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痛苦与虚无.3
作者:[德]亚瑟·叔本华 著
发布时间:2021-07-22 13:39:53
字数:5247
据此,我们不得不调整我们对世人的所求。要是谁坚信于此,
便会明白:产生同人交往的冲动实在是有害的倾向。
实际上,这种信念——这个世界,包括人在内,实是本来不该
存在的事物——会令我们更为坚忍和宽容,对于处在这种境地的我们,
难道还该有什么期望吗?事实上从这一观点来看,我们就会懂得:人
类相互之间真正恰当的称呼并非是“Sir”(英语“先生”)、“Monsieur”
(法语“先生”),而应是“Leidensgefahrte”(德语“难友”)、“compagnon
demiseres”(法语“难友”)以及“myfellow-sufferer”(英语“难友”)。
乍听起来,这种称呼似乎非常古怪,然而却与事实十分吻合,我们可
以通过它来正确理解每一个人,并时刻提醒我们应保持的坚忍、耐心,
和对他人的爱——这也是我们所有人都该得到和需要给予的。
并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这个世界上的事物(特别是世人们)
的特征只是欠缺完美,而实是扭曲和颠倒。不管是人的道德、智力,
还是自然物理方面,所有的一切无不体现出这一点。
面对诸多恶行,不时会有这样的借口传到我们耳中:“对于人
类而言,这样的行径实是自然的。”但这一借口是毫无说服力的;对
此我们的回答应该是:“正因为这样的行为是恶劣的,所以它是自然
的;正因为它是自然的,所以它是恶劣的。”倘若能正确理解这一思
想的含意,那就说明已对原罪学说有所了解了。
我们在评判一个人时,一定要坚持这样的观点:此人存在的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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础是“原罪”——某种罪恶、颠倒与荒谬,本来就是些无胜于有的东
西,因而一个人命中注定是要死亡的。此人的劣根性甚至也是通过这
样一种典型现实反映的:没有人能够经得起真正的审视与检查。我们
还能对人这样一种生物抱有何种期待呢?因此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会
更为宽容地评判他人;即便是潜伏在人身上的恶魔偶然苏醒发威,我
们也不会太过吃惊;我们也会更加珍视在他人身上发现的优点,无论
这是出自其智力还是其他方面的因素。我们对他人的处境也将更为关
注,并能认识到:从本质上来看,生活就是一种感到匮乏、不断需求
与常常处于悲惨中的条件状态,不管是谁,都得为自己的生存奋力拼
搏,因而就不可能总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倘若人真会像乐观的宗
教与哲学所喜欢描述的那样,也就是说人是上帝的作品,甚至直接就
是上帝的化身,而且不管从何种意义上来看,人这一生物都是他应该
成为的样子,那么,在我们同一个人初次见面、加深了解继而交往之
后,我们所获得的印象与这种说法该是多么地大相径庭啊!
“原谅即是一切。”(《辛白林》,第5幕第5景)我们须用
宽容的态度来对待人们的愚蠢、缺点和恶劣的行径,因为我们眼前所
见的这些不过是我们所属的人类的共同缺陷。而我们之所以会对这缺
陷如此愤怒,只因为此刻我们自身还未显现这些而已。换言之,它们
并没有现于表面,而是潜伏于深处。一旦有机会,便会立即现身,这
正像我们从他人那里得到的经验,尽管某种弱点在某个人身上会更为
明显,但不可否认的是,因为人存在个体差异性,在一个人身上的一
切恶劣因子会比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劣根性的总和还要多。
生存的虚无感随处可见,表露无遗:生存的整个形态;时间与
空间的无限,相形之下个体在时间与空间上的有限;现时的匆匆易逝,
然而却是现实此刻唯一的存在形式;一切事物间相互依存又相对的关
系;一切都处于运动变化之中,没有何种驻留、固定的存在;不竭地
渴望伴随着永久无法获得的满足;所有付出的努力都遭受阻碍,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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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进程即是如此,直至阻碍被克服为止……时间及在它之内的一切事
物所具有的易逝、无常的本质,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凡此种种努力
与拼夺的虚无本质便以此向生存意志显现出来,而后者作为自在之物,
是永驻不灭的。因为时间的缘故,一切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手中即刻化
为虚无,其真正价值也一并消逝了。
过去曾存在过的,现时已不再,这样就如同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但当下存在着的一切,在下一刻即成了过去的存在。因而同最有意义
和最重要的过去相比,确实性即是最没意义和最不重要的现在所拥有
的根本优势。缘此,现在与过去的关系,即同于有与无的关系。
人们十分惊讶于这样的发现:在经过无数个千万年之后,自己
突然存在了!随后经历短暂的一段时间,自己又将回归到漫长时间的
非存在。这其中总有些不妥——我们的心这样说。想到诸如此类的一
些事情,即便是悟性不高的粗人,也能够隐约触到时间的观念。要想
进入真正的形而上学的殿堂,就必须了解作为观念存在的时间与空间,
这为我们理解另一种同自然秩序迥然不同的事物秩序奠定了基础。康
德的伟大就在于此。
我们生命中的一切只在某一刻才属于现在时的“be”,当这一刻
过去之后它将永远成为过去时的“usedtobe”。每当夜晚来临,就意
味着我们又少了一天。眼见我们本就短暂的时间一点点消失不见,这
真有可能让我们变得疯狂,幸好我们的内在深处还悄悄意识到:永不
枯竭的源泉属于我们,生命时间能够通过这一源泉得到不竭的更新。
基于上述的种种思考,我们当然能够得出这样的理论:人生最
大的智慧,即是享受当下的时刻并使之成为生命中永恒的目标,因为
只有当下的这个时刻才是真实且唯一的,其他的一切不过是我们的想
法与念头罢了;然而我们同样也可把这种做法看做是最大的愚蠢,因
为在接下来的时刻发生的,会像上一刻那样梦一般完全消失得无影无
踪,不复存在,这样的东西永不值得认真地努力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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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不断消逝的现时才是我们生存的立足点,此外更无其他。
本质上,我们的生存形式就是持续不断的运动,那种梦寐以求的安宁
根本上是不可能的。人类的生存如同一个跑下山坡的人——要想停下
脚步就必然会跌倒,只有继续奔跑才能寻求平衡以稳住身体;抑或像
在手指上掌握平衡的木杆;再不就如同行星,倘若停止向前运动,就
会撞向太阳。因而生存的根本特征即是活动不息。
在如此一个毫无固定性的世界之中,保持不变的状态是无法办
到的,所有的一切无不在循环与变化着。每个人都匆匆前行与奔驰,
就像不断前进、做出各种动作以保持身体平衡的走钢丝者——这样的
世界,幸福无从说起。在一个柏拉图所说的“只有持续永恒的发展、
形成,永没有既成存在”的地方,幸福毫无安身之处。没有人是幸福
的,而每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在争取一种臆想的、却甚少抓住的幸福。
倘若真能获得这样的幸福,那他尝到的只能是幻灭、失望的滋味。一
般而言,在人们最终抵达港湾时,承载的船体早已千疮百孔,桅杆、
风帆更是不见踪影。但鉴于生活只是由转瞬即逝的现时所构成,现时
的生活即刻就将完结,因此,一个人到底曾经是幸福抑或不幸,都显
得不那么重要了。
然而令人最感惊奇的事情却是在人类同动物的世界中,不论是
人还是动物,那些最为激烈多样、生生不息的活动,却是由饥饿与性
欲这两种最原始的动力所产生和推动着(或许无聊在其中也起到了点
帮助),而且二者竟能为如此复杂的机械传送“原动力”,从而活动
起这些变化多端、丰富多彩的木偶戏。
此刻倘若我们更为详细地考察这个问题,首先就会发现,无机
物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受到化学作用的影响,并最终在这些化学作用下
化为乌有。而有机物的存在必须通过物质永恒的变化才会成为可能,
而这种变化需不间断地持续流动,因此也就需要获得外在的协助。从
中可以看到,有机生命本身就已如同竖在手中的木杆,想获得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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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处于始终运动的状态;因此有机生命就是持续不断的需求、一再
重复的匮乏、无尽的困苦。然而也只能通过此种有机生命,意识才成
为可能。因而说,万事万物都是有限的存在,而与此相对的即被视为
无限,这种无限既不会受到外在的销蚀,也不需外在的协助,而是作
为“永久保持不变”、处于永恒安宁之中的事物,因为“既不成为存
在也就谈不上消失”,无变化、不受时间的束缚,无复杂多样的形态,
对这种种否定性质的认识即构成了柏拉图哲学的基调。否定生存意志,
就为我们开启了认识这一种存在的大门。
我们生活的情态就好似嵌于砖上的粗线条图案:离得太近,无
法看清这些图案所营造的效果,只有从远距离审视,才能感受到这些
图案的美丽。因而,一旦获得我们热切渴望的东西,就意味着发现了
它的空洞与无用。我们总是生活在一种期待更美好的状态之中,同时
又常常后悔和怀念往日的辰光。而当下的时刻只被当做暂时的忍受,
是通往我们目标中途的站点而已。这样一来,在即将达到人生终点之
时,蓦然回首,大部分人会发现自己终其一生都在“暂时”地活着,
他们会很惊讶地看到:自己未曾留意回味就任其消逝的东西恰是他们
想要的生活,是他们自始至终都在期待的东西。总的来说,一个人的
一生就是被希望愚弄之后,一头扎入死亡的怀抱。
除以上所提到的,还有个体意志的贪婪。正是缘于此,在每一
愿望满足之后又会产生新的愿望。这样的渴求真是永无尽头!然而归
根到底,这一切都是因意志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所以,部分
是难以满足它的,只有全部才会让它称心快意——然而全部就意味着
无限了。同时,当我们考虑到这一化身于个体现象的世界的统治者所
能获得的又何其微薄(常常只够维持个体的身体),那我们又会被激
起深切的同情。个体的深重苦痛就是由此而来。
我们正处在思想匮乏、精神无能的时期,其表现就是人们尊崇
一切拙劣的事物,甚而人们还自创了形容这一时代的重复词语:“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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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今天”,不可谓不贴切,其自命不凡的态度就好似在说这时代就是
“特立独行”“前不见古人”的时代,在此之前的一切时代不过是为
它的出现搭桥铺路罢了。在这样的一个时期,甚至连泛神论者都会毫
无害羞之色地说生命就是(就他们的话来讲)“目的本身”。倘若我
们的生存就是这世界的最终目的,那再没有比之更愚蠢的了,无论定
下这一目的的究竟是谁。
生命首先是一个任务,即是说维持这一生命的任务,亦即法语
的“degagnersavie”(法语“谋生”)。在解决这一问题后,我们
历经艰辛争取回来的却成了负担。如此一来,继而第二个任务就是如
何处理和安排这一生活以排解无聊。无聊如同守立一旁虎视眈眈的猛
兽,等待机会随时扑向每一个衣食无忧的人。所以,首要的任务就是
争取获得某样东西,其次是在争取到这样东西后,又不能使我们感觉
到它,否则这样东西就成为一种负担。
如若我们能够统观整个人类世界,就会发现到处都是无休止的
争斗。为了生存,人类不惜耗尽全副精神和体力全身心地投入殊死的
搏斗,同时还要防备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天灾人祸。而这一切努力之
后所得到的回报(亦即生存本身),审视一番,在这生存里面,我们
发现会有某些无痛苦的间歇时刻,但这些即刻会受到无聊的偷袭,并
很快陷于新一轮的痛苦。
需求与匮乏的背面,即是无聊,就连较为聪明的动物也会遭到
它的折磨。这是因为,本质上,生活并无“真正的内容”,生活只是
被需求与幻象“活动”起来的,这些“活动”的动因一旦消失,生存
就会显出它荒凉与空虚的本色。
只要简单留意下面一则事实,就会认清这样一个道理——人的
生存肯定是某种错误:人如同需求的凝固物,想满足这些需求是相当
困难的,这些满足除了暂时带给他无痛苦的状态外,再没有别的什么
了,而处于这样一种无痛苦的状态,也就落入了无聊的深渊。这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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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所说明的问题显而易见:就本身而言,生存是没有价值的。正是因
为知觉到了这一生存的空洞与乏味,才诞生了无聊。即是说,我们的
本质与存在,就在于对生活的追求,倘若生活本身具有值得肯定的价
值与切实的内容,那么所谓的“无聊”是根本不可能有的。仅存在本
身就足够令我们感到充实了。然而现如今,我们并不为自身的存在感
到如何的高兴,除非我们正尽力朝着某个目标奋进。由于距离远、障
碍重重,追逐目标显然会让我们感到满足,然而一旦达到目标,随之
而来的即是幻象的消失;又或者我们正进行着单纯的智力活动,即是
说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能够从生活中抽身,从外部回头审视这
段生活,如同坐在包厢里的旁观者。甚至感官的快乐也只源于持续的
追求,目标一旦达到,快乐也随之消失。如若自身并未处于以上所讲
的两种情形,而是回归存在本身,生存的空洞与虚无感便会笼罩在心
头——无聊即是如此。我们当然希望事物发展的那种单调、无聊的自
然秩序会终止,这显现在我们内在所特有的、无法消除的对特殊、怪
异事件的追求与喜好上。甚至上流社会的奢华也不过是为挣脱这一本
质上匮乏、可怜的生存状态所做的徒劳的挣扎。名贵的宝石、珍珠、
羽饰、天鹅绒,不计其数的蜡烛、狂欢的舞者、时而戴上时而摘下的
面具……所有的这一切算得上什么呢?此时此刻,无人感到完全的幸
福。果真如此的话,那他八成是醉了。
人所具有的极尽巧妙又复杂的机体,即是生存意志所显现的最
完美的现象,然而这机体最终还是要归于尘土,因此,这一现象整个
的本质与努力很明显地也归于毁灭。从根本上来说,意志的所有争取
都是虚无的——所有这些即是真实的大自然所给予的最单纯和朴实的
表达。要是存在本身不附带条件的具有真正的价值,那么这种存在的
目的就不该是非存在。歌德优美诗句的字里行间也隐藏着这样的
感觉:
人生的苦恼
038叔本华随笔
于古老塔顶的巅峰,
英雄的高贵精灵在上