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把枪
作者:呢喃的火花 著
发布时间:2020-10-22 11:52:43
字数:8019
我总是梦见一只大象,
走在一把枪的瞄准镜里。
1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我和大头鬼被林清华打趴在地上了。
这次的原因是他要我们去偷一辆自行车,我们不肯。
等林清华和他的那些狗腿子走远了,我们才放下抱着脑袋的双手从地上爬起来,大头鬼吐了吐嘴巴里的沙子,用手指比出手枪的姿势半眯着眼睛对着林清华的背影“砰”地开了一枪。
“狗日的,早晚我要用那把枪崩了他。”大头鬼咬牙切齿地说。
“我有一把枪。”这是大头鬼在第一次被林清华打之后偷偷和我说的,让我不许告诉别人。他说,以后要是有谁敢再欺负他,他就回去拿枪来崩了那个人。
那次被打是因为林清华让大头鬼去山上偷西瓜,结果他偷来西瓜后自己吃了大半个,林清华很生气,不仅给了他一个左勾拳和一个360度后转身鞭腿,还让他顶着半个西瓜皮站在校门口给放学的学生看。
我去拿掉他头上的西瓜皮骂他没出息的时候,他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大头鬼要么不出手要出手就会出人命。因为他有一把枪。
2
大头鬼和我是从初中开始认识的。那时候我坐在他的后面,他个子矮但是脑袋却特别大,挡在我面前很碍眼,所以我总是在他的脑袋后面贴王八之类的,我也把自己学习不好的原因都归罪在他的那颗大脑袋上。可是后来大头鬼让我和他换座位的时候我又不让,因为在他那颗大脑袋的掩护下,我才可以明目张胆地看小说画王八睡懒觉。
后来不知不觉我们就成了死党,自称红山双鹰。
我们学校就在那座红山的山脚下,有时候会看到一两只在空中翱翔的大鸟。我们都管它叫鹰。
大头鬼在我们的学校里算是个怪胎,他的爸爸妈妈都去外地打工了,常年不回家。和他一起住的爷爷是个聋子,因此他基本属于是没人管教的野孩子。脑袋大又营养不良特别瘦显得有点小畸形,在还没有和我成为朋友之前,他经常被人欺负,也没人会找他玩。无聊的时候,他会跑到山上去抓山鸡、兔子和蛇来玩。玩够了再放回山上去,想玩了又去抓。红山就像他家的后花园一样。他最擅长的就是抓兔子。他每次都是大半夜的时候跑到山上去,我们念初二那时候,突然冒出好多采石场,把整座山炸得乱七八糟的,有很多墓穴露了出来。他跟我说,只要看到墓穴里有红色的光,跳进去就能抓到兔子,因为那红光正是兔子的眼睛。
这都是他说的,我自己从来没尝试过,也没半夜跟他上过山,我很怕鬼。不过我还是挺佩服他的,因为每次他都能抓到兔子。
不过他从来不杀自己抓来的那些小动物。有一次他甚至抓来了一只小山鹿,被学校保卫科的科长看到了,出一百块跟他买他都不卖,还是把它放回山上去了。要知道那时候一百块钱对我们来说是好几个月的零花钱了。
我想起来了,我之所以会和大头鬼成为朋友是因为有一次我在课堂上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梦到一只大象,醒来后我把那只大象刻在桌子上,然后敲大头鬼的脑袋问他红山上面有没有大象。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应该有吧。
就这样,我们就成了朋友。
3
大头鬼和我成为朋友之后,两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敢欺负他了。因为我的表哥是这个学校里有名的小霸王。
不过等我和大头鬼上了高一的时候,我表哥就高中毕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接替他成为这个学校小霸王的是以前我表哥的死对头——高二的林清华。他能成为学校的小霸王最大的原因是他的爸爸刚刚当选这个中学所在的村子的村长。
我自然而然被他划入了黑名单。本来大头鬼是可以避免和我一起遭殃的,因为他们是同村。但是大头鬼却坚持要做我的朋友,成了他们村的叛徒,受到更加多的欺辱。
林清华总是会逼我们去做一些事,偷西瓜或者偷自行车之类的,很多时候我是不甘屈服的,因此难免会挨揍,还好我皮厚肉糙骨头硬,在这方面我有点看不起大头鬼,因为他的骨头不够硬,比如偷西瓜这样的事他还是会去干,每次被揍的时候他是从来不会还手的。只是会在每次被打完之后,狠狠地用手比出手枪的姿势瞄准他们的背影对我说“我有一把枪”。
除此之外,他大抵上是我最喜欢、最亲近的一个人了。
后来大头鬼抓到了一只小鸟,这是唯一一只他抓完之后带回家的动物。它是跌落在路边的草丛里被他发现了,大头鬼跟我说,那是被其他小鸟排挤出来的。
他跟我说,那是一只鹰,越想自由,生活环境就越残酷。
他说他要训练它,以后要站在那个英雄纪念碑上,鹰停在他的肩膀上,手里拿着那把枪。
下面的操场上站满了人,他要是看到自己不喜欢的人,就会用那把枪对准那个人,射出一颗愤怒又悲伤的子弹。
当时我的脑袋里都是那样的场景,觉得他真像个诗人。
4
自从有了那只小鸟后,他就没有再上山去抓其他的动物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只鸟的身上。我甚至怀疑,他已经忘记了要和我一起去山的最深处寻找大象的事了。
我和他提起过这个事,他跟我说等他的鸟成长为真正的鹰之后就和我一起去寻找大象。他说那时候,他的鹰飞在空中可以很容易就帮我找到大象,他说得很认真很坚定,我也就信了,跟着他一样期待那只鸟的成长。
我经常去大头鬼的家里,他爷爷什么也不管,每天不是蹲在门口的那棵大树下打盹儿,就是蹲在自己门口的台阶上打盹儿。
大头鬼的家是祖上传下的一座土木结构的房子,总共就一间,支了两张木板床,在屋檐下隔出了一个阁楼,上面架着一具棺材,是他爷爷提前给自己做好的。大头鬼就把那只小鸟养在那棺材里。
以前我也来过几次他家,主要是想找到那把枪。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相信他真的有一把枪,可能是他爷爷以前打过仗的原因。
他家里除了那两张床,一个灶台,一张桌子,几把破凳子之外就只有一个旧衣柜和那具棺材以及那只上阁楼的竹梯子。我一直怀疑他把那把枪藏在那具棺材里,因为那里是我唯一没找过的地方了。我不敢独自爬上阁楼去查看那具棺材,虽然大头鬼跟我说过在小学的时候,他经常是睡在那里面的。
他把那只鸟养在那棺材里面之后,我倒是和他一起上过那阁楼,不过我并没有看到那把枪,因此我又怀疑,他可能把那把枪藏在了更隐秘的地方。
反正他肯定有一把枪。我宁愿相信他真的有一把枪。
5
林清华从来没有那么客气地和我们说过话,还主动递给我们烟,我没有接,大头鬼倒是接了过来,抽了一口就被呛得在那边直咳嗽。
他不再让我们去偷什么,而是想让我帮他写情书,给一个叫左左的女生。
谁让我的舅舅是个有名的老秀才,从小就让我背熟了唐诗宋词各三百首,不过我更喜欢的是他藏在箱底的那本古代情诗三百首。我从小就有去偷翻别人东西的毛病。后来我知道那也叫窥私癖。
左左和我是隔壁班同学,或者这也是林清华找我来帮他写情书的原因之一,这样会更方便交流。左左的容貌自然是不必说,按我们那个语文老师的话说,比所有的玉兰花都要娇嫩芬芳。她的学习也很不错,更是我们学校广播站的播音主持,一向都是骄傲地抬着自己那颗小小的头颅,总是摆出一副和我们这些人早晚会同途殊归的样子,因此她几乎也没有什么朋友。
可能因为她的骄傲,所以林清华会以给她写情书这样的方式来追她。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阴谋,如果能追到她,他自然会把一切都归为自己的魅力,如果被拒绝了,又可以把失败归到我的身上来。当林清华跟我说出这件事的时候,我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他的自卑,当时我就特别想笑。我自然也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我的笑让林清华变得很尴尬,大概是不知道我到底在笑什么,到底要不要帮他写情书。渐渐地,他的那种尴尬变成了一种愤怒,一个被看穿了小把戏的小人的愤怒,他的脸色一变,他身边的那个马屁精马上就挥起拳头要朝我打来。
要是平时,我早一脚踹过去了,可是这次我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停住笑,定定地看着林清华不停眨着的眼睛说:“好。”
不得不说林清华毕竟是有跟他的那个浑蛋老爸练过几年拳头,反应特别快,我刚停下笑还没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脚把那个要打我的马屁精给踹飞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兄弟了。”
我轻轻地笑了笑,他也跟着笑了笑。
等他走远后,大头鬼朝着他的背影开了一枪,很不解地问我:“你怎么会答应帮他做这么缺德的事,人家左左可是个好姑娘。”
“我也是个好小伙子啊。”
大头鬼皱着眉头更加不懂得我在说什么了。
我已经有了一个好主意,不过我并不打算告诉他,以他的智慧,我要解释到让他明白估计我们高中都毕业了。
6
在课堂上除了睡觉看小说之外,我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对着窗外发呆。
那天,班主任把我叫起来,让我独自站在教室的后头。仅仅因为我看到窗外飞过一只鸟,目光跟着它飞翔了好久。
趁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慢慢移到了窗边。
我看到了正在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们,我们的操场在学校的围墙外面,那个大水坝的下面,水坝上立着那座高大的纪念碑,在水坝的另一边就是一片被改建成水库的湖泊。
那个穿粉色运动裤的女生特别显眼,扎个歪歪的小辫子在一群人的后面跑步。她就是左左。然后我又看到了那只鸟,从学校东面的小树林里飞起,飞过操场、国旗、围墙、电线杆、小湖泊,最后又飞入了西面的小树林里。
过了一会儿之后,它又飞了出来,向东面的小树林飞去。
我忍不住轻轻地吹起了口哨,那是我最快乐的一种表现,在很多年后我基本忘记了如何吹响那种又长又脆的哨声。
老师索性把我请到了班级门外边的走廊上,说是等放学后再收拾我。
多么自由,风儿轻轻拂面,阳光洒满肩头。我背靠着墙壁,看着不远处的草坡和那座郁郁葱葱的山。
我们班主任习惯性地开始拖堂。他们上完体育课陆陆续续回到教室里来了,左左依然是一个人,抬着她那小小的头颅,脸上微微发红,脖子后那有点湿的细小毛发在阳光中泛着柔和的金色光芒。
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朝她吹了声短而脆的口哨。
她没有看我,但是我看到了她的眼神飘了一下,眼睫毛很长,像是一个贪睡的娃娃才有的眼睫毛。
我也假装没有去看她,学她的样子,微微抬高自己的头颅——实际上比她抬得更高。
“什么时候一起去爬山吧。”我说完开始吹一曲妈妈教给我的小调子。
她已经走进教室里去了。
7
再一次和她有所交流,是在语文老师的宿舍里。
语文老师叫王大伟,刚分配过来不久,是从外省来支教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特别喜欢我,可能是因为在所有的科目里面,我只有语文算是比较好的,虽然在他的课堂上我几乎也都是在睡觉、看小说或者发呆。
他经常会叫我到他的宿舍里去,和其他老师一样,但是他从来不会像其他老师那样摆着一副大人训小孩的臭脸,也从不指责我上课不认真听讲,虽然偶尔也会要我好好听课,说只有念好了所有的科目才能考上大学。他从来不是强迫的命令语气,更多的是一种平等交流的感觉,或者说,像是一个哥哥在和他的弟弟谈心,很真诚,在说“我觉得”之后常会跟着说“你觉得呢?”“我知道其实你是有自己的想法”这样的话。
我有点喜欢这个家伙,因为打篮球的时候我抢断他的球后他还会朝我竖起大拇指而不是觉得自己很没面子,非要摆明他是老师我是学生因此绝对不能比他厉害。总的说来,除了在课堂上他是老师外,在私下他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什么都比我们好,有时他还会主动向我们请教,比如怎么吹口哨,比如怎么去抓一只鸟。
那次他找我和左左,是和我们谈创办一份文学刊物的事。他说虽然他是老师,但是我会更明白学生们的喜好,所以想让我来当主编,而他主要负责和学校老师以及领导们的沟通。他找左左来,是想把刊物和广播站结合起来,除了可以把广播站的那些稿件提供给我之外,还可以把杂志做成有声读物,提高互动性。
那天我们三个聊得还算投机。后来趁他去倒水的时候,我悄悄跟左左说:“什么时候一起去爬山吧。”
左左没回答我,但是这次她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可能是在揣摩我说这话的意思。
我没想到王老师的耳朵那么尖,他把水放在我们的面前:“爬山?爬山好啊,又能锻炼身体又能呼吸新鲜空气,还能采风。你们也带我一起去爬吧。”
8
爬山的时间定在周末,我还叫上了大头鬼,因为对于这座山,最好的领路人莫过于他了。他还带上了那只小鸟,在他的照顾和训练之下,那只小鸟已经羽翼丰满,不时能扑腾着翅膀飞上几十米,不过最多的时候还是乖乖地站在大头鬼的肩膀上,一如他跟我描绘过的那样。
左左异常喜欢那只鸟,因为它也肯站在她的肩膀上,它从来不肯站在我的肩膀上。因为那只小鸟喜欢左左,这让大头鬼比往常更加兴奋,并且自信了许多,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当左左因为那只鸟而主动跟他亲近的时候,他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了,左左完全被他那些神奇的故事迷住。我暗自骂大头鬼重色轻友,害得一路上我几乎就没什么插嘴的机会,因为在他的那些故事里,我一直充当的都只是配角。
大头鬼跟他们说那是一只鹰。王老师就和我说,要不我们的杂志就叫“鹰”吧。我不是很满意,但也想不到更合适的了,虽然我一直想起的名字叫“大象”。
王老师还提议说,以后就用这只鹰做杂志的封面。一个月一期,他来负责摄影,拍下这只鹰茁壮成长的过程,象征着我们杂志的自由和成长。这个主意倒是很不错,只是我当时想到的是,这只鹰早晚会死,死了后我们的杂志是不是就停了。我一贯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呸,你这个乌鸦嘴。大头鬼骂我。
你这个悲观主义者。这是左左那天主动说我的一句话。
那一天我们都过得很愉快,王老师用他的那台老“凤凰”给我们拍了不少的照片,其中也有我和左左的合影,不过她非要那只鹰也出现在相片里面。王老师也教我怎么使用他的那台相机,并给他和左左拍了合影。
那是我见过的左左最美好的样子。按下快门的时候,我的心跳了跳,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点疼。
自从这次登山之后,左左也算是和我们成了朋友。
可能是因为那只鹰的关系。
我想着或者以后我该和她说说我的大象,她应该也会对大象感兴趣的。
关键是,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找到我的大象。
9
林清华每天都会来找我问关于替他给左左写情书的事。
开始的几天,我说我正在想怎么写。然后告诉他说我必须先对她有所了解,知道她的喜好才可以写出能打动她的话来。再然后,他实在等不及了,我就跟他说,我已经给她写了,还没回信呢。他怪我写完都不先给他看一下。
我说他当时没让我要先给他看一看,他有点儿不爽但还是没说什么。
后来的一段时间,因为杂志的事,我和她走得比较近,还有大头鬼以及他的那只鹰。大头鬼又经常去抓来一些兔子什么的想要送给她,但是她听我说那些兔子是从墓坑里抓出来的之后,吓得抓住我的手,躲在我的背后,好像那只兔子会开口跟她说“你好”一样。
因此我们最经常做的,还是三个人一起去那大坝上训练那只鹰。
那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那个巨大的纪念碑见证了我们三个人和一只鸟的快乐时光。
那些撒落在我们肩膀上的阳光,那浓厚的可以完全把我们隐藏起来的纪念碑下的阴影,那大坝两边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那笨拙的连蹦带跳才能起飞的小鸟以及跟着它在后面在大坝上奔跑的少男少女。那座大坝好高好高,那学校以及所有的一切都离我们好远好远,在记忆里,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云、蓝天、风、草丛以及少女的裙摆,少男们萌动的爱。
还有草丛中那些零落生长的野草莓,我们一起躺在草丛里,能看到地球在缓慢地旋转,那么慢那么慢,像是会随时定格下来一样,随手摘一枚带刺的野草莓放在嘴巴里,酸酸的,甜甜的。
……
10
林清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还是来找我了。那时候我正和大头鬼在纪念碑下等左左一起来训练那只鹰。
他二话不说,一拳就打在了我的脸上:“你敢耍我。”
我吐了口带有血丝的口水,没有像以前那样反抗,倒是笑了起来,这让他更加恼怒起来了,他身边的那些狗腿子也迅速地把我们包围了起来。
大头鬼挡在我的面前和林清华说:“他真的帮你给左左写情书了,不信,一会儿左左过来了你自己可以问她,她不喜欢你,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林清华推了他一下,骂了一句脏话后说:“你们还真把我当傻瓜了,好你个陈晓明,亏我还把你当兄弟,原来你早就想好要趁这个机会给我难堪啊,说是要帮我写情书,你倒是自己上了,呸,你们这两个狗男女,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好朋友。”大头鬼依旧挡在我的前面,试图说服他。
“你这个死大头鬼,你也有份,刚才我说错了,你们是三个狗男女。今天不把你们打废了,我就不叫林清华了。”说着林清华挥起拳头朝大头鬼打去,这个时候那只在草丛里的鹰突然扑腾着往林清华的脸上飞去,一下在他的脸上抓出几道血痕来。
林清华惨叫了一声,双手乱飞,打到了那只鹰,摔落在地上,大头鬼突然跳起来,用他的脑袋把林清华撞倒了,然后拼命朝那只鹰喊:“你快飞走啊。”
可是那只鹰扑腾着就是不肯飞走,反而飞回到大头鬼的肩膀上,任他怎么赶就是不肯离开他。
林清华爬起来和他的那些狗腿子一拥而上,我和大头鬼拼命反抗还是被打倒了,那只鹰在抓伤了几个人之后还是被他们按住了。
林清华一把抓住它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我听说你最近养了一只老鹰,一直很好奇。我呸,原来不过是一只乌鸦啊。”说完和那些狗腿子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大头鬼挣扎着想去夺回那只鹰,却又被林清华一脚踹在脑门上躺在地上,紧接着他扬起那只手,狠狠地把那只鹰摔在了地上。
它在大头鬼的面前扑腾了几下,嘴巴张了张,眼珠子慢慢上翻,再也不动了。大头鬼的眼睛瞪着老大,布满了血丝,他的喉咙吼不出声音,鼻涕和血丝一起流了出来。
他像是不要命地爬起来朝林清华冲去,被打倒又冲过去又被打倒又冲去……
我抱住了他,可是他还是拼命挣扎着要和林清华拼命。
我突然对林清华说:“左左不喜欢你,因为他喜欢的是王老师。”
所有人都愣了,林清华吐了一口痰在我的身上表示不信我的话,认为我又想要骗他。
我从书包里拿出那张那天我拍的他们的合影递给他。
林清华接过照片,慢慢地捏成一团。
大头鬼已经意识不清了,可是他还是挣扎着要爬起来去和林清华拼命,我死死地抱着他。
不知道是林清华信了我的话,还是被大头鬼不要命的样子吓到,他和那群狗腿子离开了。
11
大头鬼在县里的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是林清华的爸爸出的钱,他还出钱让学校压住了这件事。
至于大头鬼的爷爷,他连大头鬼是不是他孙子都已经分不清楚了。
在大头鬼住院的这几天,我和左左一起把那只鹰埋葬在那个纪念碑前的草丛里,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子那样失声痛哭过。
在大头鬼昏迷的时候,手还比成手枪的姿势,一直在说着胡话:“我有一把枪,我有一把枪……”
在这几天里,出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王老师来医院看大头鬼的时候,被林清华打了,按照目击人的说法是,他骑着自行车刚出校门口不久,林清华提着一根棍子,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棍,当场就从车上摔下去,昏迷过去了。
不管林清华的爸爸花了多少钱,他还是被抓了起来。不过他拿出了那张王老师和左左的照片,说是因为一直愤怒于老师的这种无耻行为才犯下这样的错。
不管后来我怎么解释,怎么为他们做证,王老师还是被辞退了。
因为王老师自己承认,自己确实不该和一个女学生过于亲近。他认为所有的事都是因为他引起的。
在临走前,他把他的那台相机和书都留给了我,但是他没有再见我一面,也没给我留下任何的话。那本叫“鹰”的杂志始终没有办起来。
左左不堪那些流言,也转学了。
她只和大头鬼一个人告别。
12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头鬼都不和我说话,他甚至搬到教室的最后一排。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很多人都以为他被林清华打傻了,变成他爷爷那样。
有一次我去他家里找他,他就睡在阁楼上的那具棺材里,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屋顶。
屋顶上一扇小小的天窗,上面有阳光。有一只鸟,扑腾着翅膀落下来又飞走。
在高考结束后,我在纪念碑下看到了他。
那里野草疯长,我已经忘记曾经的那只鹰埋在了哪里。
他主动开口跟我说了话。“其实在林清华要你帮他写情书的时候,你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是不是?”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时间好像停顿了,那些荒草快要把我们湮没。我跟他说:“我要去寻找我的大象,你会帮我一起去找我的大象吗?”
“我会一枪杀了它。”大头鬼说得很慢,很认真,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
我转身,沿着长长的大坝朝那座山走去,两旁的狗尾巴草依旧在风中摇曳,像海浪一样,拍打着我前行的脚步。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座大坝这么高,这么长,山就在大坝的尽头,我却永远也走不到那里一样。
我感觉到大头鬼在我的背后慢慢地举起了他的那把枪。
一颗悲伤的子弹顺着大坝向我飞来。我停下了脚步,微微抬起了自己的脑袋,像骄傲的左左那样,微微地抬着自己的脑袋。
蓝天、白云、风、荒草遍地的野草莓,阳光依旧明媚。我闭上了眼睛,在子弹穿过我心脏的一瞬间,眼泪滑落了下来。
从滚热到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