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是个不容易相处的男人。”

　　事实上，健三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不太好相处，但他讨厌别人这么想。他的神经对那些不计较他生气的人很快就能产生亲切感。如果人群中有这样的人，他可以很快分辨出来。只是他自己却没有这种胸怀。倘若这样的人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方面会更敬重人家，一方面会痛骂自己。但如果别人骂他，他就会更激烈地回骂。

　　他和岳父就这样越来越遥远，隔阂越来越深。妻子的态度无形中加深了这条鸿沟，因为两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妻子心中的天平却渐渐倾向娘家。娘家必然会在暗中支持妻子，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支持显然就表示站在健三的对立面。如此，他和岳父只能越来越远。

　　妻子患有癔症，这反而成了他和妻子之间自然的缓冲剂。当两人的关系紧张到顶点时，妻子的癔症就会发作。有时，健三会把倒在通往厕所的走廊上的妻子直接抱到床上；有时看到妻子半夜独自蹲在开了一扇挡雨窗的廊檐边，他会走过去，从后边用双手把她扶起来带回卧室。在那种时候，妻子的意识总是恍恍惚惚的，跟做梦一样。她的瞳孔很大，外界像幻影一样映在她眼中。

　　健三坐在枕边盯着妻子的脸，眼里闪过不安。有时怜恤妻子的念头会战胜一切，他会把可怜的妻子的蓬乱的头发梳好；他会用湿毛巾细心地擦去她额头的汗珠；有时为了唤醒她，他还会朝她脸上吹气，或嘴对嘴给她喂水。

　　妻子以前癔症发作时比现在更严重，健三清晰地记得当初的情景。他夜里睡觉时，常用细绳子把两人的腰带绑在一起。绳子长约四尺，是为了翻身。这样过了许多个夜晚，妻子也不反对。有时，他为了阻止妻子身体后仰，用碗的底部压住妻子的心窝使劲按，弄得自己也冷汗直流。他时不时还会听到妻子的胡言乱语——

　　“天老爷来了！驾着五彩祥云来了！不得了啦！”

　　“我的宝宝死了，我死去的宝宝来了，我要跟他一起去！你看，他不是在那儿吗！在水井里，我要去看看！你放开我！”

　　流产后不久，妻子扒开健三紧抱着她的手，一边神志不清地胡说着，一边想要翻身起来。妻子病发使健三极度不安。他越是不安，通常就越心疼，但比起担心，更多的是体恤可怜的妻子。他在柔弱可怜的妻子面前放低资态，尽可能让她开心，而妻子也露出了开心的神色。他没怀疑妻子是否假装发病，也不会因为生气而不管她。妻子发病的次数并不妨碍他对妻子的关爱。虽然妻子每次发病，自己都备受折磨，但这并没有增加他的不满。

　　因此，对健三而言，妻子的病可以缓和夫妻俩的关系，而且很有效。遗憾的是，他和岳父之间并不具备这种重要的缓冲剂。所以，对于那一直存在的鸿沟，即使夫妻关系恢复正常，也没有办法填补。这种现象使人觉得不可思议，但的的确确存在。

　　七十九

　　健三讨厌不合理的事，他为此苦恼，可又没有解决办法。他的性格是认真中带着消极。

　　“那不是我的义务！”

　　他自问自答，且深信这是根本所在。他决计永远生活在不愉快中，对以后能否自然解决也不再预期。不幸的是，妻子在这方面也持消极的态度。她是个遇到问题愿意为解决而奔走的女人，有时别人委托她什么事，她比男人还热心，但只限于能看到或触到的具体事情。她觉得夫妻关系中根本不存在健三所说的那种事，也不觉得父亲与健三之间的隔阂有那么大。除非发生具体的重大变化，否则，她意识不到问题，只好听之任之。对于发生在自己、父亲，以及丈夫之间的精神状态的变动，她插不上手。

　　“可是，那也没有什么吧？”

　　妻子不断意识到这种暗流，而且一定会这么回答。她认为这个答案是最正确的，即使有时候健三听来觉得很虚伪，她也不会改口。到后来，她那股满不在乎的劲儿，把她的消极锻炼得比以前更甚。

　　夫妻俩在消极这一点上倒是形成了一致看法，即使在别人看来，这只能使不协调继续下去。这种一致性与两人根深蒂固的性格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这样的结果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们面对面地看着彼此的外貌，就能判断各自的命运。

　　岳父接过健三筹来的钱后走了。夫妻俩都没有把此事看得特别重要，反而谈起别的事来。

　　“接生婆说什么时候生？”

　　“没有说得很确切，不过快了。”

　　“准备好了吗？”

　　“嗯，都放在里屋的柜子里。”

　　健三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妻子看起来很难受，艰难地大口喘气。

　　“老这么受罪，实在受不了，再不早点儿生的话……”

　　“你不是说这回可能会死吗？”

　　“是啊，死也无所谓，只希望早点儿生。”

　　“你好可怜……”

　　“行啦，我要是死了，那也是你的错。”

　　健三想起了妻子在遥远的乡下生长女时的情景。当时，他一脸不安和痛苦，听到接生婆叫他帮忙，他立即走进产房。妻子噬骨可怕的力量猛地咬住了他的手腕，接着像受刑的人一样呻吟起来。他能感觉到妻子身体所经受的痛苦，继而感觉到自己就是罪人。

　　“生孩子痛苦，看人生孩子也是件痛苦的事。”

　　“那就找个地方逛逛再回来。”

　　“一个人能行吗？”

　　妻子没再说话。

　　第二个女儿是健三出国期间出生的，他完全没有问起。他天生爱操心，妻子痛苦呻吟的时候，他不可能出去闲逛。

　　接生婆再次来时，他问：“一周内吗？”

　　“也许会再推一推。”

　　健三和妻子就按这个准备着。

　　八十

　　妻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惊醒了躺在旁边的健三。她感觉分娩期可能要提前。

　　“刚才肚子突然一下子痛起来……”

　　“是不是要生了？”

　　健三从寒冷的被子里露出头来看着妻子，从她的神情中看不出她的肚子痛到什么程度。

　　“要给你揉揉吗？”他懒得起来，只是随便问了一句。健三只有一次与生孩子有关的经历，而且忘得差不多了。他只记得妻子生大女儿时，这种痛像潮水涨落一样，反复了好几次。

　　“不会这么快生吧？不是痛一阵就会好的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厉害了！”

　　妻子的表情明显印证了他的话。她痛得无法安静下来，脑袋在枕头上翻来翻去，身为丈夫的健三却束手无策。

　　“要叫接生婆来吗？”

　　“嗯，快点。”

　　健三想给专门的接生婆打电话，但家里没有那么方便的设备。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看时间，只能往最近的医生那里跑。

　　初冬的黑夜，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健三知道这个时候去敲门是给女仆添麻烦，可他不敢等到天亮。他终于拉开了卧室的隔扇，穿过生活间走到女仆的房门口，立即敲门把女仆叫起来，让她连夜去找人。

　　他回到妻子枕边。妻子似乎痛得更厉害了。他心里很紧张，每隔一分钟就去门口看一下有没有车来。

　　接生婆迟迟不来。妻子的连续不断的呻吟把深夜安静的屋子搅得不得安宁。不到五分钟，妻子宣布道：“我要生了！”然后，伴随着她无法忍耐的惨叫，孩子降生了。

　　“挺住！”

　　健三连忙站起来，转身走到床边，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油灯在长灯罩里发出死寂的亮光，照着昏暗的卧室。健三放眼四周，只是一片昏暗，连被子的条纹都看不清。

　　他觉得自己很狼狈。他想移灯照那个男人不该看的地方，又觉得难为情，只好在黑暗中摸索。突然，他的右手摸到了一种异样的、未曾接触过的物体，像凉粉一样富有弹性。那不过是一团连轮廓都看不清的肉块。他试着用手指轻轻触了触那个给他带来恐惧感的肉块。肉块不动也不哭。健三只是感觉，触摸的时候，那富有弹性的凉粉般的东西仿佛要掉下来。如果用手去抓或压，这个肉块肯定会崩裂。想到这里，健三害怕地把手一下子缩了回来。

　　“可这么放着，孩子会感冒冻坏的！”

　　他不知道孩子是死是活，但这种担心却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猛地想起妻子说过分娩所需的东西都放在柜子里。于是他打开身后的柜子，从那里拽出来很多棉花。他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脱脂棉，只是一个劲儿地扯碎了盖在那个柔软的肉块上。

　　八十一

　　就在那时，接生婆终于来了。健三这才放了心，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天很快亮了，婴儿的哭声划破了寂静的天空。

　　“孩子和大人都平安，可喜可贺。”

　　“是儿子，还是女儿？”

　　“是女儿……”接生婆似乎觉得有点儿遗憾，只说了半句话。

　　“又是女儿啊！”

　　健三有些失望。第一个是女儿，第二个也是女儿，这次还是女儿，他一下子成了三个女儿的父亲，心里不免责怪妻子：这么一个劲儿地生女儿，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他没有想过自己对此也负有责任。

　　在乡下出生的大女儿，出生时是个皮肤细嫩的漂亮姑娘。健三经常用婴儿车推着女儿在街上走。见女儿在车里睡得像个小天使，他就把女儿推回家。可后来却发生了令健三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从国外回来时，大女儿和其他人一起到新桥车站接他，见到久违的父亲，她竟然失望地对旁边的人说：“我还以为我爸有多好看呢！”健三的长相确实令大女儿失望，但大女儿也变得难看了，脸越来越小，轮廓也不丰满。大女儿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健三难看的容貌。二女儿一到年初，头上就长疱。听说是不通风的缘故，夫妻俩就把她的头发“咔嚓咔嚓”全剪了。二女儿下巴短，眼睛大，像海里的妖怪，她羞得不敢出门。

　　夫妻俩一心指望第三个孩子能长得漂亮些，并不是偏心。

　　“怎么一个个都生成这样！到底在干吗！”

　　健三产生了这种不近人情的想法，这话不光指孩子，还多少含着责怪妻子的意思。出去之前，他向卧室里看了一眼，妻子安静地躺在换洗干净的床单上，身边的孩子包在厚厚的新棉被里，像个附属品。孩子的脸红彤彤的，那感觉与健三昨晚在黑暗中摸到的凉粉似的肉块完全不一样。

　　房间已经收拾干净，连个脏物的影子都看不到。昨晚的记忆就像一个无痕的梦。

　　他对接生婆说：“被子换过了？”

　　“嗯，被子、床单都换过了。”

　　“收拾得挺快呀！”

　　接生婆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着。她的声音和态度有点儿像男人，从年轻时起就单身。

　　“你把脱脂棉都用掉了，后来我都不够用，急死了！”

　　“是吗？我当时是真被吓坏了。”

　　健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半丝过意不去。此刻他更放心不下的是出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妻子。

　　“怎么样？”

　　妻子微微睁开眼，朝健三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