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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卡梅隆·赫莉 著
发布时间:2022-12-30 10:06:30
字数:5619
你在身体受创时该如何反应?
你能用指南针找到路吗?
如果你掉进敌人领地,饥肠辘辘,你有能力去觅食,免于饿死吗?还是说恐惧会击垮你?
这些是强制训练期间他们需要你回答的问题。你学不会,就会被淘汰。如果你有公民权,会被剥夺公民权;如果你获得了居留权,会被剥夺居留权。反正你离开时肯定比入伍时拥有的更少了,而且你依旧是他们的附属品,他们会把你移作他用。
我来告诉你他们是怎么打垮你的吧!
从你在门多萨训练基地下车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一件事情是做对的。你走路的姿势不对,看人的样子不对,说话的方式也不对。没人喜欢你,更没人会爱你。你以为自己身体好?你以为自己很聪明?那还差得远呢!在企业军团里,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他们要的是盲目服从。
这样一周过后,你对任何事情都会变得如饥似渴了。你会渴望一句“对了”或者“干得漂亮”。你会期盼爱,期盼融入感。强制训练之前,我以为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我不相信我们会受人摆布,但是我错了。教官们太明白这个道理了!他们对我们了如指掌,并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们正是这样教会你如何杀人的。
你可能会觉得惊讶,但事实证明大多数人都不想杀人。我们都不是天生的杀人狂。
你会想要把一个陌生人的眼睛挖出来吗?你试过吗?情况如何?几乎没有人会做这种事情;即使真的动手了,那也是出于一时气愤或者癫狂。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是会做这种事情的精神变态。我们其他人必须学。
强制训练之前,我虽然打过不少架,但对手大多是弗兰基那样的男人,也有几个那样的女人。然而打架不是为了杀人。打架是为了摆姿态,让对方服输—把招惹你的人撂倒,强迫他认输,让其他人知道敢惹你的下场,这会在日后省下不少麻烦。打橄榄球的经历、获得居留权之前的艰苦生活,还有受过的基础教育都教我打这种架。
但强制训练教给我的是杀人。他们教会我如何渴望杀戮。
比起渴望空气、渴望食物、渴望性接触,他们让我变得更渴望杀人。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人,这是唯一能取悦教官的方式。若是一个人手上紧握所有的赞美,人们会为了这个人的赞美不择手段。有必要的话,他们甚至能把彼此给生吞活剥了。
你知道人们是怎么训练斗狗的吗?
这些狗都是从小被抓来单独养大的。他们会把狗拴在铁链上,靠近彼此,但又保持距离,不能互相接触。他们会给铁链增加重量,以此增强狗的上半身力量。这些狗会挨打、挨戳,被激怒,忍饥挨饿。
训练狗的时候会用到“诱饵动物”。这种动物可以是兔子,但大多数时候是其他狗。你只需要把诱饵狗拴起来,再任由那只饥肠辘辘、挨打受气的狗在围栏里变得越来越愤怒。
等你觉得狗已经准备好了—当它长到九、十个月大的时候—就可以把链子松开,静待它杀死诱饵狗。
等狗杀死了诱饵狗后,你要表扬它、喂它、奖励它,并告诉它“干得漂亮”。它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人类的善意,就是在杀死同类的时候。
我们和那条狗没有什么不同。
真希望我那时候明白这些。真希望很多事情我都能早点儿明白。
“你为什么参军?”两周后,我在食堂里问琼斯,而穆妮奥斯正被食物搞得作呕不止。
“我全家都是公民。”他说,“早在种子战争时期,我们家就从军了。不过和他们在火星静默事件之前的经历比起来,现在所有事都不同了。你呢?”
“我有我的理由。”我说,“不过我的家人,他们都……”
“是‘食尸鬼’!”穆妮奥斯边说边在脸旁摇晃着手指,“都是‘食尸鬼’。”
“滚远点儿,穆妮奥斯。”我说。
“你是公民吗?”琼斯问她。这个问题有点儿冒犯人,还好琼斯比较讨人喜欢。
“刚刚才合法。”她说,“我的两个爸爸都有公民身份,不过妈妈来的时候就没有。不过她还是拿到公民身份了,在我满十八岁的前几天。”
“那也太走运了吧!”我说,“你就别再装倒霉了。”
她耸耸肩,“反正我都报名参军了。我会靠自己赢得公民身份的。”
“是啊,也就再花个二十年吧。”我说。
她瞪着我。
“那太好了。”琼斯出来打圆场,“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有来处。”
“我不是‘食尸鬼’。”我说,“我是个居民。”
“你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你妈妈就努力工作挣来居留权了,对吧?”穆妮奥斯说,“别跟我说你的居留权来得很公平。你一点儿力都没出。”
“但我在为获得公民权努力。”我说,“我可不想死于癌症,或者像我妈那样被什么慢性病折磨死。”
“我的曾祖父以前就是个居民。”琼斯说,“他开公交车,开到最后一头栽倒,死在了驾驶座上。他是靠自己获得居留权的。你会成为公民的。就算你没成功,你的后代也会成功的。”
“没人能指望得到施舍。”我说,这是爸爸常说的话。
“没错,是这样的,”琼斯说,“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教官出现,吃饭时间结束了。我又刨了几口饭—我总是吃得不够快。
最开始的几周里,我们说话做事都会挨打挨骂。我们站是错的,说话或者不说话都是错的,喊不喊长官也都是错的,跑也是错的,做俯卧撑也是错的,洗澡的步骤也是错的。他们会教你怎么走路、怎么吃饭、怎么穿衣,和怎么整理床铺。他们摧毁了你自以为了解的所有基本观念—比方说打理个人卫生。有谁会不知道怎么洗澡呢?
我们洗澡的时候,教官和联络员都会站在浴室里,大声发号施令。墙上还挂着一个牌子,以免有人忘记洗澡步骤:
排好队。
迈步走到莲蓬头下。
打湿你的头。
给你的头和脸打肥皂。
冲洗。
给你的左臂打肥皂。
冲洗。
给你的右臂打肥皂。
凡此种种。若是你很清楚如何清洗自己的**官,企业军团会告诉你错了。军方比你更清楚。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一切。
我们重新学习了怎么穿衣服、怎么上厕所(膝盖抬起来!蹲着,不许坐)、怎么清洗我们的靴子,和怎么说话(说之前要先喊长官,说完后也要以长官结束)。你要么赶紧适应,要么被扫地出门,失去一切。
你得记住,我们中的很多人一旦参军就别无选择。他们会告诉你有全部的自由—有工作的自由,有离开公司的自由。这话是不假。你是可以不工作,被踢出军团。你还可以离开公司,像以前我和父母那样住在劳工营的棚户区里,希望一场流感不要夺走你的性命。然而那不算什么选项,对吧?他们正是用这种办法愚弄你的。好比玩一个沉浸式游戏,你面前有三道门可以选择,但是每一道门都引向同一个终极大反派。这背后其实根本没有别的选项。
我是个好胜心强的人。最初几周里,我们大多是各自表现,所以好胜心强一点儿也无伤大雅。除了星期天,我们每个早晨都要跑五公里,再进行两个小时的体能训练。我每次都能排到前三名,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表扬—仅仅达到预期的表现是不会有人表扬你的。
他们把所有表扬都留到你学会杀戮的时候。
第二周,我们拿到自己的武器。
我们的脉冲步枪只有一斤重,一枪就能以极强的爆炸性能量将生物体轰成渣子—就像一把私人的激光制导式榴弹发射器一样,只不过没有榴弹。你一枪正中目标后,只会留下一阵细碎的红色薄雾。
我们枕着这把枪睡觉,把它拆卸组装了太多次,以至于周末的时候,蒙着眼睛都能拆装。我的枪法不错,不过穆妮奥斯更胜一筹。然而她似乎不怎么满意,至少不像我想的那样。
“想加入情报部门,这可不算什么顶尖技能。”她说,“我的意思是,连你都会。”
星期天早上我们有四个小时的私人时间。大多数人会浏览公司消息、补觉,还有—第二周才终于有机会—查看和记录私人消息。终于能见到这些消息,每个人几乎都欢喜得晕头转向,除了我这种心里清楚根本没人会给自己发消息的人。
我们在连队里没什么隐私—军团里到处都没有隐私。我们需要在餐厅外面的露天摊位上查看自己的消息。第一天早饭之后去看消息的队伍排得实在太长了,所以我晚点儿才去—那时星期天的休息时间接近结束。我收到了六条来自前女友维鲁伊斯的消息。我看也没看就删除了。它们只是一些阴魂不散的幽灵消息,我以前也收到过很多,已经学会了直接删除。另外几条消息来自安德里娅和鲁本—入伍前和我一起参加了最后一场派对的那两个朋友,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原来他们早我一周被分入了另一个班级,也在门多萨。
我们的头戴式显示器通常可以帮忙管理信息,帮我们直接联系到要找的人,但是军团不希望我们接收到任何未经处理的外界信息—我们收到的每一条信息都经历了过滤、审查、再过滤,而且还必须在公开场合查看。
我激活了来自安德里娅的消息,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清晰到能数清楚下巴上沾了多少草屑,还能看清瘀青的左眼下一根根破裂的血管。她蜡黄的脸庞因为烈日暴晒而变得肤色不匀和脱皮。虽然我早知道她的头发会被剃光,但是乍一看还是惊讶不已—浓密的黑色卷发被剪去,只露出精致倾斜的前额和头顶上覆盖的黑色绒毛。在她身后,鲁本对我做了个什么手势,但被一个路过的新兵挡住了。
“迪兹!”安德里娅说,“你现在是训练第二周,对吧?我太了解你了,你肯定快到第三周才会来看消息,哈哈!唉,我真的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但我敢打赌会被他们审查掉的。我和鲁本很好,都没问题。你可别被淘汰啰!我们还得一起上前线呢!我们三个都不能少。小兵也要有人来当,对吧?看看这个!”她举起左臂,左手腕上的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半有机的替代品。你能看得出来那是只假手,因为肤色太亮了,假肢的颜色永远都是那么突兀。她挥出一拳,出奇地快,“等实弹演习的时候,”她说,“你应该……”视频断了,只剩黑色背景,还有表面剪辑的痕迹。我等了一会儿。视频又切回来了。安德里娅正在往后看,朝鲁本大喊道:“知道了,再等我两分钟!”然后又转向我,“我们肯定能赢得战争的,迪兹。”她举起双手,手指向天,“大赢特赢,全身而退!”视频又被掐断了。
后面几段都是这样的,大多是安德里娅鼓舞人心的讲话。她真的太了解我了,也可能是在同情我。我真希望她别那样。
“家里有什么好消息吗?”第二天我们在餐厅里吃午饭的时候,琼斯问。我不知道他是在问我,还是在问穆妮奥斯。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喝个大醉呢?”穆妮奥斯问,“这才是我心心念念的事。不知道还得等几周?”
“是不是家里来了坏消息?”琼斯问。
“没有。”穆妮奥斯说,“就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而已。迪兹,你呢?你有朋友吗?”
“当然了,穆妮奥斯,我还不至于连朋友都没有吧。”
“我的意思是,像你这种一天到晚四处散发‘魅力’的人……”她说。
“还会用成语,对吧,”我说,“是个人都会为我倾倒的。”
琼斯说:“那你读过若热·亚马多[1]和马查多·德·阿西斯[2]的书吗?”
“我看迪兹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
“我听说过亚马多。”我说,“另一个就没听过。他们都被审查限制了吗?”
“公民是可以读到的。”琼斯说,“马查多·德·阿西斯曾经说,确切地说是曾经写道:‘每个人都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但方式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去爱。’”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看到你删掉了一堆信息。”琼斯说,“还是某个姑娘发给你的。”他扬起眉毛。
该死,真的连一点儿隐私都没有。
穆妮奥斯一下子来了兴趣,“迪兹,你还有女朋友呢?”
“没有。”我说,“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你这家伙是不是单相思啊,人家姑娘知道吗?”穆妮奥斯说。
我不想在这里谈起小维的事情,“你是不是每个场合都有合适的名言引用啊?”我问琼斯。
琼斯拿起一块蛋白质蛋糕,慢慢咀嚼,翻起白眼,然后开口道:“我倾心于微笑的眼神,致歉的姿态,蕴含千言万语的爱抚与尽在不言之中的沉默。”
“姑娘们都吃你这套吗?”我问。
“你眼红吗?”
“要是她们真的都吃这套,那我当然眼红了。”
“我在家乡可是有不少佳人痴痴守候。”琼斯说,“姑娘们都吃这套!不过事情也没那么简单,参军倒是容易,而对付哭哭啼啼的戏码就麻烦多了。”
“你引用点儿死人的话就能泡到妹子?”穆妮奥斯说,“那你肯定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只有小地方的没见过世面的女孩才会被你泡到。”
“琼斯,你怎么不去当个诗人呢?”我说。
“你觉得特内会养吃白饭的诗人吗?别傻了,迪兹,你这话说得跟那些没见识的‘食尸鬼’似的!”
“我这是讽刺说法。”
“不过公司里确实有些福利不错的写作职位。我挺想当公司的记者,可能等战后吧。”
“那不是他们说什么你就写什么吗?”
“不是啊,只不过你需要在文章发表之前,得到公司传媒办公室的批准。在创作方面你有很大的自由,只要写的是他们认可的主题。”
“你还得是个公民才行。”我说。
“只有公民才能当记者。”琼斯说。
“为什么?”我说。
琼斯耸耸肩,“就是这个规矩。”
“你真是公民权模式下的受益者。”穆妮奥斯说,“不过要是公司给出的消息有诈,恐怕公民记者会遭受更多损失吧。我的意思是,要是迪兹在这儿公开抨击特内,他们也不能拿这个一无所有的家伙怎么样。”
“滚吧!”我说。
“我觉得你这话太悲观了。”琼斯说,“公民们只不过更善于巧妙地谈论这些话题。毕竟我们—你知道的—接受过教育。”
穆妮奥斯笑得前仰后合,那笑声都快变成尖叫了。她说:“你们这种老派公民家庭,全都是一样的嘴脸。我就好像在跟一张宣传海报说话。”
“什么意思?”琼斯说。
“安德里娅本来想告诉我们接下来会有什么训练,结果军团不准她说。”我插话道,因为我不喜欢这场谈话的走向—我不喜欢谈论政治。
“说这个有什么关系?”穆妮奥斯说。
“但还是被审查掉了。”我说,“她要告诉我们的事,这周就会发生。”
“好极了。”穆妮奥斯一边说,一边把叉子捅进食物里,怒瞪着琼斯,“可真是个好兆头啊!”
审查制度是有充分理由的。军团有自己的理由—它要保护自身。
接下来是酷刑模组的训练。
一个星期二的早晨,我们排好了队。天气炎热、潮湿,一场蒙蒙细雨笼罩了一切。
“敌人会对你们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情。”教官说,“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帮你们准备好应对,因此我们会先做出这些可怕的事情。”
穆妮奥斯翻了个白眼。我没有。我认真盯着教官看,想找出些线索,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关于酷刑模组的事情—现在还不会。我只能说那是地狱般的三天。沉浸式体验真的让人特别沉浸其中!他们真的应该在事后送我们去看心理医生。
然而他们没有。
我们只能继续下去。
因为战争就是这么残酷。你只能继续战斗到战争终结,或者自己战死沙场。
[1]若热·亚马多,巴西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现代主义小说家,代表作《加布里埃拉》等。
[2]马查多·德·阿西斯,巴西著名作家,创作体裁有诗歌、小说等,代表作《高贵的卡什米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