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至七十七
作者:[日]夏目漱石 著
发布时间:2020-12-23 15:10:12
字数:3976
七十四
健三没有替人担保的经验。不管他多么粗枝大叶,有些事还是经常能听到的——有人就是因为出于情理,替人画押担保,结果身怀本事却沦落到在现实社会的底层挣扎的地步。他想尽力避开那种关系到自己前途的事。但顽固的他另一方面却又迟疑了。他觉得,如果这种情况下断然拒绝担保,太过冷酷无情,他于心难安。
“一定要我才可以吗?”
“他说只有你才行。”
他问了两次,同样的回答得到了两次。
“很怪啊。”
岳父肯定是到处求情都找不到人作保,不得已才来找他的,但与世事疏离的健三却连这么显而易见的事都察觉不出来。那位并无深交的银行家如此信任他,反而使他提心吊胆。
“不知道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他很担心自己未来的安全。同时,他的性格不允许他仅因利害关系就把这件事承担下来。他不得不在大脑里反复搜索适当的解决办法。甚至最后找到了办法,要拿到岳父面前那一刻,他也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
“这事风险太大,我不想做。您所需的钱,我会尽力筹措的。不过我没有存款,只能跟别人借。尽量不要去借那要立约画押的钱。我的交际范围不广,但如果是借不需要冒险的钱,我还是愿意帮忙的。我们先从这方面想办法,当然,不可能凑很多。还有,我筹借的由我来还,这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我也不可能借与自己身份不符的钱。”
岳父目前处境艰难,借多少都算帮了忙,所以也没有强求健三。
“那就劳你费心了。”
他用健三那件旧外套裹紧身子,在寒冷的阳光下走着回家。
健三在书房里与岳父说完话,把他送出大门,又径直返回书房,没有看妻子的表情。妻子送父亲出去时,只是和丈夫并肩站在脱鞋的地方,也没有跟进书房来。筹钱的事,两人各自都有盘算,却并没有过多地谈论。
然而,健三从这一刻起便有了负担,为完成这一使命而不得不奔波。他再次来到那位刚安家时和自己一起买火盆和烟具的朋友家里。
“能借点儿钱吗?”
他突然问起这个,那位没钱的朋友惊奇地望着他。他把手伸向火盆,向朋友说明了情况。
“怎么样?”
那位朋友曾在中国的某所学校里教过三年的书,攒了一笔钱,但都买了电力铁道的股票。
“要不去找找清水?”
清水是那位朋友的妹夫,在下町街相当繁华的地方开了一家医院。
“哎……怎么说呢,那家伙兴许有钱,但不知道肯不肯借。去问问看吧。”
好在朋友的好心没有白费,四五天后,健三把借到的四百元钱交到了岳父手里。
七十五
“我已经尽力了。”
健三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因此,他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自己设法弄来的钱的价值。他既不想岳父是否会高兴,也不想这些钱能起多大的补助作用。至于这笔钱将要怎么花、花在哪里,他更是不懂,岳父来时也没有告诉他。
想借此机会消除两人的隔阂,未免想得太简单,何况两人都这么固执。
岳父在待人处事上虚荣心比健三要强。比起费尽心机让别人了解自己,他更愿意把自己的价值摆在明显的位置上。他性格如此,因而在亲人面前总是一副夸张的姿态。
他突然失意,不禁回想到自己的往昔来。为了掩饰,他在健三面前竭力装出另一副姿态,直到实在装不下去,才来求健三作保。然而,他欠了多少钱、受了多少苦,他始终没有把这些情况详细地告诉健三,健三也未过问。
两人保持着以往的距离,分别伸出手,一人拿钱出来,一人接了过去。然后,两人把伸出的手收回来。妻子站在一旁看着这情景,一言不发。
健三刚回国时,他和岳父之间的距离还没有这么大。他安新家不久,听说岳父要开始做某一矿山事业,他当时就觉得奇怪。
“就是说要挖山?”
“嗯,据说是兴办什么新公司。”
他皱了皱眉头,但对岳父那股神奇的力量抱有几分信心。
“能办好吗?”
“你觉得呢?”
健三与妻子简单地聊了几句。随后,健三从妻子那里得知,岳父有事去了北方的某个城市。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岳母突然来了,说岳父在途中得了急病,她得去一趟,问能不能设法凑点路费。
“好的,好的。路费我给您凑,您赶快动身吧!”
那个痛苦地躺在旅店里的老人,那个站在火车里挨冻的老人,令健三发自内心地表示同情。他不曾去过,但能想象到身在遥远的天空下的寂寞。
“只是来了个电报,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
“那就更不能放心了,尽早去一趟的好。”
好在岳父的病不重,但他的矿山事业却没了下文。
“没有说到底有没有把握吗?”
“有是有,但又说意见不统一。”
健三又向妻子询问了岳父竞选某大城市市长的事。活动经费好像是岳父的一位有钱的老朋友承担的。该市的几位有志之士去东京时拜会了一位著名的伯爵政治家,问起岳父是不是合适的人选,那位伯爵回答说:“他不太合适吧?”据说就是这句话把事情结束了。
“真叫人头疼啊!”
“总会有办法的。”
妻子比健三更相信自己的父亲还有后续方法。健三当然也相信岳父有怪力相助。
“我是关心才那么说的。”他没有说谎。
七十六
岳父再次来看健三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曾主动为岳母提供路费的女婿不得不后退一步,站在较远的地方望着岳父。他眼里闪现的既非冷淡,也非不在乎。他乌黑的瞳孔里闪过反感的电光。为了竭力掩盖这电光,他不得不给锐利的光芒覆上冷淡和不在乎,用以伪装。
如今,境遇悲惨的岳父竟变得如此殷勤。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自然给健三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他不可能顶撞,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必须忍耐,顶多也只能稍微表现一下自己的不满。他很无奈。对方困苦的现状和殷勤的态度,使他无法自然地表露情绪。他觉得岳父是在折磨自己;而岳父却觉得,如此拙劣的对策,对一般人都不适合,却暴露在女婿面前,实在是件难以忍受的糊涂事。不过,不知道内情的人如果看到这种情景,肯定会觉得真正糊涂的人是健三,就连了解情况的妻子也觉得丈夫不够明智。
“我是一次比一次难了。”
岳父第一次说这种话时,健三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俄而,岳父提起某个经济界名人的名字。那人既是银行家,也是实业家。
“通过朋友的介绍,最近我见到他了,谈得很投缘。在日本,除了三井和三菱,就是他了,所以给他当个雇员也没什么不体面的。工作范围很广,我觉得应该会比较有意思。”
那个有钱人承诺给岳父的职位是关西某私营铁路公司的经理。他拥有那家公司的大部分股份,是那家公司最大的股东,所以他有根据自己的意志来选择公司经理的权力。但前提是,岳父必须拥有几十股或几百股股票,才有资格担任这个职位。这笔钱从哪儿筹措?健三无能为力。
“我求他把必须的股票转在我名下了。”
健三没有瞧不起岳父的才能,但对他的话抱有怀疑。诚然,从能使岳父及其家庭摆脱目前的困境这一点来说,健三不会不希望岳父成功。但他依然没有改变之前的立场。他礼节性地祝贺了一下,借此特地使心肠较柔软的部分变硬。老朽的岳父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健三的变化。
“只是,往后更难办了,不能只顾眼前,毕竟没那么多机会。”
岳父从怀里拿出一张类似于聘用书的纸给健三,上面写着某保险公司聘请他当顾问,报酬是每个月一百元。
“要是刚才跟你说的那事能成功的话……我还没想好是拒绝还是接受,不过,虽然只有一百元,也可以暂解眉燃之急。”
岳父曾因政府内定而辞去某官职。当时,政府说如果他想去山**任知事的话,可以调他过去,但他断然拒绝了。如今为了每月拿到一百元,他却并没有对那家生意和规模都一般的保险公司表现出嫌弃。境遇的变化对人的性格是会产生影响的。
岳父这种与健三相似的态度,有时会把健三从原有的立场上往前推,而当他意识到那种倾向时,又不得不往后退。他的自然之举,从伦理上讲,同时也是不自然的。
七十七
岳父是个实务家,只从工作本身来评价一个人。乃木将军[1]出任**总督不久,他就辞职了。当时,岳父对健三说:“作为个人,乃木将军重情重义,很伟大;但作为总督,乃木将军是否真的胜任,我认为还有些问题和争议。个人的恩德能很好地传给亲近的人,但要给被统治的百姓带来福泽,似乎就有些力不从心。要做到这一点,到底是要能力的。没能力,人再好,也只能干坐着,什么也做不了。”
岳父在职期间,曾主管过某下属会的事务。那个会的会长是某侯爵。由于岳父的努力,该会的初衷在工作中得到了很好的贯彻,后来,约有两万元的余款存在他那里。与仕途绝缘后,不如意的事接踵而来,岳父最终还是动用了那笔存款,且不知不觉就用完了。为了维护自己的信用,他没有把此事吿诉任何人。他每个月不得不设法筹钱来偿还那笔存款自然生出的近百元的利息,以保住自己的面子。这件事比维持家计更难。因此,能从保险公司获得那对维系官场生涯而言不可或缺的一百元钱,无疑是件越想越高兴的事。
健三是很久以后才听妻子说起此事的。他对岳父产生了新的同情,“岳父不道德”的憎恶感也得到了纠正,同时,他不再把与这种人的女儿结为夫妻视为耻辱。然而,关于这些,健三在妻子面前只字未提。妻子倒是常常跟他说这样的话——
“我呀,丈夫是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只要对我好就行。”
“小偷也无所谓?”
“嗯嗯,不管是小偷还是骗子,都无所谓,只要会疼妻子,这就够了。就算再了不起、再伟大,如果对自己的家人都不好,又有什么意义!”
妻子就是这种女人。健三也赞同她的说法,只是他的观察,像月晕一样渗出了妻子所指的意思。从妻子的话中,他听出妻子在指责他为了学问而忽视自己。然而,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冲击着健三,那就是妻子不了解丈夫的心思,用这种态度暗暗为自已的父亲辩解。
“我才不会因为那种事而不管别人。”
他没有想过在妻子面前彻底为自己开脱,但仍然不忘反复用同一句话辩解。
不过,健三认为自己与岳父之间自然产生的鸿沟,是岳父手段过分所致。正月里没有去岳父家拜年,只寄了一张写着“恭贺新年”的贺年卡。岳父表面上没有责怪,内心却无法原谅健三。他让十二三岁的小儿子歪歪扭扭地写了“恭贺新年”几个字,并以小儿子的名义给健三回了一张贺年卡片。健三很清楚,这是岳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他并没有反省。
一事连万事,利滚利,子生子,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不得已犯罪和明知故犯是有天壤之别的。所以健三觉得,不怀好意的镇定更令人厌恶。
[1]乃木希典(1849~1912):陆军大将,明治天皇驾崩时切腹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