰到盖茨比的肩头,更没有人组织合唱团来拉盖茨比加入。

  “打扰一下。”

  盖茨比的男管家忽然间出现在我们身旁。

  “贝克小姐?”他问道,“打扰一下,盖茨比先生希望跟您单独谈谈。”

  “跟我?”她惊讶地大声说。

  “是的,贝克小姐。”

  她缓慢地站了起来,十分惊愕地看了我一下,随后便跟着男管家向房子里走去。我发现她穿晚礼服也有种运动服的神韵—她的动作总有一种特别的矫健的感觉。

  我独自一人待着,已经快到两点了。有那么一会儿,从阳台上面的一间有着许多窗户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杂乱无章但却引人入胜的声音。乔丹的那位大学生此刻正和两个歌舞团的舞女热烈地谈论着助产术,还央求我加入,不过我拒绝了。

  我走进室内,大房间里挤满了人。那两个穿黄衣的姑娘中有一个在弹钢琴,她身边站着一个高高的红发少妇,来自一个有名的歌舞团,正在那里唱歌。她已经喝了不少了,唱歌的时候便带着异常悲伤的情绪—她不仅在唱,还一直在哭。每逢曲中停顿的地方,她就会抽抽噎噎地来填补,然后又继续用震颤的女高音去唱。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流,一碰到那画得浓浓的睫毛之后就变成了黑黑的墨水。有人开玩笑地建议她去唱在她脸上爬着的那些音符,她听了这话之后把两手向上一甩,然后将身子倒进一张椅子里,不管不顾地呼呼大睡起来。

  “她不久前跟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打了一架。”我身旁的一个姑娘解释说。

  我向四周看看,剩下的大多数女客现在跟她们所谓的丈夫吵架。连乔丹的那一伙,从东卵来的那四位“尊贵”的客人,也因为意见不和四分五裂了。

  男的当中有一个正劲头十足地在跟一个漂亮的女演员交谈,他的妻子一开始还保持尊严,装作满不在乎,到后来就受不了了,于是便旁敲侧击—时不时地出现在他身旁,咬牙切齿地凑近他的耳朵说:“你答应过的!”

  然而舍不得回家的也不只是任性的男客。穿堂里此刻还有两个毫无醉意的男客和他们各自怒气冲冲的太太。两位太太正互相表示着同情。

  “每次见我玩得开心的时候他就说要回家。”

  “我这辈子可从未见过像他这么自私的。”

  “我们总是第一个走。”

  “我们也一样。”

  “可是,今晚我们已经差不多是最后的了。”一个男人怯生生地说道,“乐队在半个小时以前就走了。”

  虽然两位太太一致不愿作罢,然而这场纠纷终于还是结束了,两位太太都被各自的丈夫抱了起来,两腿乱踢着消失在黑夜里。

  当我在穿堂等着仆人给我拿我的帽子时,图书室的门开了,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起走了出来。他还在跟她说着话,可这时有几个人走过去和他告别,他原本热切的态度便陡然变成了拘谨。

  乔丹那伙人在阳台上不耐烦地催促她,可她还是逗留了片刻来和我握手。

  “我刚才听到了一件非常非常惊人的事情,”她小声说道,“我们在那边待了多久?”

  “哦,估计是个把钟头吧。”

  “这事……真是太惊人了,”她喃喃地重复道,“我发过誓不告诉别人的,但我现在却已经在诱惑你了。”她面对着我轻轻打了个呵欠,“有空请过来看我……电话簿里……斯古奈·霍华德太太名下……我的姑妈……”她边说边往外走,十分活泼地挥了一下手臂以示告别,然后便消失在她那一伙人当中了。

  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第一次来就待到这么晚,于是也走到盖茨比那边去。我要向他解释一下,我一来就到处寻找过他,同时还要为刚才在花园里与他面对面却不知道他是谁而向他道歉。

  “没关系,”他恳切地说道,“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老兄。”伴随着这个亲热的称呼,还十分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忘了明天早上九点我们还要去乘水上飞机呢。”

  紧接着男管家又来了,站在他的背后。

  “先生,有一个费城打来的长途电话找您。”

  “好,我马上就过去。晚安。”

  “晚安。”

  “晚安。”他满含深情地冲我微微一笑。突然之间,我觉得我待到最后才走,仿佛正是他希望的。“晚安,老兄……晚安。”

  然而,当我走下台阶时,我发现晚会还没有完全结束。

  离大门五十英尺的地方,十几辆小汽车用车前灯照亮了一场喧闹的场面。在路旁的一条小沟里,躺着一辆崭新的小轿车,一只轮子掉了。已经有五六个满怀好奇的司机在围观,可是由于他们的车子挡住了路,后面的车排成长龙,一片刺耳的噪声使得整个场面更加混乱。

  一个身穿长风衣的男人已经从那部撞坏的车子里出来了,就站在大路中间,目光从车子到轮胎,又从轮胎到旁边的人,脸上还带着一种愉快又迷惑不解的表情。

  “请看!”他向众人解释道,“车子开到沟里去了。”

  这个事实似乎使他感到不胜惊奇。我听出了那极不寻常的口吻,然后便认出了这个人,就是我们之前在图书室见到的那一位。

  “怎么搞的?”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我对机械真是一窍不通的。”他十分确定地说。

  “到底是怎么搞的?你撞上那堵墙了吗?”

  “别问我”,他赶紧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我不怎么懂开车—几乎对此一无所知。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只知道这一点。”

  “既然你车开得不好,那你晚上就不应该试着开车嘛。”

  “可是我没试啊,”他颇为气愤地解释道,“我没试啊。”

  旁观的人听了,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想找死啊?”

  “幸亏撞掉的只是一只轮子!车开得不好,居然连试都不试!”

  “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被视为罪人的那个人解释说,“不是我开的,车子里还有一个人。”

  这句话引起了一连串的惊讶。与此同时,那辆小轿车的门也极为缓慢地开了。人群下意识向后一退。车门完全敞开以后,经过片刻阴森可怕的停顿,然后一点一点地,一个脸色煞白、摇摇晃晃的人从汽车里挪了出来,还先伸出一只大舞鞋在地上试探了几下。

  这位看起来像个幽灵似的人被汽车前灯的亮光照得半天睁不开眼,紧接着又被一片汽车喇叭声吵得稀里糊涂,站在那里摇晃了好一阵才去问那个穿风衣的人。

  “怎么啦?”他十分镇静,“没汽油了吗?”

  “你瞧!”

  五六个人同时指向那脱落的车轮—他瞪了它一眼,然后抬起头来向上看,似乎在怀疑这轮子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车轮掉下来了。”有一个人好心地解释道。

  他点了点头。

  “我还不知道已经停下来了呢。”

  又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用十分坚决的声音说:

  “能不能告诉我哪儿有加油站?”

  围观的人群中有五六个稍微比他清醒一点儿的,解释说眼下的问题是轮子已经从车上掉下来了。

  “倒车吧,”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了一个主意,“用倒车挡。”

  “可是轮子掉啦!”

  他犹豫了一下。

  “那就试一试吧。”然后他说。

  此时汽车喇叭的尖声怪叫已经达到了高潮,我调转身,穿过草地径直回家。

  我又回头望了一眼,一轮皓月正照在盖茨比别墅的上面,夜色跟先前一样美好。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安静极了。一股突然而至的巨大空虚感此刻从那些窗户和巨大的门里涌了出来,使主人的形象完全处于孤立之中,这时的他正站在阳台上,举起一只手,做出正式的告别姿势。

  回过头来重读一遍以上所写的,我觉得可能我已经不由自主地给人留下一种印象,好像我所说的这相隔好久的三个晚上所发生的事就是眼下我所关注的一切。

  事实上却恰恰相反,它们不过是一个无比繁忙的夏天中的一些小事,只是我忙碌生活中的点缀。

  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在工作。

  每天清早,当太阳把我的影子无情地投向西边时,我便沿着纽约南部摩天大楼之间的那道白色裂口,匆匆忙忙地走向正诚信托公司。我与其他的办事员和年轻的证券推销员们已经混得很熟,我们一道在阴暗嘈杂的饭馆里吃午饭,我们最常吃的是小猪肉香肠加土豆泥,再喝杯咖啡。我甚至还与一个姑娘有过短期的恋爱关系,可是没多久她的哥哥就开始给我脸色看,因此在她七月份出去度假的时候,我就悄悄结束了这件事情。我一般会在耶鲁俱乐部吃晚饭—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我一天之中最凄凉的事情,饭后我便上楼到图书室去度过一个钟头的时间,认真学习各种投资和证券的知识。那以后,如果天气很好,我就会沿着麦迪逊路溜达一阵,中途会经过那座古老的默里山饭店,再穿过三十三号街,一直走到宾夕法尼亚车站。

  我渐渐有些喜欢纽约了,喜欢夜晚那种奔放而冒险的情调,喜欢那川流不息的人和车辆给视觉带来的满足。我尤其喜欢在五号路上溜达,从人群中挑出比较风流的女人,幻想着几分钟之内我就要进入她们的生活。

  大都市的黄昏时刻格外迷人,我有时会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那些在橱窗面前踯躅着的穷困的年轻小职员,等到了时候便独自上小饭馆去吃一顿晚饭,令人惋惜地虚度着夜晚,这一段生活中最令人迷醉而销魂的时光。

  有时晚上八点左右,四十几号街那一带阴暗的街巷里便挤满了出租汽车,五辆一排,热闹得不得了,都是前往戏院区的,这时我的心中涌起一阵怅惘。出租汽车暂停在路口的时候,车里边的人将身子依偎在一起,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点燃的烟卷在里面形成一个个模糊的光圈。我的脑海中也幻想着要匆匆地赶去寻欢作乐,分享他们内心的激动,于是暗自为他们祝福。

  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过乔丹,但在仲夏时分我又找到了她。

  起初我对陪着她到各个地方去感到十分荣幸,因为她到底是个高尔夫球冠军,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大名。可是后来却渐渐地产生了另一种感情。我并没有爱上她,而是产生了一种温柔的好奇心。她面对世人摆出的那副厌烦而高傲的面孔似乎刻意地掩盖了点什么—事实上,大多数装模作样的言行到后来总会被发现是在掩盖些什么,虽然起初并不一定如此—总有一天我会发现那是什么。

  当时我们两人一起到沃维克一个朋友家的别墅聚会。她任性地把一辆借来的车子停在雨里而且不拉上车篷,然后扯了个谎—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记起了我在黛西家里没有想起来的关于她的事是什么了。在她参加的第一个相当重要的高尔夫锦标赛上,曾经发生了一场风波,差点闹到登报,有人说在半决赛那一局她曾经把球从一个不利的位置上移动过,这件事几乎突然间成为一桩丑闻,后来却平息了下去。一个球童宣布收回他的话,而另一个见证人也承认可能是他搞错了。然而这个事件和她的名字却留在我的脑海里。

  乔丹·贝克本能地回避着那些聪明机警的男人们,现在的我终于明白,这是因为她认为,在没有人会做越轨的行为的社交圈里她的活动会比较保险。她的不诚实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她绝不能忍受自己处于不利的地位,所以既然她这样地不甘心落后,我想她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学着耍各种花招,不但要对世人保持那傲慢的冷笑的态度,同时也要满足她自身坚强的要求。

  这对于我来说是无所谓的。

  女人不诚实,这恐怕是所有人都司空见惯的事情,我只是有些遗憾,过后也就忘了。也就是在那次参加别墅聚会的时候,我们俩还有过一次关于开车的很奇怪的谈话。因为她擦着几个工人的身旁开过去,由于距离太近,结果挡泥板刮着了一个工人上衣的纽扣。

  “你真是粗心,”我立刻提出了抗议,“你应该再小心点儿,不然干脆就别开车了。”

  “我很小心。”

  “不!你根本就不小心!”

  “那也没关系,没事,反正别人会很小心。”她无所谓地说。

  “可是这跟你开车有关系吗?”

  “他们会躲开我的,”她又固执起来,“要双方都不小心才会出车祸嘛。”

  “万一你碰到一个也像你这样不小心的人呢?”

  “我希望永远都不会碰到,”她回答道,“我最讨厌不小心的人。当然,这也正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她那双灰色的、被太阳照得眯缝着的眼睛此刻正笔直地盯着前方,她故意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工夫让我真的爱上了她。可是我思想迟钝,而且满脑子都是那些清规戒律,这些都对我的情欲起着遏制的作用,但同时我也很清楚,首先我得完全摆脱掉家乡的那段纠葛。虽然我一直坚持每星期写一封信,并且签上“爱你的尼克”,但我能想到的只是贝克打网球的场景,以及上唇边总是会出现的像小胡子一样的一排汗珠。不过我们之间确实产生过一种无言的默契,必须要先委婉地解除之前的事,然后我才可以获得自由。

  每个人都认为他自己至少拥有一种美德,而我最主要的美德就是诚实。在我所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诚实人之中,我算是其中之一。
您已读完了所有章节,向您推荐
我的极品人生
作者:

...

死忌:电梯诡事
作者:QD

  电梯里的禁忌: 1:电梯打开门,而你看到电梯里的人都低...

妇科男医师
作者:

...

最强保镖混都市
作者:忘 记

"风流而不下流的游走在花花世界中,群芳环绕,纵意花...

贴身妖孽保安
作者:暗夜行走

"他是极品无敌大纨绔!老爸富可敌国,祖父背景神秘,...

诡异人生
作者:

...

书籍详情 评论 收藏 充值 置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