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阿里斯托芬—米南德

　　世界上无奇不有，但都奇不过人类。

　　——索福克勒斯

　　在生活中发生诸如战争、谋杀、暴死等事情，我们都可称之为悲剧。假如一部小说或戏剧的结局是不幸的，那么它也可以被称为悲剧。“悲剧”一词究竟是怎样从希腊语“山羊”演化而来的呢？在我们看来，山羊更像一只可笑的动物，应该和喜剧挂上钩才对。希腊的悲剧，是伟大的诗性文学，它起源于庆祝丰收之神和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乡村演出或游行活动上。在游行仪式上，演员们装扮成半人形半山羊的萨梯儿形象。萨梯儿，是希腊神话中具有人形却有山羊尖耳、腿和短角的森林之神，性喜无节制地寻欢作乐。这种萨梯儿剧经过后世“文学”性质的诗人再创作，逐渐变成了精美的戏剧。当然，这个演变过程是相当漫长的，几乎花了好几个世纪的时间，具体多长时间，我们也无从知晓。可能比最早的为人知晓的神秘宗教剧形式到莎士比亚戏剧的诞生中间所经历的时间还要长。

　　希腊悲剧史上最杰出的悲剧家，当然要属埃斯库罗斯，他的一些悲剧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他现存的七部戏剧中有三部构成了三部曲，即《俄瑞斯忒斯》，这也是唯一一部幸存下来的希腊三部曲。埃斯库罗斯写了七十多部戏剧，其中散失的部分可能包括他最好的作品。作为一位最伟大的悲剧诗人，在戏剧内涵的深度和广度上，后人无法超越这位戏剧天才。他的戏剧主题，像其他大多数的希腊戏剧一样，都是有关于宗教或者神话方面的，主要描写神灵因为人们的罪行或者傲慢无礼而惩罚人们的故事。在这些神灵的背后还藏着更高级的不幸的神——命运，谁也无法逃脱它的摆布。希腊人的人生观念中包含着一定的积极乐观的成分，一些希腊的最具有智慧的人，举个例子来说，苏格拉底经常以乐观、微笑的心态来看待人生和他们生活的世界。但是悲剧诗人的哲学基础则是悲观，以及像《旧约全书》中几近苛责的道德标准。

　　我们不知道在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戏剧家们在戏剧表演时应用的道具是怎样的，因为时代太久远了，公元前5世纪几乎没有留下来任何关于戏剧剧场的线索。那些装备戏剧舞台的技工们的技术一定很娴熟、精妙，因为，在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扮演海洋中的宁芙女神的合唱队必须漂浮在空中演唱，直到普罗米修斯宣布她们退场为止。也许希腊的戏剧剧本中没有像今天意义上的戏剧动作。那时剧本的影响，正如我们今天读剧本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影响一样，那时是靠合唱队朗诵抒情诗来讲故事，而不像我们近代戏剧中的对话，还暗含着现场观众感觉到的戏剧动作。在希腊的戏剧舞台上只允许出现两个，最多也只能出现三个重要演员，他们在合唱队的伴唱下朗诵主人公的故事。当主人公在困苦、悲痛下苦苦求索的时候，合唱队就把高尚的，公正无私的神的旨意传达给主人公，合唱队和主人公之间的对话、辩论通常是以诗歌对答来完成的。

　　对于我们来说，了解埃斯库罗斯的戏剧最佳的途径是阅读罗伯特·勃朗宁翻译的《阿伽门侬》以及勃朗宁夫人所翻译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对英国诗歌比较熟悉的读者都知道斯威伯恩的精彩之作《卡莱敦的阿塔兰忒》，J·P·马哈弗教授（没有比他更权威的了）赞扬这部作品是：“这是在近代对埃斯库罗斯戏剧精神的最真、最深的摹本。”

　　希腊第二位伟大的悲剧家是索福克勒斯，他比埃斯库罗斯要晚一些。当时希腊诗人的风俗是诗人们要举行唱诗比赛，争夺诗人桂冠。在一次诗歌竞赛上，埃斯库罗斯的竞争者是索福克勒斯，28岁的索福克勒斯战胜了包括埃斯库罗斯在内的所有诗人，赢得了最后的桂冠。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一直到公元前400年他90岁去世为止，他一直沉浸在享受自己的荣誉之中，在戏剧上再也没有任何突破。他写下了不下一百部戏剧，仅仅有七部流传至今。他戏剧的主题都是很传统的，和埃斯库罗斯的戏剧主题差不多，都是关于神话或者神话传说方面的。希腊的大多数戏剧家有点类似莎士比亚，或者其他的近代诗人，他们都没有在戏剧或者诗歌的情节结构方面有创造性的发明，却只是在戏剧的写作方法和语言方面同其他人竞争。而索福克勒斯在戏剧效果、戏剧冲突、戏剧直接性、戏剧悬念以及戏剧高潮方面都有所提高，使戏剧的艺术有了很大发展。索福克勒斯的戏剧《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王在科洛诺斯》和《安提戈涅》的译本经过稍微改编后在英国、德国和法国上映立即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这足以证明索福克勒斯的剧本对人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和感召力。作曲家门德尔松给《安提戈涅》谱了曲，最近几年，理查德·施特劳斯又在索福克勒斯的这部作品的基础上把它写成了歌剧。在许多英译本中，R·C·吉本的散文译本和E·H·普伦普特里韵文译本更适宜那些爱读故事的读者阅读，因为他们在翻译原著的时候特别注重了它的故事性。而如果想原汁原味地欣赏出索福克勒斯作品的真正韵味的话，恐怕只有靠那些精通希腊语的学者来告诉我们了。俄狄浦斯和他母亲伊俄卡斯特乱伦的故事确实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悲剧，索福克勒斯用戏剧性反讽的手法来处理这个故事，一定使当时的观众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们都很熟悉这个故事，都清楚等待俄狄浦斯的命运是命中注定的，但是在戏剧中，俄狄浦斯却不知道他的命运将被怎样安排，他苦苦逃避命运，却最终因盲目和骄傲掉进了命运给他安排的陷阱，这里展现的悲剧力量非常震撼人心。

　　欧里庇德斯，希腊的第三大悲剧诗人，他只比索福克勒斯小几岁，这两位诗人在雅典观众面前竞争了几乎半个世纪之久。命运可怕的阴影总是潜伏在希腊人和我们的世界中，但是却格外对欧里庇德斯青睐一点——相对他同时代的剧作家来说，因为他九十部作品中被保存下来的有十八部。在希腊的剧作家中，欧里庇德斯算得上是比较浪漫的一位，“浪漫”（这个词在现代批评家那里早已被扼杀了）意味着他写了很多部关于爱情的作品，爱情是推动他戏剧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因素。

　　当然，爱情因素并非只是欧里庇德斯使用的专利，否则，帕里斯和海伦的私奔也不会引发使一千多艘战船永沉海底的特洛伊战争了。但是，欧里庇德斯将爱情的激情、还有人类其他的激情作为戏剧中的主要因素。在欧里庇德斯看来，人比神灵更重要，甚至神灵和神话传说中的名人也像现实生活中的人一样谈吐。欧里庇德斯深知雅典变得越来越繁荣，文明发展得越来越高级，哲学和怀疑论使得人们不再相信神灵，他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吸引观众的兴趣。他戏剧的主要内容是我们所感受到的普遍情感和那些无关宗教的热血激情。在欧里庇德斯的笔下，女巫美狄亚，为了报复，背叛自己的丈夫伊阿宋，不惜杀害自己的孩子。她保留了传统神话中女巫的外部特征——驾着有翅的双轮马车飞行。但是，她的内心世界，她的语言，完全是现实世界中受痛苦折磨的妇女的感受，真实的就像麦克白夫人一样。

　　在《希波吕托斯》这部作品中，主人公菲德拉，因为养子的忘恩负义而悲愤自杀，他和近代情节剧中的人物很相似。《依菲琴尼亚在托鲁斯人之间》和《依菲琴尼亚在奥力斯》（依菲琴尼亚：克吕泰墨斯特拉和阿加门侬的女儿，被阿加门侬献作祭品，但被阿尔特弥斯所救。她后来成了一名女祭司）这两部作品中的女英雄都是相当迷人的人物。欧里庇德斯像后世的小说家一样，打心眼里喜欢美丽可爱的少女。因此，我们不难理解，比起其他的古代诗人，他更容易对法国和德国的浪漫主义古典剧产生重大的影响。尽管欧里庇德斯关注现实人性，而他的一部杰作《酒神的女伴》，全是描写神的故事。剧中讲述了酒神狄俄尼索斯因盆条斯王反对举行庆祝他的仪式而被惩罚的故事。这部剧作也受到了广泛的好评。即使对古希腊神话知识了解得不多，读者们也可以从吉尔伯特·默里的译本中享受到一部杰作带来的无穷乐趣。

　　大家都普遍认为悲剧起源于庆祝狄俄尼索斯的礼拜仪式。可是奇怪的是，喜剧也是由此演化而来的。悲剧代表了庆典仪式中严肃的一面，而喜剧，它的欢笑，它的狂欢，它的酩酊大醉则代表了庆典仪式中欢乐的一面。公元前5世纪的后半期，是雅典最负盛名的喜剧家阿里斯托芬最光辉灿烂的时期。雅典旧式的喜剧不仅仅只是博人一笑，其中还蕴涵着对社会、政治的讽刺和批判。它的作用有点像近代的社论和政治漫画。想想E·L·戈德金、托马斯·纳斯特、W·S·吉尔伯特、杜利先生、乔治·埃德、维尔·罗杰斯和阿特·杨等剧作家，就会发现，近代的喜剧和雅典时期以“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为首的喜剧家有某些类似之处。阿里斯托芬的作品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这和他的喜剧精神配合得相当完美。因为他的喜剧深受他所生活的环境的局限。他的任何一部喜剧，不管多么机智、诙谐，都不能引起近代观众的兴趣，因为，在我们看来“飞行”并不可笑，但这对当时的雅典观众来说是相当搞笑的一件事，如果没有注解，人们很难看懂他的剧本，这明显就扼杀了作品的趣味性。但是，他作品中的幽默、讽刺的概念却一直流传到今。在现存的阿里斯托芬的十一篇作品中，有两篇直接刻画了当时雅典政治家克利温和他的煽动行为。《云》这部作品，是针对当时的哲学而写的，实际上就是写给苏格拉底的讽刺书。而《蛙》，是一篇针对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德斯作品的文学评论。还有两篇是针对雅典与斯巴达媾和之事的政治辩护。在阿里斯托芬所有的喜剧当中最引人注目的喜剧是《鸟》，这是一篇讽刺雅典，而实际上是讽刺整个人类的作品，作品中以喜剧的手法描写了飞鸟在云彩中建立了一个美丽的城邦。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欣喜的梦想，而且充满了诗情画意。阿里斯托芬不仅是个抒情诗人还是个喜剧家，他常常借一些作品讽刺人类的一些弱点。

　　阿里斯托芬之后，没有人来继承他喜剧的风格，甚至没有作家敢模仿他。希腊的喜剧以及后来的新喜剧都从关注当地的政治和公众人物转向世情风俗、私情笑话、打趣等轻松的话题上来。新喜剧的主要喜剧家是米南德。他的生平以及他的大部分作品我们知之甚少，尽管只有一些他的残章断句，但是他对我们近代喜剧的影响还是不容忽视的。最近20年来，又发现了他的一些作品，把他从历史黄沙中挖了出来。罗马的剧作家，普罗塔斯和忒斯的创作风格、创作形式和创作精神都是源自于他。近代的戏剧家诸如莎士比亚、莫里哀等又是从这些罗马剧作家中汲取了大量的写作精华，可以说，他们同米南德也有着渊源。假如米南德和他同时代的喜剧家费力门在摇篮中就被扼杀了的话，那么我们不敢说，后世就一定能出现像莎士比亚、莫里哀这样伟大杰出的戏剧家。历史是不允许“如果……那么……”这样的假设的，但从这种假设中，我们能感受到米南德等这些希腊的戏剧家们通过后来一代又一代戏剧家们的传承，对我们今天的戏剧确实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在一定方式上他们还活在我们的舞台上。（因为在当今的喜剧主题上，我认为米南德的喜剧《剪短发的女孩》是一个很恰当的笑话，它把我们带到了那个短发时代。但是在他这部喜剧中，剪短发却是给愤怒的爱人造成的一种惩罚。）

　　希腊的悲剧诗人们，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通过法国古典戏剧家和后来的德国古典戏剧家们的直接改编，还一直活在今天的戏剧舞台上。拉辛和歌德创作作品的时候，就直接取材于希腊戏剧，英国人尽可能把希腊的戏剧用英语完美地翻译出来。但是，在英国，我认为没有一部作品可以比得上拉辛和歌德创作的新希腊剧。精力充沛的现实主义剧作家和思想深邃的学者——本·琼森，他对希腊悲剧诗人的了解还没有他对罗马的塞涅卡熟悉，但是塞涅卡熟悉希腊悲剧诗人的风格。这种传承过程当然有歪曲事实的可能性，就像所有的宗谱家系一样。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在伟大的希腊戏剧诞生之前，近代戏剧与那些古希腊半宗教式的宴会和庆典之间有着一条贯穿其中的线条，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条很粗很结实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