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巴尔扎克 著
发布时间:2020-12-31 14:50:35
字数:11995
查理·葛朗台先生是一个22岁的漂亮年轻人,和那些老实的外省人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贵族风度惹得他们厌恶,这倒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却还需要对他的言谈举止研究一下,以便取笑。关于这一点,要做一些说明。22岁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幼稚,免不了带些孩子气。100个人当中,或许有99个都会像查理·葛朗台那样行事。前几天,他的父亲让他到索漠城的伯父那儿去生活几个月的时间。巴黎的葛朗台先生或许是想起了欧也妮小姐。查理生平第一次到外省,他准备到外省来展示一下时尚青年的“帅气”,凭着自己的阔绰让县城里的人觉得自惭形秽,进而在当地别具一格,加入巴黎生活的新鲜。一些漂亮的小伙子,有时候故意不修边幅以彰显潇洒,查理显然不属于这一类,他在索漠比在巴黎花去更多的时间去修饰自己,在衣着方面也更加别出心裁。
查理带来了巴黎最流行的猎装、最奢华的猎枪、最精致的长刀以及最华贵的刀鞘;也带来了一些做工精细至极的背心:金壳虫色的,金光闪闪的,镶水钻的,云纹缎的,叠襟的,叉领的,直领的,翻领的,灰的,白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而且全副金纽扣的;还带来了时下最流行的各种硬领和领带,名牌布伊松的两套服装以及面料特别柔软的内衣。另外还包括一个玲珑剔透的小文具盒。那是最美丽的女人—至少他认为是—一位叫作安奈特的阔太太送给他的。她现在正跟随丈夫在苏格兰旅游,相当郁闷。但为了消除某些嫌疑,她不得不暂时牺牲个人的幸福,好在他随身携带了极其漂亮的信笺,能够每隔半个月就给她写一封信。一句话,巴黎浮华生活的所有装束,凡是能带的他尽可能都带全了:从一开始决斗使用的马鞭到结束决斗用的精工细做的手枪,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出门打天下的所有家伙,他一样也不少。父亲叮嘱他,一个人出门,必须得节俭,所以他来的时候就租了一辆轿式的驿车。对此,他心里还非常庆幸,因为这样一来,那辆特地定做的轻便舒服的旅行马车,便不至于在这次旅行当中弄坏—那辆车他打算在明年6月份到巴登温泉去跟自己的心上人—那位高贵的安奈特太太约会用的。
查理期望在伯父家见到上百名客人,到伯父的森林里去打猎,在伯父家过一阵庄园主的生活。他来到索漠城打听葛朗台,只是希望打听去弗洛瓦丰要怎么走,根本没想到伯父就住在城里。当他得知伯父就住在城里的时候,他觉得伯父住的一定是高堂大院。第一次到伯父家,总是要体面些才行,不管住在索漠城或弗洛瓦丰,衣着方面一定要讲究,因此他的旅行装束非常引人注目,用那时候形容一个人或一件东西美到极点的俗话说,简直帅呆了。在图尔,他让理发师将他那满头漂亮的栗色头发重新烫过,他还换了一件衬衣,系上了一条黑缎领带,另外再配上圆边的硬领,把他那一张甜蜜的小白脸衬托得更加讨人喜爱。一件只系住一半纽扣的旅行外套体现出细腰,露出里边高领羊绒背心。羊绒背心里边还有一件白背心,怀表随意地揣在口袋里面,很短的金表链拴牢在一个扣眼上边。灰裤子的扣子开在裤腰两边,边缝用黑丝线绣出图案,更加显现出款式新颖。他风度翩翩地舞动着手杖,刻花的金手柄一点没有减少灰色手套的时尚气质。最后,他那顶便帽更是雅致上乘。
只有巴黎人,并且是只有上流社会的巴黎人才会打扮得这么繁缛而又得体,把种种复杂而没有一点意义的服饰与点缀搭配得情调十足。再加上他那无所畏惧的气派,真的有一种坐拥美人、腰携手枪、身怀绝技百发百中的帅气魅力。
现在,你如果想真正了解索漠人和巴黎青年彼此之间的差异,只需要看看这位仪表堂堂的不速之客,在葛朗台家里灰暗无光、缺乏生气的客厅里面,构成家庭环境的这些人当中,映射出多么强烈的光芒,你就能一下想象出克罗旭叔侄的样子。三个人都吸鼻烟,而且又淌鼻涕,黄里带红的衣领还打皱,褪色的衬衫胸饰上面沾满了小黑点,软绵绵的领带系上以后就歪歪扭扭得好像是根绳子。他们有无数的内衣,但是每件衬衣每年总是只换洗两次,其余的时候它们都被压在柜子里面,任凭岁月留下发旧、发灰的痕迹。在他们身上,邋遢和衰老相得益彰。他们的脸孔和旧衣裳一样无精打采,和他们的裤子一样皱皱巴巴,显得憔悴而干瘪,像存心扮鬼脸似的不堪入目。
其余的人也都是这副模样,外省人的装扮都没什么差别,他们不在乎穿衣打扮,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们,只在乎一双手套花多少钱。和克罗旭叔侄的不修边幅相一致,戈朗森派和克罗旭派都讨厌时装,只有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见解才算是完全统一。巴黎客人拿起来鼻镜片,仔细打量客厅里的奇异摆设,仔细观察楼板梁木架的花色、护墙板的调子,换言之,是在观察护壁板上数量多得差不多可以当作《日用百科全书》以及《政府公报》的标点的苍蝇屎。此时,坐在牌桌前面的赌客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那表情好像是在观察一头长颈鹿。戈朗森父子虽然见识过不少时髦人物,但是此刻也和牌桌上的其他人一样惊诧不已,或许是因为受到在场的人情绪的感染,或许是以此表示同意众人的反应,他们含讥带讽地对别人挤眉弄眼,像在说:“你们看一看,巴黎人就是这副德性。”
大家随心所欲地端详查理,而不必担心得罪主人。葛朗台早已经拿走牌桌上仅有的一根蜡烛,到旁边去专注看信,顾不得招待客人,更顾不得他们的兴致。欧也妮从来没有见过衣着和风度如此完美的男子,觉得堂弟是从天使队里面一不小心跌入尘世的。她嗅到了从堂弟卷曲、油光锃亮的头发当中飘出的一股幽香,心里非常高兴。她特别想去摸一下那副漂亮好看的皮手套,她喜欢查理的小手、肤色,以及柔和清秀的五官。
可怜的欧也妮,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什么世面,每天忙于替父亲缝袜子、补衣衫,她的人生就在这些油腻的废品堆里,守着前面一个钟头见不到一个行人的冷清街道悄然流逝了。如果说上面的描述,大致概括了这一位倜傥青年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那么,见到这样一位堂弟,她的心里一定洋溢着妙不可言的愉悦而心潮澎湃,就如同一个青年男人看到英国纪念册上威斯托尔笔下奇幻的仕女形象,经过芬登刀法娴熟的雕刻复制,个个栩栩如生,怎么能不动心呢?让人生怕往羊皮封面上吹一口气,就会把那些天仙般的仕女吹走似的。
查理从口袋里面掏出一条手帕,是现在正在苏格兰旅行的那一位阔太太亲手绣制的。为绣成这一件漂亮的作品,她为心上人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她为了自己的爱情,一针一线,精心绣成。欧也妮望着堂弟,想看他是不是当真舍得拿来用。查理的风度,一举一动,拿夹鼻镜片的架势,故意地放肆,还有对欧也妮刚才爱不释手的那个针线匣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显然他认为那只盒子是一个不值钱的、俗不可耐的物件。总而言之,凡是令克罗旭跟戈朗森们极度反感的一切,她都喜欢得不得了,以至于当夜上床以后,她依旧浮想联翩。三亲六故中居然有这么一位令人心动的美男子,这让她兴奋得无法入眠。
摸彩玩得特别慢,很快就停止了。大高个儿娜侬来到客厅,高声说道:“太太,一会儿给我被褥,我要去给客人铺床。”
葛朗台太太赶快起身跟娜侬走了。戈朗森太太轻声说道:“我们把钱收起来吧,不玩了。”于是大家拿了各自押在缺角旧碟子里的两个当赌注的铜板,一齐走到壁炉前聊了一会儿。
“你们不继续玩了?”葛朗台问道,照旧看他的信。
“我们不玩了,不玩了。”戈朗森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查理身旁。
欧也妮像一般初次心动的少女那样,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从客厅离开,给她母亲以及娜侬帮忙去了。如果这时恰逢一位高明的忏悔师,她肯定会承认自己不仅没有想到母亲,而且也没有想到娜侬,仅仅只是心神不宁地想去看看为堂弟准备的卧室。她需要为堂弟做点什么,送几样东西进去,尽量考虑细致,使那一间卧室既舒适又干净。她觉得只有自己才了解堂弟的爱好和心思。
果然,她非常及时地向以为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母亲和娜侬证明:所有一切都得重新收拾。她吩咐娜侬去拿一些炭火,用暖床炉来暖一下被褥。她亲自给旧桌子铺上桌布,还嘱咐娜侬每天都要换洗。她说服母亲,一定把壁炉里的火烧旺,她还自作主张,让娜侬去抱一大堆木柴上来,然后堆放在走廊,吩咐她不要告诉父亲。最后,她还把已故的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一只旧的漆盘子,盘子里面还有一只六角形的水晶杯、一把已经剥蚀鎏金的小羹匙和一个刻着爱神形象的玻璃古壶,都小心翼翼地放在堂弟卧室的壁炉架上面。她在这一刻涌上心头的主意如此之多,超过她有生以来所有主意的总和。
“妈妈,”她说道,“堂弟肯定受不了蜡油的味道。我们去买白蜡烛吧。”说完,她像小鸟似的跑开,从自己的钱包里面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金币—这是她这一个月的零花钱。
“娜侬,这个给你,”她说,“马上去买。”
“老爷会答应吗?”葛朗台太太看到女儿手里拿着一个细瓷糖壶,那是老葛朗台从弗洛瓦丰庄园带回来的,吓得她连忙大声阻止,“更何况哪儿有糖啊?你简直是疯了。”
“妈妈,娜侬会去买糖的,反正她需要去买白蜡烛。”
“那么你父亲呢?怎么向他交代?”
“他的侄儿连一杯糖水都不能喝,像什么话?再说父亲不会注意的。”
“什么也别想逃过你父亲的眼睛。”葛朗台太太摇头叹息。
娜侬这时候犹豫了,她了解葛朗台先生的脾气。
“赶快去吧,娜侬,记住今天是我的生日!”
娜侬是第一次听到小姐开玩笑,忍不住放声大笑,按照她的吩咐去了。就在欧也妮和她的母亲想尽办法把葛朗台指定给侄儿住的那一间卧房收拾得尽可能漂亮的时候,查理已经成为德·戈朗森太太大献殷勤、百般挑逗的对象。
“你真是有胆量,先生,”她说,“竟然丢下巴黎的快乐生活,到索漠来过冬。但是,如果你不认为我太难以相处的话,这儿倒也还有能够消磨时光的地方。”
然后她向查理抛去一个十足的外省式的媚眼。在外省,女人们习惯于过分矜持、过分严谨,于是这样的眼神便越发露骨,她们的眼光中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所有娱乐都好像偷盗或有罪过的僧侣所特有的道貌岸然的神情。查理在这间客厅里浑身不自在。他幻想着伯父住的是宽敞的庄园,过的是豪华的生活,但是这间客厅与他的想象实在相去甚远。等到他仔细观察过德·戈朗森太太之后,终于发现她身上还有一点儿巴黎女子的气息。德·戈朗森太太的话里面有一种调情的味道,于是他客气地同她接上话茬儿,很自然地攀谈起来。说着说着,戈朗森太太压低了声音,以便声音和她谈话的内容协调一致。她跟查理都需要密谈一下。因此,在调情闲扯和正经交谈了一番之后,能干的银行家太太趁别人专注于谈论现在索漠人最关心的酒市行情之际,确信别人不会听见她的谈话,于是就轻声对查理说道:“先生,倘若你赏光到我家来,我丈夫肯定跟我一样高兴。在索漠城里唯有在我家里才能遇见商界巨头和贵族子弟。商界跟贵族圈子我们都有交往,他们也只喜欢在我家相会,因为玩得高兴。我骄傲地说一句:我丈夫在商界以及贵族圈子里都受到敬重。因此,我们肯定能让你在索漠小住期间生活得很快乐。假如你整天待在葛朗台先生家里面,哎哟,你肯定会无聊透顶的呀!你的伯父是一个守财奴,仅仅只在乎他的葡萄秧;你的伯母是一个头脑糊涂的老太婆,除了上帝什么事情都搞不清;而你的堂姐是一个小傻丫头,没有受过教育,愚蠢至极,也没有多少陪嫁,天天在家缝缝补补。”
“这个女人很不错。”查理这样想着,就和德·戈朗森太太逢场作戏地应酬起来。
“依我看,太太,你要独霸这位先生了!”又高又胖的银行家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公证人跟庭长听到这句调侃,也凑趣说了几句刻薄的俏皮话。唯有神父神情诡异地看着他们,然后捏了一撮鼻烟,又把烟壶推让给在座的所有人,说了一句概括大家想法的话:“除了德·戈朗森太太之外,还有谁可以在索漠城给这位先生当向导呢?”
“啊!瞧你这话说的,神父大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德·戈朗森先生问道。
“先生,我这话对于你,对于你的太太,对索漠城还有对这位先生都是一片好心。”狡猾的老头儿说完,回头望了查理一眼。
克罗旭神父假装没有注意查理和德·戈朗森太太在说悄悄话,事实上早把所有的状况都看清楚了。
“先生,”阿道尔夫最后装作很随意的态度,对查理说道,“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在涅切戈男爵家的一次舞会上,我曾经有幸和你见过面……”
“啊,是的,先生,没错。”查理答道。他很惊诧地发现每个人都似乎在讨好他。
“他是你的儿子吗?”他问德·戈朗森太太。
神父神情诡异地看了她一眼。
“是,先生。”她答道。
“这么说你很年轻就去巴黎了?”查理问阿道尔夫。
“那有什么办法,先生,”神父说,“他们已经断了奶,我们就得打发他们到首都看花花世界了。”
德·戈朗森太太别有深意地望着神父,似乎是在询问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神父继续说:“只有到外省来,才可以遇到像德·戈朗森太太这样三十好几的女子,儿子都快从大学法律系毕业了,她却依然像花儿那样娇嫩。夫人,以前你的舞姿名震一方,惹得大家翘首以待的情景,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神父转过身对他的女对头说:“你红极一时的盛况就像在昨天……”
“哼,这个老糊涂!”德·戈朗森太太想道,“莫非他已猜出了我的心思?”
“看来我在索漠城一定会大出风头的。”查理一边解开上衣纽扣,一边想道。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尽力模仿尚特雷塑的拜伦雕像的那种气派。
葛朗台老爹没有理会大家,或者应当说,他专心致志看信的样子,逃不过公证人以及庭长的眼睛,他们从老头儿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当中,努力猜测信的内容,正好这时候烛光把他的面孔映衬得分外清晰。老头儿的神情,已经无法保持以往的镇静。像下边这样一封悲惨的信,他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神情,谁都能够想到:
哥哥,我们分别已快23年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你来贺我新婚,之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分了手。自然,我那时也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需要靠你来独立支撑家业,为了它的兴旺,你曾经乐此不疲。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离开人世。以我以前的荣誉,我不愿意在破产之后还苟且偷生。我曾经在黑暗的边缘抗争到最后,希望还能挽回败局。我的经纪人洛甘和公证人苏歇同时破产,把我的退路完全断绝,这使得我身无分文。我欠了400万法郎的债务,却只能还100万。因为今年你们的收成既多又好,让市价惨跌,我库存的酒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三天以后,巴黎的每个人都将咒骂:“葛朗台先生竟然是个骗子!”我一生清白,却死得这么声名狼藉。我害了我的儿子,把他的姓氏玷污了,又耗费了他母亲的那一份财产。到现在他还不知道真相。我疼爱这个孩子,我们分别时依依不舍。幸好他不知道内情,这一次诀别是我最后一次动情。之后他会仇恨我吗?哥哥,我的哥哥啊,儿女的诅咒是最可怕的,他们可以求得我们的宽恕,我们却无法挽回他们的诅咒。葛朗台,你是我的亲哥哥,你应当帮助我,阻止查理对着我的坟墓吐出恶毒的咒语!哥哥,就算我真的用鲜血和眼泪写这一封绝笔信,我在这封信当中也不会倾注更多的痛苦,因为我能够清苦,能够流血,能够死,但也不会比此刻更难受。我现在只觉得痛苦,明明知道是死,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查理只有靠你来做他的父亲了!他母亲那边没有一个亲人,你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时候我为什么不屈服于社会的偏见呢?我为何要屈从爱情的指引呢?我为何要娶一个贵族的私生女呢?查理从此之后就成了孤儿了。真是可怜的孩子啊!请听我说,葛朗台,我向你求助并不是为我自己,何况你的家产也许不足以应付300万法郎的债务,我求你是为了我们的儿子!你知道的,哥哥,我合上双手求天保佑的那时候,我想到了你。在临死前,我把儿子托付给你。不管怎样,想到你就要成为他的父亲,我面对枪口也可以完全安心了。查理十分爱我,我对他也十分钟爱,从来不委屈他,他不会诅咒我的。并且,你看一看吧,他性情十分温顺,就像他母亲,他肯定不会令你失望的。可怜的孩子!他过惯了富贵的生活,你我小时候吃穿无着的苦处,他完全没有尝过……现在他一无所有,还变成了孤儿。是的,他的朋友都会抛弃他,但是他的耻辱是我造成的。啊!我真是恨不能一拳把他打上天去,把他送到他母亲的身旁。我真是疯了!言归正传,我自己命苦,他也命苦。我把他送到你身旁,你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我的死讯以及他面临的处境告诉他。我恳求你做他的父亲,不要忽然使他失去悠闲的生活,那样他会活不下去的,我跪下来求他放弃他母亲的遗产,不要以债权人的身份来和我对立。但是我这种恳求纯属多余,他十分傲气,他肯定懂得不该同我的债权人站在一块儿。劝他在有效的时间内放弃继承我的遗产,让他明白我给他造成的处境多么困难。假如他对我的孝心不变,那么替我转告他,前面的路并没有堵死。我们当初都是靠劳动脱离贫穷的,只要愿意干,他也能够挣回被我败光的家产。
假如他愿意听从我的忠告,为了他我真想从坟墓里爬出来对他说,他应该远走高飞,到印度去!大哥,查理是一个正直而且勇敢的青年,你给他一批出口货让他经营,他死也不会赖掉你的资助,你一定要借给他,葛朗台!否则你会受到良心谴责的!啊!如果我的孩子得不到你的帮助和爱惜,那么我就会永远祈求上帝惩罚你的狠心。假如我有办法保住一点财产,我本应当在他母亲的财产当中留一笔钱给他,但是我上个月的支出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余款。孩子前途未卜,我真的是死不瞑目啊!我多想握住你的手,亲耳听见你仁慈的允诺,来温暖一下我的心。可是来不及了。就在查理赶路的时候,我需要把资产负债表写明,我要用一种商务的规矩证明破产过程中,没有差错,也没有徇私舞弊。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查理。永别了,哥哥。愿你由于接受我托付给你的监护权,善待我的儿子而得到上帝永远的赐福,我想你肯定会慷慨接受,愿上帝为此赐福于你。在我们早晚都会去—现今我已身临其境的阴间,将永远会有一个为你祈祷的声音。
维克多—安日—纪尧姆·葛朗台
“你们是在聊天吗?”葛朗台说道,并且把信照原来的折痕叠好,把它放进了坎肩口袋里。他谦卑怯弱地看看侄儿,以此来掩盖内心的激动和想法。
“烤烤火,现在暖和过来了吧?”他对侄儿说道。
“特别舒服,我亲爱的伯父。”
“哎!女人们呢?”葛朗台已经忘记自己的侄儿就要住到他家,问道。这时候,欧也妮跟葛朗台太太走进客厅。
“楼上都整理好了吗?”老头儿恢复了平静之后问她们。
“整理好了,父亲。”
“那么好吧,查理,你要是感到累了,那么就让娜侬带你上楼去休息。圣母啊,那不是什么花团锦簇的客房!谅解我们这些种葡萄的穷人,全部都被捐税刮光了!”
“我们就不打扰了,葛朗台,”银行家说道,“你和你的侄子肯定有话要说,祝你们晚安。我们明天再见。”
一听到这话,大家都纷纷起身告辞,每个人都依照自己的身份,向葛朗台行告别礼。老公证人到门口取回他带来的灯笼,点亮之后,建议先送德·戈朗森一家回府。德·戈朗森太太没有预料到中途会出现意外,这么早就要动身回家了,家里的仆人并没有来接。
“太太,不知您可否赏脸,让我扶着你走?”克罗旭神父走上前去,对德·戈朗森太太说道。
“谢谢您,神父先生。我儿子会照顾我。”她冷淡地回答。
“和我在一起,不会让太太的名誉受损的。”神父说。
“那么就让克罗旭先生扶你一把吧。”德·戈朗森先生插口道。
神父扶着美丽的太太,故意很轻快地迈着步子,抢先几步来到这一队人的前面。
“那个小伙子真是不错,太太,你觉得呢?”他把她的胳膊抓紧了说,“割完葡萄之后,筐就没什么用了。事情吹了,欧也妮迟早要嫁给那个巴黎人。除非他早就已经爱上了哪个巴黎女子,不然你儿子阿道尔夫眼前遇见的情敌不太好对付啊……”
“别说了,神父先生。很快他就会发现欧也妮是一个傻丫头,并且长得也不灵秀。你有没有仔细打量过她?今儿晚上,她的脸色黄得像一个木瓜。”
“或许你已经提醒过她堂弟注意了吧?”
“用不着虚情假意……”
“太太,今后你就总是挨着欧也妮坐,不需要您多费口舌,他自己心里就会进行比较……”
“起码,他已经答应后天到我们家吃饭了。”
“啊!假如你想的话……”
“想什么,神父先生?您是说要教我学坏?我已经清清白白活了39年,该不会现在再糟蹋我自己的名声吧,就算送我一个莫卧儿大帝国,我也不会作践我自己。你我都已经这个岁数了,说话应该懂得分寸。尽管你是上帝的仆人,事实上却一肚子的坏水儿。呸!你的这些东西简直就像《福布拉》里的货色一样。”
“您看过《福布拉》那本书了?”
“没有,神父,我指的是《危险的关系》。”
“啊!这本书可是正经多了,”神父笑道,“但是你把我说得跟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居心叵测!我只是想劝你……”
“你还说你不是在为我出馊主意吗?事情还不清楚吗?假如那个年轻人,用你的话来说,人很好,这我赞同,假如他追求我,他自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堂姐。在巴黎的时候,我知道,有一些好心的母亲,为了儿女的幸福以及财产,会不惜来这一手,但是咱们是在外省呀,神父先生。”
“对,太太。”
“所以,”她继续说,“就算有一亿法郎家财,我也不想用这种代价去换取,阿道尔夫也不想……”
“太太,我从来没有提过有一亿法郎的家财。诱惑来的时候,恐怕我们都无法抵挡。就我而言,一个清白的女人,只要无伤大雅,偶尔调调情是无所谓的,这也算是交际圈里女人的任务……”
“你真的这么想啊?”
“太太,莫非我们不应该相互亲近吗?对不起,我想要擤擤鼻子—我不欺骗你,太太,他把夹鼻镜片拿起来看你的那副样子,比起看我的时候要显得友好得多,这我明白,他爱美胜过敬老……”
“很明显,”庭长在后边用他那粗硬而且高亢的声音说道,“巴黎的葛朗台打发自己的儿子来索漠,肯定抱有联姻的打算……”
“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堂弟也不应该来得这么突然啊!”公证人搭腔。
“这不能说明什么,”德·戈朗森先生说道,“那家伙一直喜欢神秘莫测。”
“德·戈朗森,亲爱的,我请那个小伙子来我们家吃饭了。你再去邀请拉索尼埃夫妇跟德·奥杜瓦夫妇,自然,还有漂亮的奥杜瓦小姐,但愿她那天打扮得好看一些!她母亲满心妒忌,因此总是把她打扮成那副样子!”一边说着,她一边停下脚步,朝着克罗旭叔侄说,“也请各位届时大驾光临。”
“好了,你们到家了,太太。”公证人说道。
三位克罗旭和三位戈朗森告别之后,转身回到家。回来的路上他们充分施展外省人擅长的分析才能,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从每一个方面仔细研究。这件事改变了克罗旭派以及戈朗森派每个人的立场。他们都是很有头脑、精于算计的人,他们都觉得现在有必要暂时联手一起对付他们的共同敌人。他们难道不应当行动一致,阻止欧也妮爱上她的堂弟,不允许查理迷上堂姐吗?他们需要不断地使用含沙射影的坏话、花言巧语的诬蔑、面子上恭维的诋毁以及故作天真的诽谤来围攻那个巴黎人,以便让他走进圈套。那个巴黎人能不能分辨出这些蒙蔽手段,不上他们的当呢?
当葛朗台家的客厅里仅仅只剩下四个骨肉至亲的时候,葛朗台先生对他的侄儿说道:“应该休息了。太晚了,让你匆匆忙忙到这里来的事情不能谈了,明天我们找个充裕的时间再说。在这儿八点钟吃早饭。中饭的时候吃点水果和面包,喝一杯白葡萄酒。晚饭在五点钟的时候,跟巴黎人是一样的。这是一日三餐的安排。假如你想到城里城外去玩儿的话,你可以尽管去,但是我很忙,所以没时间陪你。你或许到处能听见人们谈论我有钱,葛朗台先生这样的,葛朗台先生那样的,那么就随他们说去,闲言碎语损伤不了我的名誉。可是,事实上我没有钱,我这个岁数还像小伙计一样苦干,所有的家当只是一副蹩脚的刨子以及一双干活的手。你不久可能自己会明白,流着汗去挣钱是多么辛苦。娜侬,把蜡烛拿过来。”
“侄儿,我想你需要用的东西,她们都已经在房间里准备好了,”葛朗台太太说道,“如果缺少什么,尽管找娜侬。”
“不需要了,亲爱的伯母,我想,要用的东西我都带全了。祝福您以及我的堂姐晚安。”
查理从娜侬手里接过一支点燃着的白蜡烛。这支蜡烛是来自安茹的东西,由于在店里存放的时间久了,所以颜色已经发黄,和蜡油做的没有什么差别,因此,根本不会想到家里居然会有白蜡烛的葛朗台,一时没有注意到这件奢侈品。
“我在前面给你带路。”葛朗台说道。
通常应该从大门里边的环洞当中出去,这一次葛朗台却郑重地走堂屋跟厨房中间的过道上楼。楼梯一边的过道装着一扇外面镶有椭圆形玻璃的门,阻挡住了沿着过道往里钻的冷风。可是,到了寒冬,尽管客厅的门上全部都钉了保暖的棉垫,寒风刮来依旧冰冷刺骨,客厅里难以保持舒适的温度。娜侬走过去闩紧大门,把客厅关好,从牲畜棚里面放出狼狗。那畜生很凶猛,只认识娜侬一人。它跟娜侬都来自荒野,彼此之间倒很相投。当查理看见楼梯间四壁布满烟熏的泛黄的痕迹,楼梯扶手上面蛀洞斑斑,楼梯也被他的伯父踩得摇摇晃晃的时候,他的美梦全部破灭了。他几乎以为自己走进了鸡笼,不由得带着满腹惊疑,回头望了望伯母和堂姐。她们早已习惯了这一座楼梯,不明白他诧异的原因,还以为他在亲切示意,因此也亲切地朝他微笑,这回应让他更加蒙了。
“父亲为什么送我到这里来?这是什么鬼地方呀?”他心想着。到了楼上,他注意到三扇被漆成赭红色的房门,而且没有门框,就那样直接嵌在布满蛛网的墙里面,门上面有用螺丝钉固定在上边的铁条,铁条两端呈火舌的形状,和长长的锁眼两头的花纹一样。刚好对着楼梯的那扇房门,明显是堵死的,门后是厨房上边的那个房间—只可以从葛朗台的卧室进去,那是他办公的密室。整个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靠着院子,装有粗壮的铁栅。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这个房间,就算是葛朗台太太也不可以。
老头儿好像守护炼丹炉的炼丹师一样独自在里面操劳。在这里,他悄悄地开凿了几处暗柜,藏着那些田契、房契,还有称金币的天平,清偿所有的债务,开发收据到计算盈亏,这一切全部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完成的。因此一般生意人永远看见葛朗台样样都有准备,认为他有神灵保佑一般。当娜侬的鼾声震颤楼板的时候,当护院的狼狗哈欠连天的时候,当葛朗台母女都已经睡熟的时候,老箍桶匠就会来到这里抚摩、玩弄他的黄金。他把那些金子搂在自己的怀里,装进那些桶里,然后箍严封死。房屋四壁十分厚实,护窗板也密不透风。他一个人掌管这一间密室的钥匙。听说他整夜在这儿研究图样,上边连每一棵果树的位置都标明得一清二楚,他核算他的资产,误差不超出一根葡萄秧或者是一捆柴。
欧也妮的房门和这扇堵死的门刚好对着。楼梯的尽头就是老两口住的套间,占了整个前楼。葛朗台太太有一个房间跟欧也妮的房间连着,之间隔一扇玻璃门。葛朗台和太太有各自的房间,用板壁隔断,而他神秘的工作室跟卧室中间则隔着一堵厚墙。
葛朗台老爹把自己的侄儿安置在三楼,那一间高高的顶楼恰好在他的卧室上边,这样,侄儿在房间里走动,他就可以听得真真切切。
欧也妮跟母亲走到楼道当中,接吻互相道着晚安,她们又和查理告别,接着就各自回房休息去了。欧也妮嘴上显得很平淡,但她的心里却充满火热。
“你就在这一间睡吧,侄儿。”葛朗台一面打开房门一面对查理说道,“如果你要出门,必须要先叫娜侬,不然的话,狗会毫不客气地把你当作骨头吃掉的。睡一个好觉。晚安!啊!女人们早已经给你生上火了。”正说着,那个大高个娜侬手中端着一只暖床炉走了过来。
“瞧,说起了女人们,现在就来了一个!”葛朗台先生叫道。
“你把我侄儿当作临产的女人来呵护吗?把这个暖床炉拿走,娜侬!”
“但是,先生,被单发潮呢,何况这位少爷看上去真比姑娘还娇弱呢。”
“好了,既然你一心讨好他,那么就给他暖床吧,”葛朗台说道,拍了一下娜侬的肩膀,“但是小心失火。”
说完之后,守财奴唠唠叨叨下楼去了。查理就在行李堆当中呆呆地发愣。他望了望墙上的壁纸,黄底子上边一团团小花,就好像是小酒店里的墙壁那样子的;望望石灰石的有凹槽的壁炉架,单是外表就令人心冷了一大半;漆过清漆的铺着草编坐垫的木椅,看上去似乎不止四只角;没有门的床头柜,里面几乎装得下一个轻骑兵;粗布条编织的脚毯,摆在一张有帐顶的床的前面,满是蛀洞的帐幔摇摇欲坠。他环视了这所有的一切后,又一脸严肃地望着娜侬说:“唉!天啊,这里难道真的是做过索漠的市长、巴黎的葛朗台先生的哥哥的府邸吗?”
“很对,先生,您现在就在一个这么风雅、这么慈祥、这么善良的老爷家里面。我帮您解开行李吗?”
“好啊,为何不呢?我的兵大爷!你没有在国防军的海军中服过役吗?”
“噢!”娜侬问道,“国防军的海军是怎么一回事?是咸的还是淡的?水上游的吗?”
“给你钥匙,请先帮我把睡衣从这只箱子里面找出来。”
娜侬望见一件绿底金花、图案古朴的绸睡衣,诧异得闭不上嘴。
“您穿这个睡觉吗?”她问。
“自然。”
“我的圣母呀!披在圣坛上面做桌布更合适呢。我亲爱的小少爷,您把这件睡衣捐赠给教堂吧,您的灵魂就会得到拯救,否则,您的灵魂就没得救了。噢!您穿上多么高贵,我去叫小姐过来看一下。”
“好了,娜侬,别大声叫了!我想要睡觉了,明天再重新整理一下东西。既然你这么喜欢它,那你就拿去拯救你的灵魂吧。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走时会把它留下来,你喜欢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娜侬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查理,似乎不敢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把那件漂亮的宝贝送给我?”她一面走一面嘟囔,“这位少爷是在说梦话吧。晚安,少爷。”
“我们明天见,娜侬。”
“我来这里干什么?父亲又不傻,让我来不会没有目的。”查理睡下之后,在心里想着,“嘘!关于正经事,明天再想。这是哪一个希腊傻瓜的名言?”
“圣母马丽亚!这位亲爱的堂弟多英俊啊!”欧也妮祈祷的时候突然这样想。那一天晚上她没有做完祷告。
葛朗台太太临睡的时候什么想法也没有。她听见壁板当中的门的另一边,视财如命的老头儿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来回踱步。和所有懦弱的女人一样,她早已经摸透了丈夫的脾气。就像海鸥预测雷雨般,她也可以从微妙莫测的任何一点征兆中,预测到葛朗台心中的暴风雨,因此就如她自己形容的,躺下来之后装死。
葛朗台看着里面钉上铁皮的工作室的门,心里想道:“真亏了我兄弟想得出,给我送一个儿子!真的是一份好遗产!我连100法郎也不会给他花。对这种来自花花世界的贵公子而言,100法郎又算什么呢?他拈着夹鼻眼镜望着我的晴雨表的时候的那架势,就像是要放火把它烧掉一样。”
想到那份痛苦的遗嘱将要造成什么后果,葛朗台就心乱如麻,或许比他兄弟更忐忑。
“我真的能得到那件金色的睡衣吗?”娜侬一边想一边入睡了,蒙眬中,她好像已经披上了那块圣坛桌布(指的是查理的睡衣),她生平第一次在梦里梦见了花朵,梦到了绫罗绸缎,就像欧也妮有生以来第一次梦见爱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