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铁面法官手里的“冤案”及其他
作者:张鸣 著
发布时间:2019-09-10 17:26:17
字数:17341
铁面法官手里的“冤案”及其他
张释之是西汉文帝时的廷尉,按今天的算法应该是王朝的首席大法官兼司法部长还兼警察头子。此人在历史上出名,因为他的刚直铁面。皇帝把惊了自己驾的家伙送去他那里治罪,可是廷尉大人居然罚了点钱就给放了。皇帝很生气,说是要不是自己的马好,非摔个嘴啃泥不可,说不定会出大事,可是廷尉大人说是你要是当时一刀杀掉也就杀了,但是送到我这儿来按律就该这样判。
张释之早在做公车令的时候兼带负责宫门守卫,太子和梁王这一对太后眼前的宝贝一起乘车入朝,过司马门不下车。张释之居然追上去给生生拦住,然后上奏弹劾这俩宝贝大不敬,非得皇帝亲自出面请皇太后下诏赦了太子、梁王才算拉倒。
如此严格执法之人也有冤枉人的时候,那是张释之刚出道的时候,在汉文帝身边做谒者仆射时常围绕秦亡汉兴的话题,跟皇帝讲些“卑之,毋甚高论”的浅显道理。一次,陪皇帝去上林苑游玩,皇帝问起上林尉园林里养的飞禽走兽的品种和数量,结果上林尉一问三不知,旁边一个小吏代为所答,滔滔不绝,问什么知道什么。于是皇帝大悦,说:“吏不当若是邪?”下令要提拔这个小吏做上林令。张释之却发表意见不同意,说这个小吏,无非是逞口舌之利,不足道。他还举出本朝两位说话不大利索的大臣周勃和张相如的例子,说明能说会道者不应该被称道,尤其不该被奖赏,甚至上纲上线,说秦朝任用刀笔吏,竞相以寻人过失、苛相察究为任,害得政治空言废实,皇帝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结果二世而亡。最后,汉文帝被说服,小吏提升的机会告吹。
熟悉所掌管的事务,是官吏的本分,职务越是低级,职责越是具体,就越是应该了如指掌。昏昏者理应受到惩罚,反过来,昭昭者即使不给奖赏或者提拔,那么也没有道理蒙上利口善辩的恶名,周勃固然是不善言谈的忠厚长者,但绝不意味着他对自己的职守糊里糊涂,做丞相也许不合格,但是做将军还是称职的。至于秦之所以灭亡,的确跟严刑峻罚、官吏竞相寻过苛察有关,但这跟一个小吏对自己所负责的事务滔滔发言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张释之在此事上冤枉了人。还好,他仅仅断送了上林小吏的一次升官的机会,并没有害他丢了饭碗乃至性命。
西汉文景之世,距离灭亡的秦朝还不太远,秦朝在任官方面,除了军功和纳粟之外,还有相当多战国的遗风,呈口舌之辩的游士得官者不在少数。这些人当官之后,为政风格多半也是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处罚了人还要说得令人口服心服或者痛不欲生。那些饱受秦法荼毒的人们,在动辄获咎的战战兢兢中最感痛楚的很可能就是这种滔滔不绝。至少在张释之的眼里,华而不实的口辩之风要算是汉朝所要接受到秦朝教训之一。也许那个上林小吏在履行职责的时候说得太溜,口才太好,用司马迁的话来说,就是“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因此触动了张释之那根始终强调秦朝教训的神经,甚至引发了他对于深恶痛绝的苛刻秦法的联想,于是上纲上线,批倒批臭,以他的口辩之才断送了口才太好的上林小吏的前程。
秦政之弊的确在于严刑峻法,而且执行中过于明察苛求,在这一点上,西汉初年实际上并无二致。汉高祖刘邦入关之初宽松粗疏的约法三章,到了得天下之后已经丢到爪哇国去了。朝野实行的,依旧是秦朝的苛法,而且在操作上罚重而奖轻,百般苛求,如冯唐所言,云中太守魏尚战功赫赫,只因上报斩首数目差了六个,就被削爵撤职,在当地罚做苦工。只是在匈奴压境,急需军事人才的情势下,由于冯唐的进言才得以官复原职,传下来一个冯唐“持节云中”的美谈。多少年后,词人兼军人的辛弃疾,还感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后来张释之做廷尉之后,一系列抗命之举就是要在实际中改变严刑峻法、明察苛求的作风,从宽仁的方面,修正沿袭下来的秦政之苛。当然,在这方面,最有贡献的还不是官员,而是一个弱女子淳于缇萦,若非她哀婉动人而且入情入理的上书,实行了几百年的断足、膑膝、割鼻子这样残忍的肉刑,一时半会儿是废除不了的。
废除苛法,去掉肉刑,是政治走向人道的开始,这一过程在中国能在两千多年前出现,无论如何都是国人的骄傲。
左宗棠晚年的“骂人事业”
晚清的湖南出人也出学问。大名鼎鼎的“曾胡左李”(作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中,有三个是湖南人。而且这些人学问也了不得,曾国藩是理学大师,慎独功夫一流,而左宗棠则擅长帝王学,在晚清政坛上出尽了风头。
帝王之学是佐人成帝王之术,大刀屠龙,权术之中裹着霸气,所以左宗棠一出山就让人受不了,幸亏赶上了长毛闹事的年月,军情紧急,人才难得,也因为碰上了脾气特好而且能耐特小的骆秉章,让他得以展露才华。建功立业之后,虽说此公脾气大、嘴巴臭,还不断地弄点权术耍耍,成片地得罪人,但老谋深算的西太后和恭亲王奕䜣,鉴于督抚专权的现实,出于牵制曾、李等人的考虑,对这个搅屎棍特别地优容,使得他在众人的诋毁声中不断地上升。不仅入相而且进过军机处,要不是枢诸公受不了左宗棠的大话和唠叨,也许他会成为朝中最有权势的中兴名臣。
然而,西征之后的左宗棠虽然一直得到朝廷的优待,始终在肥缺要差上转,却再没干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业。无论在公堂还是私邸,此老唯一热衷的事情就是骂曾国藩,骂来骂去就是那么几句车轱辘话,无非是说曾国藩假道学、虚伪,可一张嘴就是它。
见武官的时候骂,直骂得众将官耳朵出了茧子,非不得已不去见大帅;见文员的时候骂,直骂得下属禀报事情都没有机会;见外客还是骂,寒暄才毕,骂声旋起,一直骂到日落西山,最后随从不得已强行将茶杯塞进他的手里,高叫送客(清朝官场,例行规矩,主人一端茶杯,即为送客之意,仆人马上叫:送客)才算关上了老人家的话龙头。期间,客人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客人来是干什么的、是否有事他一概不管。不仅如此,吃饭的时候要骂,人一入座就开始骂,直到所有的菜都上完了,他老人家还言如泉涌,结果是每个人都没吃好。睡觉之前也要骂,骂声成了他自编的催眠曲,每天都在自己的骂声中进入梦乡。
曾左交恶一直是晚清史上的一段公案,孰是孰非即使在今天也一时难以公断。不过,两人之争无非为了公事,彼此间并不存在什么私怨。就当时公论,一般舆论还是倾向于曾者多,偏于左者少。毕竟,在左宗棠事业的关键处,曾国藩都是支持而非拆台的。显然,于公于私,似乎左宗棠都没有必要跟曾国藩纠缠不清,甚至在曾死后还骂个不休。过去史家论及此处,往往归咎于左宗棠气量窄、脾气坏。其实,左宗棠骂曾国藩,虽然不乏嫉妒之意,因为朝野公论曾在左上,但他自己在内心里也未必会像他嘴上说的那样,认为自己比曾强。晚清另一位大老李鸿章晚年服了气,承认世上真正的大人先生只有他老师(曾国藩)一个。左宗棠相反,不仅没有服气,嘴上还不停地骂,然而这个显然过于反常的“骂人事业”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无比焦虑。他心里明白,曾国藩是一座他无法逾越的高山,但一向心高气傲、目无余子的他,断然不可能像李鸿章那样放出软话,于是唯一的出路就只有骂了。
中国从来就不乏能人,只是能人之间总是难以相能。曾、左、李之间,如果不是有个内修功夫好、识大体的曾国藩,晚清的中兴也许未可知。什么时候像左宗棠这样的人学会了妥协、学会了相让,中国人就真的出息了。
借口的故事
政治人物做什么都要有借口,或者说提出个主张什么的、没有借口蛮干的属于什么都不懂的武夫。借口,有的时候属于权力技术,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虚晃一枪,发现的时候血窟窿已经在了。有的时候,借口其实仅仅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盖上一层纱布,薄薄地遮上点儿就得,因为旁边的人,就是看见了什么也不敢说。
历史最有名借口的故事,发生在唐朝的“名相”娄师德身上。此人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在朝中做宰相,兄弟外放地方官,临别送行,劝弟弟千万制怒别惹事。弟弟也知趣,回答说,人家把唾沫啐在我脸上,我也不生气,拿手抹去就是。娄师德说,不行,你拿手抹去,人家啐的人能高兴吗?正确的做法是等着唾沫自己干。就这样,我们的娄大人发明了一个成语—唾面自干,让后辈马屁精们享用不尽。
娄大人对自家兄弟高标准严要求,但处理政务却是个可人,特别通情达理。他所处的是一个女皇帝当政的年月,主子特难伺候。武则天一改李家王朝崇尚道教的传统,死活喜欢上了佛教,不仅大修佛寺,广印释典,最后干脆爱屋及乌,把清俊的小和尚拉进宫来作自己的面首,大家一起快活。快活可是快活,小和尚色戒开了杀戒却还坚持着,不仅自家坚持着,而且鼓动女皇帝在全国禁止屠宰。禁屠令一出,举国哗然,要中国人不杀猪宰羊怎么吃肉?这大概跟要中国人命差不多。不过,哗然归哗然,皇帝的命令还得执行,只是执行过程中,上上下下所行与所说多了些许周折,娄师德下去视察工作也免不了。
宰相出行,尽管听说娄相脾气好,但地方官也不敢怠慢,好酒好菜必须上。宾主坐好,管弦横吹,第一道菜上来了,是烤全羊。厨子出来说明,这个羊不是我们杀的,是豺给咬死的。于是大家放心开吃。过了一会儿,第二道菜上来了,是红烧鱼。厨子又出来说明,这鱼也是豺咬死的。娄师德说,不是吧,应该是水獭咬死的。大家一片欢呼,还是领导高明,于是鱼也下肚了。鱼也好,羊也好,当然都是地方官让厨子准备下的,肯定不会赶那么巧,豺专门赶来咬死了羊,自己不吃留着给娄大人。也不会像娄大人修正那样,水獭专门咬死了鱼献上来凑趣。
借口就是借口,官老爷做事总是需要借口,虽然当事人心知肚明,却一般没有人会如此不识趣,出来说破。不过,凡是借口必须能说得通,因此豺咬杀的鱼必须变成獭咬杀的,因为最后大家要一起骗皇帝,应付检查,不会水的豺突然变成了捕鱼能手,逻辑上说不通,所以必须修正。只是现在的人们再干这种事的时候,早就由秘书和有关人员把借口编圆了,用不着劳动领导的大驾亲自出马。进化论的道理就是好,时代毕竟在进步,当年的借口还只是在跟法令绕弯子上做文章,现在的借口不仅让法律、法令都自己见了鬼,而且往往极其堂皇,极其正大。明明在违法,却好像是严格执法,明明在牟利,却好像是在奉献,明明是在越规,却好像是在禁欲。不明就里的人,如果不被感动得掉眼泪多半是有些麻木。可惜,现在的借口出台得实在是过于频繁了,一个两个又三个,什么把戏演多了观众也就有了审美疲劳,加上回去一算账,往往感觉自己亏了,所以也就不信了。只是,跟当年的借口一样,操作者只要把上级糊弄住了就行,至于做饭烧火和看着吃的人,尽管知道内情,又能怎样呢?就像许许多多的涨价听证会似的,大家都知道听证是假的,假得甚至有点过火,但只要开过了给上面一个交代,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谁又能挡得住?
两个糊涂丞相的故事
中国古代,最扎眼的人物,除了皇帝就是宰相。宰相是百官的头,也是百官的靶子,权大责重,上得伺候老板(皇帝),下需应付政务,有点儿差池,上下不讨好。在历史,只有一手遮天打算篡位的宰相和一手遮天不打算篡位的宰相,才有真正的舒坦日子过。但是,这样的情形实在太少,所以,宰相们都比较操心,越是勇于任事者就越操心。
不操心的宰相也有,多半都出在皇帝过于积极、自己出头做宰相事的时候。不过这个时候不操心的宰相要时刻准备着,一旦皇帝把事办砸了,自己得出来当替罪羊。在历史上,既不操心,也不担心做替罪羊的宰相好像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西汉初年的曹参,一个是东晋初年的王导。他们不仅不操心,而且难得糊涂,以糊涂相标榜。
曹参是汉高祖刘邦仅次于萧何的亲信班子成员,萧何死后,他马上让从人为他收拾行李,说是就要让他做丞相了。果然,相国的大帽子落在了他的头上。可是做了丞相之后,曹参却终日饮酒,醉时多醒时少,百事不兴,属员有过,能遮便遮。有人看不惯,想过来提意见,被一并拉去喝酒,喝到大家物我两忘,意见也就没了。最后连皇帝都看不过去,转弯抹角地表示了不满,也让老先生用一套萧规曹随的鬼话蒙将过去,每日依旧沉在醉乡里。
王导是东晋王朝的开国功臣,晋元帝能从王爷变成皇帝,多半亏了王导,登基的时候,皇帝拉他一起坐床(那时候还没有椅子)。此老也是著名的糊涂,人家骂他“聩聩”,自己也很以聩聩自得。酒量如何不知,但下面的官员胡作非为,肯定没事。有次装模作样地派出人出去考察,回来后大家纷纷说下面官员的不好,只有一个人一言不发,最后等大家说完了,他说做宰相的理应网漏吞舟,何必管官员的好坏。王导居然夸这个人说得好,深合其意,害得大家都觉得自己不仅无趣,而且见鬼。
不过,两个宰相的聩聩,结果却不一样。曹参得到的是好评,老百姓编出歌谣来夸,结出了文景之治的果。而王导,不仅老百姓没夸,官员也未必念他的好,东晋政治混乱,国势微弱,当时人骂他聩聩,后来人依旧骂他聩聩。
曹参的时代,承秦末大乱,人口减半,六国贵族豪强已经被秦剪灭殆尽,社会组织也被破坏殆尽,社会只有按自然规律,慢慢恢复元气,国家才有指望。这时对社会恢复最大的敌人不是别的,就是来自政府的权力。因为这个时候,只有政府是社会唯一有组织而且有强力的势力,而且这个势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与之抗衡。但是作为政府官吏,恰恰有自身的强烈冲动,出来指手划脚为公也罢,为私也罢,一时间难说清楚。总之从长远看,做就比不做更不好。显然,此时的最高行政长官,能够做的最好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尽量抑制官吏的冲动。这一点,曹参做得很好,当然,当时的老板配合得也好。皇帝身子弱,没主意,又好色,不当家;当家的吕后,只关心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地位,别的都马马虎虎可以将就。汉初尊崇黄老,据说曹参做丞相前,请教了本地的儒生,结果言人人殊,即没有一个人说的合他的意,只有盖公的清静无为才真正打动了他。当然,也只有这个主意,才真合乎时代的需要。后来很得史家称道的文景之治,恰是曹参开的头。事实证明,合乎时代需要的作为,最难的恰是不作为,因为古今中外的政府官吏,别的好说,让他们尽量少作为、不生事的确太难了。
王导之世,门阀豪族势力已成,而且断送了西晋江山,社会对新王朝的呼唤是抑制门阀豪强,奖拔草莱,恢复中原,改变政府由门阀势族垄断的局面。然而,王导却一面模棱两可,在南渡的中原门阀和江南豪族之间搞平衡,一面放纵门阀豪族把持政权,胡作非为,从而换取他们的支持。这就是说,王导处在一个本该抑制政府官吏的时代,恰恰不抑制,反而更加放纵。仅仅由于进入中原的各个游牧民族之间的争斗,以及中原汉人对本族王朝的依恋,才使得偏安的小朝廷得以苟延。这样的丞相,这样的聩聩,当然没法得分。
对于政府而言,无为是种境界,在这种境界里,民间社会可以自然地生长,实现自己的均衡发展,但是,只有在抑制了官吏的权力冲动的情况下,无为才有可能。
小人不可得罪
无论是在皇帝还是大臣的眼里,宦官(即我们平常所说的太监)不过是打杂跑腿的下人差役,所伺候的对象是皇帝,或者皇族的王爷,在没有皇帝之前是周天子或者诸侯。由于这些享有众多妻妾的人,恰好对自己的性占有权特别在意,或者特别没有自信,所以这些伺候人的人被摘掉了命根子,成了阉人。
对于宦官,历史评价负面的多,宦官专权,被史家列为历代王朝三大祸患之首,每每提起赵高、十常侍、刘谨、魏忠贤之辈,大家都恨得牙痒痒,到今天也余恨难消。不过,宦官专权必然有昏君当朝,宦官的恶跟昏君之昏,每每有绝对的正相关。也就是说,宦官专权之权,实际上是从昏君那里趸来的。专权的宦官让人怕,不专权的宦官同样令人忌惮三分。纵然是严嵩这样的权臣,上朝的时候也得对旁边伺候的小太监拱拱手才上去。到了清朝,鉴于前朝之弊,对宦官干政防范特严,但聪明的大臣对于皇帝身边的太监却一直陪着小心,甚至刻意笼络,绝对不敢怠慢。个中的道理,最近读史读到两个故事,也许能说明一二。
一个来自《左传》,是定公三年的事儿。一个小国邾国的国君邾庄公一天晚上和大夫夷射姑饮酒。喝得差不多的当口,夷射姑出来小便,看门人(阍者)问他讨肉吃。大概凡是君臣饮酒的时候,大夫都会顺便给看门人点什么吃的,可是夷射姑已经有点醉意了,不但不给肉,还一把抢过看门人手里的木杖敲人家的头。喝罢了酒,夷射姑离去,第二天,看门人用水把门庭弄湿,邾庄公从房间里出来,看见门庭里是湿的,问看门人怎么回事,看门人说这是夷射姑撒的尿。邾庄公恰好是个有洁癖而且性急之人,马上下令把夷射姑抓起来。从人出去以后,不知怎么半天没有抓到,邾庄公急得直跳脚,一个绊子摔到火炉上,“烂,遂卒”,一命呜呼。一泡似是而非的尿就这样断送了一个国君的性命。
第二件事发生在三国时期,孙权的儿子孙亮做皇帝的时候。一次孙亮想吃梅子,要宦官(小黄门)到库里取蜜渍梅,取来之后,发现蜜里居然有老鼠屎,召来管库的藏吏,库吏呼冤叩头。孙亮问库吏:黄门是否跟你讨过蜜吃?库吏回答说,是的,但我没有敢给他。孙亮说,那事情就明白了,老鼠屎必是黄门放进去的。黄门不服,左右大臣提议交付司法审断。孙亮说,此事想弄清楚很简单,把老鼠屎剖开,如果外湿里干,则是后放进去的,如果里外皆湿则是收藏时就有的,剖开,果然外湿里干,黄门服罪。
邾国的阍者虽然不知道是否为阉人(是阉人的可能性很大,《左传》里已经有很多寺人(即阉人)行动的记载,都是国君身边的人),但没有证据表明邾君对他有所宠信。同样,对于孙亮身边的那位小黄门,似乎也不可能很得宠,一来孙亮是史书上记载的聪明正直之主,从无信宠宦官的记录,否则他被权臣废的时候,这一条肯定会被当作一大罪状,二来那位小黄门如果真的受宠的话,估计库吏也不至于连一点蜜都不肯给他。就是这样两个根本谈不上得宠的帝王身边人,居然闹出了大事,出人命的大事。
前一个故事,仅仅由于夷射姑大夫没有及时到案,而且邾君性子又过于急,才阴差阳错死了国君逃过了本该丢命或者亡命的大臣。后一个故事,如果不是摊上聪明的孙亮,那么十有八九得罪了小黄门的库吏的小命是保不住的,弄不好还要连累家人。刘安升天成仙的时候,把家里的鸡犬也都带了上去,在仙人周围过活,哪怕再低贱,也沾了仙气。同理,处在权力核心的人,无论你是干什么的,能否得到有权者的信任,哪怕是烧饭、理发、看门的也都有可能沾了“权气”,得罪不起。不知什么时候,什么机会,使一个小绊儿,就能送了你的命。
只要人家在有权者身边,而且这个有权者的权力又足够大,足够霸道,那么这种机会就非常多,多到令人防不胜防的地步。所以,无论皇帝是否明白,是否宠信宦官,给皇帝当差办事的人,都不敢轻易得罪这些原本地位低下而且缺少关键零件的人。
自己被自己忽悠了
咱中国,是盛产神奇玩意儿的地方。一般来说,玩意儿只当它玩意儿就好,玩完了哈哈一笑,是个乐子。前些年,外国有个变魔术的,把火车都变没了,也没人当真。可惜,中国人脑子、肚子和手里的诡道法术,多半是要拿出来忽悠人的,忽悠住了,黄白之物到手,忽悠不住,大不了换一个人接着来。忽悠的前提就是有人当真。一般来说,忽悠人的人,自己多半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大抵也就当一混的饭碗,人家尊自己为神仙什么的,自己也自称神仙,但对于自家有没有神术,其实门儿清。
不过,有的时候专门忽悠别人的人,也会被自己忽悠了,忘乎所以,觉得自己真的有两下子,是什么什么转世。这里,关键是氛围,如果氛围比较诡异,周围信邪的人比较多,这种事儿就比较容易发生。就像一个当官的,本来资质平平,可是周围人总是捧着他说高明,用不了多久他也会自以为高明一样。
义和团发生的年景,就是这样一个时候。朝野上下,一片迷信气氛,不少朝廷的大官愣是信誓旦旦地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刀枪不入的法术。当然,当年活跃于北京、天津的义和团大师兄二师兄们,不少人其实心里明白,刀枪不入,无非是表演,就跟现在某些晚会上的吞剑睡刀、顶扎枪一样,就是玩给大伙看的,并不意味着台上表演完了,到后台你冲他肚子扎枪会平安无事。因此,当时的义和团,就有用戏法的手法来蒙人的,连西太后特意派来查看真假的大臣都给蒙在鼓里。
只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义和团里,还真就有感觉自家有本事,真的可以挡住枪子的人。据当时的史料记载,闹义和团那阵,凡是有清军驻扎的地方,总是会有团民前来要求试枪,就是用真的快枪朝他们的肚子打一下。当时,距离鸦片战争已经有将近六十年,凡是正规的清朝军队,大多已经装备了西式快枪,即所谓的后膛枪,跟洋人手里的家伙,虽有精粗之别,其实差不太多。鉴于朝廷有明令褒奖义和团为义民,清军当然不敢造次,哪敢轻易开枪,可是人家缠住不放,非试不可,于是只好试试。只见来人口中念念有词,估计是咒语,可是听起来无非是什么“八戒悟空,不准透风”之类,然后身子一挺,就是八戒悟空了,袒出肚子,示意可以打了。这边拉枪栓,推子上膛,只听“啪唧”一声枪响,勇敢的团民,应声倒地。
在当时,像这样的勇者,还不算什么,还有搭台子在庙会上公开表演用肚子挡火枪的。这里要注明一下,不是表演者不想用西式快枪,因为他们实在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经过繁复的仪式表演和观众的催促之后,最后关头终于到了,表演者鼓起了他勇敢的肚子—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表演者慢慢地跪了下来,最后倒在台上,肚子上留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显然,这位仁兄太实在,火枪里的药装得太足,而且真装沙子,以往,聪明人的表演,往往药倒是装了,但是不多,而且沙子都在被打者的手里,枪一响,沙子就在肚子附近落下了。
甚至八国联军打进来,尸横遍野之后,也有硬撑着的,认为自己可以挡住枪子的好汉。据外国人的记载,联军进天津的时候就碰上这么一位,坐在台子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不死、不降、不走。这让围观的若干洋兵很是犯难,他们也不是一点儿不迷信,心里琢磨着,这家伙胆子这么大,兴许真有点东方的神秘功夫也未可知,一时间谁也不敢用枪来打,有的还怕一枪打过去万一弹回来怎么办?于是大家抓阄儿,选出一个人来放枪,最后一个倒霉蛋被选上,这家伙狠了狠心,一咬牙放了一枪,结果不问可知,最后这个勇者也一命归西。
这些把自己功夫当真的人,一般第一道都是被师傅忽悠的,闹义和团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北方呼啦啦来了很多身负神功的老师,这些老师号称都是从五台山、峨眉山上下来的,受什么真人、上仙亲授,告诉徒弟们,只要这么一练,神灵附体就可以刀枪不入。而其中练得最好的,据说都是童子身,从来没有近过女色,师傅越夸众人越捧就越是起劲,师傅临别再赠几句秘诀,飘飘然也。接下来,就是自己忽悠自己,越练感觉越好,感觉好到一定程度,就得展示,于是找人,觅枪,搭台试试。
一百多年过去,国人中间,号称有神奇功夫的还是有很多。从前有气功热,现在则有算命热、风水热。但是,不管哪个热,断然没有人宣称自己刀枪不入了,更没有人表示可以试试。还别说,一百年没有白过,人硬是聪明了许多。
民国里的五光十色
两只老虎跑得快
中国的抗日战争产生了特别多的英雄,也产生了特别多的汉奸,最大的两个汉奸要算是汪精卫和陈公博。虽然这两个人做汉奸时,能控制的区域不过长江三角洲周围巴掌大的地方,但在名义上,他俩却是中国最大的傀儡政府的魁首。虽然在为虎作伥,跟日本侵略者合作方面,做的不见得比别的汉奸更多,但影响却最大。抗战胜利,将他们钉在耻辱柱的最顶端,应该是名实相符。
汪、陈二人政治上是搭档,生活上也是好朋友。原本汪精卫出走的计划,陈并未参与,可是到了汪已出走,日本人却改变前约,不给汪一个体面的台阶,而原来参与密议的高崇武、陶希圣竞相逃离的时候,陈却从**来到了上海,一头扎进了“火坑”,说是要够朋友,讲义气。
汪精卫是国民党的元老,也是国民党的能臣,他和胡汉民两个原是**的左膀右臂,国民党统治时期大家每周都要背诵的《总理遗嘱》就是汪的手笔。辛亥年广州起义失败,汪精卫愤而进京,刺杀摄政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谁不钦敬?汪精卫一表人才,风流儒雅,不知引得多少闺秀名媛仰慕。胡适曾经说过,如果汪精卫是个女人,他会死心塌地地爱他。当然,是男子也爱。汪夫人陈璧君体态臃肿,相貌一般,但汪精卫却一直洁身自爱,连丁点的绯闻都没有过。那时,国民党内,渔父(宋教仁)之才和兆铭(汪精卫)之德是大家公认的。汪精卫投敌后,国民党内元老一片哗然,差不多都会提到那句诸葛亮骂王朗的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有痛恨,也有惋惜。
在国民党的革命谱系里,陈公博出道要晚得多,此公先是追求共产主义,中共建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的12个代表中间就有他一个。只是进得快,退得也快,会还没开完,就因为一桩旅店里发生的自杀案,闻警开溜,一直溜到美国去留学。留学回来,才混进国民革命的革命队伍。陈再作冯妇之后,很快就得到汪精卫的赏识,从此收入帐下,成为汪系国民党的干将。跟汪不同,陈公博是才子型的人物,大块头的理论文章能写,诗词歌赋也来得,最关键的是醇酒妇人从来少不了,下野时如此,当政时也如此,而且从来不避人,夫人也不为此而喝醋吵闹。泡歌女,捧戏子,养情妇,风流韵事多得到了让人惊掉下巴的地步。据说陈公博曾写过一首夫子自道的诗:“天下荒唐第一,古今才智无双,燕赵吴越孤心赏,任凭他人短长。”说得相当实在,此公的确是走到哪儿风流到哪儿,燕赵吴越到处留情,不管别人白眼还是黑眼。1930年蒋冯阎大战,汪精卫和陈公博拉着改组派跟冯(玉祥)、阎(锡山)掺和,在战火纷飞的时候,到了人家阎老西的地盘上(山西)居然也没耽误泡戏子,看上了一个唱梆子的女伶,结果跟当地的军阀的“同情兄”撞了车,差点儿被人赶走。
在大的政治格局里看,似乎政治人物的私德跟政治上的表现没有多少关系,两个人,一个一尘不染,一个曳尾泥塗,却殊途同归一并做了汉奸。其实并不尽然,国民党是个没有打算跟传统决裂、却又习染了西方政治风尚的集团,汪精卫在党内一直以**的继承人自居,虽然在跟**的争斗中,总是处于下风,但始终没有被平掉。也就是说,他至少在他自己体系内是头,而且从来也没有断了当整个国民党首领和中国领袖的心思。无论是传统政治语境,还是西方的政治风尚,个人的私德是必须讲究的,尤其是领袖人物的私德必须靠得住。所以,汪精卫只要领袖的感觉存在一日,就必须做一日的不沾锅(其实,他的政敌**也一样讲究,自从跟宋家结亲之后,荒唐事就没有了)。而陈公博尽管地位不低,但毕竟在“领袖”的下面,是“臣子”,主要的任务是给领袖奉献才智的,所以就无所谓了,得风流就风流一下。
说来有意思,汪记国民党一直是站在左翼的立场上,跟**过不去的。他们一直以为,自己在革命的道路上,跑得更快。最后做了汉奸,虽然自家有下地狱救国家的借口,其实也不过是政争失势寻求出路的一种选择。当然,这种选择,背后有对国际形势的错判,对中国抗战不可救药的悲观估计。说到底,汪、陈二人,还是在个人名利的路上跑,而且跑得太快了。
两个人日记里的“五四”
在做历史的人看来,日记虽然属于第一手材料,但却是不大好的材料。因为记日记的人,往往喜欢在日记里做假,对于很多人来说,日记,尤其是记述得比较详细的日记,在奋笔疾书的当时,就存了心。日后给别人看,如果这个人恰巧是个知名人士,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不过,就算是当初就存了心,料到自己的日记日后会出版,作者对经过的事件,在叙述上兴许会刻意隐瞒或者颠倒黑白,但日记毕竟会表达出来作者当时的某种想法,至少这种想法应该是真实的。具体对于某一件大事,日记里说还是不说,说多少,怎么说,肯定代表了当时作者对这件事的看法。
不用说,“五四运动”是件大事。尽管运动的后期,商人和工人也参加进来,但大体上,人们还是习惯性认为这个运动跟学生和知识界关系更密切,而跟军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一个军人和一个留学美国学文学的留学生比,大家肯定多半会认为后者对“五四运动”会更关心些,很可能更热心,而“五四运动”应该不会在前者的生活中留下什么痕迹。但是,我手边有两本已经出版的日记,一个是在哈佛留学的吴宓的,一个是陕西军人胡景翼的。读完之后,得出的印象,跟我原先的预想,完全相反。
在中国,吴宓算是个很有知名度的学人,提到清华国学研究院,提到王国维、陈寅恪,总能联系到他。“五四运动”当口,他在哈佛读书,专业是英美文学。传统上,留学生尤其是学文科的学生,对于国内局势相当关心,日本威逼中国签订“二十一条”的时候,这些学子就曾很是群情激愤过一次,巴黎和会与“五四”抗争,动静更大,国际关注的程度更高,留学生激动程度当然更高。但是,吴宓这个几乎每天记日记的人,竟然对这场运动只字未提。显然,这里没有消息不通的问题,当时的美国报纸,对“五四运动”有报道,而且第二年跟“五四”相关的山东问题之间交涉事件,吴宓的日记在同一时段就有反映。此前此后,关于新文化运动,诸如白话文学,写实主义,易卜生主义,《新青年》、《新潮》,乃至胡适、陈独秀,他在日记里都多有提及,可是“五四”的政治抗议运动如火如荼,从火烧赵家楼到商民罢市,工人罢工,最后政府妥协,在他的日记里居然一点儿影子都没有。
当然,如果仔细搜的话,“五四”在吴宓的日记里还是有点儿蛛丝马迹的,至少在三个地方,吴宓还是影影绰绰地表达了他的一点儿看法。一是在1919年9月7日,在一篇洋洋洒洒5000余字的日记中,借批评男女同校,女子参政时写道:“处中国危亡一发之际,自以强固统一之中央政府为首要,虽以共和为名,亦切宜整饬纪纲,杜绝纷扰。”另一次是在1920年的3月28日,借议论清华的一次小学潮,他发挥说,“今学生风潮盛起,持久不散,逾越范围,上下撑拒攻击,到处鸡犬不宁,不日必来外人之干涉,以外人为中国之君主。中国之人,尚不憬悟,清华之失,尚其小者。”同年4月19日,更进一步近乎绝望地议论道,“中国经此一番热闹,一线生计已绝。举凡政权之统一,人心之团结,社会之安宁,礼教之纲维,富强制企致,国粹之发扬,愈益无望。”这番热闹是指什么,应该就是指“五四”。不用说,吴宓对作为政治抗议的“五四运动”很不满意,很有微词,但是碍于中西几乎一致地对运动的肯定,又不便直接露骨地发声唱反调,即便在日记里也是如此—日记终要给人看的。
吴宓对“五四运动”的不以为然,跟他的文化保守主义倾向有关。我前面讲到他的日记多次提及新文化运动,但每次说及,没有别的,就是一个“骂”字:说新文学是“乱国文学”,“土匪文学”(1919年12月30日);说白话文学是“倒行逆施,贻毒召乱”(1920年2月12日);说“白话文学”、“易卜生”、“解放”是“牛鬼蛇神”,“粪秽疮痂”。骂得拽文,也很刻毒,上纲上线。当然,我相信,吴宓是真心诚意这样想的,在他看来,“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很可怕的,可怕到不仅国将不国,而且家将不家,具体地说是危及他和他的小家庭,因为这个运动“邪说流传”,“‘解放’‘独立’‘自由恋爱’诸说盛行,必至人伦破灭,礼义廉耻均为湮丧”。想到这里,吴宓甚至悲观地要自杀—“则宓虽欲求一家之安宁、父子之慈孝、伉俪之亲爱,亦不可得。呜呼,前途黑暗如彼,今日劳愁如此,吾生何乐?诚不如自戕其生,则数分钟内,一切苦难,均冥然不知。清静之极,快乐之极!……(1920年4月19日)”而且,据他自己说,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有这种念头。
从表面上看,吴宓的对“五四”的看法,跟国内一些看到女子剪发、男女同校,便痛心疾首的冬烘的国粹派老朽没有什么区别,其过敏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我们还没有听说,国内有哪个遗老遗少因为新文化运动而想到过自杀。不过,吴宓辈的牢骚毕竟跟卫道士有所不同。其骨子里,大抵因为在美国校园里见了太多的男女自由恋爱,未婚同居,下课携手钻树丛,赴“桑园之约”的景象;社会上也有在中国人看来,太多离婚通奸,寻妓作乐之事。但年少力壮的自己,却什么都不敢做,若干年中,“不得与女人相见,虽欲一睹惊鸿之过影,一聆呖呖之莺声”,“亦势所不能”。因此夜思梦想,未免“气愤愁惨伤怀”(1920年4月19日)。但是聊以欣慰的是,他同时却发现,美国也有相当多的知识界人士对此现象很是反感,视其为病毒。于是,他的这种气愤、愁惨伤怀多少变得有点正当了,反过来发现,国内的新文化运动伦理批判,个性解放的结果,跟他所反感的美国现实一样。因此,在他看来,所谓新文化的“新”,其实是学了西方坏的东西,等于把垃圾引进来。
胡景翼曾任陕西督军陈树藩的团长,后来参与组织有国民党色彩的靖国军,跟督军对着干,直皖战后归属直系,为直系偏师的一个师长。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他跟冯玉祥合作倒戈,成立国民军,为第二军军长,也算是一个民国知名的军阀。“五四运动”当口,他主掌陕西靖国军,在陕西跟皖系的陈树藩对峙。
按陈志让的说法,北洋时期的军阀在文化观上多属于保守阵营,胡景翼虽然去过日本,跟国民党走得很近,但也是如此。在政治上,他反对皖系,尤其痛恨段祺瑞的心腹徐树铮,攻击说“徐母死了,是因为徐树铮的不孝所致”(1919年4月21日),还崇拜关公,但是对时事颇为关心。在“五四”政治运动爆发之前,他不仅知道蔡元培其人,看蔡的《石头记索隐》,而且还知道陈独秀,“然对陈独秀辈之说,亦不觉为是,而觉其放诞甚也”(1919年3月26日)。很可能,在胡景翼眼里,陈独秀不过是个口吐狂言,放浪形骸的名士。
然而,虽然对陈独秀不以为然,但“五四运动”却在胡景翼日记中留下了很多痕迹。由于北京政府的封锁,也由于陕西偏僻,直到1919年的5月29日,胡才从《益世报》上看到运动的消息,知道了北京学潮,上海的响应,蔡元培的辞职。由于不明巴黎和会上的真实情况,他认为首席代表外交部长陆征祥“可斩也”,“否则外交亦无进步,而人以为卖国为常事矣”。此时,他对于“五四运动”,基本上还是抄报纸,没有多少自己的评论。
随着运动的发展,6月中旬,政府被迫让步,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免职,总理钱能训随之下台,他明显感到高兴,说,“此举或顺天意也,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曹等数人,人怨极矣,天岂有不愿者乎?”但是唯对钱能训下台感到有些惋惜,觉得此人还不错,下台是被只知道“依靠日人,借款买枪,招兵发财”的武人派(指段祺瑞和徐树铮)排挤掉的(1919年6月16日)。此时,胡已经站在了学生一边,而“天视民视”的说法,跟吴佩孚的“五四”通电很是相似。自打这时候起,原来跟直系没有多少关系的胡景翼对吴佩孚一天天钦服起来,到直皖战争爆发的时候,虽然双方孰胜孰负还没有定局,但在胡景翼眼中,吴佩孚已经是关岳(关羽和岳飞)一般的人物了(1920年7月3日)。而到了6月28日,当胡听人说此次运动大有成效,不仅英美法都乐意帮助中国,而且日本“亦欲让步”(其实不确),胡兴奋之极,说学生比宋时的太学生还要厉害,“予(胡的自称,笔者注)喜予国民气尚未尽死,公理尚在人心,国或不亡,而是非尚在”。忽然感觉他也是学生了,他的爱国事业不孤单了,居然在日记中三呼:“中华民国万岁”,“学生万岁”,“予之事业万岁”!
有意思的是,胡景翼还发现了这场运动跟陕西人的关系,陕西学生屈武上京到总统府请愿,“屈武以头撞徐世昌之足,再撞其柱。政府诸人惧,又感其诚,遂得许多完满结果”(1919年10月15日)。因此他非常佩服屈武,觉得陕西有人。关于这次请愿,屈武也有回忆,不过没有说他以头撞徐世昌的脚,也没有碰柱子,而是以头碰地“血流如注”。
耐人寻味的是,运动过后,胡景翼开始看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一连看了很多天,一直到把书看完,感觉“其中无予不能解者”(1920年4月13日)。显然,政治的意向,已经悄然影响到了文化观念。
胡景翼是个军阀,不过当时反对段祺瑞联日推行武力统一的人们中,有不少都是军阀。其中有直接受到威胁的南方军阀,也有北洋内部的直系军阀。诚然,这些人反段固然有利益之争的因素,但未尝没有对段祺瑞争取日本援助而出卖主权的不满。其中,吴佩孚、冯玉祥和胡景翼以及南方军阀赵恒惕等人,还是相当具有爱国心和正义感的,在平时,他们的军队纪律就比较好,而且没有多少劣迹。因此,他们对“五四运动”的呼应,不仅仅是出于派系之争而争取舆论,也有互相感染和相互支持。
历史是复杂的,很像样的学者也有一时看起来很不怎样的表现,而名声不佳的军阀,也有发乎内心爱国情感。
五光十色说民国
民国史北洋时期,给人的印象,就是乱,眼花缭乱。十几场仗同时开打,几十个人物上上下下,说东道西。北洋统治不足16年,光元首就换了好几位,袁世凯、黎元洪、徐世昌、曹锟、段祺瑞、张作霖。至于内阁,就像走马灯一样,平均一年换好几届。当过总理的人,能编一个加强排。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其实,大家还都没唱完,观众连角儿都没看清楚,就换人了,跑龙套的,就更无所谓了。
那个时代,有自律甚严的军阀,比如吴佩孚,也有浑身流气的军阀,比如张宗昌。有人办大学,办得有模有样,比如张学良、唐继尧;有人搞实业,比如张作霖、刘湘、刘文辉;有人搞农村建设,比如阎锡山;很正面,很值得说。但也有人滥发军用票,胡乱征税,田赋预征到了21世纪,强迫人民种鸦片,种得本土鸦片到处都是,进口的印度大土没人要了,彻底实现鸦片的国产化。连军阀里面,信仰都五光十色,有信仰社会主义的陈炯明,也有信基督的冯玉祥,还有信佛的唐生智和信道的刘湘。
知识界也是如此,有学问大的泰斗,也有混饭吃的南郭先生。好大学办的可以跟西方比肩,烂的野鸡大学也比比皆是。同样是海归,有名副其实的名牌学子,也有克莱登大学的高足。自由主义流行,保守主义也流行,连马克思主义,一度都是学界的时髦,历史界不搞唯物史观,大家都看不起。
至于风光无限的媒体,更是这样,有引领潮流的《大公报》、《申报》,也有专门登载明星绯闻的《晶报》。媒体人有志向高远、参与政治谋划的高人,也有专门泡胡同,寻找花边新闻的里手。张季鸾的社评,每每耸动天下,但《晶报》的流言蜚语,也照样能害死阮玲玉。一般的上海老百姓,还就是喜欢后面的花边,不乐闻大公报的高论。
那个时代,演戏的喜欢谈政治,演半截戏,停下来发表演说,看客居然喝彩。政客喜欢唱戏,不会唱两口西皮二黄的,就不算那个时代的官人。兴致高的,还花了大钱下海做票友。军人喜欢做文人,不穿军服,偏爱长袍马褂,跟文人诗酒唱和。文人喜欢谈兵,有机会就穿回戎装,挂上指挥刀,马上照相留念。
大人物都迷信武力统一,无论是袁世凯、段祺瑞还是吴佩孚,甚至包括**。在北边的要统一,在南边的也想统一。但小一点的人物却想分治,搞联邦,联省自治,比如陈炯明和赵恒惕。想统一的,统一不了,想分治的,也分治不成。所以,那年月最大的问题是,国家实际上是分裂的,大军阀控制数省,大声吆喝,小军阀控制一个县,也自己当家。中央政府,政令不出都门,市场不统一,货币不统一,国家弱,政府穷,最穷的时候,连中央政府各部都发不出工资来,各个驻外使节,下旗回国—因为没有了经费。好不容易参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但作为战胜国的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却名列末等,只能派两个代表。自家的山东,被列强当成战利品争来争去,自己却说什么都不好使。更让人难堪的是战乱,上千个大小军阀,你打来,我打去,老百姓没有一个稳定的统治者。通商口岸还好,但是内地,则饱受战乱之苦。这样的国家,离仁人志士富国强兵的理想,实在太远。
要说好的,也有的说。资本家感觉,做生意挺容易,除了战乱,没有什么人干涉他们。教授和学生感觉也好,但凡提得起来的大学,无论国立、私立还是教会大学,个个像样,大学自治,教授治校,学术自由。他们感觉校长不像话,立马就可以起哄驱逐。一做了教授,就是总统来了也可以不理不睬,在课堂上爱怎么讲,就怎么讲,从不担心因为学术以外的原因被开了。报界的人士更是牛气,民国时期的牛记者,尽管在北洋末期被杀了两个,但那是真正牛气的时代,不管政要还是军阀,记者想骂,也就骂了。骂了之后人家给钱,收了钱还是骂。连国粹京剧,都是民国时期得到的光大,什么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四大须生,都是民国人弄出来的好事。
总的来说,民国,尤其是北洋时期的民国,是个色彩斑斓的时代。人人都特行独立,有时特行得崇高,有时特行的猥琐。牛人被埋没不了,没人因为你牛而压制你,压也压不住。但凡有非常异议可怪之论的人物,或多或少都能得到一份尊重,除非,你只有程咬金的三板斧,后劲没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自己施展的舞台,但施展的前提,是你有这个本钱。这是个连小偷、流氓都有个性的年代,大家各有各的道,没有绝活,就别想混好。那个时代,中国有国际知名的学者,王国维、陈寅恪和陈垣。有丁文江和李四光。也有世界上叫得响的企业家范旭东、吴蕴初和卢作孚。教育家有蔡元培、蒋梦麟、张伯苓、陶行知。连名声不好的军人,也有上过时代周刊封面的吴佩孚。这个吴佩孚,晚年没落潦倒,但却从来不坠青云之志,一直牛哄哄。
那也是一个民主特别受到尊重的时代。
议会自打成立之后,好像没做过什么事情。京里坊间传说,两院议员对于逛八大胡同比参政议政更有积极性,没事就泡在胡同里吃花酒,莺莺燕燕。但是,既没有人把他们的高额补贴取消,也没人敢于蔑视议会。实在不行,就换一个议会,但换了之后,议员还是在胡同里泡着。曹锟贿选,原本心里也没有贿选这回事,无非是公开付给议员的辛苦费,付费,是为了尊重议会,尊重议员。
记者在报上骂了当政者,骂也就骂了,当政者硬着头皮,装不知道。学生上街游行,抗议政府行为。不管做得多么过火,都欺负到警察头上了,就是不敢镇压。不是做不到,而是自己感觉不能做—因为现在是民国,民主政体。
但是,当时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大众,既包括底层的民众,也包括内地的乡绅,他们对民主没有感觉,没有认识。对于战乱,有切肤之痛,却没有多少发言权。另一部分上层人士,知识界人士,对战乱的感知相当弱,但发言权大,声音大。对民主的偏好,主要局限于他们。只是,他们对于民主的喜好,往往带有强烈的功利意味。这个时期,上层人士和知识界,真正的政治信仰,是进化论。无论推崇军国民主义(即后来的军国主义),还是联邦主义,社会主义,甚至无政府主义,但骨子里都是进化论。进化论顽固地相信历史的进步主义,笃信西方的民主制度是历史进步的产物,迷信西方历史的新事物。在那时,他们相信,只要坚持这个制度,坚持这个制度的信条,中国就能走到富国强兵的路上去。即使后来一部分知识界人士抛弃了资产阶级民主,也没有抛弃进化论,只是觉得发现了西方某些比现行的民主制度更好的东西,更为科学、更为民主的东西。
这样功利的民主追崇者,对于跟民主相伴的自由,多半都不怎么在意。“五四”新文化运动,本质上是一场文学运动,道德运动。投身运动的青年,开始最在意的是个性解放,个人自由。为了从传统家族中挣脱出来,他们为之奋不顾身的奋斗。但是,挣脱出家族绳索的青年,一旦赶上“五四”爱国运动,轮到自己为国家,为民族争利益的时候,就纷纷放弃了自己的自由,而且去强迫别人也放弃自由。在抵制日货的时候,自己可以不惜代价无条件放弃自己所有的日货,也逼着商贩这样做,不做,就抓人戴高帽子游街。像**这样的大人物,则公开鼓吹人们为了国家民族的自由,放弃自己的自由,把自己的自由,融入到民族国家的自由中去。当然,这样也就没了自由。
没了自由,也就没有了民主。
民国从北洋到国民党统治时期,民主沿着下降线行进。越是后来者,走得越远,降得越低。但是,没有人会把共和国的招牌放弃,没有人公然蔑视民主,谁都打民主牌。但大家却都在抽离自由,在民主中抽离自由。
在反对自由的过程中,原先在民主旗帜下的个性就纷纷逃掉死掉,五光十色的人和事,变得整齐,也变得单一。最终,变成了一个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