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巴尔扎克 著
发布时间:2020-12-31 14:51:10
字数:22768
在少女们纯洁且单调的生活中,定然有一个奇妙的时刻,阳光会洒满她们的心田,花儿会向她们诉说各种各样的心愿,心的跳动也会把火一样的热情传递到她们的脑海当中,把欲望化为一种隐秘的盼望,那是一种喜忧参半的境界,忧伤而且无邪,甜美而且快乐!孩子们看到周围的世界,就开始露出笑容。少女在大自然当中产生朦胧的感情,也像是孩子一样,开始露出笑容。如果说光明是人生初恋的对象,那么恋爱不就是心灵的光明吗?欧也妮终于也到了把世界上的东西看清楚的时候了。
外省姑娘早晨起得很早,天刚刚亮欧也妮就起床了,对上帝祷告,然后梳妆打扮,不过今后打扮已经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含义。她先是把栗壳色的头发梳平,接着细致地把粗大的辫子盘在头顶上面,不准许任何零碎的短发从辫子里面滑出来,整个发型力求对称,衬托出满脸的娇羞和纯洁,头饰的简朴和面部轮廓的单纯彼此映照。她用清水一遍遍地洗手,那双手早已被水浸得通红并且粗糙。她看着自己浑圆的胳膊,暗自猜想堂弟怎么把手保养得又白又软,指甲修得如此好看。她穿上新袜子以及最好看的鞋子。她把束胸从上到下用带子收紧,每一个扣眼儿都不疏忽。总而言之,她生平第一次渴望自己显得漂亮,第一次体会到穿一件裁剪合适而且惹人注目的新衣服的快乐。
打扮完毕之后,她听见教堂钟响,疑惑怎么只敲了七下。由于想要有充分的时间好好打扮,她确实起得太早了。她不会把一个发卷卷十来遍,也不知道欣赏发卷的效果,她仅仅只是老老实实地抱着手臂,坐在窗户前面,望着院子、小花园以及花园上边高高的平台。尽管那儿是一派凄凉的景色,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但是也不乏一种神秘之美,是一种僻静的地方或者荒凉的郊野所特有的美。
厨房旁边有口井,附近围着栏杆,辘轳吊在一个很弯的铁杆上。一株葡萄藤缠着铁杆,这时枝条已经枯萎、变红。藤蔓从那儿蜿蜒着攀延到墙上,沿着房屋,最后一直伸到柴棚。棚下木柴堆放得非常整齐,赛过藏书家书架上面的书籍。院子里面铺的石板路因为很少有人走动,另外加上年深日久,堆积的青苔以及野草看起来发黑。厚实的墙上面披着绿荫,波浪一样地挂着很长的褐色枝条。院子的尽头,八级台阶杂乱地通往花园的入口,高大的植物遮住了幽径,好像十字军时代寡妇们埋葬骑士的古墓淹没在荒草当中。在一片石砌的台基上面有一排腐烂的木栅,其中的一半已经倒了,但是上边依旧缠绕着攀缘的藤萝,纠结在一块儿。
栅门两边,每一侧有一棵瘦小的苹果树,有很多节的枝丫伸展出来。三条平行的小径铺着细沙,在它们中间隔着几个花坛,附近种着黄杨,便于保持水土。花园的那一边,平台的下边,几株菩提树遮挡出一片绿荫来。绿荫的其中一头有几棵杨梅,另外的一头是一棵粗壮的核桃树,树枝一直伸展到箍桶匠藏金的密室的窗户前面。秋高气爽,卢瓦河畔秋季常见的灿烂阳光,逐渐融化夜间落在院子以及花园的树木、墙垣以及所有如画的景物上的秋霜。
欧也妮对那些向来不感兴趣的景色,突然感受到一种新鲜的乐趣,千余种思想纠结不清地涌了上来,而且随着窗外阳光的扩散而增多,她总感到有一种朦胧的、难以言说的快感穿透了她的神经,好像是一团雾,罩住了她的身体。她的思绪和这奇特的风景融合在一起,和自然界和谐地融成了一片。
当阳光照到墙上的时候,墙缝里面茂密的凤尾草好像花鸽胸前的羽毛,变幻着各种色彩。这在欧也妮看来,仿佛是来自天国的光明,把她的明天照亮了。从此之后,她便爱看这面墙,爱看墙上面那些惨淡的小花、蓝色的铃铛花以及橘黄色的小草,由于那一切都和一件愉快的往事联结在一块儿,就像她童年时候的回忆一样。院子毫不隔音,任何一点儿声音,都会产生响亮的回声。每一片随风飘落的落叶,都好像是这少女心中暗自发出的疑问。她每天端坐在窗前,丝毫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有时候她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躁动,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镜子前面,就好像是一个精益求精的作家打量自己的作品一样,总想要吹毛求疵地挑剔一番。
“我的相貌配不上他。”欧也妮这样想着,这种自卑的念头,给她无尽的痛苦。可怜的姑娘对于自己太过于苛刻,但是谦虚,或者倒不如说惧怕,确实是爱情的主要特征之一。欧也妮是那种体质强健的孩子,和小市民家的孩子一样,漂亮得有点俗气;她的外貌尽管像米洛的维纳斯,但是使女性纯洁清灵的基督徒的情操,自有一种隽永的意味在里面,赋予欧也妮一种古希腊雕塑家所意识不到的高雅气质。她的头特别大,好像菲迪亚斯雕刻的朱庇特的前额,虽然有男子气概,但是依旧不失秀气,纯洁的生活使得她灰色的眼睛光芒四射。圆圆的脸蛋的线条以前清新稚嫩,出天花的时候,被弄得粗糙了很多,所幸老天保佑,没有留下什么疤痕,只是破坏了皮肤表层的一层绒毛,依旧很柔软细腻,母亲慈爱的吻可能会在她脸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印痕。她的鼻子稍微有点大,但和朱红的嘴唇倒也比较般配,嘴唇上面一道道细纹显示出无限的深情以及善意。她的脖子滚圆,胸部丰满,虽然遮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引人注意与遐想,当然由于装束的过于严谨,缺少一些妩媚,但是以鉴赏家的眼光,这种苗条身材的刻板挺拔,也应该算作另一种风韵。因此,高大而且结实的欧也妮不具备平常人所喜欢的那样的美丽,可她本质上是美丽的,或许这种美,只有艺术家才会为之倾心。
假如想在尘世间寻觅一个像圣女一样贞洁的典型,假如从自然的女性身上希望发现拉斐尔揣摩到的那样纯洁无瑕的眼神和简单端正的轮廓线,尽管常常出自构思的巧合,可是只有基督徒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才可能保持或者说是培养出这种典型。那些热衷于寻觅这种百觅不遇的模特儿的画家,定然会在欧也妮的脸蛋上看到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一种内在的高贵气质:安详的额头下面,有一片深情的天地,她的眼睛,甚至眨眼的动作,全部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灵气。她脸上的五官,她的脸部轮廓,从来没有由于狂悲狂喜的表情而走形或者是松弛,好像平静的湖水和天相接处的那种柔和的线条。安详而且红润的脸庞,像是向阳开放的花朵,周边十分明亮,让人心旷神怡,并且让你感觉它映照出一种空灵的魅力,情不自禁地被其吸引。
欧也妮还只是站在人生的岸边,幼稚的梦幻好像是花朵盛开,摘其中一朵雏菊占卜爱情的时候,心情非常愉快,这是经历过沧桑以后无法再有的胸怀。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是对着镜子在自己心里想:“我太难看,他肯定不会喜欢我的。”
随后,她把正对楼梯的房门打开,探头听一听家里的动静。“他还没有起床。”她心里想。接着传来娜侬每天习惯的咳嗽声,走来走去地收拾客厅,生火,拴狗,还在牲口棚和牲口说话。欧也妮匆忙下楼去找娜侬,看到她正在挤牛奶。
“娜侬,我的好娜侬啊,赶快给我堂弟做一些乳酪吧,让他喝咖啡的时候吃。”
“唉,我的小姐,那是隔天才能做的,”娜侬扯开嗓门儿大声笑道,“今天肯定是做不成奶酪的。你堂弟真的很英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男子。你没看见他穿上那件金丝绸睡衣的样子多么漂亮呢。我看到了。他的内衣用那么细的布料做成,就像是神父先生的白祭袍那样的。”
“娜侬,那就做些千层饼吧。”
“谁给我木柴、面粉以及黄油啊?”娜侬说道。她作为葛朗台家的“内务部长”,在欧也妮和她母亲的心中俨然有着很重要的地位,“总不能去偷老爷的东西招待你堂弟吧?你去向他要黄油、面粉、木柴,他是你的父亲,应该会答应的。瞧,他已经下来检查伙食了……”
欧也妮听见楼梯被父亲踩得吱嘎作响,吓得赶快溜进花园。她已经觉得心虚以及害臊了。我们遇见高兴的事情的时候,常常—也许不无道理—认为自己的心思肯定都表现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看透。欧也妮感觉到的就是发自内心的害羞,唯恐被人看破。可怜的姑娘注意到自己傻傻的,而且一无所有,不管怎样都配不上风雅的堂兄弟,觉得很郁闷。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自己一定要为堂弟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她也不明白。她天真而坦诚,任凭纯洁的心性纵横驰骋,不注意自己的行为以及感情是否违反常规。一看见堂弟,他的外表就早已经在她的心目中唤醒了天性当中的爱意,她毕竟23岁了,是智力和欲望达到一种高峰的年龄,而女性的自然倾向一旦点燃就是势不可当的。她第一次看见父亲时觉得害怕,认识到自己的命运原来掌握在他手中,觉得有心事瞒着他真的是一桩罪过。她匆忙地朝前走着,疑惑着空气比以前要新鲜,阳光比平常时候更灿烂,她从中间吸取到一种精神的慰藉,一种新的活力。
就在她挖空心思地考虑有什么办法弄到薄饼的时候,大高个儿娜侬跟葛朗台开始斗起嘴来,这是罕见的事,比冬天看到了燕子吵架还要难。老头儿拿着一串钥匙来分配今天一天所需要的食物。
“我们昨天的面包剩下的还有吗?”他询问娜侬。
“全部都吃完了,一点儿都没有剩,老爷。”
葛朗台从一只平底篮当中拿出一个沾满干面的大圆面包,就准备动手切,娜侬说道:“家中今天有五口人,老爷。”
“我知道的,”葛朗台答道,“这个面包足足有六磅重,一定吃不完。况且,巴黎的年轻人,你等着瞧吧,他们肯定不吃面包。”
“难道他们只吃酱吗?”娜侬说道。
在安茹,日常所说的酱指的是涂面包的东西,从最普通的牛油到最贵族化的桃子酱,统称为“酱”。只要小时候只舔掉面包上的酱而将面包剩下不吃的人都清楚娜侬这句话的含义。
“不,”葛朗台回答道,“他们既然不吃面包,所以也不吃酱,全部都像等着出嫁的妙龄姑娘一样。”
他吩咐做几样特别便宜的菜,然后关上伙食贮藏库,正准备去水果房,娜侬把他拦住,说:“老爷,您再给我一些面粉以及黄油吧。为两个孩子做点千层饼。”
“难道为了我的侄儿,你准备让我倾家荡产吗?”
“我对您的侄儿并不比对您的狗更关心,也比不上您对他的关心。瞧,这不是吗?我需要八块糖,但是您却只给我六块。”
“啊!娜侬,你难道疯了吗?我还从来没有过见过你这样子呢。你脑子出什么毛病了?你是主人吗?糖,我就是只给六块。”
“那么,侄少爷喝咖啡是不是放糖呢?”
“放两块,我的咖啡就免了。”
“您这么大岁数,喝咖啡的时候不放糖!我自己掏钱为您买几块吧。”
“不相干的事情你不要多操心。”
尽管糖价下跌,但是在老箍桶匠的意识里,糖始终是最昂贵的舶来品,需要六法郎一磅。帝政时期节约用糖的义务已成了他最难以改变的习惯。女人们一直以来都有办法达到自己的目标,甚至连最愚蠢的女人也可以想出办法。娜侬抛开糖的问题,争取可以做千层饼。
“小姐,”她朝着窗外喊道,“你不是特别想吃千层饼吗?”
“不想,不想。”欧也妮矢口否认。
“那么算了,娜侬,”葛朗台听到女儿的话,说,“我给你吧。”他把粮食柜打开,为她盛了一点点的面粉,又另外添上几两已经切成小块的黄油。
“另外还有烤炉用的木柴呢?”获得胜利的娜侬毫不放松。
“你希望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他很无奈地说,“但是你得给我们做一个果子饼,晚饭也要在烤炉上做,不可以再生两个炉子了。”
“知道!”娜侬喊出声来,说,“您不需要多说。”葛朗台望了一眼忠实的“内务部长”,眼光简直像父亲看女儿那样充满慈祥。
“小姐,”“内务部长喊”,“我们有千层饼吃了。”
葛朗台老爹双手捧着水果,把它们放在厨房的桌子上面。
“您看看,老爷,”娜侬说道,“侄少爷的靴子多么漂亮。多么好的皮子,而且还有香味。用什么擦呢?还用您调了蛋清的鞋油吗?”
“娜侬,蛋清会把这种皮子弄坏的。你对他直说,你不知道怎么给摩洛哥皮子上油,对,这绝对是摩洛哥皮子。这么一来,他就会自己上街去买鞋油。据说有人在鞋油里面放糖,擦出来的皮子更加的亮呢。”
“这么说来,还可以吃了?”女仆把皮靴拿起来,靠近鼻尖闻了一下,“天呀!就像是太太的科隆香水那样香。这确实稀有。”
“稀有!”主人说道,“靴子甚至比穿的人还值钱,你觉得这事儿稀有?”
“老爷,”等到主人把水果房的门关好,第二次来到了厨房,娜侬问道,“您不准备每周用一次砂锅,慰劳一下您的……”
“好啊。”
“那我需要去肉铺了。”
“完全没必要。你替我们做罐闷野味汤吧,佃户们不会让你觉得失望的。我一会儿就去吩咐科努瓦耶,给我打几只乌鸦送过来。用这种野味炖汤,是再鲜美不过了。”
“是真的吗?先生,您不知道乌鸦是吃死人肉的吧?”
“你真是笨,娜侬!它们和人是一样的,它们有什么吃什么。我们就不吃死人吗?遗产是什么东西呢?”
葛朗台老爹吩咐之后,把怀表掏出来,知道离早饭之前还有半小时的时间可以活动,于是就拿起帽子,吻了吻女儿,说道:“你愿意陪我上卢瓦河边逛逛吗?我到那里有点事情。”
欧也妮走过去戴上她那顶缝着粉红绸带的草帽,父女两人便顺着弯弯曲曲的街道向卢瓦河走去,径直走到广场。
“这么早两位去哪儿啊?”克罗旭公证人遇见葛朗台,问道。
“出去遛遛。”老头儿答道。他心中有数,克罗旭也从不清早散步。
当葛朗台老头儿有事情的时候,凭着经验克罗旭能够判断出他一定可以从葛朗台老头儿那儿得到一些好处,因此就陪他一块儿去。
“你要来吗,克罗旭?”葛朗台对公证人说道,“你就是我的朋友,我想让你看看,在肥沃的土地上面种植白杨是多么愚笨!”
“这样说来,卢瓦河边你的那几片草地为你挣的6万法郎根本算不了什么?”克罗旭吃惊得睁大眼睛问道,“你难道还不走运吗?你砍树的那阵儿,南特正需要白杨木,居然卖到30法郎一棵!”
欧也妮听着公证人和父亲的对话,却不明白她正面临一个重大的时刻,就是至高无上的父母之命,马上要由公证人从老头儿嘴里面给逼出来。葛朗台到了卢瓦河畔肥美的草场的时候,30个工人正在填埋白杨树留下的树坑。
“克罗旭先生,你看一看一棵白杨树占多大的地。”葛朗台说道。
“让!”他朝着一个工人喊道,“拿……你的尺子……四……四周量……量。”
“每一边八尺。”那个工人量以后,说道。
“三十二,一棵白杨居然糟蹋三十二尺的土地,”葛朗台对克罗旭说道,“我一排可以种植三百棵白杨,是吗?那么好……三百……乘……乘……三十……二……那么也就是说……它们占……占掉我……五……五百堆干草。再加上两边的,统共是一千五,之间几排又是一千五。就算作是一千堆干草吧。”
“好的,”克罗旭帮朋友计算,“1000堆这种干草差不多值600法郎。”
“应当说……说……1200法郎,由于再割一茬,还可以再卖三四百法郎。那么,你……你……算一算……一年……1200法郎……40年下来……下……下来,你了解利滚利……”
“算是6万法郎吧。”公证人说。
“好了!一共……共……有6万法郎。那么好,”老葡萄园主开始不再结巴,“2000棵40年的白杨卖的钱如果不到5万法郎,这样就亏了。我注意到了这个漏洞。”此时,他大有一种自命不凡的神情,“让你把树坑全部都给我填平,只是留下卢瓦河边的那一排不填,把我买来的白杨树苗栽在那儿。河边的树靠政府拨款浇水施肥。”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克罗旭那边笑了一下,鼻子上面的肉瘤也跟着轻微地一颤,那是一种近乎阴冷的笑容。
“很明显,白杨只应当种在贫瘠的地方。”被葛朗台的盘算惊得目瞪口呆的克罗旭随口答道。
“对的,先生。”箍桶匠的回答不无嘲讽。
欧也妮只顾着欣赏卢瓦河美妙的景色,没有细听父亲的计划,但是,克罗旭下边的话,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哎,好啊,你从巴黎招来一个女婿了,现在索漠城里每个人都在谈论你的侄子。我抓紧拟订一份婚书吧?”
“你……你……你一大……大清早出门,就是想要跟我说这个?”葛朗台一边说,他脸上的肉瘤一边扭动,“唉!那么好吧,我的老伙计啊,跟你直说,我把你想要知道的全部告诉你吧,我宁愿把女……女……女儿……扔……扔到卢瓦河,你知道吗?也不……不愿意将她……嫁……嫁给她的堂弟。你可以……将……将这话……讲出去。先不讲也好,就随便他们胡扯去吧。”
这些话听得欧也妮差点晕倒,那渺茫的希望刚刚萌芽快要开花,这时候却被剪成一片片地扔到脚下。
从昨天晚上起,促使两心相通的各种幸福的点点滴滴,已经把她的心系在了查理的身上,如果这样今后只有痛苦来支撑他们两个人了。莫非女人的命运,遭尽苦难比享尽荣华更加显得崇高吗?父爱的火焰为什么会在父亲的心头熄灭了呢?查理有什么过错吗?真是让人百思不解!她当初萌发的爱情本就是深不见底的秘密,如今又包上了重重疑团。她回到家的时候,双腿忍不住颤抖,走上那一条幽暗的老街,她刚才还觉得充满生机,现在却觉得如此凄凉,岁月和人事的变换让她深感悲怆。爱情的伤害,她一刻都逃不掉。快到家的时候,她抢先几步上前去敲门,站在门前等候着父亲。葛朗台看见公证人手中拿着一份还未拆封的报纸,询问道:“公债行情怎么样?”
“你不听我劝告,葛朗台,”克罗旭答道,“赶快买一些吧,两年的时间就可赚两成,另外再加上高额利率,8万法郎的年息就等于是5000法郎,行情是70法郎一股。”
“看看再说吧。”葛朗台揉了一下下巴。
“天哪!”公证人忽然叫了一声。
“有什么事吗?”葛朗台问道。克罗旭这时候已把报纸递到他的面前,说道:“你自己看看这篇报道。”报道内容如下:
巴黎最受敬重的商业巨头之一葛朗台氏,昨天按例前往交易所之后,在寓所使用手枪击中头部,自杀身亡。在这之前,他曾经致书议院长辞去商务裁判所的所长职务,同时辞去兼任的各种职务。经纪人洛甘以及公证人苏歇的破产,让他资不抵债。以葛朗台氏所拥有的威望以及信誉,应该不难在巴黎得到资助。但是谁料这位场面上的人物,居然一时情急,出此下策,殊堪惋惜……
“这我早知道了。”老葡萄园主对公证人说道。
这一句话让克罗旭顿时觉得周身发冷。尽管作为公证人应当有不动声色的本领,但是想到巴黎的葛朗台也许请求过索漠的葛朗台借贷救命,结果却惨遭拒绝,克罗旭就感觉好像一股凉气穿透他的后背。
“那么他的儿子呢?他儿子昨天那么开心……”
“他自己还一无所知。”葛朗台依旧非常镇静地答道。
“那么再见,葛朗台先生。”克罗旭彻底明白了,他要赶快去给朋弗庭长吃一颗定心丸。
葛朗台回到家,看到早饭已经摆好。葛朗台太太正坐在窗边那张四脚垫高的椅子上编织一条冬天用的毛线套袖。欧也妮一进家门就扑进母亲的怀里,情绪激动地拥吻母亲,她此时的心情,就跟哑巴吃黄连却又无法倾诉一样难受。“你们几个先吃吧,”娜侬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梯上面跑下来,说道,“侄少爷睡得像一个婴儿,正睡得香呢。他闭着眼睛的样子真是可爱!刚刚我去叫他。嗨!好像没人一样,一声不应。”
“那么让他睡吧,”葛朗台说道,“他今天起得再怎么晚,也能赶得上听坏消急。”
“发生了什么事?”欧也妮往咖啡里面放了两块糖,天才知道它们有多重,那是老头闲着的时候一块一块切好的。葛朗台太太不敢询问,只是一声不响地看着丈夫。
“他父亲用枪自杀了。”
“您是说我叔叔?”欧也妮问道。
“真是可怜的年轻人!”葛朗台太太不由自主地喊道。
“是够可怜的,”葛朗台说道,“他一分钱也没有了。”
“唉!但是他现在睡得那么香,似乎天下太平无事呢。”娜侬说着,那种语调充满了柔情。
欧也妮此时吃不下饭。她的心被揪得生疼,她生平第一次,由于自己所爱的人遭受到不幸而感到一种切肤之痛,浑身都为之颤抖。可怜的姑娘哭了起来。
“你又不认得你叔叔,有什么好哭的?”她的父亲饿虎一样地瞪了她一眼说。他瞪眼看黄金的时候的眼光想必也是这样。
“但是,老爷,”女仆人插嘴说道,“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任何人都会替他难过。他睡得如此香甜,并不知道天降横祸。”
“我没和你说话,娜侬!不要在这里多嘴多舌。”
欧也妮这时才明白,动了真情的女人应当把自己的心迹隐瞒起来,她就一声不吭了。
“太太,我出去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对他说起这件事。”老头儿继续说道,“我现在必须叫人把草地靠着大路那一边的水沟挖齐。中午我回来吃饭的时候,再和他谈谈相关的事情。而你,葛朗台小姐,就算你愿意为这公子哥儿哭天抹泪,那么也就到此为止吧。他很快就要动身去印度。你不用想再见到他了……”
父亲从帽子边上把手套拿起来,像平常那样不动声色,一个手指接着一个手指地戴好之后,然后出门了。
“啊!我的妈妈,我伤心得简直透不过气来。”欧也妮等到屋子里面只剩下她和母亲两个人的时候,痛声叫道,“我从没有这么难受过。”
葛朗台太太注意到女儿面色苍白,赶快打开窗户,让她透一透气。
“我觉得好点儿了。”过了一阵欧也妮说。
看到一向冷静自持的欧也妮这么激动,葛朗台太太不由得一惊,她望着欧也妮,凭着慈母对女儿息息相通的直觉,瞬间猜透了所有的一切。的确她们母女间关系密切的程度,比起两个肉身连在一块儿的匈牙利孪生姐妹还要更加亲密。匈牙利孪生姐妹因为造物主一时的错误身体连在一块儿,欧也妮跟她母亲呢,不管是坐在窗前当女工,还是到教堂做弥撒,始终是形影相随,就连晚上睡觉都呼吸一样的空气。
“真是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把女儿搂在怀里,低声叹息。
欧也妮听见了这话,抬头看了一下母亲,揣摩她心里的意思,她询问道:“为什么送他去印度?他遭受到这么大的打击,难道不该让他留下来吗?我们不是他最近的亲人吗?”
“自然,孩子,按道理说他应该留下。但是你父亲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只能尊重他的主意。”
母女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坐着,母亲坐在那个垫高的椅子上,女儿则自己坐到小靠椅里,接着两人重新拿起活计。欧也妮为答谢母亲深情的谅解,一边吻着她的手,一边说道:“你太善良了啊,好妈妈!”
这话使得母亲那一张因终生苦恼而尤其憔悴的老脸,有了一些光彩。
欧也妮继续问了一句:“你认为他好吗?”
葛朗台太太没有做任何回答,仅仅微微一笑,沉默了半天的时间,她轻声说道:“你已经爱上他了吗?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欧也妮反问道,“为什么呢?你喜欢他,娜侬也喜欢他,为什么只有我不能喜欢他?来,我的妈妈,我们把桌子摆好,准备让他吃早饭吧。”她把活计放下,母亲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嘴里轻轻说:“你真的是疯了!”
但是她乐意相信女儿疯得有道理,她也和她一起疯。欧也妮叫着娜侬。
“你还需要什么,小姐?”
“娜侬,乳酪中午应该能弄出来吧?”
“啊!是中午吗?当然可以。”女仆答道。
“喂!那么好,给他煮一杯浓咖啡。听德·戈朗森先生说,巴黎人喝的咖啡都是特别浓的。给他多放一些咖啡在里面。”
“哪里来那么多咖啡呀?”
“到街上去买。”
“假如遇见老爷呢?”
“他出去看草地了。”
“那么我就赶快去吧。但是费萨尔老板给我白蜡烛的时候,已经问我们家是不是来客人了。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城里很快就会传遍的。”
“要是你的父亲发现破绽,”葛朗台太太说道,“说不定还会动手打人呢。”
“那就打吧,我们就跪着挨打。”
葛朗台夫人沉默不语,只是抬眼看看天空。娜侬已经系好头巾上街去了。欧也妮铺好了雪白的桌布,又到顶楼上摘几串她先前因为好玩故意吊在绳子上面的葡萄。在过道的时候,她蹑手蹑脚地一边走路,一边担心惊醒堂弟,又不由得把耳朵贴在房门上面,听一听他均匀的呼吸。
“他睡得如此的香,完全不知大祸临头。”她心中想道。
她又从藤上摘了几片绿得鲜灵的叶子,像是摆筵席的行家那样把葡萄装扮得特别诱人,接着兴致勃勃地把它摆上餐桌。她把父亲已经数好的梨全部都拿了来,在绿叶上面堆成一座金字塔。她走过来走过去,连蹦带跳的,真是恨不得把家中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可惜父亲全部都上了锁。娜侬拿回两只新鲜的鸡蛋,看到鸡蛋,欧也妮兴奋得要抱住她的脖子。
“我看到佃户朗德的篮子里面有鸡蛋,就找他要,他为了可以讨好我就给了我两个,这孩子真是可爱。”
经过两个小时的精心准备—在这期间,她曾放下手里的活不止十次地去看咖啡是不是煮开了,听一听堂弟起床的声音—这才安排好一顿很简单的午餐,也没有花太多的钱,仅仅是家里的那一些老规矩都被破坏了。按照规矩午餐是站着吃的—每个人吃一点面包、水果或者是黄油,喝一杯葡萄酒。但现在,餐桌摆在了壁炉前,查理的餐具前被放了一把椅子,餐桌上面有两盘水果,还有吃煮鸡蛋时用的小杯、一瓶白葡萄酒、面包和一小碟堆尖的糖块,欧也妮看着这些,想到如果父亲这个时候回家,会怎样对她怒视,禁不住害怕得四肢颤抖,因此她不时地看一看座钟,计算着堂弟在父亲回来以前能不能吃完这一餐。
“你就放心吧,欧也妮,要是你父亲回来了,所有的一切由我担着。”葛朗台太太说道。
欧也妮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啊!我的好妈妈,”她大声叫道,“我该怎么报答您呀!”
查理哼着一曲小调,在房里面转着圈儿绕个没完,最后终于下楼了。幸亏那时候刚到十一点钟。这个巴黎人打扮得那么花哨!似乎要去苏格兰旅行的那位贵妇人府上做客。他走进客厅时笑容满面,潇洒的形象和他焕发的青春相得益彰。欧也妮的心里又喜又悲。伯父的行宫别墅已经成为泡影,但是他毫不在乎,高兴地和伯母打招呼:“昨晚休息得好吗,伯母?你呢,我的堂姐?”
“特别好,侄少爷,你呢?”葛朗台太太说道。
“睡得特别好。”
“你肯定饿了吧,堂弟?”欧也妮说着,“赶快坐下吃饭吧。”
“中午以前我从来不吃东西,我一直都是到中午才起床。但是,我一路上吃饭睡觉都特别差,那就随便吃一点。再说……”他把名表匠雷盖制造的精美无双的扁平怀表掏出来,看了一看,“嗨!这时候才十一点钟,我居然起早了。”
“早?”葛朗台太太问道。
“对啊,我原来是准备整理一下行李。那么好吧,我就先吃点东西也好,家养的鸡鸭或者是野味竹鸡,随便吃点就行。”
“我的上帝啊!”娜侬听见此话叫了起来。
“竹鸡?”欧也妮盘算着,她真是恨不得倾囊给他买只竹鸡。
“过来这边坐吧。”伯母对他说道。
花花公子像摆着姿势倚在软榻上的美女一样,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欧也妮跟母亲也把两把椅子拿了过来,坐到壁炉跟前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你们一直以来都住在这儿吗?”查理询问。他感觉客厅比昨天烛光下的模样更加难看了。
“对啊,”欧也妮望着他回答,“不过每当收葡萄的时候,我们去帮娜侬做些事儿,那时候就住在诺瓦叶修道院。”
“你们从来不出去走走吗?”
“礼拜天做完了晚祷之后,假如天晴,”葛朗台太太说道,“我们就会去桥上走一走,或者到了割草的季节,就去看一看割草。”
“这里有戏院吗?”
“你是说去看戏?”葛朗台太太高声叫道,“是去看戏子演戏吗?我的侄少爷呀,难道你不知道这真的是该死的罪过吗?”。
“哦,我的好少爷啊!”娜侬把鸡蛋端过来,说,“请尝一下鸡蛋。”
“哦,新鲜的鸡蛋。”他就像那些一直奢华的人,早已把竹鸡忘了,“这确实是鲜美的东西,有黄油吗,宝贝?”
“啊,黄油?好的,如果给你黄油,我就不能给你千层饼了。”女仆说。
“把黄油拿过来吧,娜侬!”欧也妮叫了起来。
姑娘认真观察堂弟切面包的动作,目不转睛地,就像巴黎情感丰富的女子看见结局大团圆或者好人有好报一样的戏剧一样,有着无法言喻的快意。确实,他从小得到高贵的母亲的调教,又受到过一个时尚女子的熏陶,那举止之间的迷人、文雅以及细腻,几乎和美妇人不相上下。少女的同情和关心有一种磁力的影响。因此,当查理发现自己成了堂姐与伯母关注的对象,他就无法从感情的影响当中逃脱,那股潮水一样的向他涌来的感情,令他难以拒绝。他看看欧也妮,少女的目光因为满怀善意和温柔而倍显明亮,并且笑靥如花。在凝望当中他注意到欧也妮纯真的脸庞上五官和谐而优雅,神态纯洁,清朗有神的眼睛当中闪出青春洋溢的爱情光芒,只有热烈的爱意而不带任何**的成分。
“说一句实话,堂姐,如果你穿上盛装坐在歌剧院的包厢里面,我敢保证,伯母的话完全没错,你一定令所有男人动心,让所有女人嫉妒。”
这一番恭维,欧也妮尽管不解其意,但却把她的心紧紧地抓住了,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噢,你在取笑我这个可怜的乡下姑娘吧?”
“我的堂姐,将来等你了解我之后,就会明白我最憎恶挖苦人了,这让人心里发冷、发抖,而且还伤害感情……”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滋有味地吞下一块上面涂着黄油的面包,“不,我并没有取笑别人的聪明,因此吃过不少亏。在巴黎的时候,要让哪个人没脸见人,就说这人心地十分善良。这一句话的含义是‘愚蠢如牛’。但是因为我有钱,大家都知道我用任何手枪都能在三十步之外一枪击中目标,并且是在野外。因此谁都不敢讥笑我。”
“你说这些话,侄儿,证明你心地十分善良。”
“你的戒指真的好精致呀,”欧也妮说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查理把戒指摘下,欧也妮的指尖碰到堂弟那粉红的指甲,害羞得脸都红了。
“你看一看,妈妈,做工太讲究了。”
“哦!那要花多少金子啊?”娜侬端着咖啡进来说道。
“这是什么东西?”查理指着一只椭圆形的褐色陶壶笑问道。壶外面上过油彩,里面是搪瓷的,周围堆着一圈灰土,里边的咖啡冲到面上又向下翻滚着。
“这是烧得滚烫的咖啡。”娜侬说。
“啊!我亲爱的伯母,既然我来这里住几天,那么总应该做些事情留作纪念。你们真的是太落后了!我教你们使用夏塔尔咖啡壶煮咖啡吧。”
然后他就讲了一番使用夏塔尔壶的方法。
“啊!有如此多的工序,”娜侬道,“那真的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我才不想费这个劲儿呢。啊!是吧?如果我这样煮咖啡,那么谁替我给母牛弄草吃啊?”
“我为你煮去。”欧也妮说。
“孩子!”葛朗台太太望着女儿喊了一句。
这句话提醒大家,这可怜的青年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于是三个女人一起闭上了嘴,无比同情地看着他,这让巴黎青年感到莫名其妙。
“出什么事啦,堂姐?”
“嘘!”葛朗台太太看见欧也妮准备开口,赶快喝住,“你清楚的,我的女儿,你父亲说过要由他亲自告诉先生……”
“就叫我查理吧。”年轻的葛朗台闪动着一双迷人的眼睛说。
“啊!你叫查理吗?多么好听的名字。”欧也妮喊道。
预感中的不幸总是会准时来临。担心老箍桶匠有可能会不期而归的娜侬、葛朗台太太跟欧也妮偏偏在这时候听见了捶门声:敲得那样的响,让他们马上知道是谁。
“爸爸这时候回来了。”欧也妮说。
她把糖碟子端走,仅仅只留下几块糖在桌布上面。娜侬把那盘鸡蛋撤走了。葛朗台太太僵直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查理看见这么突兀的惊慌,觉得非常不理解。
“喂!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他询问。
“我的父亲回来了。”欧也妮说。
“那又怎么样?”
葛朗台先生走到了客厅,敏锐的目光扫过桌面,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啊!啊!你们在替侄儿接风呢,好,十分好,好极了!”他说道,不打一点点的结巴,“猫一上房,老鼠就一定跳舞。”
“为我接风?”查理心里十分纳闷儿,他自然想象不到这户人家日常的伙食跟生活习惯。
“给我倒一杯酒,娜侬。”老头儿说道。
欧也妮端过来一杯酒。葛朗台从荷包当中掏出一把刀刃十分宽的牛角刀,把一块面包切了下来,然后拿了一些黄油,十分仔细地涂在上边,接着站着吃起来。这时候查理正在向咖啡杯里加糖。葛朗台看见那么多的糖块,瞪了一眼脸色早已经吓得苍白的妻子,往前走了几步,俯身靠近可怜的老太太的耳边,询问道:“你从哪儿拿来的糖?”
“娜侬到费萨尔的铺子买回来的,家里没有糖了。”
这沉默不语的一幕让三个女人多么紧张,简直无法描述。娜侬从厨房里跑出来,想要看一看客厅里情形如何了。查理喝了一口咖啡,依旧觉得太苦,伸手准备去拿葛朗台早已经收起来的糖。
“你想要什么,侄儿?”
“我要糖。”
“加一些牛奶,”老人说道,“可以缓一缓苦味。”
欧也妮把葛朗台已经收起来的糖碟重新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面,接着镇定自若地看着父亲。确实,事实上巴黎女人为帮助情人逃跑,使用自己纤纤玉手扶住丝绸结成的绳梯,那样也不一定胜过这时候欧也妮把糖重新放上桌子的胆量。巴黎女子事后会自豪地让情人看着她玉臂上面的伤痕,那上边的每道受损的血管都会获得情人加倍的柔情的爱抚,用幸福来治愈伤痕,这是情人给她的回报。但是欧也妮被父亲闪电一样的目光瞪着,使得她惊慌得心碎的苦楚,估计查理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你难道不吃一些吗,太太?”
那个可怜的女人走过来,十分恭顺地切了一块面包之后,接着拿了一个梨。欧也妮勇敢地请父亲吃一些葡萄:“爸爸,尝一下我保存的葡萄!堂弟,你也吃一些好吗?我是特意为你摘的,瞧这几串多么漂亮。”
“哦!假如不制止的话,她们可以为了你把索漠城抢掠一空,我的侄儿。等你吃完饭之后,我们到花园走走。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那可不是什么甜蜜的事情。”
欧也妮和她母亲同时望了查理一眼。一看那表情,查理就明白了。
“伯父,您这是什么意思?自从母亲死之后……”说起母亲,他的声音软下来,“再没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了……”
“侄儿,谁能明白上帝要让我们经受多少痛苦啊?”伯母说道。
“好,好,好,好!”葛朗台说道,“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我看到你这双白净的手,我的侄儿,我心中就觉得难受。”他让侄儿看看老天爷在他小臂的顶端安上的那一双犹如羊肩一样宽大而且肥硕的手,接着又说:“手是用来捞钱的呀。你却被教养成把我们用来做钱包、票据夹的那种皮穿在脚上,不能这样啊!”
“您想要对我说什么?伯父,如果我听明白了一句,那么就不得好死。”
“跟我来。”葛朗台说道。
守财奴把刀子咔嚓一声折好之后,喝掉了杯底的剩酒,打开门向外走去。
“堂弟,坚强点!”
姑娘的语气让查理觉得发寒。他跟随着严厉的伯父走了出去,忐忑不安到了顶点。欧也妮、她母亲以及娜侬按捺不住好奇的心理,走到了厨房,偷看就要在潮湿的小花园里面出现的那一场戏的两位主角。
伯父先是沉默地与侄儿并排走着。葛朗台想要把查理父亲的死讯告诉他原本并不感觉为难,但是想到查理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倒是有些同情,私下想怎么措辞才可以把悲惨的事情说得尽量平淡些。
“你现在已经失去父亲了!”这话倒不怎么严重,父亲总是要比孩子先死。但是,“你已经没一点财产了!”这句话汇集了人世间的所有苦难。老头儿在园子当中咯咯作响的沙径上面已经走了三圈了。每当人生发生重大事情时,我们的思想和情绪都会受到当时环境的影响,以至于每次回想起来时,对那时环境的记忆就特别深刻。所以查理特别细心观察着小花园的黄杨树、飘落的枯叶以及腐蚀的墙垣,还有奇形怪状的果树,各种各样如画的细节将会一直永远地刻在他的记忆里,因为人情绪激动的时候总有一种特别的记忆力。
“天可真是热,那么晴朗。”葛朗台做了一个深呼吸说。
“对啊,伯父,但是为什么……”
“是这样的,我的孩子,”伯父接着话头说,“我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你父亲处境很危险。”
“那我还在这里做什么呢?”查理说。
“娜侬!”他高声叫道,“上驿站雇马!我能够在这里弄到一辆车吧。”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回头看了看伯父,伯父却一动不动。
“车马现在都用不上了。”葛朗台望着查理答道。查理目光呆滞,沉默不语。
“是的,我可怜的孩子,你猜到了,他现在已经离开人世。这样也就算了,更加严重的是他使用手枪把自己的头射穿了……”
“您是说我的父亲……”
“对啊,这还不算什么。报纸上面还指名道姓地批评他呢。给你报纸,你自己看吧。”
葛朗台把从克罗旭那里借来的报纸拿到查理面前,让他读那篇令人痛心的文章。这时候,这位充满孩子气的可怜的青年,悲惨的是他还处于极易流露感情的年龄,不用说眼泪涌了出来。
“哭吧,哭出来吧,”葛朗台心想,“刚刚他横眉冷目的,真是让我害怕。这时候哭出来,也就没有关系了。”他把声调提高,继续对查理说:“我可怜的侄儿,这还没事儿,没事儿,”他不确定查理是否还在听他说话,又说:“你会渐渐忘记悲痛的。”
“不会的!永远不会的!我的父亲啊!父亲呀!”
“他把所有的家产全部败光了,你已经身无分文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是我的父亲在哪儿,我的父亲呢?”
围墙当中,号哭以及抽噎的声音凄惨地连成一片,让人伤心。三个女人都被感动得哭了:哭与笑同样是会传染的。查理不再听伯父说话,他从院子里跑开,爬上楼梯,冲进自己的卧室,一下子扑倒在床,用被子紧紧地蒙着脸,准备躲开别人痛哭一场。
“就让这第一场暴雨过去了之后再说。”葛朗台说道,然后返回客厅。欧也妮同母亲早已急忙坐回原位,用刚才擦过眼泪的、还不由得颤抖的手再次做起活计。
“这孩子不明白事儿,把亲人看得比钱还重!”
欧也妮听到父亲居然用这样的话来谈论最神圣的痛苦,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从此之后她开始评论父亲的言行了。查理的号哭虽然渐渐低沉下去,但是抽泣声依旧悄悄地低旋在空气当中。他的深痛哀号似乎来自地下,直到傍晚才渐渐减弱直至完全停歇。
“真是可怜的年轻人!”葛朗台太太叹息道。
这声叹息却引起了大祸!葛朗台老爹瞪着自己的妻子、欧也妮还有糖碟。他想到了那顿倒霉的午饭,所以站到堂屋中间。
“啊!对了,”他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再大手大脚地乱花钱,葛朗台太太,我的钱不是让你用来买糖喂这个小浑蛋的!”
“这不关母亲的事,”欧也妮说,“这是我……”
“你想和我吵架是吗?”葛朗台把女儿的话打断,说,“居然想和我作对?欧也妮,你不要做梦了……”
“父亲,您自己亲弟弟的儿子到您家来,总不可以连……”
“得,得,得,得!”箍桶匠连续用四个半音阶,“我弟弟的儿子呀,就是我的亲侄儿呀,但是现在查理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他身上没有一个铜板,身无分文,他父亲现在破产了,等到这位花花公子心满意足哭够了,就让他滚蛋,我才不会让他把我的家搞得天翻地覆呢。”
“父亲,什么是破产?”欧也妮询问。
“破产嘛,”父亲答道,“比最丢人的事情还要丢人。”
“那肯定是大罪,”葛朗台太太说道,“他会被打到地狱里吗?”
“算了吧,你又在这里纠缠不清!”他耸了一下肩,向妻子说道,“破产嘛,欧也妮,意思就是偷盗,不幸的是,这是一种受到法律袒护的偷盗。因为纪尧姆·葛朗台讲信用和清白的名声,有些人交给他一批货,结果他却全部独吞了,只留给人家一双流泪的眼睛。所以说,破产的人简直比强盗还要坏。强盗攻击你的时候,你可以防卫,但是破产的人……总而言之,查理的脸真的是丢尽了。”
这些话在可怜的姑娘心里轰轰作响,一字千钧全部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她天真单纯,就好像是密林深处一朵娇嫩的鲜花,不知道处世之道,也不明白社会上似是而非的道理以及绕来绕去的诡辩,所以她完全相信父亲的解释,不清楚他是故意把破产说得如此卑鄙,不知道有计划破产和迫不得已破产是不一样的。
“这样,父亲,您没有来得及阻止这桩祸事发生,是吗?”
“我弟弟并没和我商量,更何况他亏空400万法郎。”
“什么叫作百万,父亲?”她问道,那一股天真劲儿,好像要什么有什么的孩子。
“400万法郎?”葛朗台叫道,“也就是400万枚20苏面值的钱。”
五枚20苏面值的钱相当于五法郎。
“天哪,天哪!”欧也妮吃惊得叫出声来,“他为什么会有400万法郎呢?法国还有人有那么多钱吗?”
葛朗台摸了一下下巴,开始微笑,那颗肉瘤似乎在膨胀。
“那么,堂弟该怎么办呢?”
“去印度,依照他父亲的意思,他应该设法去那里发财。”
“他有钱去印度吗?”
“我会给他路费……一直到他送到……对,一直到南特。”
欧也妮扑了过去一把把她父亲的脖子抱住了:“啊!我的父亲,您真的是太好了,真的!”她拥抱的那股热情劲儿,简直使葛朗台羞愧,他的良心有点过意不去了。
“如果要积攒100万法郎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吧?”她问。
“上帝啊!”箍桶匠说道,“你知道,一枚拿破仑是多少吧?100万法郎就需要有5万枚拿破仑。”
“妈妈,我们为他念‘九天经’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母亲回答。
“你又来了,总是花钱,”父亲大声叫了起来,“啊!你们认为家里有多少钱呀!”
这时候,顶楼上面隐隐传来一声非常凄厉的哀号,把欧也妮和她母亲吓得顿时浑身冰冷。
“娜侬,上楼看看他是不是想要自杀。”葛朗台说道。这一句话把母女俩吓得脸色苍白,他却转过身看着她们:“啊!看一看你们!你们两个可别干蠢事!我现在要走了,我要过去应酬荷兰客人,他们今天就要离开。然后我要去见克罗旭,和他说一说今天的这些事情。”
他走了。看见葛朗台开门出去,欧也妮跟她母亲舒了一口气。此前,女儿从来没有感到在父亲面前这样拘束过,但是这几个小时以来,她的思想感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
“妈妈,一桶酒可以卖多少钱?”
“你父亲可以卖到100法郎到150法郎之间的价格,听说偶尔可以卖到200法郎。”
“那么他有1400桶酒……”
“老实说,孩子,我不清楚可以卖多少钱,你父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他的生意。”
“这么说来,爸爸应当是有钱……”
“一定也很不宽裕。”
欧也妮没有办法弄清父亲究竟有多少财产,算来算去也只能到此为止。
“他望都没有望我一眼,那个小少爷!”娜侬从楼上走下来,说道,“他躺在床上就像是头小牛,哭得和圣女玛德莱娜那样,他怎么这么难过!”
“妈妈,我们现在去劝一劝他吧。假如有人敲门,我们就赶快下楼。”
葛朗台太太无法拒绝女儿动听的声音。欧也妮那么高尚,她现在变得成熟了。母女俩胆战心惊地上楼,来到了查理的卧室。门打开着。年轻的小伙子看不见也听不见有人上来,他完全沉浸在泪水当中,泣不成声地抽噎着。
“他是多么爱他的父亲啊!”欧也妮轻声说道。
这一句话的语调,明显流露出一种情愫,说明她已经不知不觉地动了情。葛朗台太太慈爱地望了女儿一眼,附在她耳旁低声说:“注意,你爱上他了。”
“我爱上了他!”欧也妮继续说道,“要是您听见父亲早上是怎么说的,那么您现在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查理翻了一下身,看到了伯母和堂姐。
“我没有父亲了,我可怜的父亲啊!假如他早一点把内心的悲伤告诉我,我们完全能够齐心协力想尽办法挽回。上帝呀,我的好爸爸啊!我原本以为不久就能够再见到他,我真是后悔,临别的那一天,我都没有亲热地和他吻别……”
他一阵哽咽,无法再说下去了。
“我们肯定会为他衷心祈祷的,”葛朗台太太说道,“这是上帝的旨意,你不得不服从。”
“堂弟,”欧也妮说道,“振作起来!你的损失既然已经不能挽回,那么这时候就及早想想怎么保全面子……”
女人的聪明和乖巧,使得她对什么事情都十分机灵,在劝慰别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她让堂弟多想一想自己的将来,以减轻眼前的苦痛。
“你说我的面子?”青年人用力一甩头发,双手合抱着手臂,然后坐起来喊道,“啊!是的。伯父说过,我父亲现在破产了。”他发出一种撕心裂肺的叫声,用双手蒙住脸:“你不要管我,堂姐,你赶快走开!天哪,天哪!请饶恕我的父亲吧,他肯定是痛苦到极点才自杀的!”
年轻人是十分坦率的,没有心机,也没有什么做作的举止,真的是又凄惨又动人。查理挥手示意她们走开,心地善良单纯的欧也妮和她的母亲都懂得,这是一种别人无法慰藉的苦楚。她们一起下了楼,沉默地回到窗前自己的座位上面,再次拿起活计,足足有一个钟头,她们没有说一句话。刚刚欧也妮凭她一眼就能够把什么都看清楚的少女才有的眼力,看了一眼堂弟的日常用品,她看到那套精致的梳洗使用的工具、镶金的剪子以及剃刀。在悲恸的心情当中流露出这么不同凡响的贵族气质,或许是出自对比的结果吧,使得查理在欧也妮看来更加值得关爱。从来没有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么惊心动魄的场景刺激过她们的神经,她们长时间沉溺于平静和孤独当中。
“妈妈,”欧也妮说道,“我们为叔叔戴孝吧。”
“这件事情得由你父亲做主。”葛朗台太太轻声说道。
她们俩又沉默不语了。欧也妮自己一针一线地做着女红,善解人意的旁观者或许能从她有规律的动作当中看出她在遐想之中产生的各样想法。这美丽的姑娘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和堂弟一起分担丧亲之痛。四点钟的时候,一阵声势浩大的敲门声,把葛朗台太太吓得胆战心惊。
“你父亲发生什么事儿啦?”她对女儿说。
葡萄园主满面春风地进了屋子。他把手套摘掉,用力地搓手,好像要把手上的皮搓掉一样,幸亏他手上的皮像是上过硝的俄罗斯皮革,就差没有上光和加进香料。他走来走去的,不住地看表。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太太,”他一点都不结巴,顺畅地说,“我把他们全部都骗了。我们的酒出手了!荷兰客人和比利时客人今天上午的时候要回国,我就在他们居住的客栈前面的广场上来回溜达,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你认得的那个人走过来找我了。那些出产好的葡萄的园主全部都压着货想等着好价钱,我不劝他们出手。比利时人可一下子慌了起来。我早就看在眼里,最后200法郎一桶成交,这个买卖就做成了,其中的一半儿付现钱。现钱就是金币。字据全部都开好了,这就是属于你的六金路易。三个月之后,酒价一定跌。”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平静,话里却暗藏着杀机。这时候聚集在索漠中心广场上面的人们,正在被葛朗台的酒已出手的消息惊吓得六神无主,他们议论纷纷。如果他们听见葛朗台说的上面这些话,一定气得发昏不可。慌乱的结局可能会使得酒价下跌百分之五十。
“您今年应该有1000桶酒吧,父亲?”欧也妮问道。
“对啊,我的乖孩子。”
这就是老箍桶匠表达高兴至极的称呼。
“那么就能够卖到20万法郎了。”
“对啊,葛朗台小姐。”
“那么很好,父亲,您这样就能帮查理一把了。”
之前巴比伦王伯沙撒,看见神秘之手在墙上预示他死亡的时候,他的愤懑以及惊愕也不能与这时候葛朗台的怒火相比较。他早已不去想那一个宝贝侄儿了,却意识到那没有出息的家伙居然盘踞在女儿的心目当中,盘算在女儿的算计里。
“啊!真是好啊,自从那个花花公子进来我家,这里所有的一切都翻了个儿了。你们自作主张大摆阔气,还买糖果,大摆宴席,花天酒地的。我可不允许。我这个岁数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人,起码轮不着我的女儿或者其他什么人来教导我应该怎么做吧!对于我的侄儿,应该怎么样对待我就会怎么样对待,你们任何人都不需要干涉。而你,欧也妮,”他转过身对她喊,“不要再跟我提到他,否则,我让你和娜侬一块儿住到诺瓦叶修道院去,我说得出做得到。假如你再吭一声,我明天就把你送走。那小子在哪儿?现在下楼没有?”
“他还没有,先生。”葛朗台太太答道。
“还没有?那么他在做什么?”
“为他的父亲悲伤哪。”欧也妮答道。
葛朗台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想不出用什么话来教训她,他再怎么样也是父亲。在客厅里转了几圈之后,他又急忙上楼去,藏进了密室去谋划买公债的事情。他那一千三四百公顷的森林齐根砍下的林木,让他得到了60万法郎;另外加上卖白杨树的收入,去年和今年的收入,还有最近成交的那一笔20万法郎的交易,总共有九十来万法郎。一股公债就有70法郎,短期内就能赚到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这一笔利润使得他跃跃欲试。也就是在刊登他兄弟死讯的那一张报纸上面,他把一笔笔数目进行仔细的预算。侄儿的呻吟他完全听不见。
娜侬上楼过来敲了一下密室外面的墙壁,请她的主人下楼,晚饭已经准备好。在过道那里,葛朗台跨下最后一级楼梯的时候,依旧在心中盘算着:“既然能够赚到八厘的红利,那么这一桩买卖就非做不可。两年之内,我可以从巴黎取回150万法郎的金洋。”
“嗯,我的侄儿呢?”
“他说不想吃饭,”娜侬答道,“真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省了我的食物也好。”主人说道。
“是啊!”娜侬接话。
“好了!他不可能永远哭下去的。等到肚子饿了,就算是森林里的狼也忍不住了呢。”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不出声。
“老爷,”葛朗台太太等到桌布撤下以后,说着,“我们应该戴孝吧?”
“真是的,葛朗台太太,你只知道出花钱的新奇主意。戴孝要在心中,并不在乎衣裳上面的装饰的。”
“但是,为兄弟戴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且,教堂也规定我们……”
“就用你的六金路易去买孝服吧,只要分给我一块黑纱就行了。”
欧也妮一直沉默不语地抬眼看着天。她慷慨的天性一直潜伏着,生平第一次苏醒了,却受到伤害。
表面上,这个晚上和他们单调生活当中的很多个夜晚相同,但是,实际上这却是最恐怖的一晚。欧也妮只是顾着低头做活,没有用昨天晚上被查理看得一文不值的针线包。葛朗台太太在一旁编织袖套。葛朗台转着自己的大拇指,连续四个小时不停,他在心中算计了很多次,盘算的结果绝对会在明天让索漠城的人感觉大吃一惊的。
那天没有什么人上门拜访。满城都在讨论葛朗台使出的那一手辣招,他自己兄弟的破产,还有侄儿的到来。因为对共同利益商讨一番的必要,索漠城里面中上阶层的葡萄园主全都聚集在德·戈朗森先生的府上,对前一任市长肆意辱骂的恶毒程度令人发指。
娜侬在那里纺她的麻线,纺车的呀呀声变成客厅灰色楼板下唯一的音响。
“我们连舌头都省了。”她说道,露出一排好像是剥了皮的杏仁似的又白又大的牙齿说道。
“什么都应当节俭。”葛朗台从沉思当中一下子惊醒过来,回答道。他似乎远远看到了三年之后的800万法郎财产,他在一片黄金的海面上沉浮。
“我们去睡觉吧。我代表大家去向侄儿道声晚安,再询问一下他是否想吃点什么东西。”
葛朗台太太在二楼的楼道里站住,想听一听老头儿对查理说些什么话。欧也妮比她母亲更大胆,朝前走了几级楼梯。
“哎,侄儿,你心中难受,那么就哭吧,这是人之常情。父亲到底是父亲。不过咱们遇到困难就必须耐心忍受。你在这儿哭,我却已经在为你考虑了。你看,我这做伯父的对你有多么好。快来,鼓起你的勇气!你想要喝一杯吗?”
在索漠城,葡萄酒并不值钱,这儿的人请人喝酒就和印度人请人喝茶一样。
“但是,”葛朗台接着说,“你这里还没有点灯。不好,不好!做事情必须看清楚才可以。”葛朗台朝壁炉走过去。
“嗨!”他叫了起来,“这儿有白蜡烛,从哪里来的白蜡烛啊?两个娘儿们为了给他煮鸡蛋连我的地方都想拆掉去换钱!”
听到这些话,母女两个人赶快躲进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里面,动作之迅速,像是受惊的耗子逃回洞里似的。
“葛朗台太太,你的钱用不完是不是?”葛朗台走进妻子的房间问道。
“老爷,我正在做祈祷呢,有话过一会儿再说。”可怜的母亲吓得说话的声音都走调了。
“真是见鬼,你的上帝!”葛朗台嚷着。
通常守财奴都不相信有来生,对他们而言,现世就是所有的一切。金钱可以控制法律、政治、风俗,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程度。制度、书籍、人以及学说,合起伙来对来世的信仰破坏着,一千八百年以来的社会大厦赖以支撑的基础也被破坏了。现在,死亡变成了一种无人害怕的过渡。在安魂弥撒以后静等我们的明天吗?这早就已经被迁移到现在。以正当手段或者是不正当手段,在现今登上穷奢极欲和声色犬马的天堂,不管义或者不义,只需要可以达到空前的享乐,享受繁荣,化心肝成为铁石并且拼命争取一时的财富,就像从前的殉道者为未来的幸福因此而受尽苦难那样,现在金钱已成了普遍的追求!这种思想处处都一样,甚至还会被写入法律。法律并不对立法者进行质问“你怎么想”,而是在问“你付多少钱”。这类学说如果从资产阶级传播到平民百姓中间,一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葛朗台太太,你的祈祷做完了吗?”老箍桶匠问道。
“我是在为你祈祷。”
“那么很好!晚安。我们明天早上再谈。”
可怜的女人睡下的时候,担心得像一个小学生没有念熟功课、睡觉的时候害怕醒过来看见老师愤怒的面孔那样。就在她担惊受怕地裹紧被子,而且把耳朵蒙住准备入睡的时候,欧也妮穿着睡衣,光着一双脚丫跑到了她的床前,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啊!我的好妈妈,”女儿说道,“明天的时候,我就会和父亲说,这所有的都是我干的。”
“不要,他可能会把你送去诺瓦叶的。让我来应付,难道他会吃了我吗?”
“你听到了吗,妈妈?”
“听到什么?”
“他好像还在哭泣呢。”
“上床睡觉吧,我的孩子。你会着凉的,砖地上很潮湿。”
心事重重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富有而又可怜的女继承人,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从此之后,她的睡眠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酣畅了。
人生有些事情,虽然从本身来说千真万确,但常常让人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是,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们经常对一时冲动的决断不做任何一点心理学的研究,又丝毫不解释促成这种决断的神秘原因吗?或许欧也妮来自肺腑的热情要在她最微妙的感觉当中去剖析,因为这样的激情,刻薄一点来说,已经成为一种病态,会影响她以后的人生。很多人宁愿否定结局,也不愿意掂量掂量在精神方面事与事的神秘联系性,以及这种联系性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
因此,说到这儿的时候,对于善于观察人性的人来说,欧也妮的前半辈子就等同于一张保票,她不动任何心机的单纯和突如其来洋溢的激情,确实是真实可信的。她以前的生活越是平静、恬淡,感情中最微妙的感情发展得越是激烈。因此,被白天发生的事情弄得现在心乱如麻的欧也妮,夜里的时候多次惊醒,倾听堂弟房屋里的动静,好像从昨天起就在她心里盘绕的哀鸣仍然不断地传来。她一会儿联想他悲痛得断了气,一会儿梦到了他饿得气息奄奄。天就要亮的时候,她的确是听见了一声骇人的叫喊声。她匆忙穿好衣服,在晨光当中蹑手蹑脚地来到堂弟所住的房间。房门开着,蜡烛已经燃尽。被疲惫折磨的查理和衣躺在了椅子上面,脑袋倒在床的一边,早已经睡着了。他像是空着肚子上床的人一样地做着梦。
欧也妮完全可以畅快地哭一场,可以仔细地欣赏这张由于痛苦而变得好像是石头一样冷峻的俊美青年的脸庞以及哭肿了的双眼,睡梦当中的他像是依旧在流泪。查理似是有了心灵感应,感觉到欧也妮来了,因此睁开眼睛,看到她满脸怜惜地站在面前。
“对不起,我的堂姐。”他说。很明显,他不知道这时候是几点钟,也不清楚身处何地。
“这儿有几颗心听到了你的声音,堂弟,我们还以为你想要什么呢。你应该躺到床上去,这样窝着多累人哪。”
“说得也是。”
“那么就再见吧。”
她赶快溜走,感觉跑到这里来不仅仅兴奋而且害臊。只有心无邪念才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情。涉世一深,美德也就会像恶念那样锱铢必较。欧也妮在堂弟面前非常冷静,但是一回到自己的房里,她的腿却支持不住开始哆嗦。无知的生活瞬间告终,她思前想后,把自己狠狠地责备了一顿。“他会如何看我呢?他会觉得我爱上了他。”这正好又是她最希望的。坦率的爱情自有预感,知道爱能产生爱。幽居独处的姑娘,居然偷偷跑到一个年轻人的房间里,这是多么重要的大事!关于爱情,有一些思想行为对某些心灵不就等同于神圣的婚约吗?
一个钟头之后,她来到了母亲的房间,像平时一样侍候母亲起床、穿衣。随后,母女两个人坐在客厅窗户前面的老位置上,焦虑地等待着葛朗台。就好像有的人因为害怕责骂以及惩罚而吓得手脚冰凉,或者是心头发热、紧缩、扩张一样,这由每个人的气质而决定的,这样的情绪其实非常自然,甚至连家畜都会产生。它们自己不注意而受了伤可以不哼一声,犯了过错挨打,一点点的痛苦就会使得它们大声哀叫。
老头儿这时候下楼来了,但是他心不在焉地和太太说话,吻了一下欧也妮,然后就坐到桌子前面,好像他已忘记昨天晚上的恐吓。
“侄儿现在怎么样啦?他倒是不怎么让人讨厌。”
“老爷,他还在睡觉。”娜侬答道。
“那么好,不需要点蜡烛了。”葛朗台用嘲讽的口气说。
这种一反常态的宽宏大量,这样的挖苦人的幽默,使葛朗台太太感到很意外。她仔细地看看丈夫。老头儿……说到这儿,应当向读者做一些说明,在都兰、安茹、普瓦图以及布列塔尼等地方,老头儿—我们已经很多次使用它来当作葛朗台的称呼,不但可用于最残忍的人,还可用于最慈悲的人,只需要他们到了一定的年纪,全部都可以用。这一称呼并不代表个人的仁慈。言归正传,老头儿把帽子和手套拿起来,然后说:“我到市中心广场逛逛,好会一会那几个克罗旭。”
“欧也妮,你父亲绝对有事情。”
确实,葛朗台睡得不多,晚上有一半时间做着各种事先的盘算,盘算的最后总能够使他的见解、观察、计划达到一种惊人的准确,总可以保证凡事成功,令索漠城的人折服。人类的任何力量都是耐心与时间的集合体。有目标,且善于伺机而动的便是强者。就好像所有守财奴那样,葛朗台必须和别人钩心斗角不可。他依靠两种感情:自尊和获利。但是利益既然在某种程度上是具体的,那么,在某方面利益就等于自尊心,所以自尊心和获利实际上是同一事物的两面,都是源于自私。因此,被艺术地搬上舞台的守财奴,往往能激发起人们强烈的好奇心。现实中的每个人都和这类人物一脉相通,因为他们关系到人类的全部感情,是世间所有感情的缩影。人,谁没有欲望?哪一种社会欲望的解决不需要金钱?
葛朗台的确是如他妻子所说的那样“有事儿”。和所有的守财奴一样,他的心里总是纠结着一种无法平息的欲望,非得和别人明争暗斗,把别人的钱很合法地赚过来不可。把别人压倒,不正是施展自己的威力,让自己永远有权利蔑视那些过分懦弱所以只好任人宰割的弱者吗?啊!躺在上帝脚下的那只平静的羔羊,它是尘世间所有受害者最感人的象征,它象征了弱小者们的归宿,那就是获得赞美的受苦和懦弱。这种羔羊,守财奴把它们圈起来之后养肥杀掉,然后煮熟了吃,却不怎么看得起它,金钱和轻蔑正是守财奴的养料。
昨天晚上,老头儿的想法换了一种思路,他的宽大就是这样来的。他想到了一个捉弄巴黎人的诡计,准备开巴黎人的玩笑,玩弄他们,折磨他们,捏一阵,捻一阵,折腾得他们跑来跑去、汗流浃背、满怀希望又着急得脸色苍白。这是他站在灰色的客厅里,登上家里那虫蛀斑斑的楼梯的时候想到的。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个老头儿,他在顷刻之间就想到了把巴黎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阴损办法。侄儿的事情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当中。他需要挽回亡弟的声誉,但又不想让侄儿以及他自己花一分钱。他马上就要将他的现金存入为期三年的账号,以后他只需要经营好田庄就可以了。不过,他需要一种肥料来保持住钩心斗角的心眼儿,他从自己的兄弟的破产当中正好寻到了这种肥料。他认为在自己利爪之下已经没有其余可供压榨的东西,所以就只有去挤捏巴黎人了,让查理获得实惠,而且自己又能够一文不花地做一个仗义的哥哥。家族的名誉在他的筹划当中并不重要,他的善意和一个赌徒的心思差不多,喜爱看一场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局赌赢,而且还要赌得精彩。
克罗旭叔侄是他很必要的帮手,但是他不想求助于他们,而是要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他准备让刚刚想好的这一场喜剧当天晚上就开演,以便在演出之后的翌日不花分文地博得全城的喝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