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西域之行04
作者:[日]陈舜臣 著
发布时间:2020-08-18 15:32:43
字数:2455
04
“我们下一站将到达库车。从库尔勒到库车飞行二百六十公里,大约需要五十五分钟。”我被空姐柔美的声音所吸引,恍惚中听到了这样的提醒。
天空下,广阔的塔里木盆地和天山山脉相依。也许是塔里木河的支流,也许是从地下冒出的水又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沙漠之中,其实,从飞机上并不能看到水流,而且即便是同一道河床,水路也会经常变化,有深有浅也有泛滥的痕迹。河床就像舞动着的宽丝带一样纵横交错,呈现出多种多样的奇妙图案。
这架苏联制造的小飞机确实很有特点,飞行过程中时有颠簸,但机舱内却没有配备安全带,机舱前方显示屏也没有“请系好安全带”或“禁止吸烟”的文字提醒,反而安装了一个大飞机中都不可能存在的东西——高度计。
炎热的沙漠上空,气象条件不好。高空气阱现象不少,所以时不时就有明显的下降感。虽然人并不能感受到气阱的存在,但高度计却能迅速感知,数字会发生明显的变化。总之,这样的颠簸确实不好受。我觉得在通常情况下,有高度计就更应该配置安全带——为了将视线从高度计上移开。
库车在史书中多以“龟兹”之名出现。“龟兹之乐”——我从地名联想到了音乐。从古至今,这个地方歌舞名家层出不穷。
曾有这样的说法:库车夏季异常炎热,晚上也多是持续高温,令人难以安睡,与其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不如彻夜鼓噪音乐做伴,这样一来,漫漫长夜也就不那么煎熬了。后来,这里的居民就在夏季夜晚手持乐器,载歌载舞地欢愉起来,当地的歌舞音乐也因此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在《大唐西域记》中,当时的库车被称为屈支国。作者玄奘法师如此评价:
管弦伎乐,特善诸国。
库车的候机大厅和库尔勒的差不多。大厅座椅背上铺着软绵绵的藏蓝色棉毯,感觉就像舒适的靠垫一样。我就像坐沙发一样坐下,不料只听见“咔嚓”声,没有丝毫弹性。原来只是普通长凳上铺了层棉毯而已,着实不能一股脑儿地坐下去。
我们原计划在这里游览两天,参观位于库车市中心以西三十五公里、坐落在丁谷山上的克孜尔千佛洞(又称克孜尔石窟)。
石窟分为几大块,总计有四五百个之多。因此,单是规模就完全可以和敦煌莫高窟相媲美,在**更是首屈一指。中国政府也将克孜尔千佛洞列入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遗憾的是,我们在乌鲁木齐商定此行计划时,发现通往克孜尔千佛洞的道路正在修建中,目前尚无法通行。千佛洞之行只好放到下次了。
“オアシス”的汉语意思为“绿洲”。**的产品商标以“绿洲牌”最为常见,其中有一种方糖就是绿洲牌的。**的甜菜栽培非常发达,所以用甜菜制成的方糖也十分常见。《大唐西域记》中对此地农作物和矿产都做了罗列:
糜、麦、粳稻、葡萄、梨、桃、杏……黄金、铜、铁、锡……
库车的富庶可见一斑。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当飞机降低飞行高度即将着陆时,我才亲眼看到绿洲的面积有多么广袤。从飞机上看到的绿色海洋比阅读史书一百遍都有说服力。
原计划在这里停留半个小时,但实际上只有二十分钟,依然是没有时间体味这种匆匆的伤感。
“好不容易远道而来呀!”我的内心多少有些遗憾。
从日本来到这里,确实是不远千里。但幸运的是,连接库车和日本两地的纽带并非一点儿都不存在。《法华经》在日本佛教界具有极高的地位,多种《法华经》汉译本中,在日本影响最大的要数《妙法莲华经》,而《妙法莲华经》汉译者就是出身于库车的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的父亲是印度人,母亲是龟兹王的妹妹。他幼时曾到印度学习,成年后回到库车,是远近闻名的高僧。他以向东方世界传播正法为使命,初到克什米尔学习小乘佛教,后到喀什学习大乘佛教,这样的经历促使他成了一名优秀的佛教传播大使。
4世纪后半叶,中国正处在分裂时代,中原地区南北对抗激烈,统治北方的霸主苻坚以长安为都城,正准备和南方的东晋王朝一决雌雄。苻坚本是藏系氏族的首长,公元383年,他率领百万大军南下,在淝水与东晋军展开对峙。与此同时,为了消灭后方的威胁,他派遣大将军吕光征讨西域。
对于来犯大军,西域各国反应不一。焉耆开城投降,而龟兹却拼死抵抗。到后来龟兹城终于被攻破,而此时的远征主帅吕光却收到了皇帝苻坚在淝水大败的消息,他对自己的处境充满了困惑。
“龟兹乃肥沃之地,莫如在此自立为王。”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不可,留此为凶,东行乃。”对于吕光的想法,鸠摩罗什提出了反对意见。
当时,让佛僧占卜吉凶是常有的事情,但这个结论并非是鸠摩罗什占卜所得。因为他的志向在于向东方弘扬正法,所以一旦被吕光扣留在库车(龟兹),他的宏远志向将毕生无法实现,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谏言。他终于如愿以偿,随着吕光向东行进。
后来,吕光在甘肃建立了割据政权的“后凉”,但却被取代前秦苻坚而建立“后秦”王朝的姚兴所败。据说姚兴是为了将鸠摩罗什迎到长安才不惜大举进攻后凉的。当然,鸠摩罗什到长安后受到的欢迎之隆重更是不言而喻。
不仅仅是《法华经》,净土宗的主要经典《阿弥陀经》《金刚般若经》等鸠摩罗什的汉译本在日本也广受欢迎。此外,虽说玄奘译的《般若心经》短小精悍,颇为流行,但《金刚般若经》的翻译,鸠摩罗什的译本更有人气。《法华经》也一样,虽然前人早有翻译,但如今人们依旧将他的译本奉为圭臬。
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鸠摩罗什的译本简单易懂吗?那么为什么他的译本会是这样的风格呢?
鸠摩罗什是印度人和库车人的混血儿。据说库车人属于雅利安人种,其语言属于印欧语系。因此,他应该对印度语和库车语十分精通,但他的汉语学习应该是从跟随吕光开始的。他生于公元350年[另一说他出生于公元344年。],跟随吕光是在384年他三十四岁的时候。401年,姚兴将他迎到长安,至此,已经年满五十一岁的他开始了真正的佛经翻译事业。从不懂汉语开始,通过十几年的艰苦学习,他竟然可以用汉语翻译佛经,所以总体上他的译文不会过于生涩难懂。
不知道《法华经》和《阿弥陀经》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观,这些经典极大地塑造了人的精神世界,所以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深深的缘分。由此看来,库车和日本的缘分,并非是我有意牵强附会地拼凑在一起。此时,我想起了一句诗词: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我还会再来的,我一定要去看看克孜尔千佛洞!”当听到登机的通知时我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