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浩然 著 发布时间:2020-08-24 11:40:44 字数:7414
  田留根被妈妈从梦中叫醒,穿了衣服起来,倚着炕沿系鞋带的时候,不知道心里边琢磨什么,突如其来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真难!没想到这样难哪!”

  “你是个窝囊废,”躺在门板儿上的老二保根,从枕头上抬起脑袋,冲着哥哥凶狠地骂了一句,后边还拖着一个长尾巴,“地地道道的、可怜巴巴的、没有一丁点儿出息的窝囊废。”

  田留根闻声停住手,转过脸,没生气,没发怒,而是疑惑不解地看着弟弟那张不十分清晰的面孔。

  “真弄不明白,你为啥这样心甘情愿地任凭命运摆布?”老二保根继续不留情地挖苦,“这事儿要是搁在我身上,我就向爹妈严正声明,不要新房。不让他们拼死拼活地操持盖房。不……”

  “什么,不让盖房?”田留根被弟弟这句话吓了一跳,嘴唇直颤抖,“那,那咋办?”

  “把攒下买木料、买砖和包工的钱,拿出来,当本儿,去跑买卖。”

  田留根对弟弟的这句话更加害怕。他想起弟弟做的一些荒唐事,脊背直发凉。弟弟没有一点儿的治家过日子的心绪,总是想入非非、不着边际。复习了两年多功课,嚷嚷着考大学,实际上是骑马找马,背着爹妈干了好几件贼大胆儿的冒险勾当,而又屡屡碰钉子。田留根跟弟弟一个屋子里睡觉,再严密的活动,也不会全瞒住他。当然,他每逢发现了啥秘密,只装作不知道。这会儿也不忍心揭弟弟的疮痂疤。他连连摇脑袋,嘟囔着:“跑买卖?快拉倒吧,亏你想得出。这不是正道儿。这纯粹是败家子的想头!”

  “我这观点怎么不是正道儿?怎么就会败家?”老二保根一撑胳膊一收腿地坐起身,用一种实心实意的语气解释,“做买卖赚了钱,再盖新房,那时候再找媳妇儿再成亲。这样一家老小都少受罪,拜天地、入洞房都心里坦然。不比你们这样瘸骡子瞎马拉破车、爬上坡、走泥窝的办法高明吗?你掰着手指头算算这笔账!”

  “要是赔了钱呢?”

  “搞买卖当然有赔有赚。这回赔了下回赚;鼓捣这个赔了,鼓捣那个赚;不会总赔钱,不会样样都不赚钱……”

  田留根对这套话一句也听不进去,所以没听完就打个蔑视的手势:“快收起你这馊主意吧。我可没那种瞎扑乱撞的本事!”

  “你有啥本事?你就有甘当受罪脑袋的本事?你就有抱着讨饭棍子不放手的本事。”老二保根冷嘲热讽地反驳哥哥,“我也没认为跑买卖是最高尚、最高级、最十拿九稳的本事。咱老田家的人不是平民百姓嘛!不是生在倒霉的田家庄这块鬼地方嘛!要想活着,要想活得好一点儿,就得动脑筋找出路,没本事就学本事。做买卖这行当学不来的话,另打主意学别的行当;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不能听天由命!”

  “我跟你不一样。我要当个规规矩矩的庄稼人!”

  “啥叫规矩的庄稼人?像一条不见天日的蚯蚓似的,钻到土里不出来?像一头拉磨的老驴一样,总顺着磨道转一辈子圈圈?”老二保根几乎吼叫了,“哼,实话告诉你吧,我从心眼儿里瞧不起你这号规矩的庄稼人!”

  田留根再老实,也不会窝囊到挨骂、挨挖苦都不动肝火的地步,忍让也是有限度的。他让弟弟的狂言激怒,也回了几句带刺儿的话:“我早知道我在你这个大知识分子眼里不值钱。在田家庄你看得起谁呢?连邱书记你都敢横挑鼻子竖挑眼,你也该用耳朵听听,田家庄的老少爷儿们,谁又瞧得起你呢?你在大家眼睛里是个啥人物呢?你……”

  “这没啥。我不跟他们计较,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老二保根故意做出胸怀大度的姿态,一则可以抵消哥哥这番话的锋芒,二则可以给自己解嘲找脸,“嘿嘿嘿,我的规矩的哥哥,别鼠目寸光的,咱们往长看、往远瞧。将来总有一天,那些瞧不起我田保根的人,要拜倒在我田保根的脚下,朝我田保根伸出大拇指。”

  “嘻嘻,你就会吹牛。”

  “吹牛?你要不服气,咱俩先比试比试。”

  “比啥?”

  “比娶媳妇儿成家的事儿。”

  “挺大个人,嚷嚷这个,不害臊!”

  “啧啧,别给我装模作样啦!说真话,咱们全都二十多岁,老大不小了,生理没缺陷,能不琢磨考虑终身大事吗?这是谁也挡不住的,连自己也不能压制自己。”老二保根说到这儿,不免有些动情,伸手从炕上拉过纸糊的盛烟叶的小篓,撕纸、捏烟叶地卷裹起来,“你那点儿事儿瞒不住我。你是怕别人笑话,心里边的劲头大,想媳妇儿想得难受,鼓着劲儿憋着嘴巴不说……”

  田留根被弟弟的既俏皮又实在的话给戳点在心病上,倒是先表现出羞臊,脸上直发烧,有几分恼羞成怒地顶撞一句:“得啦!得啦!你比我强,比我高超,你不想媳妇儿,你……”

  “不对。我特别想媳妇儿。每当出门在外,一瞧见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的,用自行车载着对象走亲戚,或是跟对象坐在小饭馆里,一边吃东西一边嘁嘁喳喳地说体己话儿,我就眼馋,我就觉得孤孤单单的没意思,就琢磨应该也找这么一个女伴儿。村子里凡是有人结婚,闹洞房的活动哪回也少不了我。大伙儿挤在一块儿又喊又叫,特别痛快。等到一回了家,躺进被窝里,我立刻就变得特别痛苦,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光琢磨人家新婚小两口儿这会儿在干啥……”

  “嘻嘻……”被弟弟给说得走了神儿、倚坐在炕沿上的田留根,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笑啥?你跟我心心相通了,对吧?”老二保根把卷好的纸烟叼在嘴上,点着,一连气抽了几口,继而用严肃的语气说,“想媳妇儿,理所当然。想办法娶媳妇儿,也理所当然。关键在于你怎么样和用啥办法把你想的媳妇儿娶到家里来。在这一点上,咱们哥儿俩有原则性的分歧。”

  “你这咬文嚼字儿的话,我听不明白。”

  “本来挺清楚,你偏要往糊涂的死胡同里钻嘛!你刚才自言自语,说什么‘真难’。我问你,干啥事儿真难?”

  “盖房子呗!”

  “既然盖房子难,就别盖它啦!”

  “不盖房子,能说上媳妇儿吗?”

  “好,挨到正题儿上了。告诉我,你靠什么盖上新房,然后娶来新媳妇儿?”

  “这不是正操持嘛!”

  “操持?哈哈!哈哈!”老二保根仰面大笑几声,说,“算了,咱们不用绕弯子,让我替你赤裸裸地把话说明白吧:一个男的长大之后,必不免地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样的目的,要靠从爹妈身上榨油,加上靠自己苦熬苦累来达到。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都是这样的呀!”

  “对,都这样。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这样。等你生了儿子,为了‘留根’‘保根’,不‘绝根’,也得让他们从你身上榨油,把你逼得死去活来;也得让他跟着你苦熬苦累,给折腾得半死不活。如此周而复始,没终没了,像一头磨道里的毛驴……”

  “嘿嘿,又骂人!”田留根觉着弟弟这番话不顺耳,又没有驳斥的词儿,就反问,“你这高尚的人这么瞧不起这做法,请问将来你咋做?”

  “我正在想,还没有把办法想好。”老二保根把后背往墙上一靠,半闭起眼睛,沉思地说,“我还没结婚,还打着光棍儿。准确地说,连个正儿八经的对象还没搞过。可是这几年,我用眼睛看着别人搞对象、结婚,看得实在太多啦!为搞对象、结婚受罪遭难也看得太多啦!只要一想起他们,我的心就发冷,浑身就打战!尽管我自己该咋办的道儿还没找妥,可我还是接受了受难者们的惨痛教训。我下定钢铁一样的决心:至死不从爹妈身上榨油,不让自己受那份儿不是人能受的苦刑。”

  “打一辈子光棍儿?”

  “眼下还不甘心。”

  “转了半天,又转回来了吧!聪明人哪,别异想天开啦,快点儿改改性气,跟我们一块儿奔日子吧!”

  “不。我要跟你比高低上下的中心问题,就在这儿……”

  “在哪儿?我越听越糊涂。”

  “在要走自己闯的路,走不受苦刑的路来达到娶媳妇儿成家的目的。你敢比不敢比?”

  “我也跟你一样儿,藏在屋子里啃书本子、捂白脸儿,考大学?”

  “考大学只是一条路……”

  “要是再考不上呢?”

  “那就另找新路走。反正我决不为盖房子、娶媳妇儿,用肩膀子背石头……”

  “快给我拉倒吧!”田留根自以为从弟弟这一大篇话里摸透了古怪弟弟的奥秘,恍然大悟似的喊了一声,随后跳起身,耸耸鼻子,撇撇嘴唇,不无报复地反过来挖苦弟弟,“说一千道一万,实际上一句话全了:怕劳动,图轻松,不喘气不掉汗珠子,要啥有啥,喜欢啥来啥。对吧?嘘嘘!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的玩意儿。真真正正地胡薅乱耪瞎吹牛。就凭这些个,你还要让别人拜倒你脚下、朝你伸大拇指?别做梦啦。老实地待着你的吧。等着从天上给你掉下个七仙女吧。我可没工夫陪你。我得去背石头,好盖新房子!”

  老二保根被哥哥说得直翻白眼。他盯着哥哥往门外走的背影,把手上没有抽完的烟头厌烦地、用力地摔到地下,“嘭”地往床铺上一倒,拉过被子蒙上脑袋,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一伙子,阿Q的后代,没治。”

  他厌恶田家院这个家,一时半会儿又没办法脱离这个家。他对田家庄绝望了,但同样没有办法立刻就不喝这里的井水,不走这里的泥土小路。

  过去,老二保根非常爱他的爹妈,非常爱他的哥哥。那会儿,只要一天不见到爹妈和哥哥,老二保根就揪肠扯肚地难过;多么有趣的玩耍也玩不下去,非得亲眼见到三个里边的一个,脸上才有笑模样。所以每天下学回来,老二保根比任何一个同学都跑得快,为的是早一会儿见到爹妈和哥哥。

  有一回,刚打过下课的铃,忽地刮了风,远处一亮一亮地打闪。同学们把提起来的书包又放到桌子上,把推出来的自行车又推回棚子里。他们挤在教室门口,谁都不敢冒险走路。老二保根不顾这些,独自一人往家跑。半路上他挨了雨淋。过道沟的时候,摔了个大马趴。他带着一身泥水,跑进家门。他喊爹,爹没应;喊妈,妈没应;喊哥哥也没得到回音;屋门上着锁。他明知爹妈和哥哥被风雨阻截在地里,一会儿准会回来,却扑在门板儿上放声大哭……老二保根多么需要这个家,他对这个家里的人又是多么有感情。

  从打老二保根的嘴唇上开始长毛,从打老二保根的两只眼睛开始留神大姑娘的模样,那既伶俐又单纯的脑袋瓜里开始琢磨成家立业那会儿起,他就开始对田家院的这个家觉着不顺心了。他就开始对亲爹、亲妈、亲哥哥看着不顺眼了。他就开始对爹妈、哥哥的一些明知出于好意的说教和规劝听着不顺耳了。他故意和他们抬杠。他故意跟他们顶嘴。他甚至故意地、忍不住地跟他们大吵大闹。为了盖房子开石头、运石头的事儿,就吵闹过两次。

  那一天,做活计的人都收工回来,饭还没有做熟。

  田成业老头儿拍拍身上的土,擦擦脸上的汗,揭开西屋的布门帘儿,凑到正写字儿的老二保根跟前,小声说:“天变了,估摸着要下雪。开出的一堆石头,得麻利地鼓捣回来。保根,你替你哥哥背两趟行不?”

  “不行,”老二保根头也不抬地回答,“您没见我这儿忙着复习功课吗?”

  “耽误半天吧……”

  “别说半天,就是半个小时也没门儿!”

  田成业老头儿被噎个倒憋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退出去了。

  田大妈也来到西屋对老二保根说:“你爸爸从来不支使你,头一回,你就不听?你看着他,这一程子累成啥样了?”

  “累了,不会歇歇嘛!”老二保根回答他妈的话同样硬邦邦的,“又没人用刺刀在后逼着他,何必这么拼死拼活呢?”

  “你呀,真不知当老人家的心。为了后代,比刺刀逼着还要厉害呀!”

  “既然心甘情愿,那就别喊冤叫屈!”

  田大妈被这种不通情理的话给激火了。她涨红了脸,瞪起眼睛,可是立即把要喊叫出来的话吞回肚子里。她只是小声地骂一句:“牲口,浑蛋,我不理你就是了!”

  放了桌子,一家人围上来,各人端起各人的碗。“风波”已经过去。没想到田留根不识相,多嘴多舌地对老二保根说:“背石头是重活,路难走,你没那力气。这样吧,你帮着爸爸把开出来的石头,从坎儿上搬到沟里,我们爷俩再慢慢背。好不好呢?”

  “不好,”老二保根把脸一沉,“你们爱做,就自作自受吧,别拉我跟你们去受罪!”

  “算哥我求你帮帮忙,可以吧?”

  “不可以。那不是人干的活儿!”

  田大妈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了。她把手里的筷子和碗往桌子上一蹾,厉声厉色地冲老二保根吼叫起来:“你把那句话再说一遍!”

  老二保根不示弱地还嘴:“再说一遍怎么啦?”

  田成业怕吵,赶紧劝阻:“快吃饭吧!有啥事儿,等吃完饭咱们再说不行吗?”

  这么一缓冲,田大妈总算没有举起巴掌朝儿子的头上打去,但是火气也没有熄掉。她又怒又怨地喊道:“你个没有良心的白眼儿狼,这么不体谅爹妈的情义。你是天上掉下的,地里冒出来的,石头缝儿爆出来的,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一蹽蹦子就长这么大,我们没有一口饭一口水地喂你,没有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

  这出戏以老二保根放下饭碗,一个蹦子蹦出屋,又几个蹦子蹦到街上而收的场。因为“家丑不可外扬”,田大妈怕外姓人笑话他们老夫妻教子无方,家里出了个忤逆不孝的儿子,所以没有追赶出去。

  老二保根认为并没有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然而他是一条大汉子。他是接受过十几年教育、读过许多书、经历过一些社会风云变幻的大汉子。他不是没经开化的、愚昧无知的“乡下佬”。他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人格、自己的自由;别人,包括亲爹亲妈,想要摆布他,他受不了;这样气势汹汹地当面揭短、捯小肠、算不该算的账,实在伤害他的感情和自尊心。

  与此同时,老二保根对田家庄这个“家乡故土”的感情也起了变化。这种变化是从对以邱志国为首的领导班子的认识开始的。

  小时候,他爱玩“打仗”,爱当“冲锋杀敌”的游击队长,也爱玩“修水库”,爱当“改天换地”的指挥。因为田家庄有一个打过仗的英雄、党支部书记邱志国。老二保根把自己在电影上、小人书上看见过的英雄,把他在老师和同学嘴里听到过的英雄,以及他自己脑瓜里想出来的英雄,全跟活生生的邱志国联系在一块儿。要当“英雄”就是要当邱志国那样的人。同样因为田家庄有一个修过水库的好汉、大队长郭云,老二保根除了照样儿把电影、小人书、课堂上获得的有关先进人物的知识往郭云身上增加之外,还把在有线广播喇叭上听到表扬的模范们的事迹,也要给郭云这个心目中的形象增添上。老二保根处处学邱志国和郭云的样子,连说话的声调、说话的时候打手势,都模仿这两位英雄和好汉。

  有一年冬天,党支部书记邱志国在群众大会讲“阶级斗争新动向”,号召社员们要监视“黑五类”,提防他们搞投毒、偷盗、放火等破坏活动,保卫集体经济。老二保根大受鼓舞,拉上他的小伙伴们,每天夜间到地主分子巴福来家的院门外“监视”,一蹲就是半夜,整个寒假没丢下一个晚上,脚指头都冻烂了……

  有一年夏天,大队长郭云带着老头子、老太太和小学生在地里拾麦穗,一边拾一边嘱咐大伙儿说:“每一个麦穗子都是社员们用汗珠子换来的,都是集体财产,要保证颗粒归仓。”老二保根和他的伙伴做得特别认真,不光把自己分的垄沟拾得干干净净,还帮着拉运麦子的人装车;晌午别人歇着,他们还冒着毒热的日头拾。晚上老二保根回到家,吃完饭脱衣服睡觉时,发现卷着的裤脚里有十几个麦粒儿,料定是装车抱麦秆儿掉到里边的。他赶紧又穿上衣服,把那不到半把的麦粒儿亲自送到生产队的场院里。

  那个时期,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又好出风头的老二保根,常在同学中虔诚地、眉飞色舞地谈论“**员是特殊材料造成的”和“人民群众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等玄奥题目,连脑袋瓜并不迟钝的伙伴们都因为听得神乎其神而目瞪口呆,同时暗暗佩服他、相信他。如今,也就是从他讨厌起田家院这个家开始,他变了。背地里骂党支部书记邱志国是“土皇帝”“地头蛇”“不倒翁”,骂生产队队长郭云是“礼拜五”“草包司令”“苦行僧代表人物”;当着面嘲讽社员们都是跟他爹妈和他哥哥一样儿的愚昧无知、自私自利的“阿Q后代”。

  那一年高考落榜,老二保根宣称要在田家院独立自主,而后带头改革田家庄的落后面貌。他跟一伙要好的青年伙伴,在他家西屋嘀咕好几个晚上(不背着他哥哥田留根,也不准田留根插嘴和泄露消息),起草了一份申请报告,特别庄严地递交到党支部书记邱志国手里。

  邱志国展开看一眼,像被那两页纸烧着一样一哆嗦:“什么,你们几个要霸占大队的果园?”

  老二保根解释:“是搞承包……”

  “我们是社会主义集体,不是地下包工队!”

  “人家城关公社土地、鱼塘、鸡场和副业摊子都承包给社员了……”

  “那是复辟资本主义。那是倒退单干。我们是学大寨的先进大队。我们不跟他们搞那种罪恶活动。”

  “支书,您敢抗拒中央的经济改革路线?”

  “什么中央?什么经济改革?”邱志国显然积压着满肚子怒怨,憋不住地借机发泄起来,“我看他们是发昏了!口口声声说不折腾了,说坚持社会主义。结果呢?想把几十年建设起来的家当给毁掉……告诉你们,我是个堂堂的**员,就是把刀搁在脖子上,我也要坚决地抵制这股歪风!”

  老二保根他们的轻举妄动被支部书记邱志国给顶回去了。他们当然不服气。而最使他们恼火的是后来发生的事儿。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到公社开了三天会回到田家庄的支书邱志国,忽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他亲自敲钟,把社员召集到大庙前边,宣布彻底推行“生产责任制”,集体的各种生产项目,一点儿不剩,全都要承包下去。就一个晚上的会议,田家庄的“经济改革”完成了。

  在会场上,社员们几乎全都莫名其妙地转不过弯子,一个个瞪大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始至终的气氛紧张而表面沉寂的会议,只是在宣布“胜利散会”的时候才有了一点儿响声,是大队长郭云和老烈属两个人制造的。

  郭云突然地大叫一声:“天哪,生产队就这样解散了?”

  老烈属想附和一句,一张嘴巴变成“哇哇”的痛哭。

  在会场上像一群被驱赶的绵羊一般的社员,回到家里,琢磨和嘀咕了一夜,第二天都变成了猛虎:每一家户主都率领着家小,跑到饲养场抢好牲口,跑到村外占好地块儿;一台手扶拖拉机两个生产小队抢,没办法就大卸八块,几个人各分一些零件;有几个家里没有“能人”的社员户,见别人分到东西急了眼,弄不到别的值钱东西,就拆大队办公室窗户上的玻璃……

  这一天还有两宗是由老二保根暗地唆使别人干起来的争吵事件。

  一件是有摔坯子、看火候技术的邻居张石跟孔祥发争夺承包大队的砖瓦窑。相互哄抬“承包费”的价码,最后还是孔祥发取胜。

  另一件是一个名叫郭少清的复员兵,代表几个曾经向党支部递过承包果树园子申请书的青年们质问支书邱志国:“办啥事情有个先来后到没有?我们一个星期前就提出承包果树园,你们为啥不承包给我们,偏要承包给地主分子巴福来?”

  “小伙子,怎么还用极‘左’的眼光看问题?”邱志国严厉地批评郭少清,“我们紧跟中央的英明决策,给巴福来彻底摘了帽子,谁还敢歧视他?”

  “我们不歧视他,总得平等吧?你们为啥一变脸儿就偏向他?”

  “我们是**员,我们得走在经济改革的最前列。”邱志国理直气壮地阐述自己的观点,“我们是先进村,处处得先进,得有别的村所没有的先进典型。让一个遭受多年不公平待遇的地主分子先富起来,是新事物,我们要坚决地保护他的合法利益!”

  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过一大串。老田家的老二保根用他的眼光看,用他的心思想,用他的衡量事物的标尺判断是非曲直,于是他就肆无忌惮地骂支书、骂队长,嘲讽村民们。同时他从失望到绝望,认定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拼死拼活地考大学,借这样的步骤,彻底摆脱田家院的束缚,也离开田家庄这个让他窝火、生气的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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