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浩然 著
发布时间:2020-08-24 11:40:23
字数:5986
炕梢上,说准确点儿,是这间屋子靠西墙的地方,睡着田成业和田大妈的二儿子田保根。
这个二十四虚岁的老二保根,是田家庄老田家的“特殊人物”,跟他哥哥相比,完全是两路人。他的外形像他爸爸田成业年轻时期的模样:身强体壮,肥头大耳,眼睛挺黑,嘴唇挺厚,爱哼好唱,一天总是笑眯眯的。乍一见面,往往会把他看成个老实巴交的庄户后生;等到在一块儿待长了,共事久了,剥开皮子朝里瞧瞧,那瓤子却是另外一种颜色。有的人可能误以为他的脾气秉性随他妈。其实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他妈假如不是个“睁眼瞎”,也有他的那种福分,念上十二年书,活泼的头脑和好强的雄心,经受过一番开凿和提炼的话,或许能够跟他差不多机灵、敏捷,也会跟他一样的满肚子的鬼花招儿!可惜,他妈所具有的那一点儿智慧和性情,主要的来源一靠先天赐给,二靠土财主的娘家、穷困的婆家那种自然的、古老的生活环境影响构成的,而不是正规的文化教育的结果。所以说,田大妈跟她二儿子并不一样,实际上相差得极远极远,天壤有别。
老二保根从“哇啦”一声出世那会儿起,就显示出不安分的本性。他特别爱哭,一点儿事儿不由着他,他就大哭大闹,没有泪水就干号干叫,非逼着大人答应他的要求不可。他肚子饿了吃不饱,从来不肯忍受点儿。不会说话,就发狠地咬妈妈的奶头,把妈疼得掉眼泪,只好做点儿什么好吃的东西喂他,不然他还会不撒嘴地叼着奶头咬。等他学会走路,学会自己到街上玩耍的时候,不安分的劲头更加明显。在小伙伴们中间处处拿尖儿,事事不吃亏:玩打仗,他得当“侦察英雄”,让别的孩子当特务坏蛋;他只能抓住别人“枪毙”,别人不能抓住他,更不能“枪毙”他。再大一点儿,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爬瓜棚偷果子,瓜棚的老头儿眼睛再锐利、果园的狼狗性情再凶悍,也看管不住田家的老二保根这孩子。
有一个中午,看瓜老头儿正躺在瓜棚里那高高的床铺上,一边扇蒲扇轰蝇子,一边听收音机里的皮影戏,同时用锐利的眼睛四下巡视。忽然,他瞧见瓜地的西头有个小孩子正偷西瓜。他一步跳下床铺,抄起靠在柱子上的红缨枪,飞奔着追了过去。到跟前一看,那孩子正是田家的老二保根。只是老二保根的两手空着,没有摘下西瓜抱在怀里,更没有看见看瓜的人来了就逃跑。
“你干什么?”老头儿收住步,吼叫一声。
“走路,上学去。”老二保根仰起脸,眨巴着眼,不慌不忙地回答。
“走路为啥蹲下?”
“鞋壳里钻进石头子儿,脱下来,倒出去呀!”
“你这淘气的小子准没安好心!”
“你要信不住人,就站在这儿别动,用眼睛看守我吧!”
“快走开!”
“再待会儿。”
“这地方不能待!”
“哪儿写着这地方不让人偷瓜吃,也不让人待着?”
就这样纠缠了好久,把看瓜的老头儿给闹得起心烦,啥难听骂啥,老二保根才肯离开。他从瓜地的西头绕到瓜地东头的高粱棵子里,在约定的地点,找到两个小伙伴。两个小伙伴每人抱着两个大西瓜,正安然地等着他“开吃”。他搬过一个大个儿的西瓜,一拳头砸开,一边啃着鲜红的、香甜的瓜瓤,一边笑着对两个小伙伴说:“我这主意怎么样?信得住我了吧?这叫‘调虎离山计’,百发百中,安全保险,万无一失。”
有一天傍晚,守园子的大狼狗正卧在小屋窗前打盹儿,嗅到什么动静,猛然地蹿起来,直冲到靠山坡那面最边缘的苹果树下。那边果然有一个小孩子越过紫穗槐的围墙溜了进来,正是田家的老二保根。
老二保根一见大狼狗,立刻停下不再动。
大狼狗也机警地收住奔驰的蹄爪。
老二保根小心地弯下腰。
大狼狗断定这个人要捡块石头袭击它,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猛地扑上前来。
老二保根并没有捡起什么东西,反而放下一个摊开的纸包。纸里包着一只烧熟了的麻雀。
大狼狗扑到熟麻雀上,闻来闻去,看着老二保根的神色动态,终于经不住食物的异常香味儿的诱惑,一口叼住,几下子就吞进肚子里。
老二保根往树行那边挪几步,再一次弯下腰,又放在地上一只烧熟了的麻雀。
大狼狗又一次扑过来,毫无戒心地把那可口的食物给吃掉。
等到老二保根放下第三只烧熟了的麻雀时,那只本来很厉害的大狼狗,一边心满意足地嚼咬吞咽,一边友好地摇着长毛的大尾巴。而老二保根已经贴近披散着枝杈的大苹果树,挑最大最红的元帅苹果,摘了一个又一个,整整摘了一书包,随即安然地离开了果树园。他手提胜利果实凯旋,嘴里叨咕着:“嘿,真有趣儿,官儿不打送礼的,狗也喜欢贿赂!”
……
类似这样的鬼把戏,老二保根还干过不少。常言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干这种没出息的勾当,只要有人知道,就会传到田大妈的耳朵里。在正儿八经的庄户人看来,还有比男的“做贼”、女的“养汉”更丢脸的勾当吗?田大妈可是个最爱面子、最惜名声的人。她不能装聋作哑。她举着烧火棍子,在街上追着儿子骂。她把儿子拉回家里,插上门打,或者专在肉厚的屁股上拧。她也曾冲着儿子哭闹。她甚至跟儿子拼死,往儿子身上撞头。唉,手段使尽,到了儿她也没有把儿子给管教得规规矩矩。
老头子田成业劝她:“那小子生就骨头长就肉,没法儿治了。你也就不用真生气了……”
田大妈伤心地冲天长叹:“唉,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生养这么一个孽种,哪辈子缺了大德呀!”
老二保根中学毕业以后,连考三年大学都没有考中。每次往登记表上填写志愿的时候,他都降格以求,报那种边远地方的、三四流的大专院校,甚至报中专,照样儿名落孙山。这可就成了老田家一道不小的难关。
田大妈那种“望子成龙”的心气很高。她觉着田家门里要是真出息个大学生,得给她添多大光彩、露多大的脸哪!所以她一反常态,坚决地站在老二保根的一边,支持老二保根在家里补习功课,声言一回考不上,就让他考两回,不跃过“龙门”决不罢休。
老头子田成业总想拉二儿子跟他一块儿挣工分。他说:“咱家的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千难万苦地把他养大了,还不该让他给家出点力呀?”
田大妈说:“你的眼睛得看远点儿。考上大学,就算端上了铁饭碗,比挣多少工分都值钱。”
“我看他不是那个坯子。年轻轻的,结结实实的没有丁点儿毛病,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捂白脸儿,不怕外人笑话?”
“哼,等咱老二保根中了状元,他们就明白啦!”
争强好胜的田大妈,比谁都心急火燎地等待儿子的“录取通知书”,结果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了老二保根第三次败北的时候,她再也沉不住气,用冷冰冰的话劝说儿子:“不是那个材料,就别心高妄想了。从今儿个起,重打锣鼓另开张,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当社员,做庄稼活儿吧!”
老二保根把脖子一梗,回答他妈:“我不服气!别人长着一个脑袋,我也长着一个脑袋,别人能考上,我为啥就不能考上呢?”
田大妈说:“你硬要一条道儿走到黑,我也不死乞白赖地拦挡你。可有一件,你得出点儿力气,干点儿活儿,挣点儿工分,算是有个正儿八经的营生。要不然,这么大个儿一条汉子在家里吃闲饭,靠别人养活着,我可嫌丢脸!”
老二保根瞥他妈一眼,心里边琢磨一下,随后满口答应:“行,听您的。跟着大拨凑热闹,捞点儿工分还不现成;我比不上我哥,也能比上我爸爸。”
这个人哪,嘴巴上说的,跟心眼儿里想的,尤其跟实际上做的,完全是对不上号的两码子事儿。他亲口答应他妈晚间和上午复习功课,下午参加半天劳动,让乡亲们看到他是个能够吃苦耐劳的庄稼人。结果呢,每天在家里坐够了,就到生产队里“泡半天蘑菇”,哪儿的活计轻,哪儿的人多热闹,他就往哪儿奔。奔上去也是“出工不出力”,做一会儿活计,抽一会儿烟,发一会儿愣,再溜达一会儿。常常干活儿干到半截儿腰上,他就瞅个空子开小差,溜回家去捧着书本子“倒着”去了。
有一回,他又偷偷地开了小差,让党支部书记邱志国在半中途给抓住,当着众人的面儿,把他没鼻子没脸地给批评一顿。
他不听,还争辩:“你是支书,不是队长,我这事儿属于生产、属于行政,你管得着吗?”
邱志国说:“党是领导,专门抓政治思想,专门抓你这种对集体劳动消极怠工的人来管教。今儿个我就要来管管你,摸摸你这调皮捣蛋的老虎屁股。你要是不承认错误,不保证改正错误,就扣你的工分!”
他质问支书:“这三年里边,我没见你到地里干一天活儿,除了在办公室里喝茶、磨牙,就是躺在家里睡大觉。你说说,应该扣你多少工分?”
那天田大妈也在地里干活儿。她见儿子做出这号偷奸取巧的事儿,就够难堪的了;儿子还不服管,强词夺理地跟支书顶嘴,更加使她觉得丢尽了人。她气恼地跳到儿子眼前,扯住儿子的胳膊,逼儿子检讨认错:“你个落后分子,坏东西!赶快给我向乡亲们认错,向支书赔不是!”
老二保根闭着嘴巴不吭声。他妈骂他、劝他、开导他,到最后抹着泪哀求他,他依然不吐一个字儿。
好多社员对他这态度都很气愤。有人主张把在别的地块干活儿的人也召集来,开一个现场批斗会。
支书邱志国见群众起来了,怕出现过火的行动,就说:“田大妈是个好社员,冲她的面子,宽大这小子一回。到家里再好好地帮助帮助他,明儿个集齐下地的时候做个深刻检讨!”
没等到“明儿个”,当天晚上,老二保根就跑到他大姐家躲着去了。他满以为躲几天就躲了过去,没想到“胳膊扭不过大腿”。队委会决定,对不遵守集体劳动纪律、抗拒领导的田保根给予经济处罚:扣除五个劳动日。同时还用大队的有线喇叭一连气“广”了他三个早上。
老二保根从此对支书邱志国怀恨在心,口口声声说,他决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要找个机会进行报复。
有一天,全家人围着小地桌吃饭,田大妈以一种十分眼馋的口气说:“支书家要动工盖新房子,好给儿子娶媳妇儿。看人家那志气、那力量!”
老二保根开始没听见这句话似的,一见爸爸和哥哥羡慕得直啧啧咂嘴儿,就用“嗤之以鼻”的架势顶撞道:“快给我拉倒吧!他有什么志气?他有什么力量?还不是靠手里抓着的那点儿权带来的便利。我要是公社书记,靠着全公社的大权,我把娶孙子媳妇儿的新房子都准备下!”
田大妈替支书说话:“人家邱志国可是个没有私心的好干部!”
“没有私心?我看他浑身上下除了私,没剩下别的!”
“你小子不讲良心,人家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打仗,这是私吗?人家搭钱搭粮带头搞农业合作化,也是私吗?”
“我的糊涂妈,你摆的这些都是他的过去;睁眼看看今天,他是个啥东西了?”
农家兴土木之工,属于惊天动地的大事、喜事,一辈子难得一回。不光一家人要全力以赴,亲戚朋友都得被牵动,平时有交往的乡邻们也得出人帮帮工。党支部书记家盖新房,那股子气势还能小吗?住在田家庄的人,谁能说跟支书没有交往?谁敢说以后不想跟支书再有来往,从今年起,土地、果园和荒山全部承包下去了,那么,支书的权力果真比“大拨轰”那会儿小了吗?谁要说“小”了,他准是个算卦先生那样的人,坐在屋子里编的。想一想吧,村里的电工归支书管不?水渠看闸门的听支书的指挥不?上边来的放贷款、卖化肥、收税钱的那些端铁饭碗的人,来到村子里依靠谁?谁陪着吃吃喝喝?谁能帮他们闹点儿土产和别的“好处”?他们相信谁的话……哪个村如果遇上一位为人不正、心术不正、做派不正的支部书记,再“横”的农民,还能够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所以说,无论啥性气的庄户人家,没有不乐意跟村干部,特别是党支部书记靠近的。一般的社员,平时想巴结掌权的人都没门儿;硬往跟前凑,人家若不肯赏脸,还巴结不上去;如今得到个“就水和泥”的好机会,只有大傻瓜才不赶着往前挤哪。
于是,田家庄的社员全部主动热情地给支书帮工,家家户户挨着数,一个门口都没有落下。连五保户的老太太,都拄着棍子颤颤抖抖地找上门儿来,诚心诚意地问支书女人,要不要她替大师傅往灶膛里添添柴火。
田大妈对这样露脸的事儿,一向不甘落后。她闻到动工的具体日期之后,立刻就跟老头子田成业商量:家里的人谁给支书去帮工。
坐在一旁的老二保根听爹妈议论,就主动报名:“我去。我去帮帮咱们的邱书记。”
田大妈问他:“你鹰嘴鸭子爪,会吃不会拿,能帮人家干啥呢?”
“我不会砌砖,还不会搬砖呀!”
“噢……你们年轻人是应该多往干部身边靠近靠近。你去了可得好好干哪!”
“没错儿,您瞧好儿。”
老二保根来到盖新房的工地上,挽起袖口就做活儿。头晌干得挺欢实,连支书都直冲他乐,好几回很客气地让他擦擦汗、喝碗水。中午,他跟众人一块儿吃了支书家的“八碟八碗”酒席,接着干活儿时,就变得有点儿心不在焉了。正巧这会儿从街西头来了个推小车串村卖煮螺蛳的。他高高兴兴地奔过去,掏钱买了一脸盆,端回来往没泥没水的地方一放,大声喊:“都辛苦啦,都辛苦啦!我替支书招待招待各位!”
“呼啦”一下,好多年轻人围了上来,蹲在盆子跟前,拿着酸枣针(刺儿)剜开了螺蛳吃。吃这种东西,就如同嗑瓜子儿一样,是闲暇无事的人磨时间解闷儿的玩意儿。此时,这么多正在起墙上梁的人,酒足饭饱之后干开了这勾当,多让主人糟心。支书邱志国见此光景急得团团转:制止吧,显得小气,容易伤众;任凭吃下去吧,工期势必得拖延。拖延半天,明儿个还得管众人一顿吃喝。要是赶上变了天气,下起雨来,那就更惨。他心里边狠狠地咒骂:田家的这个“二百五”,可把我给坑苦啦!事后,跟别人聊天儿时提到老二保根,竟把“二百五”当成代名词。
在冀东一带,“二百五”跟“傻瓜”是同义词。老二保根对这顶帽子未加申诉,反而挺得意。他觉得,不管“二百五”还是“二百八”,达到了“报复”目的就算胜利。而这回对支书“报复”得很妙,让支书有苦难言,只能吃个哑巴亏。那一次支书扣罚他五天工分,这一次几十个帮工的白歇一个多钟头,瓦工们也只能陪着等递砖递泥。加在一起,得顶几个五天工分的价值。
田大妈为了这件蠢事儿,又跟老二保根大吵大闹一通。怕他在村里再惹是生非,不敢让他出去。连为自己家盖房开山背石头的事儿,他不愿意干,也没有强迫着他干。只求省心、安定,让他一天吃三顿饱饭就“猫”在家里,好好复习功课,等着去考试就得啦!
老二保根在家里待着也不安生:一天洗两次脸,刷两回牙,写一会儿字儿,看一会儿书;其余时间,不是听半导体收音机,就是到院子里伸胳膊踢腿地练操,好像犯了疯魔病一般。睡在炕上,烧点儿火他嫌热,不烧火他嫌凉,硬是要拆了炕睡床。田大妈不答应,他就摘下门板儿,一头搭着炕梢,一头垫着土坯,睡在上边。所以不能说老二保根睡在炕梢,只能说他睡在靠西墙的地方。
“唉,家门出了这么个孽种,实在丢人现眼哪!”田大妈在背地里忍不住地向老头子这样地大发感慨。
田成业说:“你就不能狠狠地管教管教他?”
“那小子不通情理。要是惹翻了他,一蹦子跑到外边去,你知道他会跟啥样人混在一块儿?会给咱家招来什么祸?”田大妈向老头子摆着顾忌,同时拿出自己的主意,“这一回他要考上了大学,有学校管教,端上了铁饭碗,更好。就算考不上,猫在家里,总比到外边野马无缰地瞎混强。等把大儿子的婚事操办出个眉目,也赶紧给他张罗,把他的心吸引到成家立业的事情上,让他有指望、有奔头,就会改邪归正了。”
“他那么滑,能像老大那么付辛苦?”
“你瞅着吧,等为他自己盖房、寻媳妇儿的时节,他比谁都得干得欢。我看得多了,男孩子都这样。”
总之,田大妈不待见二儿子,不爱搭理他,可又无可奈何。所以呼叫大儿子起早背石头,进屋来,连看都不想往那床铺上看,就皱着眉头走出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